一篇旧作《关于马原的五千字》
来自:陈高峰
想起来,对我产生过影响(或者说让我惊讶小说可以这么写)的作家依次有:王朔,余华,朱文,马原,王小波。按说,我应该最早看见马原的小说,他可是当代先锋小说写作的第一人,但我开始看小说的时候,马原已经不写了。我知道他是从别的作家那里慢慢了解到的,等我看了,我就实实在在的喜欢他了。 那时侯,我的朋友,符符,还在上海,他总是第一个看我写好的小说,并很直接的说出他的意见。我开始系统的看小说也是从他那里开始,《马原文集》四卷本就是从他书架上取下看完的。刚拿到马原文集我很讨厌,因为书皮上的广告:没看过马原的人真是错过了。没看过马原你就不能说你对当代中国的文学风景有全面的了解。还有“语言迷宫”等词汇,我看得很生气,这样打广告,这马原看来很俗嘛。 如你所知,我看了,喜欢的不得了,见人就问你看过马原吗?没看过吗?那你真是错过了。一度,在我刚上网那两年,我的一个网名就是马原,可惜的是,我运气不好,几乎没碰见几个知道马和原组合在一起代表了什么的网友,再后来,我就不用了。 见到马原是在2001年,我突然听说马原在同济大学作了教授。没有迟疑,我立刻就去听课了。一个东北大汉,满脸的大胡子没有了,比《马原文集》上的他显得年轻。眼睛依旧分得很开,说话也带着点东北音。嘴巴有点笨,但也挺能说。这很矛盾,怎么说呢,讲一件事,他似乎不能一下子讲明白它,显得词语贫乏,但他不断的,绕弯子说,循环着说,讲个故事,举个例子,加上他的投入,表情,动作,到最后,你不仅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而且还觉得说得很好。 那个学期,他开两门课,后来上课的教案出了书,书名为《虚构之刀》(再版时改为《虚构之道》)《阅读大师》。 在课间,偶尔和马原聊聊天,首先觉得他很实在,没有架子;慢慢地又感觉到他很滑头,做生意几年下来,怎么着也锻炼出来了,虽然生意没有成功。后来符符和几个朋友请马原吃饭,聊天。符符给我讲吃饭的事,我又觉得他很好玩,是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当时符符和几个朋友先到了饭店,马原后到。他坐了一辆摩托,跳下车,就喊他们,来来,先帮我付个零钱,我这里没有。确实没有,他从裤子兜里掏出是整的。有趣的是他的穿着,肥大的花短裤,肥大的T恤。比那几个朋友穿的舒服多了。 吃饭时,朋友们问马原做生意的事,马原的回答非常简单,不愿意多说。符符给我讲述时我觉得那回答很有做生意人的味道,现在能记得的就是这个印象。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这样的事。 朋友们给马原敬烟,马原抽了。朋友就笑着说:马老师好象不抽烟嘛。马原说:不抽是不抽,自己不买,朋友敬的却要抽的。有人就打趣说马老师抠,还说抽烟是男士的象征,几乎没有哪个男的不抽烟的。马原说:这倒不必,其实只要在别的地方表现的象个男的就行了,抽烟喝酒是小事。马原说完了这个,朋友们就相视而笑。 这里我得说点别的。马原是个很壮的大汉,东北大汉,看过马原小说对他稍有了解就知道这点。九十年代马原去深圳海南等地作过生意,而他也和他妻子离婚了。我列举了这些,大家想必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我和我的朋友)经常谈论的也是马原怎么解决一些问题,他是怎么做的。而我们的结论往往比较倾向于认为马原挺能干。 朋友们都笑了,这笑显然是暧昧的,带有某种意味的笑——其他地方象个男人,呵呵,很明白啦。马原也笑了:“就是打架的时候,往上冲的早点,狠点。” 可爱的马原,是不是?滑头的马原,是不是? 关于打架的事,马原在课堂上也讲过。他问他儿子,如果有一群人,他们要打你,你怎么办?他儿子,当时大约十三岁,说,那还怎么办?打呗。马原接着讲上海人碰见这种事怎么办。跑,讨饶都行,过后找机会从后面给对方头上一砖头;或者出点钱,叫几个人去堵对方,慢慢出气。马原说,显然,上海人的方法更能保护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他说这是社会发展教给人们的,他举例子讲我们国家现在就越来越务实,不出头,以前喜欢批评一些国家大国沙文主义,现在就不这样做了。 在课堂上我们没有问马原,那老师你呢?但现在马原说了,打架的时候往上冲得早点,狠点。马原是个东北人,马原的儿子,马大湾也是。 关于马大湾,马原在他的一些散文里提到过,马大湾出生时有十斤重,马原听到消息后立刻跳了起来,大吼一声:中国足球有希望了!马原希望自己的儿子踢足球,他说,马拉多纳出生时也是十斤。这些散文可以从马原的散文集《两个男人》中找到。不知道大湾现在踢足球吗?打架是否凶悍? 马原在西藏写出了他的得意之作,不可否认,西藏那个神秘的地方给了马原某种感觉,某种启示(?)。马原喜欢说,通灵。他说,看他自己的作品,有时候真想不出来自己当年是怎么写出来的。格非在他的新书里提到了马原一件事。有一次,马原要过西藏河,他先脱下鞋,使劲扔到了对岸,然后涉水过去。等他过去,他惊呆了,那双鞋,整整齐齐的码在岸边,象是有人帮他放在岸边一样的整齐。马原拒绝其他任何解释,他说这是某种神意,是通神了。 关于这一点,在写马大湾的散文里马原也表现了一次。在马大湾出生前,马原写过一次文章,讲到他儿子出生,他说,儿子整整十斤重。而他的大湾出生后,确实是十斤重。于是马原一声大吼:中国足球有希望了。 看来,马原是相信有天才一说的,他自己就是一个天才,那是毫无疑问的。马原从来不吝于承认自己写得好。马原的自负曾得到朱文的称赞。朱文在为“断裂”行为写的《狗眼看人》里说到当今文坛(文学界)一些现象,大概是讲到“内外有别”时说到马原,“马原说,整理完《马原文集》四卷本后,心里塌实多了,看看那些中短篇,和海明威有得一比。”朱文说,马原的平和很让他欣赏。(《狗眼看人》可以在《芙蓉》杂志或者汪继芳的《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中找到) 在讲课时,马原喜欢给我们推荐一他的小说:给你们推荐另一篇名作,是马原写的。马原说,马原是不是很傲啊? 在2001的一期《大家》上,首页采访马原,记者说,大家也称你是作家中的作家。马原回答的很坦然,他说有些作家对别的作家影响大些,被人们称为作家中的作家。 马原的自负是有道理的,他写出了那么好的作品,虽然他现在不写了。韩东就这么说马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在同济教书,马原是新开的影视专业的教授。2002年他带的课是有关影视创作的,我去看了两次片子,一次《后窗》,一次《放大》,都是大师作品。在这里可以说到马原的一个文学标准,那就是大师。马原是一个直奔大师而去的人,他的课讲大师,书名《阅读大师》,他自己也是大师。这和他的一些好朋友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韩东,比如朱文,他们不喜欢大师这个词,在韩东和朱文的一些访谈里大家可以看到这点。 马原教影视创作的同时,也开始了影视创作,这就是发表在2002年某期《莽原》上的《上海宠物》,这个作品显然是受了《暴雨将至》的影响。马原自己都不知道《上海宠物》发表在《莽原》上。当我在图书馆看到刚出的《莽原》有那个剧本时,立刻就看了。第二天,我告诉了马原,马原很惊讶,说,我没给李洱啊,李洱也没告诉我。这种事不可理解,是不是也要归入通灵呢? 马原在写作剧本的同时也开始筹划拍片,当朱文的《海鲜》在国外得奖后,马原说朱文开了一个好头。而他马原,那肯定不会做的比朱文差。让我们等着看。 大家感觉的出来,我这篇东西里对马原的态度是尊敬中稍微有点不满,这是因为我看了一篇文章才写的这个。那是2002年11月22日的《新闻晨报》,我在同事的桌上看见的,记者趁着作家们齐聚《收获》问了一些问题,马原余华苏童毕飞宇等十几人都有回答。马原的回答与众不同,我录几条在下面: 记者问:读图时代文学该退隐吗? 马原答:传统文本阅读的时代已经终结。文学和戏剧、诗歌一样已经从黄金时代步入了死亡期。作为一个以写作为唯一特长的人,我有时候觉得特别悲凉。 记者问:文学春天何时再来? 马原答:最有创造力的人不把文学作为自己的选择,最被人们接受的媒介不为文学说话,这些注定了文学的没落。文学最后只能成为一门典型的博物馆艺术,作家也只能充当博物馆的解说员。 记者问:作家和读者谁影响谁? 马原答:在文学濒临死亡的这个时刻,作家们并不浮躁,反而更加成长了。他们已经深知要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几乎不可能,但他们依然不放弃写作。 记者问:文学需要傍上影视吗? 马原答:要靠影视途径来提升文学的地位几乎无济于事,这也不能改变文学本质上向下走的大势。不排斥和憎恨多种媒介夺走了文学的读者,作为作家我愿意迎合他,甚至也正在尝试写剧本,尝试在创作之前用图片来构思情节,并最终以图片来讲故事。 写完了上面一部分我上了一次洗手间,是为了避免接着写:马原真是变成了一个大傻X。我尊敬他,喜欢他,这么说他是我不愿意的。在前年,2001年光棍节,我还有几个朋友去浦东找杨黎玩,晚上一起吃火锅,去得有点晚,坐的桌子是长条形的,大家喝着啤酒,高声喊着说话,不然稍远的人就听不清。杨黎很快就喝高了。当时正在谈在上海的一些诗人作家,提到了马原,杨黎高喊着说,马原也是一个天才。于是,我们举杯,为天才的马原干杯。接着说了会,杨黎却有点烦了,说马原现在不写了,不写了就是傻逼,不提他了。当时大家正大骂其他一些傻逼诗人,也都差不多高了,傻逼傻逼喊的起劲,于是又有人高喊马原傻逼。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不写了就傻逼吗?但是杨黎是个很性情的人,大家又都喝醉了,也就没说什么反对意见。 没有想到的是我现在在这里说马原傻逼,我心里绝对比前年那次难受,前年那次的一群人里,只有我最喜欢马原(我可以这么说,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们,而我相信,杨黎也不会象我那样喜欢马原),我不喜欢听他们说马原傻逼,现在,我该有多痛恨那些傻逼记者,痛恨马原说那些话! 在课堂上,马原就说了文学必将衰落,现在正是文学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期。他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讲,在农耕时代,社会节奏慢,人们看戏剧听歌剧看小说;到了19世纪末,电影就出来了,大家开始看电影。初期的电影现代人就看不下去,因为节奏太慢了,现代的电影给那个时代的人看,也看不下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作品。这是马原的观点。 在上课时,马原的这些话给我的打击就不轻。但后来我想开了,首先诗歌不会死。从有了语言起,人就在创作诗歌,西方的《荷马史诗》,中国的《诗经》就是明证,到如今,网络上,多少优秀的“有创造力”的诗人在勤奋的写作。只要人类没死绝,就会有诗。马原自己不写了,却看不到别人在写。我敢肯定马原对于新一代诗人,在网上活动的诗人,如竖乌青符符魔头贝贝王兮兮等人没有了解,他不上网。以前我给他软盘请他看看我的小说,给予一点指点时他说他没有机器,不知道现在有了没。不过我知道他买了小车。 其次我相信,小说不会死,小说在发展,在变化。其中一点,正如马原说的,节奏变快了。现代人已经没有人象巴尔扎克那样描写一个伏盖公寓就用了几十页的内容(见《高老头》),也没有人象托尔斯泰那样细致的描写裙子花边。马原自己就在变,他开创了先锋派写作,他不写了,却看不到别人在写。连他的好朋友韩东朱文的都没看到吗?或者他认为自己比朱文优秀的多,他停止写作,别人的写作就不算数,就无法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文学就濒临死亡了? 写到这里我要说马原也算一个投机分子。在韩东写的一篇散文里,他提到与马原在西安大雁塔上的一次谈话,是有关英雄的。马原说,这个世界上,最受人关注的是政治家,天天出现在电视报纸上,其次是球星歌星,当作家是不得已而求其次。这次谈话对韩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们不难从中看出马原的意思,如果能当个政治家,那就不用当作家了!马原自己说,“作为作家我愿意迎合他,甚至也正在尝试写剧本。”马原真是聪明,看得清形势,开始迎合了!我甚至要恶毒的猜想他要儿子踢球不只是因为喜欢足球了。 我还要说到王小波,马原对王小波的评价很低。对此,我说,不写了,人也变傻了。 这么写下去,我就要越来越不喜欢马原了。好了,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回到马原作品本身,我来想一想。我又得承认,马原是个天才。在那个年代里,所谓的作家们在写些什么,《雪落黄河静无声》《铺花的歧路》《春妞儿的小嘎斯》《祖母绿》《赤橙黄绿青兰紫》,这些当年红极一时的作品现在又有谁能记得,谁还能看得下去?就在那个时代,马原写出了《拉萨河女神》《刚底斯的诱惑》《虚构》。还好马原没有当政治家当球星的本领。 前两天在网上看见关于韩东的访谈,里面提到了马原,韩东还是一贯的观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以前没说的:马原的问题在于他没继续写下去,这总比那些写不出好东西还在高喊坚持的人好,起码他没有利用文学去捞一官半职,没有对文学指手画脚。可能韩东没有看见马原的那些言论,也许韩东不认为那些是对文学的指手画脚。我作为一个喜欢马原作品的读者,实在希望马原不要再说那些话了。如果不是马原,是别人这么说,我一句傻逼就回了他们,懒得理,但是是马原!如果一定要说,并且说这是他的权利,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那我也要毫不犹豫的写这样的文章,说,傻逼。 200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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