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的“点卯书”
来自:labradford
本雅明的“点卯书” 乔纳森 《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德文版原题《论儿童、青春与教育》,在已经出版的十几种瓦尔特·本雅明著作中译本中,这本书有其特殊意义。这意义是什么呢?以往翻译出版的本雅明著作,要么是《德国悲剧的起源》、《单行道》之类本雅明精心结撰的书,要么是从他的已刊、未刊的文章里精选出来的合集,总之,都是挑最好的、最有价值的来翻译的。而这本《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呢,坦白说,收入都是比较零碎的、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文章,不少都是本雅明二十出头时写下的“少作”。事实上,我们要想深入了解一位作者,不能只读他最好的作品,也要读读他没那么出色的作品,比如莎士比亚,仅读《哈姆雷特》、《麦克白》不够,还要去翻一翻《约翰王》、《凡隆纳的二绅士》这样的剧本才行。《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的意义正在于让普通读者看到本雅明没那么出色的一面,看看他为学生刊物写的文章是什么样的,看看他为报纸杂志写的书评是什么样的。这些文章本身的意思也许不大,却能让我们心目中的本雅明形象变得丰满一些、充实一些,同时,也真实一些。1969年,日本就翻译出版了十五卷本的本雅明作品集,与之相比,我们的译介成绩着实太寒碜了,《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的出版至少算是在好的方向上的一次努力罢。 1913年,本雅明在弗莱堡大学念完第二个学年,转到柏林继续求学,学生们办了一份同仁刊物,叫《开端》(Der Anfang)。21岁的本雅明在第一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经验”》的文章,后来经常为传记作者所引用,现在就收在《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里。本雅明在文中痛斥了所谓“经验”,准确一点说,就是所谓“世故”:“那些大人经历过什么?他们想向我们证明些什么?不过是说,他们也年轻过,他们也曾向往过我们向往过的东西,他们也曾拒绝信任父母所说的,但生活已经教育了他们,父母是对的。”(译文是我自己的,参中译本第10页)在本雅明看来,这一类说辞无非像夏虫不可语冰,是因为说的人未能见识到更高一层的价值。他写道:“那么,所谓经验,意义究竟何在?秘密在此:因为庸人从来都不曾抬眼看看真正伟大的、有意义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们就把所谓经验当成了自己的福音。经验成了向他展示生活之平庸的东西。然而,他从来不知道,在经验之外,还有别一种东西在,还有无法成为经验的价值存在,而我们正要为这样的价值献身。”(译文是我自己的,参中译本第11页)年轻的本雅明的这一认识,虽然不能说有多么高超,但至少是真切的,他此后的乌托邦情结,未必不是从此类纯朴的崇高感中发轫的。 在“青春”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文献要数写于1915年的《学生生活》一文,这篇文章相当激烈地抨击了当时德国大学生的精神状态,对大学制度、对资产阶级价值都有深刻批判。他写道:“在此须强调的、甚至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的,是高等教育体制变成了学生与老师之间大型的躲猫猫游戏,双方自行其是,擦肩而过,对面不识。”(译文是我自己的,参中译本第22页)也许,任何深刻的批判都有长久的、广泛的现实意义,这段话听起来也像是在说今天的情势。对自己的同龄人,年轻的本雅明有恨铁不成钢的痛切感受:“或多或少地,德国学生有这样一种执念,那就是,他们必须享受青春。等待结婚、等待就业的这一整段非理性的时期,反正不赋予这种价值就得赋予另一种价值,它必须是及时行乐的、带点罗曼蒂克的,好借以打发时间。”(译文是我自己的,参中译本第33页)本雅明认为,德国大学生的堕落必然遭受各种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惩罚,“由国家处以学问上的惩罚,由妓女处以性爱的惩罚,最终,是在自然的惩罚下走向破灭”(第34页)。本雅明的这种看法不单单是他个人意见的一种表达,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欧洲精神症候的一种反映。在我看来,《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一书中的许多内容都不妨从社会史、思想史的角度去看待,而不必把它们局限在本雅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众所周知,本雅明是玩具鉴赏家和童书收藏家,但《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收入的几篇文章都缺乏闪光点,它们只是些能够让我们窥见本雅明精炼的趣味的小文章而已。不过关于玩具的尺寸问题,他的一段话很值得一引:“当19世纪后半叶玩具业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出现的现象:玩具越做越大,那些精细、不显眼的小巧玲珑的玩具渐渐退出玩具行列。也正是这个时候,许多孩子有了自己独立的玩具房间,也开始拥有与父母分开的单独放小人书的书橱。以前那种小开本的小人书有一种希望依偎在妈妈身边的给人温暖的感觉。但是现在的三十二开的儿童读物,书原先具有的那种亲切感觉荡然无存,有一种母亲被赶走到遥远的某地的感觉。”(第71页)当然,如果论激进程度,最值得注意的教育类文章是《无产阶级儿童剧场的规划》这一篇。本雅明提出:“可以通过游戏的方式将无产阶级的内涵与形象渗透到教育领域中去的可能性极大。不仅极大,甚至可以说必然渗透进去。”(第97页)只不过本雅明提出的未来教育方案总是过于微妙,不可能在现实中得到有效的实施。在我看来,本雅明更擅长“破”的工作,而非“立”的工作。比如他指出有些所谓新童话“书中的故事,只是形式上的改变:不过是缠绕棉线的木棒变成了缝纫机、国王的城堡变成了高级住宅”(第129页),再比如他认为算术教科书的题目设计违背儿童心理:“构成应用题的文章中到处留有空白要孩子填入合适的数字。这种出题形式是一种伪装的真诚,是非常冷酷的。这种文字让孩子们只是感到书中的故事背叛了他们……”(第133页)从这些地方都不难看出本雅明的文化观察的精细程度。因此,尽管书中多数的文章不免琐屑,但它们总还是值得一读的。 问题在于,译文的可读性很差。本雅明的文字精练含蓄,很不容易传达,这是实情,但《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翻译、出版的粗疏草率太过明显,已经超出了读者所能忍耐的极限。书中误译甚多,举个例子,前面引用过一句“或多或少地,德国学生有这样一种执念,那就是,他们必须享受青春”,原文为:Das deutsche Studententum ist, bald mehr bald minder, von der Idee besessen, es müsse seine Jugend geniessen,《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的译文是“当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别,德国的学生都未曾想享受自己的青春年华”,把意思都搞反了,文笔优劣可勿论。事实上,译文的含混粗疏随处可见,多数文章让人读不下去。文字编辑方面,更是放任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由于输入法同音造成的错别字比比皆是,例如“放进一中往往是人感到惊奇的全新的组合中去”(第83页)一句里,“种”误为“中”,“使”误为“是”,任何经过简单校对的文本都不可能出现这么荒唐的笔误。 很不幸,《本雅明论教育:儿童·青春·教育》又成了我自己命名为“点卯书”的那种译本:它们在中国出现,就好像来点个了个卯,表示“我们来过了”,可读者其实是完全无法读进去的,只能隐约知道书里讲了哪些东西,一旦具体到词句的层次,就如坠雾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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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L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11-09-08 01: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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