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比海德格尔更懂《伊凡·伊里奇之死》!
来自: Melancolía(微信公众号:伊万手记)
半途而废的决断之路——评《伊凡·伊里奇之死》
完全没来由地,一场无可把握的疾病降临到小说主人公伊凡·伊里奇身上,并实实在在地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它从哪儿来的?伊凡·伊里奇至死也没想明白,但从疾病所造成的一系列效果看,可以肯定的是它不只是身体性的,更是精神性的。它唤起了伊凡·伊里奇身上前所未有的主动性,让他第一次把死亡带进自己,赤裸裸地在去生和去死之间重新做出选择。
1、发现别人的虚伪,重新领会生活
疾病所释放的巨大威力是由内向外展开的,它首先迫使伊凡·伊里奇从日常生活和琐碎事务中脱离出来,并刺激他“发展”出一种新的眼光去打量周围的世界。
得病之后,他的精神变得越来越敏感,有时候甚至暴躁。莫名其妙地生妻子的气,每次吃饭都找茬,打牌的时候也是东想西想,考虑同事在想他什么。而这些情况在以前是很难会发生的。非但如此,在独自承受病痛的每一刻,伊凡·伊里奇都不忘充分施展他作为一个优秀检察官的才能,通过不断收集生活细节的证据以证明周围人的虚伪。他抱怨哪怕朝夕相处的亲人也不能真诚地同情他、爱他,他们照样过自己的生活,明明置身事外却假装关心他,还要编出一套自己都不信的谎话来骗他,说什么“他只是病了,并不会死,只要安心治疗,一定会好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边憎恨着别人,一边怜悯着得病的自己,搞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生活从来都与人对它领会(渗透在生活中的对生活的根本性觉知)密不可分,而对生活的领会恰恰构成了生活的根基。平时这个根基隐而不显,而一旦它开始松动,整个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都可能会被动摇,甚至颠覆。
这场突然降临的疾病之于伊凡·伊里奇就像一根引爆生活的导火线,原来健康的他正常地参与到社会关系里,他是统一的,社会身份就等于他。而现在在疾病的作用下,伊凡·伊里奇才终于重新领会到有一个独立于社会身份之外的自己——真实的内在的疼痛的自己。而这个自己是能够被自己领会到,而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别人感同身受的。就算他原来的社会关系没有变,就算别人还是用原来的方式和他交往,他依然会怪别人没有真诚地对待他,因为他所领会到的那个更真实的自己在别人那里是隐身的。而这场身份意识的错位本质上是伊凡·伊里奇对生活的领会发生了断裂。
简言之,原来的他所领会的生活是一种必然的现实,是依靠他人的眼光建立起来的体面生活以及体面生活之内的各种关系。毋庸置疑,仅仅就只有这一种生活,并且它是应当如此的。从前他不自觉地把自己安排在这种社会框架之内,把“体面快乐”的活法当作活的必然形式,并沉浸其中和别人发生各种关系。可是只有当这种平时习焉不察的必然形式出现问题的时候,他才直觉到,生活本身并不现实,是对生活的领会赋予其现实性的包装。一直以来自己都在习惯性地遵循/模仿一种社会共识似的对生活的领会,而正是这种习惯造就了作为个体的自己未经思索的一生。
2、一切麻烦都能被遮蔽,除了死亡
既然认识到别人对待自己的死亡是不真诚的,那么他自己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死的呢?自觉世态炎凉,伊凡·伊里奇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惜命,奋力抓住一切救命稻草,想尽一切办法(挡箭牌)来活命和减轻痛苦,包括逃回工作中麻痹自己、遵从讨厌的医生的指导来治病、寻求农仆格拉西姆的同情和慰藉、心灰意冷地向神父忏悔等等。
表面看起来这只是单纯为了治病、活命的问题,但其实不然。此处,病之于伊凡·伊里奇是作为麻烦存在的,他一心想要清除它。于是才有了接下来一系列的技术性操作,就像他对待其它生活中的麻烦一样。
这一点在伊凡·伊里奇以往的夫妻生活中体现得最明显,难忍妻子性格的时候他就沉浸到公务里、不回家、打打文特,为了保证生活体面,一切不愉快好像都能被遮蔽过去,只要不把它当回事儿就行。但此时面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疾病,他照方抓药搬出来的这些挡箭牌:工作、医疗、同情、信仰通通失效了,病痛让他逃无可逃。文中说:“不是因为这些挡箭牌被摧毁了,而是被洞穿了,似乎它能穿越一切,任何东西也无法阻挡它。”
此前,伊凡·伊里奇一度指责别人不能真诚地同情他、糊弄地对待他的死,而现在他自己实际上也是在旁观自己的死,把死亡当做一个外在的麻烦,并希望借助原来的关系去解决这个麻烦。说到底,挡箭牌不是作为兵器被打败了,而是作为谎言被洞穿的。这个洞穿的力量恰恰来自伊凡·伊里奇自己发动起来的、重新领会到的那个更内在的真实的自己,只是赶紧去除病痛这个愿望太过强烈,为此他总是愿意蒙蔽自己。越不想面对死的可能性,越需要费尽心力搬出挡箭牌,实在是掩耳盗铃。
疾病一直都在,深不可测,从来都没有显示出能被把握的迹象。一定会导致死?不知道。一定无足轻重?不知道。但疾病像一个幽灵一样始终缠绕着他,伊凡·伊里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死,想要活。越想活,越排斥病,越得解决它,不解决就痛苦。但这个幽灵是无法被转移的,也不能被麻痹。实际上,在他对抗疾病的过程中,单纯的物理意义上的病是像物自体一样被悬置的,与其说伊凡·伊里奇所采取的那些措施是为了治疗生理性的病,不如说是为了安慰自己对病的领会。如果能有一个绝对可信的力量告诉他,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他瞬间就会安下心来。也就是说,是伊凡·伊里奇对病的领会加深了他的痛苦。
正是由于病不只是病,它同时包含了病人对病的领会,于是才有了精神痛苦。这也就表明,挡箭牌失效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不是对症下错药的问题,而是任何挡箭牌都不能抹除和遮蔽这场根本性的自发的对死的领会。
3、半途而废的决断之路
一切的挣扎和努力都失败后,伊凡·伊里奇开始意识到:“问题不在盲肠,也不在肾,而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可是生如何,死又如何?
从前,他借助别人的眼光旁观自己的活,感觉活得如此现实。运用自己的眼光旁观别人的死,从来不觉得死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疾病也只是身体性的疼痛,只要服药就能缓解。而事实是,他对自己的全部人生都领会错了。伊凡·伊里奇别无选择,痛苦逼迫他开启了艰难的个体化历程,去内心探求答案。但这个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面对“良心”审判的法庭,他愤怒地大叫:“我没有犯罪!为什么审判我?”依然习惯性地搬出社会身份和社会所认可的道德行为标准,所谓“一生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来为自己辩护。但这个他毕生所信奉的信念现在已经安慰不了他了,所以他痛苦万分。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真的无辜了。
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一次内在的转化。伊凡·伊里奇的社会人格被否定了,道德人格开始显现,开始用自己的良心作为尺度和中介去反省。伊凡·伊里奇必须回答良心向他提出的终极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怎么才能做到?”
而这个向他发问的良心,是不能得到他人的安慰的。伊凡·伊里奇之前所有那些试图去跟这良心讨价还价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铁面无私的良心是不能被收买的,它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伊凡承认自己完全活错了,不要再自我欺骗了,逼迫他去个体化,作为一个自由人重新去选择去活或者去死。否则?否则就让他痛不欲生。
当天夜里,他仰面躺着,逐一检查自己整个的一生。这时才终于领会到: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乃是一个掩盖了生与死的可怕的大骗局,虚伪的不仅是别人,还有自己。这个良心对可怕真相的揭示是他彻底离开他人眼光、开启本真存在的开端。
然而比揭露这个可怕的大骗局更可怕的是,这“唯一的解释”不是用来安慰人的。即使他领会到了人生所依赖的是虚伪和骗局,这个终极领会的完成所依靠抽象的良心也是无法对象化的。即只有领会,却无法去把这个领会实践出来。因此,这一认识加剧只能十倍地加剧他的痛苦。
在经历了三天的极端痛苦之后,伊凡·伊里奇已经无路可走,他不得不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以完成和痛苦的和解。从哲学而非心理学意义上理解,小说最后一节出现的口袋就是子宫的象征,对伊凡·伊里奇来说,把自己还原到未降生的状态、退回到最原始的关系中好像才能安慰他注定悲剧的命运。
从不可抗力把他推向洞口开始,梦里梦外的情景就连缀成一条高超的蒙太奇段落,梦里的他执着于返回子宫,现实中把小儿子当成自己来同情、可怜,看起来真实可靠、且能够对象化的爱给了正在返生的伊凡·伊里奇安慰和力量。
所以一切都错了。错在哪儿呢?伊凡·伊里奇的最终选择不过是,走投无路之后勉强向自己提交的答案:不是错在虚伪和骗局,而是本来就不应该去领会,直接的情感体验就是最真实的东西,感觉到爱就够了。
本来一直向着本真生存挺进的伊凡·伊里奇,怎么会一下子倒退回原点了呢?秘密就在于那个看似终极的领会实质上是不彻底的,因此不能付诸实践。表面领会到虚伪和骗局的伊凡·伊里奇,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终极真相的普遍有效性。
虚伪是人的宿命,没有人可以成为例外。心存侥幸的伊凡·伊里奇总是认为应该有一种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虚伪的“正确的”活法,而事实是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活法。他的这一执念恰恰也是使他得以倒退成功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伊凡·伊里奇最终领会到的是“空”。空不是无,彻底的无可以生成有,而空不行。对于空的领会是一种不承认人的主体性,把人生重新还原成关系的解脱之道。伊凡·伊里奇把自己融化在关系中,以期用“爱”重新建立人生在世的本真,感他人之所感,痛他人之所痛。
可是要知道,伊凡·伊里奇的真诚情感是立足于他对“空”的领会之上的。最后,他把作为可能性的“爱”重新伪装成了一种现实性,这同样是自我欺骗,是不想负责任的表现。他以为是在错与对之间做选择,排除了错误选项,剩下的就是正确的。可是关于人生的本真活法,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决断。是一个在清醒地意识到所有选项都是错误的之后,还要不要活下去的决断!这是伊凡·伊里奇灵魂中的一个死结,他自己不去正视它的存在,反倒想方设法耍小聪明避开它。其结果就是给伪善建造了舒适的庇护所,再次阉割了自己的灵魂。
参考:
1.【俄】列夫·托尔斯泰:《三死》,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
2.【俄】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读书随笔》,商务印书馆,2020年。
3. 【俄】梅列日可夫斯基:《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华夏出版社,2016年。
4.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
5. 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14年。
6. 邓晓芒:《西方哲学探赜》,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
7. 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作家出版社,2019。
作者/沙尘暴
编辑/s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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