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鲁迅《狂人日记》文学成就的可能性
来自:飞翔2003
《狂人日记》,它真诚的力量,厚重的历史感,它直抒胸怀的叙述方式和浓厚的语言风格,作为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我觉得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运气,它让我们拥有一个超凡脱俗、光辉璀璨的开篇。只要设身处地于当时那样一种社会状态和当时那样一种文学水平,我们不难体会到,《狂人日记》具有超越时代、震聋发馈的惊人力量和过人水准,因此说鲁迅是中国百年一遇、横空出世的文学天才,一点都不过分。 在肯定《狂人日记》文学成就的同时,国内的文学评论界,长期以来,对鲁迅第一次发表作品的这篇小说,认为是受到果戈理的影响,借鉴了果戈理的同名小说创作而成。这样一种评价固然是力求公允的,但恐怕也是过于谨慎和保守的,它表达的是鲁迅学习、借鉴果戈理的被动性,却没看到鲁迅对果戈理这一同名作品借用的主动性。这在很大程度上人为地削弱了鲁迅的《狂人日记》的文学价值,使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篇大作蒙上了一层原本不该有的纱布。 对比文本可以看出,果戈理对鲁迅的影响或者说鲁迅对果戈理的借鉴是外在的、零碎的,就整个故事情节、主题表达、语言风格、创作意图而言,这是2篇完全不同的作品。我反倒觉得,鲁迅不忌讳与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同名,采取相同的日记体裁,主角也是一个狂人,以及一些细节上的类同,是互文性的创作手法,具有很强的创作主动性,而不是被动地受到果戈理的影响,学习和借鉴了果戈理的作品。这一思路的转变,在得到合情合理的论证下,将有助于从质上提升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的文学成就。 互文性,戴维.洛奇在他那本被誉为“自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以来最出色的、面向大众的小说研究”的《小说的艺术》中,是这么表达的∶ “用一种文本去指涉另一种文本的方式多种多样∶滑稽模仿、艺术的模仿、附合、暗指、直接引用、平行的结构等。一些理论家相信,互文性是文学的根本条件,所有的文本都是用其他文本的素材编织而成的,不管作家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简言之,互文性是英语小说的根基,而在时间坐标的另一端,小说家们倾向于利用而不是抵制它,他们任意重塑文学中的旧神话和早期作品,来再现当代生活,或者为再现当代生活添加共鸣。” 互文性在文学作品中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例子,恐怕要算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了。该书1922年出版时,诗人艾略特赞扬乔伊斯利用《奥德赛》作为结构工具,“巧妙地把当代与古代作一对比”,他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技术突破,是“朝着变现代世界为艺术题材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如同在采取互文性创作手段之前鲁迅对果戈理的作品欣赏有加,乔伊斯在11岁时读了兰姆写的《尤利西斯冒险记》,对这位伊大嘉王在海上漂泊10年的非凡经历,也早有浓厚的兴趣。在他30岁出头开始创作的《尤利西斯》里,人物、情节和结构都有与《奥德赛》成对应关系。布卢姆离开妻子后又回到她身边,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赛(拉丁文名字为尤利西斯)离开妻子珀涅罗珀参加特洛伊战争,20年后又回到妻子身边形成对应,乔伊斯将布鲁姆这个极其平凡的人物在都柏林一日内的游荡与希腊英雄尤利西斯10年的漂泊相比,并把斯梯芬比作利厄波尔的儿子特莱默克斯,把莫莉比作英雄的妻子珀涅罗珀等。在创作过程中,乔伊斯为了突出与《奥德赛》对应的3部18章,还把后者中的人名、地名或情节分别作为各部章的题目。只是在正式发表时,为了使读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中人物上,才把这些章目名删去。但西方评论家至今在提及各章时一般仍袭用过去的章目名。萧乾、文洁若版的《尤利西斯》在正文后,有将小说每章主要内容以及与《奥德赛》有关章节之间的关系加以简述。假若按我们一些网友对待鲁迅的做法,恐怕就得出乔伊斯剽窃了荷马《奥德赛》的结构和一些细节的结论了。 这种“剽窃”在西方文学中比比皆是。戴维.洛奇在1992年发表的《小说的艺术》中,不仅列举了多个作品文本互涉的例子,他还以自己将近30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为例,表明其作品越来越间涉各种文本∶ “事实上,乔伊斯和艾略特在这一点上对我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前者。《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中的滑稽模仿是受了《尤利西斯》这一榜样的鼓舞,比如,它描写的也是发生在一天的事,而最后一章则是对莫莉.布卢姆的独白的厚颜致意。《小世界》产生过程中的突破点则始于以下情形∶当时我考虑到有可能写一本喜剧讽刺小说,描写一些学术名流乘喷气机同游世界,去参加学术上和情场上互相竞争的会议,而小说可以建立在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以及他们寻找圣杯这一故事上,特别是由杰西.威斯顿写的那本被艾略特用于《荒原》的那个故事。﹍﹍,文本互涉不是,或不一定只是作为文体的装饰性补充,相反,它有时是构思和写作中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乔伊斯“剽窃”了荷马,戴维.洛奇又“剽窃”了乔伊斯,更有甚者,戴维.洛奇不仅“剽窃”,而且“剽窃”到反以为荣的地步。如果有人要论述西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恐怕会成为他们所谓的铁证。实际上,不过是类似于我上一篇的帖子名∶说鲁迅剽窃了果戈理的,要么是没看过文本要么是不懂文学。其实我是收敛了,原来的标题为∶说鲁迅剽窃了果戈理的,要么是不懂文学要么是别有用心。 互文性的创作方法还反映在影视作品中。如我最近看的索德伯格导演的《卡夫卡》,就是利用卡夫卡生平及其作品的一些元素进行再创作,以拼贴画的方式,形成另一个与卡夫卡生平及作品无直接关系的故事情节。在伍迪.艾伦的一部我已记不得名的电影中,痴迷电影的女主角从影院的座位上走向银屏,进入了她喜爱的电影作品的世界里,与电影中的人物交谈、一起行动,由此重新演绎了剧情。如果说绘画、音乐中也有文本互涉的现象,那是毫不奇怪的。 《尤利西斯》虽然有《奥德赛》的影子,但它与后者是完全不同的2部作品。它只是借用互涉文本的一些元素,来达成自己的创作意图。一方面,《尤利西斯》通过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一天内在都柏林的游荡,与《奥德赛》中一个神话的英雄人物10年来在海上的漂泊,形成鲜明对照。另一方面,为了凸显自己对后者的借用,乔伊斯又特意采取与互涉文本相同的部章结构,选用与《奥德赛》相同的一些人名、地名和情节片段,由此让读者明显感受到这个影子的存在。这是一种主动性的创作,有目的的取舍。 同理,鲁迅和果戈理的《狂人日记》,虽然成互涉文本,但同样是故事情节、主题表达、语言风格、创作意图完全不同的2部作品。同样是日记体,主角同样是一个狂人,相比果戈理休闲逗乐的创作目的,鲁迅则强调荒诞言行背后的象征性,作品凝重而深刻,具有浓厚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在与互涉文本形成鲜明对比的同时,鲁迅也通过采取相同的文本结构和人物特点,毫不忌讳与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同名,并在篇末以“救救孩子”作进一步呼应,来强化读者对其借用互涉文本的印象。这同样是一种有目的的取舍,主动性的创作,而非剽窃、模仿那样偷偷摸摸、需要掩饰的行为,甚至主要定位为借鉴和受影响,都是不恰当的。 中国文学评论界对鲁迅的《狂人日记》持过于谨慎和保守的态度,我以为有以下3点原因∶ 一是沿袭了形成多年的老派观点。那些年中国还处在闭关锁国的封闭状态,对包括意识流小说、魔幻现实主义、新小说派、叙述学、互文性等在内的现代文学理论和技法缺乏了解,也就导致文学评论系统落后,无从更全面和更科学地评价作品。 二是缺乏信心。认为当时的中国处在百废待兴的落后局面,当时的鲁迅又处在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因此对他在《狂人日记》中采用果戈理同名作品的一些元素,只看到表面的类同,未能看到深层次的用意,加上鲁迅后来对自己发表的第一部作品的反思之辞〖这个值得展开来说。〗,由此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新手对知名作家的模仿和借鉴。其实互文性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创作手法,在文学作品积累到一定程度,这种创作手法的形成条件也就自然成熟了,虽说互文性的概念上升到文学理论可能并不久远,文学理论总是滞后于文学实践。我举个本人的例子∶我在对文学发生兴趣后的第2年,就采取互文性的手法,用一夜时间写作了我的第一篇算是小说的作品,详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3e41ea10100bxzu.html。当时我还不知道互文性这个词,也不是借鉴了哪篇让我联想到的作品,只是互文性的创作手法和例子已经或多或少地有所接触,在当时那样一种写作状态下,自然而然地成为我采用的创作方法而已。 三是对作家的文学理念和方法的借鉴与对作品的借鉴,没有很好地厘清两者的区别。鲁迅欣赏果戈理,受他的影响,从他的作品中受益,这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作家都得从学习前辈入手,但这种学习未必导致作品的模仿或借鉴。具体到某一部作品,它是否模仿、借鉴了另一部作品,需要就事论事的分析。根据前面的论述,虽然我认同鲁迅在文学创作的理念和方法上受果戈理影响,但具体到鲁迅的《狂人日记》,我以为谈不上是借鉴了果戈理的同名作品,而是前者以后者的一些成分为素材,以互文性为创作手法,构建了一部与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既有关联又有区别的作品。这是一种主动性强的创作,不是被动的重复性的模仿和借鉴。说鲁迅的这部作品借鉴了尼采的语言风格和思想,都比说它借鉴了果戈理的作品,要靠谱得多〖略经思考,觉得未必。这又是一个值得写的题材∶鲁迅算不算是借鉴或模仿了尼采?更准确地说,鲁迅的《狂人日记》算不算借鉴或模仿了尼采?我以为仍然要采取互文性以及对作家的借鉴和对作品的借鉴相区别的思路来展开。为什么不可以把狂人看成是受尼采思想影响而导致其患了迫害狂?作品中被认为是借鉴或模仿尼采的地方,其实都是狂人的内心独白,它们直接体现了他熟悉尼采的作品并深受其影响,尼采的思想和语句片段经常盘踞在他的头脑中,引发狂人以超出常人的视角看待现实世界。这种直接引语的方式和以叙述者或隐指作者的身份表达作品的方式,是有根本区别的。〗。 在中国已进入21世纪的今天,在中国文学已初步消化和吸收现代文学理论并接轨于世界文学圈的今天,对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至今还沿袭陈旧的观点,不思进取,未能给予恰如其分的文学评价,我以为是从业者的悲哀,也是鲁迅的悲哀。我曾这样表达∶“《狂人日记》虽然有作者说过写得不够含蓄问题,但这样真诚的充满力量和具有历史厚重感的作品,作为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我觉得是中国文学的运气,说是中国人的骄傲我看也行。近百年来中国能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不好好珍惜,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真是暴虐天珍——你当这百年来中国的夜空星光灿烂呀?还是省着点吧。” 我希望我们能善待我们为数不多的文学天才和为数不多的天才作品,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我们对世界文学宝库所能贡献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我们有必要反省∶中国对现代文明没有做出多少贡献,难道这只是伦敦市长看了我们用人海和金山堆积而成的奥运会开幕式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说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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