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叶龙 唐代古文(《中国文学史》)
西山洞庭(克己复礼,知行合一)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特点是,魏晋后中国人重视韵文,辞赋之文大盛。亦即建安以后,文学的地位提高,人们看重辞赋韵文,故魏晋后之著作,“奏议”“书说”“碑志”这几类文都用韵文写。如《文心雕龙》,书名本身便好辞藻,其内容是骈文;又如唐刘知几的《史通》,亦用骈文写成。前者为文学批评,后者为史学批评,均用骈文来写。又如,唐代陆贽是位政论家,他一生写奏议,人称陆宣公奏议,亦用骈文写。
唐时韩愈之前的有关文章的概念,可有以下四点:一是以前的文学不独立,是属于政治的,是文以载道的;二是中国的纯文学自屈原开始;三是中国的文学分辞赋与经、史、子两大类;四是建安时期后特重辞赋文学,魏晋南北朝后多用骈文写作。
我对上述文学风气,可有数点意见。
一是建安时期曹丕提出文学不朽观念是对的;二是一切经、史、子的文学不可硬用韵文,因文体不合,应用文不应用韵文来写;三是中国文章可分为应用文(即含经、史、子之文)与韵文两大类。在南北朝时代,政治并不清明,但为文多用骈丽之作。北朝苏绰出面反对此种风花雪月之文体,不准用绮靡辞藻,主张复古。到隋代之李谔,提倡公文不许写韵文,文字要庄严。
到唐代,杜甫以诗来推行复古运动,即诗以载道。韩愈出,大力提倡古文复古运动,并以文为诗,创出一条作诗之新路,又以诗为文,成为韩愈之新文体。韩愈的散文可说是纯文学的,亦摆入了日常生活中。年逾五十,韩愈冬季被贬潮州,路途遥远,交通落后,风雪中行路十分辛苦,幸韩湘子救他脱险,倔强的韩愈感慨万千,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到了潮州后,一方面关心民困,扶危济贫,一方面大力推行文化教育工作,又鼓励当地人民男耕女织,使荒僻冷落的农村变成繁荣昌盛之地。但当地濒临南海边的恶溪,有鳄鱼为患,民间所养牛羊几乎全遭鳄鱼残害,甚至生人也要被吞食,于是韩愈用严厉之训斥及强硬的态度撰成《祭鳄鱼文》,名“祭”实“檄”,文曰: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泽,罔绳獨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之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本来对付鳄鱼,应以武力从事,但处此僻壤穷地,不但当时没有现代化之海军舰艇,连渔猎之大船亦无有半只一艘,韩愈不得已用檄文一招,明知是精神上安慰乡民,但为民除害之心却是真诚无讹,而鳄鱼竟愿远遁恶溪归入大海。它们首先是吃饱了,吃了抛下溪中之猪、羊,其他原因可能与当时之气候、风向亦不无关系。俗语说:心诚则灵,潮州人们亦十分了解韩愈关怀民间疾苦之心情。
韩愈,南阳人。他三岁已是孤儿,依靠兄长韩会过活。退之自幼努力勤读典籍,二十五岁考中进士,曾任监察御史,他不畏强权,得罪朝中官员,并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西元803年因上书痛陈关中的旱灾,得罪了主上,被贬为阳山令。但他在被贬期中,把阳山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亦十分爱戴,把儿女之名字改为“钦韩”“爱韩”等等。当时他还写了一篇《进学解》,当朝丞相裴度看到后,觉得退之才华非凡,遂又设法将他调回中央任官;至唐宪宗元和十年,他随裴度征讨吴元济有功而擢升为刑部侍郎。可又因宪宗信佛过痴,退之遂作《谏迎佛骨表》以规劝主上而得罪当朝,遂贬为潮州刺史。韩愈一心为国,爱民之心始终不二。退之在潮州时,曾上书感恩宪宗不杀之恩,遂调任为今属江西的袁州刺史。两年后,穆宗因惜才将他调回京城任“国子祭酒”,此官相当于今日之国立大学校长,使他得展所长,亦为当时国子监员生所钦佩欢迎。
终退之一生,他提倡恢复古文运动,推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来的儒家思想,自认为孔孟传人,为文应贯穿孔孟之道。韩愈、柳宗元等力主“文以载道”,与当时政坛的改革新风相结合,成为推广儒学复兴思潮牢不可破的屏障。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陈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原道》此文,韩愈是隐隐然以传扬孔孟之道自居,依照退之一生,无论他是从政也好,写作诗文也好,确实是奉行着孔孟之道,以此作为他的终身的核心思想与为人目标,他是切实做到了。退之绝不是像别人那样,口中说自己才是孔孟的真传人,行为上却拉帮结派,只是为个人和集团的名利打算,而且对金钱私利特别看重,不惜排斥伤害曾经帮过他们的彬彬君子和好友,他不愧为孔孟的继承者。其实,信奉孔孟,任谁都可以,只要他服膺《论语》《孟子》,也便是孔孟之忠实门徒了。口是心非、阳奉阴违的,那才不配作为孔孟之徒。
韩愈除了是数千年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第一流大文豪之一,他还有另外两大贡献,提出辟佛及提出尊重师道。他特重师道,并撰写《师说》:凡可传道、授业及解惑的都应被尊为师。
再回头来说:五四运动之大毛病,在于忽略了韩愈体裁的文学而只重视应用散文,其实都不会欣赏,也不去作这种类似韩愈的文学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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