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的声音——有关阿沃·帕特

寂静中的声音 20世纪是个喧闹的世界，更是个喧闹的音乐世界。越来越多的音乐家用越来越多的音符写了许许多多的音乐作品。然而在拥挤的音符躁动的节奏轰炸的和弦中，音乐却是越来越少了。留下的只是堆砌的噪音，或是奇异的实验音响以及别出心裁的花样。于是我们逃走，逃到山野民居水乡泽国中，听林中的雀儿啁啾，草叶下的虫儿低唱，还有幽幽的水面上远远漂来的船夫的号子。于是，我们的心灵在寂静的声音中得到慰藉。但市井中的我们并不能永远地逃避，在膨胀了的城市的噪音中，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寂静中的声音呢？经过了很久的寻找之后，我庆幸地发现了爱沙尼亚作曲家阿沃·帕特（在我的音乐散文集《历史旁的花园》中，我有专门的文章介绍他），从此我就开始收集他的唱片。 最早见到的大都是他的宗教音乐的唱片，像《连祷》《诗篇》《赞美诗》《七首应答赞美诗》《兄弟们》等等。后来在德国斯图加特的一个唱片超市中，我偶然发现了一张KOCH公司的钢琴独奏唱片，虽然里面主要是戈莱斯基的作品，但却收了帕特的两首少见的钢琴小品，其中一首只有3分21秒的作品《Für alina》竟是他的极少主义或称是极简主义(minimalist)代表作。一个低沉的和声过后，钢琴在高音区轻轻奏出缓缓的双音，每个双音都是和谐的。音与音之间拖得很长，往往这个音消逝得很远很远，那个音才接上来，而这不多的音却包涵了巨大的内涵。这是寂静中的声音，它也许来自天国，也许来自远古，甚至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种特有的无我之境，音有尽而意无穷，弥散在整个宇宙中，在有限的时间中延展着空间的无限。我真想在我生活的都市中找一个最高的地方，从空中把这一段音乐播散给人们听，让城市中所有的心浮气躁刹那间荡然无存。 帕特的音乐语言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其中之一便是不可思议的简洁。简洁正是极少主义的宗旨，以少写多，用有限的材料和语言表现无限的意味或观念。但帕特的简洁总是显示出浓厚的宗教意味，每个拖宕的回声都充满了神秘，就像大自然发出的咒语一般，在明亮的色彩中透射出光芒。70年代中期，当他的音乐受到批评时，他彻底进行了改变，使自己的音乐避开复杂而趋于简化，也不要求演奏者炫耀技巧，更不苛求他的听众。在创作钢琴小品《Für alina》的1976年，帕特正在探索唤起精神安宁的方式：简括的串音，节俭的旋律，清晰的织体，所有这些让人惊讶的转变都在他的音乐语言中一以贯之。 不久前又买到帕特的新专集，其中《TABULA RASA》是一首两个乐章的双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个快慢对比的作品，第一乐章似乎是给我们描画了一个纷扰杂乱的世界，不断运动着的旋律挤压着音乐的空间，小提琴在乐队中奔突闪转，始终在寻求着一种解决的方式。在慢乐章中，第一乐章中所有的混乱和无秩序得到了解脱，小提琴如释重负般地轻轻低唱者，仿佛像一个旅行者漫无边际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担任小提琴独奏的沙汉姆这样描写他第一次听到这首作品的感受： 我第一次听他的音乐是在驾车穿越犹他州的荒漠中 当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TABULA RASA》在荒野中，我突然懂得了过去人们所说的态度他的音乐。慢乐章让我产生了一种浩瀚的感觉，让我把音乐和孤独的风景联系起来。音乐和道路在结构上有时有些相同，那是非常本原的一致，我明白了为什么人们用“神秘”这个字眼来描写它。音乐带有一些宗教意味。 我们进入他的音乐，似乎身处浩渺无尽的风景，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无限感与孤独感。当人们需要在紧张忙碌的生活中找到一个安宁之所时，帕特的音乐抓住了人们的情绪。听者渴望在帕特的音乐中找到比消遣娱乐更深层的东西，而帕特的音乐恰恰唤起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层的精神需求。帕特自己也坚持这样的信念。在写这部作品时，他不断贯穿以简朴、宁静、优美的观念，企图为我们这个近乎不可救药的世界的解药。帕特说： 我需要后退来描画某些物体，我们越陷入混乱，越要坚守秩序。这是惟一的事情，它帮助我恢复平衡感，哪怕只是一点点；让我们在远景中看清事物，弄明白这些事物的价值所在。秩序感越强，我们往后退的能力就越强，感觉到时代翅膀的拍打，艺术作品所产生的冲击力也就越强。时代翅膀的拍打在两个方面影响我们：一方面是创造的不确定性，无限的复杂性和混乱，另一方面就是生与死的同在。 于是我们懂得了帕特的音乐的本意。这是一种守望，退到历史的深处来审视现代世界；这是一种沉湎，沉入宗教情境的远处来阅读今天的文本。写于1971年的第三交想曲难道仅仅是帕特研究中世纪音乐风格的结果吗？那低沉的鼓声，迫人的号声，环绕的钟声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将中世纪的情怀与当今世界沟通。压抑与冥想、悲凉与宁静放在一起显得格外沉重。当耀眼的光芒从历史的远处和音乐的深层结构中刚刚透射出来，一种慰藉的悲伤又弥漫过来。悲哀，似乎成了东欧斯拉夫民族艺术的一种主要性格。 “我总是在长时间沉寂于最精确的语词感之后才写我的音乐”，帕特如是说。“当我保持沉默时，意味着不在上帝所创建的那个世界中，实际上，那就是为什么音乐的沉寂是庄重的。我们并不是被动地接受沉寂，而是为了从中汲取营养。对我来说，这种营养一点不比我呼吸的空气少。这样说只是要表达，要生活在空气与爱之中。我愿意再说一遍：如果你带着爱接近寂静，音乐就会产生。”为了这种寂静，为了这种音乐，帕特等了很多年，找寻了很多年。正是因为他获得了这种寂静，我们才能在这种寂静中听到他写给我们的如此生动而美妙的音乐。在现代社会中，不论你是个音乐家还是个普通人，我们都应该接受帕特的忠告，为了我们心灵的宁静，为了保有时代的一份精神的纯净，让我们带着爱去接近寂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