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位探险家”---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访谈
la-salle(直到不惑之年/仍然是一个学徒)
编译:贝小戎 由于诗人身体的原因,现在人们已经无法倾听特兰斯特勒默谈诗了。不过,早在1989年4月7日,霍瓦特、内维尔、奎因三位美国诗人与他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颇能代表他对诗歌的基本看法。除了意思不清楚的地方外,他说的英文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因为它能让人感受到他的魅力和他缓慢、沉思的说话方式。他带有一丝孤独的气息,他也很放松、坦率,乐于跟人交流。像他推荐的保持娱乐与干劲之间的平衡一样,他的态度轻松(经常大笑)但也严肃。跟他谈话让人觉得身处空地之中,有大量喘息的空间,就像他诗中的环境。 刚开始时写得更复杂 内维尔:昨天晚上你提到,你被翻译得如此之多,以至于都改变了你的瑞典本性,你的瑞典语不再是你开始时写下的瑞典语?是真的吗? 特兰斯特勒默:我很难弄清楚这一点,因为那不是发生在特别有意识的层面。我想连最孤独的作家脑海里都有一群受众。那是一群不可见的受众,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但就在他脑海中的某处,我经常想,这包括好友,那些非常了解你的人。但我又想到,如果你拥有遇到其他文化、被外国人阅读这种美妙的经历,那些成为你的受众的人会影响你。令人难过的是,我们最好的瑞典诗人中有许多位的作品是无法翻译的,因为他们的作品结构过于接近瑞典语的结构,这导致他们几乎无法被翻译。其他的诗人翻译起来很容易。所有的语言都是这样。 霍瓦特:你22岁时出版了第一本书。我想知道,你是否觉得从那时起,你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 特兰斯特勒默:我希望是这样……(笑)但这很难判断。我出新书时,评论家们经常说我写的东西一成未变,或者我进步得很慢。他们看到了连续性。他们看看我的第一本书,然后看到了跟我现在所写的类似的东西又出现了。但对我来说,其中有很大的不同。 霍瓦特: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读《诗选》时,我觉得你的诗变得日益复杂。 特兰斯特勒默:也许确实是那样,但在语言的层面,我刚开始时写得更复杂。译文中看不出来,但早期的诗更加凝练,我使用了比我现在所用的更加传统的标准。我认为我早期的诗翻译起来更困难。你们从英译中读到的是简化版。但后期的诗更容易翻译,至少从语言的层面来说是这样。一个不同是……我不喜欢谈论形式和内容,但咱们来谈谈吧(笑)。对我来说,后期诗作的内容更复杂,因为它们包含更多经验。现在我57岁了,一个22岁的人和一个57岁的人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全部的人生、社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被包含在后期的诗作中。写第一本书时,我还很年轻,与自然和童年有着很紧密的关系。但那是一个有限的外部世界。现在这些东西我都已经经历过了。 梦想成为一位探险家 霍瓦特:你的作品特别吸引我的一点是你的全球意识。但我感觉到了你对世上的痛苦的感知。我被《十月即景》中对蘑菇的描绘打动了,“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蘑菇,这是黑暗的地底下,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我感觉到了和平的紧迫性。但这些诗句写的不是政治,而是人性。你能评论一下吗? 特兰斯特勒默:你说得很好,我不想打断你……(笑)。是的,我成长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我来说那是非常强烈的经历。虽然瑞典是中立国,但它被德国占领军包围了——挪威被占领,丹麦被占领。瑞典是独立的,但同时也是孤立的。瑞典人分裂了——有的支持盟军,有的支持德国。我有一些很近的亲戚。他们都非常反对希特勒,我是最支持盟军的。我是一个跟教授一样的小男孩,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我一直对人们宣讲。但我读报纸,密切关注战事。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位探险家。我的偶像是列文斯通和斯坦利之类的人。在我的想像中,我总是前往非洲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但在现实中,我一直待在斯德哥尔摩,夏天我们去斯德哥尔摩群岛,那是我的天堂。战争结束后,我当然想出国去看看。1951年,我去了冰岛,跟一位学校里的朋友一起。1954年,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我还得了奖。我拿这些钱去了东方——土耳其,近东,那时这些地方还不是旅行者会去的地方,对我来说那是真正的探险。 遇见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非常强烈的体验,我第二部诗集收入了一些那时写的诗。有一篇叫《午睡》,还有一篇叫《三点钟,伊兹密尔》。1954年,我在土耳其和希腊,1955年在意大利和南斯拉夫,1956年在摩洛哥、西班牙和葡萄牙。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旅行。 内维尔:从你的诗中,我没感觉到你认为自己是一位漫游者。你扎根于瑞典,它的天气,等等。你同意吗? 特兰斯特勒默:我想我是扎根于其风景、景象、经验……你提到天气。天气对我们写诗的人以及我们所有的瑞典人非常重要。非常奇怪的光。我们非常靠近北边,但由于湾流,气候很温和……但是有北极光,是世界上唯一有北极光的地方。我们的夏季完全是白昼,冬季黑夜特别漫长。 自然不只是一个散心的地方 内维尔:我很好奇,你的背景中的什么因素使你能够逃脱回避、唯我论和疏离的陷阱? 特兰斯特勒默:(长时间的停顿)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母亲(笑)。 内维尔:我希望你谈谈。 特兰斯特勒默:是的,我们非常亲密。她是一位小学老师。我的祖父母也很厉害——船只领航员和他的太太。他们年纪很大,跟我很亲密。是的,有来自至亲的基本的支持。同时我非常孤独。我是独子,他们一直鼓励我发展自己的兴趣。我想通常有特殊兴趣的小男孩会受到劝阻,因为父母希望他们做正常人,跟其他孩子一样,玩耍什么的。 小时候我经常受到一些没眼力的成年人的伤害,他们没看出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我因此而受到侮辱。但那些跟我很亲密的人,那些最重要的人,他们总是宽容我的个性。在学校当然很不好过。有些老师我很喜欢,有的我一点也不喜欢。总体上我认为我的童年并不好过,但也不是特别糟。我十一二岁时对收集昆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生物学对我来说一直很重要。我尤其爱收集甲虫,我有很多藏品。我总是拿着一只捕虫网在外面跑。 内维尔:你的诗中有许多蝴蝶,但是我认为甲虫或其他昆虫不多。 霍瓦特:《金翅目》? 特兰斯特勒默:我想我写到过甲虫,我肯定写过。“哼着歌曲的电线杆子上坐着一只晒太阳的甲虫。翅膀收在闪光的盾牌后,精巧,像专家折起的降落伞。”(《林间空地》)这里有一只甲虫! 哦,你知道,如果你到处跑收集昆虫,观看自然界中的一切,那是很快乐的日子。这也是自林奈以来的瑞典传统。自然不只是一个散心的地方,还是你做研究的地方。自然之美——贝壳、昆虫、鸟,我小时候就接近过它们。我不是欣赏它们的美,因为我认为我是一位科学家(笑)。但我还是接近过它们。 霍瓦特:你有没有别的特别的兴趣? 特兰斯特勒默:有,我对历史很感兴趣。我读很多历史书,现在还读。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音乐变得非常重要。我疯狂地迷上了音乐,现在依然如此。 内维尔:你自己演奏吗? 特兰斯特勒默:是的,我正在看你们这里有没有钢琴…… 那些意象经常是自发产生的 霍瓦特: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写出你诗中的那些惊人的意象的? 特兰斯特勒默:那些意象经常是自发产生的。但当我在想一个意象的时候,我努力把它表达得尽可能地清晰。就像你做梦时,梦境一直自动出现。 霍瓦特:你会努力记住你的梦吗? 特兰斯特勒默:是的,有时是。我经常做梦,但不幸的是,我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霍瓦特:所以你夜里不会起身,把它们写下来? 特兰斯特勒默:不会,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睡觉(笑)。但有时梦特别清晰,我能记住。它们都变成了诗。 霍瓦特:当一些意想围绕着特定的一束情感浮现出来,你就得加工它们,使它们对于他人变得清晰? 特兰斯特勒默:有时是。有时一个意象绕着明确的中心随着真正属于它的语言浮现出来。但有时,意象没有随着语言一起浮现,我就得思考用词。 霍瓦特:所以,你的大部分创作是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的,而不是“我要坐下来,写一首关于它的诗。” 特兰斯特勒默:对,一切都来自内心,来自无意识。它是全部的来源。我有大量用于照料内心深处给予我的东西的装备,但我从来不命令自己去写什么东西。我努力过。当我在一个监狱里做青年人的心理医生时,我想写下这一经历,我写了一首很有抱负的诗,但是我不满意,对产生于这一抱负的诗不满意。最终,这首跟监狱中的穷孩子有关的不真实的、抱负远大的诗中,我能接受的只有几行。那首诗叫《在劳动的边缘》,“在劳动的过程中,我们渴望野蛮的绿荫,渴望只有电话线单薄的文明才能穿过的荒野。”这首冗长、严肃、很有抱负的关于监狱的诗中,只剩下了这么一句。所以我真的不能决定要写什么,它得自己浮现。 霍瓦特:你是否必须处于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心境下才能使那些诗句涌现出来? 特兰斯特勒默:对我来说,从来都不容易,但可能写出诗的情况是,有一种嬉戏的心情,同时又很严肃。你必须处于嬉戏和用功之间的某种平衡,达到这种平衡非常困难。空闲时间多也很有用,而我老是没空。比如做类似这样的旅行。 现在会毫不犹豫地说“我” 内维尔:我想问问你散文诗。我相信它们是可行的,自己也写,但是很多人认为它们很松弛,不想为它们费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写这样的诗能给你带来什么诗歌无法带来的东西? 特兰斯特勒默:哦,它是欧洲一个古老的传统,尤其在法国。当我40年代末开始写散文诗时,最重要的书是一本叫《19位现代法国诗人》的诗集。里面有很多勒内·夏尔、伊利亚德、勒韦迪等人的散文诗,所以对我来说散文诗很自然,并非闻所未闻。但我自己的散文诗出版得很晚。我母亲去世了,我写了一首去看她的公寓、站在书柜前的诗。 霍瓦特:你不会改写你的散文诗? 特兰斯特勒默:有时会。有一首散文诗我写了好多好多年。但它是散文,叫《摄氏零度以下》。(朗诵:)“我们参加了一个并不爱我们的派对。最后,派对使面具跌落,露出真相:一个纵横交错的铁路网。冰冷的雕像站在迷雾笼罩的铁轨上。一支粉笔涂完了车厢的大门。这是不能明说的,但这里存在着许多受压的暴力……”这是对瑞典悲观的描绘。 内维尔:是不是那首以孩子们挤成一团等待校车作结的诗?我非常喜欢那首。 特兰斯特勒默:是北岛最喜欢的一首诗。 内维尔:《挺起胸》是我最喜欢的之一,是一首更快乐,更轻松的散文诗。 特兰斯特勒默:那是我早期的一篇作品,很像纪录片,因为我们的孩子还小的时候,我们夏天养鸡……我有时想我应该回到那时候。 霍瓦特:对你来说,心理学有没有取代宗教? 特兰斯特勒默:没有,我认为没有。哦,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心理学有时跟宗教很接近,但这取决于具体的心理学家,取决于他如何看待事物。20世纪的心理学家们怀疑宗教,试图通过解释来消除它。但有些心理学家不是。我的意思是,荣格式的处理心理学的方式对宗教开放得多。 霍瓦特:我对自我在你的诗中的地位很好奇。我要读很多才能遇到一个I(我)。 特兰斯特勒默:哦,在我第一部诗集中确实是这样。在第一部分,我真的怕用I。但是I在第二部诗集中出现得较多,并不断增多,这是早期和后期作品的一个差别,后期作品中布满了I。这并不是说早期的诗中自我更少,只是我羞于谈论自己。通常我在中期用的是“他”(笑)。“幽会后他走向大街,雪花飞舞。”(《C大调》)这个“他”当然就是我。现在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但我曾经有一个抱负,自己在诗中不应该太招摇。而我现在认为用“我”更加诚实。毕竟你是在写出你自己的内心体验。 过去写的诗歌就像走过的里程碑 奎因:你跟你年轻时一起工作的朋友保持联系吗? 特兰斯特勒默:是的,但是……哦,年岁的增长会带来一个问题。有些朋友已经彻底停止写作了。其他的都成了被忽视的作家。我名气很大,这严重妨碍了我们的友谊。当我们跟一般人一样见面时没什么妨碍,但一旦我们开始谈论写作,就几乎不可能重现我们相互平等、都充满希望并宽宏大量时那样美好的情景了。 霍瓦特:你有没有发现他们阅读和批评你的作品,以及他们接受你这个权威的批评变得更困难了? 特兰斯特勒默:没有,我对这些完全置身事外。我妻子是我最好的批评者。她特别了解我,能看出是否有什么地方出错了。而且,一首诗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时,在翻译的过程中能够发现很多问题。但有时当我发现错误时,已经太晚了(笑)。 奎因:我想起叶芝临终前在病床上重写他的全部诗作。 特兰斯特勒默:哦,不,我会讨厌那么做。过去写的诗歌就像你走过的里程碑。我甚至有一点大声朗读很久之前写的诗的冲动。 奎因:烧掉以前写的诗你觉得如何?博尔赫斯花了数年时间四处扫寻他早期的作品然后付之一炬。 特兰斯特勒默:烧掉可以(笑)。但重写你25年前写的东西,这太疯狂了。 (原载于Painted Bridge Quarterly,1990年40-41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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