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的收集(部分)分享

Nancy

Nancy
2011-10-09 22:53:39

×
加入小组后即可参加投票
  • Nancy

    Nancy 楼主 2011-10-09 22:54:29

    他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未 命名的小行星。 这是程琤第一次那么讨厌下雪。大雪让机场陷入了瘫痪的 状态。广播里不断传来抱歉的通知,飞机抵达的时间一再推迟。 排椅上坐满了人,邻座的婴儿大声号哭,对面的男孩把薯片撒 了一地。她站起来,出门去抽烟。她离开后,一个背着登山包的 女人走过来,坐在那把椅子上,如释重负地卸下了庞大的背包。 外面已经是晚上,雪还在下。门前的路刚清理过,落着一层 浅浅的白霜。她拉起风帽,用手拢住火源,在寒风中点着一根 烟。天空中有飞机经过,尾翼闪着灯,她看了很久,直到消失,却 不知道它是降落还是飞走了。再抬起手,烟已经熄灭。 在延误了四个多小时之后,飞机终于降落在肯尼迪机场。 她站在护栏后面,看着夏晖从里面走出来,心里好像真的在等 待着什么。 他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中年男人,样子普通,也谈不 上有特别的气质,拖着笨重的旅行 箱,夹在一群白人中间,显得格外 瘦小。一定是在飞机上睡了很久, 头发有一点乱。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朝这边 走过来。她把写有他名字的白纸折 起来,塞进包里。他出来得很慢,她 一直举着这张纸,手臂都要酸了。 她走过去,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从他手里接过箱子。他们穿过大 厅,乘电梯去停车场。 汽车离开机场,朝市区驶去,她 打开车窗,呼吸冷空气。他看起来 有些疲倦,没有看窗外的风景。他 们谈论着纽约这座城市。他此前来 过三次,都是短暂的停留。他说他 湖 张悦然 114 中篇小说排行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不喜欢这里,觉得所有国际化大都 市都是一个样子,他喜欢古老的城 市,已经变成博物馆和化石的那 种。他问她来这里多久了。三年,她 说。 后来他问起媒体采访的事,还 有明天演讲的时间安排,她露出一 脸的茫然,连忙解释说,自己不过 是一个打杂的,不太清楚那些具体 的事。 “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她笑 着说。 他宽宏地点了点头。有那么一 刹那,她感到很沮丧,也许因为他 的目光,一种从高处俯瞰的目光, 带着怜悯的感情。 剩下一段路程,他们没有再说 话。他接了一个电话,两个朋友已 经在酒店的大堂等他了。他挂掉电 话,叹了口气,想要早点休息也不 能,他无奈地说。她笑了一下,表示 同情。 汽车停在酒店门口,披着黑色 大氅的门童走上来拎行李。酒店大 堂是上世纪30 年代的怀旧风格, 靡暗的光线微微颤抖,低徊的爵士 乐如羽毛擦过耳朵。坐在沙发上的 客人站起来,他走上去和他们拥 抱。那是一对穿着高雅的美国人夫 妇,约摸五十几岁。男的一头银发, 脸庞红润,有点像还没有变瘦的克 林顿;女的戴着大颗的珍珠耳环, 口红很鲜艳。她到另一边办理入住 手续,把他的证件交给前台的年轻 男孩。她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站在 那里等,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宣传 单看。原来伍迪·艾伦每个星期一 都会在这里吹单簧管。她喜欢那部 《午夜巴塞罗纳》,一个冒一点小 险的爱情故事。但是门票竟然要 200 美金,未免太贵了,即便还包含 一顿晚餐。 她走过去,为打断他们的谈话 而道歉,然后询问他是否需要吸烟的房间,又让他在酒店赠阅 的几份报纸中选择一份。 “这位是程琤,她很能干。”他向朋友介绍她的时候,很自 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走开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他刚写 完的小说。 “我是一口气读完的,真是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欢。”女人 兴奋地说,她的中文非常流利,“杰夫瑞也看了,他也觉得很棒。 是不是?” “是的,”叫杰夫瑞的男人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中文不 是很自信,他转动了几圈眼珠,终于选到合适的词语,“很有激 情。” 手续办妥,她把房间的钥匙牌交给他,向他们道晚安。转身 要走的时候,他喊住了她: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她笑着摇了摇头,再次道晚安,走出酒店的旋转门。一群记 者举着相机,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黑邃的镜头像狙击手的枪 口,扫过她的脸,冷漠地移开,继续瞄准转动的门叶。他们在等 某位下榻的明星。这家酒店很有名,她知道它也是从娱乐杂志 上,好像是谁和谁在这里幽会,她不记得了。 酒店在麦迪逊大街上,周围是高级时装店和画廊。她朝着 最近的地铁站走,虽然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但那些橱窗依然 亮着,在下雪的寒冷天气里,就像有钱人家里的壁炉一样烧得 很旺。一个流浪汉盘着腿坐在底下,倚靠着玻璃橱窗,好像在取 暖。她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许因为圣诞节刚过。 如果不是担心自己失态,她其实很想喝一杯。小松说,她是 白蛇变的,喝多了会现形,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滚,想要蜕去身上 这张人皮。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很累,像是要够什么东 西,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从地铁站走回公寓。走廊的灯坏了,她摸出钥匙开门。锁 是新换的,但旧的钥匙还没有取下来,每回都会拿错,总要多试 一次。 昨天,璐璐的姑姑搬走了那两箱东西,现在那个房间已经 空了,只有贴在墙上的宝丽莱照片还没有取下来,在黑暗中反 着幽冷的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地上堆着大号纸箱和撑得滚圆的旅行 袋,散落着过期杂志,缠成一团的充电器。离月底只有一个星期 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整理。她没办法把它们都带走,该如何取 舍就成了很大的难题。她对自己的每件东西都很负责。 她在写字桌前坐下,拿出路上买的熏肉三明治和通心粉沙 拉,打开电脑,一边吃,一边看邮件。小婧发来一封信,提醒她别 忘了要一本夏晖签名的书。她正打算回复,小松打来电话。 “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明晚?有一个酒会要去。” 张悦然茺湖115 “我妈过生日。” “你干吗不早一点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忙啊。” “哪有啊。” “不是吗?每天都有应酬,刚才打电话还没有人接呢。” “拜托你看看外面的雪有多大,飞机晚到了好几个小时,八 点多我才把人接到,送去酒店。” “瞧,你确实很忙,我说错了吗?” “够了,小松。” “没错,够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最近她和小松总是争吵,为了工作的事, 还有搬家的事,彼此说的话都可以背下来,所以每当又要开始 的时候,他们就默契地闭上了嘴。在一起久了果然是好的,连吵 架也变得很省力气。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酒会一结束,我就赶过去,应该不 会太晚。” “随便你吧。”小松丢下这样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程琤坐在那里,继续吃手里的三明治。吃完她才感到后悔, 那么难吃的三明治,为什么要把它都吃下去呢?她似乎真的养 成了不剩饭的好习惯,———简直是中了小松妈妈的蛊。 其实不去酒会也无所谓,那里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她只 是不想去小松家吃晚饭。世界上没有比那更无聊的事了。大家 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消灭着面前的食物,抱着一丝吃掉就完 成任务的侥幸心理,虽然都很想知道锅里是不是没有了,但是 谁也不敢问。如果问了,小松的妈妈就会立刻说:“你还要再加 点是吗?有的,有的,锅里还有很多呢。”不过就算不问,等一会 儿她还是会把灾难般的大锅端上来,给大家分掉。 “我们家从来不吃剩饭,”她骄傲地说,“隔夜的饭菜还有 什么营养呢?” 是啊,他们不吃剩饭,但是也不扔剩饭,唯一的办法是统统 吃掉。程琤曾问小松,为什么就不能少做一点。小松说来美国之 前,他妈妈在工厂的食堂里做过厨子,那口大锅,能炖下五棵大 白菜和一条猪后腿上的肉。她已经尽可能地缩小规模了,但是 淘米的时候,若看到米连锅底都没不过,就会很沮丧,完全找不 到感觉,如果把锅子换小,做出来的东西也会难吃。经过这么多 年的训练,在把小松父子二人都喂成胖子之后,他妈妈总算能 够做得适量,可是一旦人数发生变化,比如小松哥哥一家三口 从波士顿回来,或是程琤去了,她的表现就又会失常。程琤完全 可以想象,明天的晚餐将是多么“丰盛”。 所谓丰盛,其实是匮乏的表现,在美国难得看见,她最初还 觉得有些亲切,就像小时候在乡下的祖母家过年。 对小松一家人来说,移民似乎只是连人带房子搬上货轮, 经由太平洋运到美洲大陆,最终放 置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座公寓楼里。 就算是运到喜马拉雅山上,或是南 极,他们也还是生活在原来的房子 里。那幢房子如同紧闭的蚌壳,连 一丝纽约的风也吹不进去。一想到 要搬到那里住,她立刻觉得呼吸困 难。两年来一直都在抗拒的事,终 于要发生了。 她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拿起窗 台上摆成一排的护肤品,逐个涂了 一遍。这些所剩不多的瓶瓶罐罐, 要想在搬走之前都用完,每天非要 多抹几种不可。 她打开衣柜,明天的酒会,该穿 哪件衣服呢,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是璐璐在就好了。璐璐会让她一 件件穿给自己看,直到找到满意的 为止。翻到最底下,看见一件虾肉 色连衣裙,都忘记是什么式样了, 但想到当时还是璐璐帮着选的,就 觉得有了保障,于是郑重地拿出 来。裙摆上静静地滚着海浪般的花 边,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好像在 等着什么。只可惜太皱了,她拉过 来熨斗,把裙子挂在支架上。 刚到纽约的时候,璐璐告诉她, 不要错过任何一个酒会,哪怕你没 有请柬。事实上,璐璐从来都没有 请柬。她只是买一本艺术杂志,翻 到最后一页,从那些画展开幕预告 里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抄下时间和 地址。那时,她买下了这条裙子。跟 着璐璐去了一个酒会。 璐璐捏着一杯鸡尾酒在人群中 穿梭,踩着10 厘米高的高跟鞋,身 姿却敏捷如豹。她迅速辨认出那些 人中谁是有来头的,凑上去和他们 搭讪。她和他们讨论对那些画的感 受,还有最近城中热议的展览和音 乐会,她全部的见解都来自杂志和 其他社交场合的道听途说。不过已 116 中篇小说排行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经足够了,璐璐说,最重要的一点 是,无论说什么,都不要赞美,要抱 怨。抱怨某个餐馆的口味大不如从 前,百老汇的歌剧现在简直没法 看,隐藏在布鲁克林的小酒吧如今 挤满外国游客。对方肯定会积极响 应,纽约这座城市的最大特点,就 是聚集着全世界对生活不满意的 人。 璐璐看上去很迷人,穿着从巴 尼斯百货公司买来的裙子,挽着赛 琳的小包,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布 鲁克林和别人合租一个房间。这种 自信程琤永远都没有,酒会对她来 说太漫长了,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 人群的外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只希望不要被人注意到。然而,她 还是被注意到了,先是一个女人, 走上来问洗手间在哪里。过了一会 儿,一个男人环视四周,把空酒杯 交到她的手里,———他们把她当成 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为了让自己显 得有事做,她开始假装看墙上的 画,看得全神贯注,甚至包括旁边 名卡上的名字和尺寸。后来,一个 戴着棒球帽、身材健壮的中国男孩 挽救了她。他走过来和她说话,说 她是整个酒会上唯一认真欣赏这 些画的人。她很担心他会问她欣赏 的感受,好在没有。他们聊了一会 儿,她慢慢放松下来。璐璐和很多 人一起走了,画廊邀请重要的客人 共赴晚宴。她和棒球男孩是少数留 下来的人,他们喝了桌上剩下的几 杯鸡尾酒,站在那里又说了很多 话,直到侍应走出来,从他们的手 中收走了杯子。 他们去了一个汽车旅馆。房间 冷得像冰柜,空调感冒了似的淌下 水滴。做爱的时候,男孩身上顶着 一床棉被,程琤觉得自己在一个漆 黑的隧道里。那个冬天的很多时 间,都是在隧道里度过的。 男孩叫小松。他没有请柬,酒会那样的场合还是第一次去, 同样是陪朋友来的,而朋友也把他丢下了。她发现他们真的很 像,就这样,两个被丢下的人捡到了彼此,不知道应该感到可悲 还是庆幸。璐璐是感到可笑,“能从酒会找到一个这么不入流的 人,你真是有本事呀,” 她无奈地摇头,“你到底会不会看人 呀!”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程琤说。璐 璐喜欢看好莱坞电影,艳遇,凶杀,遗产……充满戏剧性。而她 喜欢冗长和平淡的那种,像一个老人晒着太阳,细数一些琐碎 的往事。 “那你一个人跑到纽约来做什么?” 一个人到纽约来,是她有生以来冒过的最大的险。未免太 大了,地心引力都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处在一 种自由落体的状态里。 “你不是想过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吗?” 璐璐耸耸眉毛, “这话可是你自己和我说的。” “嗯,”程琤沉吟了一下,轻轻摇头,“不过可能在哪里都一 样。” 裙子终于熨好了,对着灯光看,还是有些印痕,经年的皱 褶,想要抚平是很难。 小松是一块镇石,和他在一起,时间好像不流了。三年里发 生的事,值得说的没有几件。她心不在焉地做着图书馆的工作, 小松费劲地攻读着他的计算机博士学位,只有璐璐的情史五光 十色,男友更换得比第五大道的橱窗还要频繁。 小松不喜欢璐璐,也不喜欢她和璐璐合住。他希望她搬去 和他们全家一起住。她一直不肯,原来的房子满了租期,又跟着 璐璐搬到现在这里。她其实并不依赖璐璐,她只是需要她,尽管 需要得不多。璐璐之于她,就像一个天井,能够不时仰起头,看 一看外面变幻的风景。 明知道这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她却努力维系,就像早上 赖床一样赖在里面,直到有一天,一阵震耳欲聋的铃声把她惊 醒。 那是她第一次和美国的警察打交道:她傍晚回家的时候, 就看到他们站在公寓楼的下面。蓝色的制服令她一阵莫名紧 张,好像自己是个没有身份的偷渡客。 整幢楼被拦起来。她家的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到处站满 了人,乍看去还以为是璐璐在家里开派对。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警察带她去录口供。他们还在忙碌着, 在那个房间里穿进穿出,仿佛还能挽救什么似的。很多双脚在 地板上移动,小心翼翼地绕着当中的一块阴影。深李子色的阴 影,她眼睛的余光里都是。她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起来。 隔壁住的新加坡女孩站在门口,问这里发生了什么。警察 张悦然茺湖117 告诉她,一位叫李文娟的女性被杀害了,他没有声调地念出那 个名字,李文娟。 李文娟是璐璐的名字。虽然她自己一直很不喜欢,可是死 的时候,她还是得叫这个名字。 警察初步怀疑是情杀,凶手是被害人两个星期前新交的男 友,一切仍需调查。警察说有新的进展会告诉她。她一直没有接 到电话。 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社区图书馆工 作。书脊上长长的编号令她厌恶,她一遍遍通过那串数字把书 从架子上拿出来又放回去,每天重复着这项工作,却从来不知 道书里面讲的是什么。她仍住在那套公寓里,和房东讲好会住 到月底,并把这里的一切都打扫干净。小松怎么劝也没用,她说 只想一个人呆着,慢慢地整理东西。房东已经把招租启事贴出 去,间或有人来看房子,他们没有看报纸,也没有遇到隔壁的新 加坡女孩,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们看到璐璐房间里 墙上贴的宝丽莱时,她对他们说,这个女孩回国了。大卫来的时 候,她还以为又是看房子的人,但他说他找璐璐,电话打不通, 就顺道过来看看。大抵是和璐璐好过的,程琤心里想,能够知道 璐璐住在哪儿的人,八成都和她睡过。 大卫在华人电视台工作,有时会负责一些和中国有关的会 议或展览的筹办工作。最近接了一个中国文化周的项目,需要 临时帮忙的人手,于是就想到璐璐。大卫坐了一会儿,凭吊完逝 者,临走的时候,问她愿不愿意去帮忙。程琤答应了。为此小松 和她大吵,他认定和璐璐有关的一切都很危险。 “我只是想出去见见人。”她说。 程琤赶到会场的时候,夏晖的演讲已经结束。正是茶歇的 时间,人们站在外面吃点心。他在和两个女人说话,手里捧着一 杯咖啡。她取了几块点心,正要吃,大卫走过来。他的脸色很难 看。他小声告诉她,夏晖对会议安排很不满意,主持人介绍他的 时候,还说错了他的作品名字。他现在很生气,说这是他参加过 的最糟糕的文学节,声称要取消媒体采访,晚上的酒会也不参 加了。 “你去安抚一下他的情绪,酒会的名单早就公布了,他不 来,我们可就难堪了。” “我去?” “对,去吧。他对你印象挺好的,演讲之前还问我你怎么没 有来。”大卫匆匆地走了。 两个女人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穿着芥末黄色花呢套装的 女人正在和夏晖说话,一脸痴醉。这位杨太太程琤是认识的,前 天布置会场的时候就来过,怨大卫没有给自己寄请柬。大卫就 把责任推到程琤的身上,还当着那个女人教训了她几句。杨太 太走后,大卫说,是泡在华人圈子 里,整天混场子的人,白以为是名 媛。像是二十年后的璐璐,程琤想, 没有璐璐美,但比璐璐走运,——— 嫁了个有点小钱的美国老头。 程琤又取了两块点心和一杯咖 啡。水果塔的味道很好,淋着糖浆 的草莓令人觉得幸福。但远处射过 来一道目光,恨不得要把她手中的 碟子打翻,她抬起头,大卫正恶狠 狠地盯着自己。 她把剩下的水果塔塞进嘴里, 扔掉纸杯和碟子,朝着那边走过 去。她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停下,等 着他看到自己。他的目光掠过,又 折回,落定在她身上,脸上露出惊 喜。 “你瘦了。”他看着她走过来, 微笑着说。杨太太回头看到是她, 一脸纳罕: “你们早就认识?” “昨天是第一次见面。” 杨太太微张着嘴,神色讶异。 程琤连忙岔开话题: “你的演讲还顺利吗?”她说完 才觉得语气还是有些亲昵。 “还好。”他说。空气在他们中 间凝结。杨太太感觉到这种压迫, 过了一会儿就说: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告辞 了。”她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看了一 眼程琤。 “我肯定打搅你们说话了。” 程琤垂下眼睑。 “当然没有。你解救了我。你难 道看不出来吗?”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对什 么都能应对自如。” “我的确可以,但一直提醒自 己不要变成那样。” “为什么?” “作家一定是因为对这个世界 感到不适应才会写作,如果他对一 118 中篇小说排行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切都变得适应,那还有什么可写的 呢?” “作家都很任性,是不是?” “这并不算是任性。” “不算吗?那忽然决定不参加 后面的活动算不算?”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啊,”他 浅浅一笑,“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里 工作的了。” “和工作没有关系,我个人也 觉得你应该参加。” “谢谢你替我着想。不过那对 我来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此行 的目的主要是这场演讲,现在做完 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捏扁 手中的空纸杯,走过去扔掉。回来 的时候又说: “明天晚上我就要飞去巴黎 了,那里还有两场演讲和媒体见面 会等着我呢,”他鼓起腮帮,吐了一 口气,“我需要休息,想放半天假, 不知程小姐是否批准?” “我哪里有批准的权力呢?”她 笑着说。 “但是我不希望让你为难。” 他说,诚恳地看着她。 “不会。我只负责一些会务方 面的杂事。”她说。 一个工作人员走出来,宣布下 半场的会议要开始了,请大家回到 会场。他看着人们陆续走进去,转 过头来对她说: “好吧,我要走了。” “现在吗?现在就要走了吗?” “对,不然他们又要派另外一 个说客来了。” “我不是说客。”她显得有些 不高兴。 “好吧,你不是。”他穿上大 衣,将滑下来的围巾搭上肩膀。他 没有立刻走,还站在原地。她低着 头,把脚移进方形瓷砖的边框里。 “这份差事对你重要吗?”他忽 然问。 “嗯?”她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算吧。”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大卫临时找来的一个助手。“ “那好,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她抬起眼睛。 “我来想想看,”他说,“现在去拿你的外套吧,我在大门口 等你,好吗?” “好。”她说。 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出了大门,外面是一条小街。她担心 大卫追出来,走得很快,他跟在后面。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也很 少有车经过。扫起来的积雪堆在马路沿旁边,看起来还很洁白。 一棵用过的圣诞树倒在垃圾箱旁。她很少来曼哈顿上东一带, 因为不通地铁。这里的街道很陌生,有一种奇怪的清冷,如同舞 台上的布景。她听着身后跟随的脚步声,觉得好像是在一部电 影里。 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中央公园。大片的积雪很完整。靴子走 在上面,扬起厚厚的雪粉。惊动的松鼠窜到树上,站在枝头看着 他们。 “嗨,可以停下了吗?”他在后面喊。 她回过头来,发现他已经在十几米之外。她停下脚步,笑着 说: “你平时肯定缺乏锻炼。” “跑那么快,简直像两个逃犯!”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来。 “没错,我们的确是在越狱啊。”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越狱的愿望好像比我还要迫 切。” “哪有的事啊。”她转过身去,拉起衣领,扣上外套最上面 的扣子。 “现在,我们去哪儿呢?”她问。 “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说。 “那就还得走,前面才有咖啡馆。” 接近中午的时间,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很老的男人 坐在角落里读《纽约时报》。点单的时候,他让她替自己决定。 梳着马尾的女侍应很快把喝的送了上来,她的咖啡,他的英国 茶。 “这样跑出来,很像小时候逃学。”她撕开糖包,往咖啡里 倒了一半。 “你还会逃学吗?我以为你是乖学生。” “其实只有那么一两回。” “为了什么事吗?” 张悦然茺湖119 “什么也不为。当时班上有两个经常逃学的学生。我很好奇 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那些时间,他们都在外面做什么,有一天 就跟着他们一起跑出来了。” “结果呢,你们做了什么?” “好像也没做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就只记得那么跑出 来。” “嗯,跑出来最重要,就像娜拉出走一样。”他说,忽然想到 什么,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那个经常逃学的学生?” “啊,我没这个意思,”她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是吗?” “是啊,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逃课啦,”他说,她脸上露出 惊讶的表情,“那时候停课闹革命,想上课也没的上。” “那是哪一年啊?” “66 年,”他说,“整个世界都逃学了。” “嗯。” “怎么了?你看上去一副很向往的样子。” “有一点。不过很难想象,听上去总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世 界。” “是啊,我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他说。 “嗳,好吧。”她笑着,拿起杯子,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又 看到角落里的老男人也走了,一时有些恍惚。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她问。 “你不想呆在这儿了吗?”他在浓密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也没有啊。”她说。她只是觉得应该去个什么地方,好像 那样才不算浪费这个下午的时光。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 “不是你来想吗?” “是啊,可是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以前来的时候,去什么 地方也总有别人带着。” “不然去拜访你的朋友?” “哪个朋友?” “随便哪个,你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在这里吗,汉学家,出版 人,大学教授……” “你很想见他们?”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来纽约一趟,肯定有很多朋友要 见。你去见他们就是了,不用特别照顾我,我可以坐在旁边听你 们谈话,那样其实挺好的,我喜欢听有意思的人说话。” “他们都很没意思。” “怎么会呢?” “真的,和会议上的那些人一样没意思,我们不是刚逃离出 来吗?” “可他们是你的朋友,不用去勉强应付,呆在一起应该会自 在很多。” “晚些时候我们再看好吗?还 是现在这样比较自在,你觉得呢?” “嗯。”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坐直身体: “我有个主意,不如你带我去 那些你经常去的地方看看吧?咖啡 馆啊,餐厅啊,百货公司啊,超级市 场啊,都可以。” “那有什么可看的?” “那样我就可以想象出你平常 是什么样子的,你的一天是怎么度 过的。” “你会觉得很无聊的。” “怎么会呢,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只管去做你平常做的事,不用特 别照顾我,就当我不存在。”他挥了 挥手,示意结账,“走吧,我们去 吧。” 她跟着他走出咖啡馆。平常做 的事,在地铁站出口的食品店买捆 在一起出售的隔天面包吗?去卖中 国货的商店买干紫菜和火锅配料 吗?坐在公寓楼下的Z 形防火梯上 喂野猫吗?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食 品店里每一样商品摆放在货架的 哪个位置上,还有中国商店里那股 浓浓的酱菜味道和她挠野猫下巴 时它所发出的咕噜噜的声音。她在 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这个 下午能有那么一点不同。 去联合广场是一个折中的选 择。那里也是她经常去的地方,还 有很多商店和旧书店,总好过去她 的公寓附近。即便不是住在一个这 么嘈杂和拥挤的居民区里,她也不 愿意带他去,好像去那里走一圈, 就能把她整个人都看透似的。 他们决定坐地铁。虽然地铁站 有一些远,不过他很愿意走过去, ———他强调,完全按照她平日里的 方式。 在地铁站,她到自动机器给他 120 中篇小说排行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买票。他看着她手里的红色圆肚子 的零钱包,很佩服的样子: “那么多零钱。” “是啊。”她把找回来的零钱 放到里面,束紧勒口,递给他。 他托在手心里,掂了几下: “很久没看到这么多零钱 了。” “因为你太富有了。” “不是,在中国,零钱越来越少 见了,它们已经失效了。” “是吗,太可惜了,我很喜欢用 零钱,付账的时候想尽办法凑出正 好的数额,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她 自己笑起来。 他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就 像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未命名的 小行星。 她去了一趟洗手间,他站在地 铁进口外面等着。她回来的时候, 看到一个黑人正在和他说话。他只 是摇头,连连摆手,露出很不耐烦 的表情。他误解了那人的意图,以 为是乞讨或是推销,然而事实上他 是在问路。她走上去,告诉他怎么 走。黑人走后,他露出一副很生气 的样子,似乎是怪黑人打扰了清 静。虽然显得不近人情,但至少可 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她先前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不 会说英语。在会议上有翻译,昨天 他见的朋友会讲中文,没有哪个场 合需要他讲英语。也许从来都没 有,他总是被保护着,不会陷入如 此尴尬的境地。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只是紧紧 跟着她,像一个害怕被丢掉的小 孩,她觉得有些歉疚。 他们从联合广场中央的地铁 口上来,周围是一圈大大小小的商 店。橱窗上贴着令人兴奋的大红色 “SALE”,但里面的顾客很少。波 鞋店,“永远21 岁”的女装,李维 斯牛仔裤,她第一次发现,这里卖的都是年轻人的东西。她问他 是否要给家人买什么礼物,他说不用。她指给他看一家很大的 商店,告诉他三楼有一家卖家居用品的很不错,她在那里买过 几个靠垫和一个灯罩。他仰起头望着三楼的橱窗,她问要不要 上去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说都可以。 他们还是去了。她从来没有和男人一起逛过家居用品商 店,还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种感觉实在奇怪,两个没有生活 交集的人,看着各种摆放在家里的东西,温馨的,柔软的,放在 床头,贴着皮肤的东西。她想起小松妈妈的生日,匆匆选了一件 浅珊瑚色的睡袍。付了钱,她才觉得小松的妈妈可能不需要,她 没有见过她穿睡衣。 她先前还担心这个下午过得太快,现在却觉得格外漫长。 附近有家很大的二手书店,她忽然想不起具体位置,带着他绕 来绕去,几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他却似乎毫无察觉。他没有看周 围,只是这么走着,有些心不在焉。终于找到了,但他无法读英 文的书,所以也只是四处走走,没有拿起任何一本翻看。不过, 她找到了他的小说,英文版,有三本。虽然他说翻译得很糟糕, 但她执意要买下来让他签名。他就从中选了一本自己最满意 的,书的名字叫《远岸》。然后他们去了附近的冰激凌店,那里 的优酪冰激凌是她吃过的最好的。她去买冰激凌的时候,他拿 出钢笔在书的扉页签名。她回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笔,抬起 头问她的名字,“程琤”是哪两个字。书本来是要给小婧的,这 时却变了心念,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倘若没有这本书,他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该怎么写吧, 程琤看着他把那两个字写在纸上,心里觉得这似乎使什么东西 变得不同了。 天色渐渐发暗。他们决定去吃晚饭。虽然他表示去哪里吃 都可以,但她还是选了一个比较正式的餐厅,在中央公园的里 面,于是他们坐出租车返回那里。夏晖或许觉得没必要这么麻 烦,不过他没有提出异议。 餐厅在湖边,造成船坞的样子。 恰好有一张临窗的桌子没有被预订。看出去就是结冰的大 湖,上面覆着一层雪。 “你选的地方很好。”他看着窗外,“这里你常来吗?” “怎么可能?我就来过一次。”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早点 来就好了,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嗯。”他显得有些疲倦。 点菜的时候,他还是要她替自己决定。她给他点了牛肉,自 己要的是鳕鱼。她合上菜单递给侍应,这时他忽然说: “喝一点葡萄酒吧。” 他们要了一瓶智利的红酒。侍应拿来酒杯和餐前面包,等 她试尝认可之后,就把酒给他们倒上。 张悦然茺湖121 “来,我们应该碰一下,这个下午过得很愉快。” 她也举起来,他们轻轻地碰了一下。 “真的吗?让你走了那么多的路。” “真的。”他说,“我每次出国,时间都安排得很满,见人,开 会,演讲,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来还没像今天下午这 样———” “这样漫无目的的,是吧,”她笑起来,“完全不知道要去哪 里。” “就是不要目的。人做什么总是有很强的目的性,所以才活 得那么累。” “可能吧。”她说。此时,窗外已经天光散尽,大湖消失了轮 廓,只剩一片惨白,悬浮在夜色当中。 他喝了一点酒,渐渐恢复了精神。 “你一个人住,还是和男朋友一起?”他问。这是第一次涉 及私人话题。 “一个人,之前还有个室友,现在搬走了。” “不和男朋友一起住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呢?” “一种感觉。”他说,“没有吗?” “有。”她笑着点头。 “不过,看得出你是那种很独立的女孩,需要一些自己的空 间。” “可能是处女座的原因吧。” “我是什么星座来着,又忘了,别人告诉过我好几回。” “巨蟹。”她说。 “你怎么知道?” “在你的简历上看到的。如果你生日没写错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很信这个,我是一点也不懂。星座真 的准吗,把所有的人就分成那么十来种?” “我觉得很准。上帝要造那么多的人,总是要给他们编个 号,分一分类吧。” “哈,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得到他的肯定,她一时有些忘形: “就像图书馆里的书一样,每一本都和其他的不同,但是它 们也会被分类和编号。这样想要哪本书的时候,才能很快找到, 而且再添新书的时候,也比较容易避免重复。” “你真厉害啊,”他赞叹道,“让上帝变成了一个图书管理 员。”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她立即解释,很怕被 他认为亵渎了神明。在她的理解里,作家都是很捍卫信仰的。 所幸这个时候,侍应把主菜端上来了。牛肉和鳕鱼看起来 让人很有食欲,分量也很足,他们分切开来,品尝了对方的。 “你写作的时候,会不会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与世隔绝的 那种?”她问。 “我年轻的时候,这种愿望很 强烈,总想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写 作。” “现在不是了吗?” “现在老了,更愿意呆在热闹 的地方,周围有人走来走去,各种 声音。” “为什么呢? 不是等到年纪大 了,把事情都看透了,就更想归隐 了吗?作家是反着的吗?” “我是说我,不是所有作家都 这样。” “我只认识你一个作家。你怎 么样,我就会觉得他们都是怎么 样。” “那我可要在你面前表现得好 一点。” 她笑起来。他放下刀叉,拿起 餐巾匆忙地抹了一下嘴,就说: “我想起一段和湖有关的小故 事,你要听吗?” “当然。” “写第一部长篇的时候,我在 乡下一个山坡上住过半年。周围一 片荒凉,只有几幢空房子,据说因 为风水不好,住在这里的人都迁走 了。我就住在那里写小说,傍晚走 路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吃饭。有一天 喝了些酒,回来的时候走山路,一 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了。当时 醉得厉害,就在那里睡着了。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上,旁边就 是一个水塘,茫茫一片。就像聊斋 里的故事,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荒 野里,什么都不见了。那时候,我的 第一个反应是,我那个写到一半的 小说呢?它是不是一场虚幻,根本 不存在?” 他坐在那里,慢慢地从故事中 回来。侍应走过来,拿走了面前的 盘子。邻桌的情侣沉默地看着菜 单。两个中年男人从外面进来,皮 122 中篇小说排行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鞋上的雪震落到地板上。壁炉在角 落里吱吱地摇着火苗。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 隔了一会儿,她说。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沿着一条 木头地板之间的缝隙,想试试自己 还能不能走直线。她可能有点醉 了。站在水池前面洗手的时候,看 到镜子里的自己,嘴唇被葡萄酒染 成了黑紫色,像一个中了剧毒的 人。她蹙着眉头,忽然想到“情深不 寿”这个词,可是哪来的情深呢,喝 了酒,人就变得喜欢煽情,她在心 里嘲笑自己。但念头一转,想到了 小松,心立刻沉了一下。不知道现 在几点了,一直不敢拿出手机来 看,他一定打过电话了。 这样不安地回到座位上,夏晖 却又提出到酒吧去喝一杯,她想也 没想就说好。似乎必须这样做,她 心里想,就像要把一场电影看完一 样。 推开餐馆的门,一团冷空气涌 上来,吹散了脸上的酒精。心像一 个攥着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 “我们走到湖上去吧。”她转 过身去恋恋不舍地看着。 “去滑冰吗?” “只是想站在上面,感觉一定 很奇妙。就像到了一块没有人的陆 地。” “会掉下去的,冰一踩就碎 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最近的 出口,外面横着大街。她不想那么 快走到大街上。 几个美丽的少女站在酒吧门 口,寒风镂刻出雕塑般的五官,幽 蓝色的眼影在空中划出一簇磷火。 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个女孩 走上来要烟。她耸耸眉毛,为自己 未满十八岁感到无奈。她有一头金 褐色短发。她递给她一支烟,按下打火机,用手挡住风。女孩把 烟含在两片薄唇之间,偏着头凑近火焰。她闻到女孩身上甜橙 味的香水。 另外几个女孩也走过来,对着他们微笑。她把整盒烟送给 她们。 “我看到这些女孩,就会很难过。”她看着她们的背影说。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老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小丫头,你这才走到哪里啊?路还长着呢。”他伸过手来, 拍了拍她的头。她的眼圈一下红了。都是喝酒的缘故,她不喜欢 自己这么伤感。 从湖边的餐厅来到酒吧,恍惚感觉堕入了尘世。暧昧的光 线融化了头发上的雪花,冬天般的严肃淹没在轻佻的音乐里。 人们叫嚷着,显得很亲密。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安静得就像窗台上的盆栽。大衣搭在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在 她的背后震动,像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她狠下心不去接。小 松会问为什么还不来,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自 己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手机终于不再震了,她松了一口气。如同一个被释放的犯 人那样,她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们喝完一瓶葡萄酒。他又叫了一瓶。 “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没关系,下午才走。”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他们还有很多 时间。她喜欢慷慨的人。 “你知道吗,”她喝得很快,把刚倒上的酒一饮而尽,“我有 一个朋友,非常崇拜你,她读过你所有的书。” “是吗?”他说。 “她听说我要去机场接你,非常兴奋,她说我应该买一束 花。” 他笑了一下,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她摇着杯子,有些悲 伤地说,“可我呢,我从来没有读过你的书,我对你一无所知。” “这不是很好吗?”他说,“没有那些书隔在我们中间。” “不好。要是她的话,和你会有很多话可说。” “傻姑娘,过来,”他轻声对她说,“坐到这儿来。” 她站起来,碰倒了面前的酒杯。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被他 一把拉入怀里。他们的舌头缠在一起。 他很温柔,抚摸着她的背,好像她是一只很乖的猫。她听到 血突突地撞击太阳穴。杯子在桌上格楞格楞地滚动。酒顺着桌 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打在靴子上。他在她耳边说: “我们去你住的地方,好吗?” “没有用的。”她拼命地摇头,“真的,什么也得不到。” 他捧着她的脸,再次含住她的嘴唇。他塌陷的眼眶周围有 张悦然茺湖123 作者简介: 张悦然,女,1982 年出生于山东 济南, 青年作家,14 岁开始发表作品,2003 年因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成名。已出版作品 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 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 鸟》,图文小说集《红鞋》,主编主题书《鲤》系 列等,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之一。 很多皱纹,在激烈的呼吸里颤抖。 “不会的。相信我,我们去吧。”他说。 她还在摇头,头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他住的那间酒店。旋转 门,吊灯,合拢的电梯,铺着暗花地毯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 的门。那是他的房间。它像一个神秘的抽屉,正在缓缓打开。爵 士乐从楼下的酒吧传来,———她差点忘了,“一场只属于今夜的 即兴演奏”。 “伍迪·艾伦。”她轻声说。 “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头。她看着黑色账单夹已经放在桌上,他 从皮夹里取出霉绿色的钱,侍应合上账单夹,拿起来。她看着侍 应走了,他的背影被一团光劈成了两个。她的确太热了,就要化 了。 “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儿?”她喃喃地说。 他们亲吻着,绞缠着倒在床上。衣服从灼热的身体上滑落, 淬起一串火星。他抚摸她,脖颈,肩窝,胸口,乳房,在每一处逗 留,亲吻。他耐心地领着她,一点点感觉到身体的轮廓,仿佛她 是个从未看到过自己的盲人。 他锲入最深的地方,滚烫的核迸发出岩浆,她像一把伞似 的倏地打开了。他知道她完全醒了,就慢下来,停顿着,然后躺 下来,把自己完全交给她。 他展开的身体大而平坦,并且白得耀眼。黑暗像一潭涌动 的水,他是央心的孤岛。她跪坐在上面,不能自持地震颤,猛烈 地撞击着他,仿佛要把他撞碎。如同在施萨满人的法,着了魔一 般,她不敢相信这个如此野蛮、如此强大的人是自己,她也不相 信自己可以如此快乐。 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吵嚷,她还 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声音已经像绳子一样箍住她,把她朝某 个方向拉过去。 程琤睁开眼睛。在她的面前,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夏晖被 小松摁在地上,他紧紧抓住小松的胳膊,不让他的拳头落下来。 她缓缓地坐起来。 “都给我出去! 你们两个!”她大吼一声,抓起床头柜上的 台灯砸过去。 灯泡啪地一声炸开,碎片四溅。白铁灯罩扣在地上,支撑着 钢银的骨架,像一个跪地求饶的人。两个男人停下来,一动不动 地愣在那里。然后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前后走了出去。 两个男人把门带上,一脸惊愕地站在走廊里。他们的目光 撞到一起,又立刻分开。接着,他们都回过神来,作家摁下电梯 的按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小松则转过身去敲门,嘴上嚷 着: “开门!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 事?”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快给我把门打开,” 他发怒 了,对着门用力地乱砸,“开门,你 听见没有?” 程琤没有听见。她已经重新躺 下来;闭上了眼睛。门外的声音越 来越遥远,就像回过头去看岸上的 景物一样,它们渐渐变小,缩成一 个圆点,直至彻底消失。她扎下头, 朝着更深的地方游过去。她在茫茫 黑水中寻找着,等待着,祈祷着。她 祈祷她的小岛还没有融化。 选自《鲤·偶像》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1 年5 月出版 本刊责编章颖 124 中篇小说排行榜

  • Nancy

    Nancy 楼主 2011-10-09 22:58:23

    SHANGHAI LITERATURE 编者按:日前,“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国际研讨会在上海浦东 哈佛中心和复旦大学召开。会议日程两天,举办多场研讨会,由陈思和、王安 忆、许子东等教授主持,莫言、余华、苏童、张炜、骆以军等作家、批评家参加。 以下是会议最后一场的发言,主题为“新媒体与当代文学”。 蔡骏:最近两年,郭敬明有本非常畅销的小说《小时代》,已经出了两本, 可能在座的各位老师绝大多数都没看过,包括我也没看过,我只是对这个名 字比较感兴趣———小时代,为什么现在是小时代?为什么名为小时代的小说 如此畅销? 为什么小时代的读者又如此地集中在以高中生初中生为主的青 少年群体? 现在究竟是不是小时代?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从2000 年到2010 年再往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五 十年,中国都不会是一个小时代,而将是一个彻底的大时代……现在的中国 社会的发展阶段,别看世博会开得多么先进,但社会形态还没超出19 世纪 欧洲的水平,还没有超出那些19 世纪的文学大师们比如雨果、巴尔扎克、狄 更斯们笔下描写的那个社会水平,一言以蔽之就是权贵资本主义。我们完全 相信并且赞同,19 世纪是人类的一个大时代, 当时的生产力和科技发生了 极大的进步,社会矛盾也是空前的激烈,影响到今天我们的许多思想和意识 形态也是那个时代形成的,比如马克思主义。 同样,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当今的中国社会也将是一个影响到全人类的 未来的大时代。 我们在谈“80 后”、“90 后”文学的时候,通常会忽略掉一个问题,今天的 “80 后”最主要的人群是什么? 不是白领,不是学生,而是农民工! 未来,“90 后”的主力人群,也将是农民工。农民工为我们创造了世界,养活了我们每一 个人,但也是农民工从富士康接二连三地跳楼! 农民工在看什么书? 绝对不是郭敬明的书,可能也不是我的书,当然我 不排除有许多农民工会在盗版书摊上买我的书, 他们可能看的就是路边盗 版的,盗墓和奇幻小说,这一点我们认为是最最网络化的文学,恰恰是农民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蔡骏张悦然韩松飞氘 徐则臣任晓雯郑小琼唐睿 作家讲坛 98 SHANGHAI LITERATURE 工的最爱,他们还爱看《故事会》,稍微有点文化的 女民工会看《知音》,但绝对不会看《时尚COSMO》, 因为《时尚》卖不起。 所以,不管现在是在搞学术的纯文学作家,还 是在埋头码字赚钱的畅销书作家, 从对农民工的 影响力来说, 在当今的中国, 他们都是小众作 家———郭敬明的书能卖几百万, 但与中国人口相 比连千分之五都不到。 他说他的书是小时代,对,对于那千分之五的 中国人来说,可能是小时代。 但是,我想对于千分之五以外的绝大多数中国 人来说,现在的中国绝对是一个大时代,一个权贵 资本主义的时代,人们最崇拜的首先是权力,其次 是资本,再此是脸蛋———至于思想,大概只会排到 最后一位,绝对不如美女吸引眼球,甚至还不如“德 艺双馨”的苍井空。农民工只看盗版书和《故事会》、 《知音》,白领在上班时间看起点中文网,其余网民 大多关注天涯娱乐八卦和凤姐和兽兽的大时代! 这样一个大时代,需要有大作家,需要有大作 家来用大作品描绘我们的大时代。 我们看到19 世纪有雨果的《悲惨世界》,我敢 说今天的中国社会差不多就是那个《悲惨世界》的 法国社会的翻版,可是我们有我们的《悲惨世界》 吗? 我们有我们的雨果吗? 我们有我们的大时代的 作品吗? 我们没有,我们只有郭敬明,只有小时代。 我从来没有贬低郭敬明的意思, 因为大作家 也可以写小时代,小作家也可以写大时代。 我只是觉得悲哀的是, 在我们这个波澜壮阔 的大时代, 在我们这个可能会改变全人类历史的 国家的这个时期, 我们却缺乏中国作家真正的声 音。我并没有说我们就一定要回归以前批判现实 主义的传统,哪怕是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 作品,比如卡夫卡的作品,同样可以反映大时代。 哪怕是魔幻的,比如拉美的那种,也同样可以反应 大时代。甚至于哪怕是非常通俗的,就像我极其喜 欢的一位美国作家斯蒂芬·金,把通俗小说进行到 底的这位大师, 他的作品同样反映了一代美国人 的精神世界。 我们也可以做到,我也愿意去尝试,不管用哪 种方式,我想都会是殊途同归。 张悦然:五年前,我曾以为,用不了几年时间,当 我们谈论新一代作家的创作时,将不会再使用“80 后”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青年作家的名字, 现在看来,我未免太乐观了。五年过去了,“80 后” 依然是出现在我的名字之前频率最高的一个定语, 有人介绍我的时候,会说,“她是‘80 后作家’”,对 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描述似乎涵盖了所有 他想要知道的信息,一目了然,无需再多问什么。 可是在我看来,这个描述所包含的信息,除却我的 出生年代之外,并没有更多。 在昨天的会议上, 陈思和先生提到, 许多年 前, 初涉文坛的王安忆女士曾对她的前辈作家们 说:“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我们已经存在了。”今 天,我也可以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可是,我所担 心的是,存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或者说存 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们的作品”。 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当然是, 我们还没有写 出足够好的作品,只要有足够好的作品,它一定可 以被大家看到,证明它的“存在”。没有写出足够好 的作品的原因有许多, 对此评论家一定会有更加 深刻的分析。在这里我想与大家探讨的是,我们的 文学创作和阅读是否有某种退化的趋势? 我想举 一个例子, 据格非先生分析, 在国内的小说作品 中,是苏童先生首先使用没有引号的对话形式的。 这是他非常具有创新性的探索, 不过他或许没有 意识到这一创举对新一代作家和读者所产生的深 远影响。后来有许多作家借鉴了这种形式,现在我 们可以在大量年轻一代作者的小说作品中, 看到 没有引号的对话。它们成为一种常态和自然存在, 相反的,带有引号的对话反倒成为异数。这些作品 影响着读者的阅读,渐渐的,读者阅读对话的能力 也降低了。再后来,对话近乎形同虚设,所有的话 都像是从作者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 而这反倒 使小说变得更加容易阅读, 无形中与这个讲究速 度和效率的时代暗合。我们省略掉的是一对引号 吗? 还是远比引号更加丰富的文学含义? 我非常怀 疑像塞林格、卡佛这些在中国曾经拥有大量读者 的作家,在年轻读者中是否还能广泛传播。他们所 写出的那些极富技巧性的美妙对话, 现在的读者 已经很难读懂,当然,他们也失去了尝试的耐心。 我想, 作为创作者, 我们必须警惕这些流失和退 化, 它们可能会使文学的表现形式变得单调、乏 味。在这样一个文学正在变得简陋和低级的时代, 新一代作者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努力, 才能逆 流而上,写出足够好的作品。我想,与我同代的那 些年轻的作家也已经意识到这些困难了, 他们只 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证明自己。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99 SHANGHAI LITERATURE 不过,除了作品和阅读的原因,大家对“80 后 作家”及他们的创作,的确存有很大的误解。一直 以来,他们都被视为相似度很高的群体,但我始终 不知道,这个“群”究竟在哪里,“群”中的其他人是 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写着什么样的作品。事实 上,这一代人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审美趣味以及 所受到的文化影响都有很大的差异, 他们很难对 这个“群”里的其他人产生认同感,更多的时候,他 们根本感觉不到那些人的存在。举个例子来说,在 上一代作家中,余华和苏童都很喜欢胡安·鲁尔福 的《佩德罗·巴拉莫》,据我所知,他们读到这个小 说的时间也差不多, 而这个小说也对他们的作品 或多或少产生过影响,然而,我们却决不可能在韩 寒和郭敬明两个人之间找到这样的相似之处。我 甚至妄自推断,这两个人都读过的小说,也许不会 超过五本。然而,他们却可能都使用苹果手机和莱 卡相机,所以,用物质标签来划分这一代人并没有 什么意义, 尽管我们还是常常看到有人这样做。 “80 后作家”以及那些物质标签,就像一个个压缩 的文件包,人们热衷于到处搬运它,传输到这里, 又递送到那里,却没有人愿意将它解压缩,仔细读 一读里面的每一个文档。我和我的同行们都迫切 希望早一点离开这个压缩包, 将一个完整的自己 展示给大家。 最后,我由衷地期盼“80 后作家”这个说法能 够在未来的五年里消失, 而当我们回顾下一个十 年的文学创作时, 可以谈论的是一个个正在走向 成熟的作家,以及一部部令人难忘的优秀作品。 韩松: 我和飞氘是来自北京的科幻小说作者, 写科幻是业余爱好。没奢望能来开这个会,因此诚 惶诚恐。科幻小说是小众文学和边缘文学(是否是 文学尚有争议,姑且称之)。大家谈青春情怀、中年 危机,我们感觉不到,在中国,科幻被定义为儿童 文学。中国作协由少年儿童文学专业委员会来主 管科幻。当然,它是真正的新文学。其他文学所表 现的形式和内容,中国自古都有了,但只有科幻, 是20 世纪才出现在中国的。有人爱它,比如鲁迅, 说导中国人群以前行,当自科学小说始。他率先翻 译了凡尔纳的小说。有人怕它,认为是大毒草,是 资产阶级自由化。有人问:你们老写外星人占领地 球,那么,我们的领导又在哪里呢? 但这挡不住科 幻生长。新世纪十年,热爱它的中国年轻人越来越 多,他们称自己为“科幻迷”。科幻迷的劲头,有些 像80 年代的文学青年。科学加文艺,几乎成为一 种生活时尚。他们自己办网站,办沙龙,拍电影,画 漫画,搞翻译,建组织,办读书会,办协会(比如全 国的主要高校都有科幻协会, 包括上海的复旦和 同济,还有科学松鼠会、四十二工作组等);他们还 自己办杂志(比如《新幻界》);还给喜爱的作者和 作品评奖(比如七月中下旬颁发的“星空奖”)。科 幻网站的人气很旺。一些科幻小说被译作外文。西 方有人认为,世界的下一个科幻增长点在中国。 科学文艺为何会在新世纪产生吸引力? 一个是想像力。在一个缺乏想像力的国度,科 幻解放了想像力。比如科幻最早想像了网络如何 改变人类生活,包括改变了文学。最近在《新幻界》 上看了上海作家潘海天的《春天的猪的故事》,他 想像全中国人在汶川大地震后受到猪坚强的启 发,拚命从地下挖猪,挖出了猪太强、猪更强、猪最 强,开挖了一个又一个的猪矿,猪像洪水一样从地 下冒出来。中国成了猪的国度。最后,数量多达一 百亿头的猪认为中国人不值得拯救, 集体飞向太 空。这当然不仅是想像力。潘海天的故事很像奥威 尔和卡夫卡。 二是传奇性。科幻继承和发展了文学的传奇 性。科幻善讲故事,它有时骇人听闻而匪夷所思, 有时出人意料而充满悬念。在国外,电影《阿凡达》 就是科幻传奇性的代表。 三是它很直接而真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命 题和困惑。科幻不是不着边际的幻想,也不是简单 的科普,在新世纪,科幻更多地关照了人们在科技 时代感受到的荒谬和失落。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农 业到工业再到信息社会的转型中,相对论,量子力 学,基因技术,就在我们身边的现实中作祟,并与 政治和经济的巨大变化交织在一起。中国几千年 的文明发展到今天呈现出比科幻更加科幻的特 点。我们感受到人性在世界、未来、科技、资本、权 力的五重架构下异化,而“五四”以来的民主和科 学精神并未完全成为现实。科幻作者有一种强烈 的欲望,要把对荒谬生活的恐惧表现出来。科幻的 最大主题是恐惧。我们试图禀承《一九八四》、《五 号屠场》、《万有引力之虹》的文学先锋精神,并把 它中国化。比如刘慈欣,写普通中国老百姓在面对 宇宙这样大尺度、这样充满机械感和压力感的巨 物之下,怎么艰难生存,写科技把穷人与富人的关 系变为人与狗的关系。还有探讨终极存在与渺小 的个体的关系,像飞氘,他写了《一览众山小》,把 孔子的求索与宇宙的真谛联系在一起, 像康德那 样提出了心与物的困惑问题。还有像赵海虹,写两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作家讲坛 100 SHANGHAI LITERATURE 性关系的扭曲,写人究竟是什么,写人与机器究竟 有没有区别。科幻还是展示无穷可能性的, 在来 开会的路上,飞氘提出一个话题:时间机器是西 方资本主义发明的科幻道具, 如果我们掌握了, 会拿它做什么? 我十几年前写过一个这方面的科 幻小说:我们掌握了开时间机器,会首先考虑用 它返回过去,去阻止“文革”的发生。但这遭到了另 外的人的反对———因为如果没有“文革”,就没有 现在的我们的存在。这是中国的最大悖论。当代中 国科幻小说, 往往直接来自作者日常生活中体验 的痛苦,所以打动了人。 当然,科幻并不过多地选择批判现实,而是选 择了逃离现实。科幻构造出了平行世界和未来世 界,它是最具技术性的、最具逃离感的文学形式, 与现实有一种真实而天然的陌生化和疏离。不过, 这逃离本身,就像行为艺术一样,却又是最大的现 实主义,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就像小姬那篇发表在 《新幻界》上的《沙漏》。女主人公的老公是国家安 全部的。她深陷在时间的无意义的缝隙中。她的出 口在哪里呢? 而最终中国伟大的宇宙探测器发现 宇宙只是边界在仙女座星系的一个花瓶。我们都 住在这个器皿的底部。更悲哀的是,这个瓶子大概 又是女主人公想像或编程出来的。不管怎样,科幻 成为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成了我们自我解嘲的艺 术———如果我们不能自我救赎的话。 飞氘:长期以来,人们对科幻文学有很多误解, 有人认为它只是为青少年普及科学知识的一种手 段,有人认为它是怪力乱神,有人认为它就是好莱 坞科幻大片。新世纪中国科幻文学取得了一些成 绩,但由于这些误解,这些成绩未能得到应有的认 识,因此我愿借此机会,向各位朋友讲几个故事, 或许能改变大家对科幻的看法。 第一个故事。都市里一帮精神空虚的男人整 天寻花问柳,时间长了感到乏味,这时他们发现一 家神秘公司,利用生物基因的技术,以工业化方式 生产可以快速生长的人造美女, 这些美女在法律 上没有人类的地位,被称为“长有卵巢和子宫的纯 种动物”,人造美女被放在一个岛上,赤身裸体,供 有钱的男人捕猎,男人有武器和装备,捕猎到以后 就可以任意处置, 但也有可能被美女设计的陷阱 抓到后杀死。于是这几个男人就全副武装地来到 了岛上,这是一个“重口味”的故事,后来发生了一 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各位可以自己去想像。 鲁迅曾说过:“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 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 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在这篇 名叫“美女狩猎指南”的故事里,主持人造美女项 目的博士竟说这种狩猎活动可以为当地经济做贡 献。科学的进步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助长着最黑暗 的欲望,而几个蒙受过性心理创伤、成年后又被僵 硬的社会现实所掏空的男人们, 只有在以死亡为 代价的猎捕和征服中,才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激情, 以变态的方式释放被扭曲的欲望。 这篇故事的作者就是在座的科幻作家韩松, 他笔下的世界是阴郁、鬼魅、压抑和荒唐的,人物 是卑微无力的。韩松是个敏感的人,又在新华社工 作,每天要接触的大量离奇古怪的社会现实,更能 体会现实的荒诞, 科幻写作于是成为他抒怀和抗 争的最好方式。他认为,科幻能“超越民族劣根性 批判, 尝试进一步探讨在技术文明背景下中国人 日益进化着的诡诈、卑鄙和阴暗,一种以信息化、 法治化和富裕化为特征的新愚昧”。如果说,鲁迅 的“染缸”给人一种滞重、无变化、静态的印象,韩 松的笔下那个鬼气森森的国度, 更像是一种动态 的、生长着的巨怪,它是“五千年的固有逻辑”与现 代科技联姻的产物, 是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 型这一复杂历史进程的一个侧面。 复旦大学的严锋先生说:“从某种意义说韩松 是先锋文学在新世纪的变奏和延伸。”可以说,科 幻的美学特征, 使它在探讨某些新的文化命题方 面有着特别的优势。 第二个故事。在未来, 为了躲避太阳系的毁 灭,人类把地球改造成了一架飞船,地球吞噬着自 己身上的物质,把它们变成能量,驱动自己,载着 全人类在宇宙中漂泊。可以想像这样大尺度的故 事何其华丽庄重和悲壮。 这篇由另一位重要科幻作家刘慈欣所创作的 小说提出了一个关于“崇高”的问题。20 世纪中国 文学中充满了崇高而庄重的中国形象, 这是与作 家们对民族苦难的哀痛与复兴的强烈期许相符合 的风格,然而历史的变故使得80 年代开始的主流 文学中,奇异或新奇性的中国形象成为了主体。王 一川教授指出:“‘现代性工程’所生产的富有新的 中心权威和魅力的伟大中国在此遭到质疑。”“奇 体中国”替代了“庄体中国”。确实,社会现实的苦 厄和困顿、文学自身的发展要求都使得对现实中 国进行崇高庄重的叙事显得单薄而无力。可另一 方面,正如王斑教授也指出,在这个“人心涣散,理 想空虚,民主参与冷落,公民政治瘫痪的时代……反 蔡骏张悦然韩松飞氘徐则臣任晓雯郑小琼唐睿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101 SHANGHAI LITERATURE 崇高的政治,即以身体对抗压抑权威,完全被更大、 更‘崇高’的经济发展、疯狂消费的全球政治俘虏了。 因此,多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没有什么不好”。 如此一来,当代文学如何安置“崇高”成了一 个问题。正是在这里,科幻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 势,也就是,对未来的崇高叙事。在浑浊的现实世 界, 去讲述一个崇高的未来是得当的, 也是应该 的。套用马克思的一句名言:文学不仅要思考这个 世界, 更要给人希望去改变这个世界。刘慈欣认 为,“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 是科幻文学所独 有的功能……最美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乐观的,中 国的科幻作者们应该开始描写美好的未来, 这是 科幻小说的一个刚刚开始的使命”。他笔下那些大 尺度的、恢弘的、气势磅礴的小说展示了宇宙的浩 渺、真理的冷酷,歌颂了人类不断探索宇宙,与自 己的命运抗争的壮举, 正是他的真诚和执着赢得 了最多科幻热爱者的拥戴, 许多年轻人在他那里 获得了勇气和信念。 鲁迅先生说:“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 大艺术的产生。但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 蔽呢? ”我相信,科幻,因为它对未来的热情,能够 为我们的时代注入更多天马行空的大精神。 以上我试图说明: 在深入处理某些文化命题 和对未来的崇高叙事两个方面, 科幻这支同盟军 为当代文学的创作和理论研究都准备了丰富的空 间。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以严肃的态度,符合逻 辑的情节,去处理某些特定的文化命题,或以尽可 能合乎情理的方式来展示一个合情合理的未来 时,他就已经在进行科幻写作了。不过,由于误解,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 在少有 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 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 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 自生自灭, 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 神秘兵器, 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 遗忘。后一个结局比较有美感,前一个结局比较有 喜感。作为一个写作者, 我比较喜欢有美感的结 局,不过作为故事里的人物,我更期待一个有喜感 的结局。所以很荣幸今天来到这里,说了这番话, 希望我们能带着误会相聚,带着了解告别。 徐则臣:我不能一一列举新媒体具体指的是 哪些,但置身于这个高科技如此发达的世界,似乎 根本不需要弄得非常清楚也知道, 作为传统文学 的从业者, 我们同时也已经身处在一个前所未有 的困境中。这个困境当然不包括新媒体给文学,给 写作、传播和阅读提供的便利,这个困境主要针对 的是, 经过新媒体改造过的世界给写作带来的巨 大困难。 前段时间重读《安娜·卡列尼娜》,再次惊叹这 小说的宽阔和复杂, 感叹它对人和世界的认知之 广博与深入,毫无疑问,这是可以让所有后来者绝 望的经典。但头脑凉下来以后,我又不免庆幸,似 乎不必如此绝望,因为《安娜·卡列尼娜》不会再有 了,托尔斯泰也不会再有了。不是具备如此才华的 作家从此绝迹,而是,这个世界已经不能允许、也 不可能会再产生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如果当下 真的产生了《安娜·卡列尼娜》或者《战争与和平》 这样的小说,我觉得,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而言, 它一定是一部虚伪的作品。 因为托尔斯泰是一个“慢”的时代里才可能产 生的作家, 是一个人类仍然拥有众多谜团和隐私 的世界里才可能产生的作家,《安娜·卡列尼娜》和 《战争与和平》也只能是一个“慢”的、有众多未解 之谜和隐私的世界的宏大图景。在那样一个时代, 世界基本保持步行、奔跑的速度,至多是老式蒸汽 火车的速度, 世界有可能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中 保持一个相对静止的状态, 缓慢的节奏足可以让 一个目光敏锐的人,像托尔斯泰,只要花上足够的 时间,就可以把它看清楚,就可以从整体上把握并 描述出来。而且世界有足够多的谜团,每个人有足 够广阔的隐秘内心可供你挖掘和探究, 你总能在 才华和智慧的支持下找到相对陌生的秘密、细节、 故事和表达方式。你能找到一个具有相当说服力 的整体感和陌生感。 而在当下,在这个新媒体一统天下的时代,整 体感和陌生感正在迅速地丧失。 说这个世界瞬息万变,可能没有人能够反对。 瞬息万变得益于高科技, 新媒体就是其中最重要 的环节之一。若干年前,一个信息从地球另一边带 过来,需要很多年,乃至一辈子,也就是说,在信息 传到你耳朵之前,对面的世界对你来说是不变的, 稀薄的信息可以让你沉下心来,充分地想像、虚构 和表述,而且基本上也差不离。那个世界的确就是 很慢。但现在,“9·11”之后几秒钟,全世界都知道 了这场劫难。华尔街两秒钟前某个数字跳错了,全 世界的经济都跟着踉踉跄跄。世界上所有人过的 几乎是同步的生活,新媒体在今天,让我们充分实 现了全球化。但全球化同时在加速信息传递,无数 的信息迅速覆盖、叠加,世界只能以片段和碎片的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作家讲坛 102 SHANGHAI LITERATURE 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蒙太奇从电影里一跃而出, 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你根本来不及坐下来分析、 推理、逻辑和演绎,在你的新结论出来之前,更新 的世界图景又摆在你面前。而这众多的表象中,哪 个真哪个假,哪个有效哪个无效,你无法及时地作 出判断, 世界的确就以后现代所谓的碎片和拼贴 的方式呈现在你面前。你很难获得托尔斯泰式的 整体感。我们能做的,也许就是获取片段式的、片 面的结论。 这种世界真相的整体感的丧失, 必然导致文 学、尤其是小说的形式做出相应的调整。新媒体时 代的信息之庞杂, 固然能为我们的写作提供更多 来源,但信息本身的纠结、错位、断裂和真伪难辨, 给写作带来了更大的困难。和“慢”的世界不同,一 个因未必能导出一个果, 凡事未必就能遵循严格 的逻辑关系, 世界和我们的生活同样很难整一地 在小说中表现出来。乱纷纷的世界,你没办法三两 下就理清头绪。因此, 因果严密的故事整一性小 说,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以为会步履维艰,除非 你非要顽强地执行你作为作者的意志, 把世界的 边边角角都删掉,把各种偶然性和可能性都删掉, 就留下了一个因果清晰、秩序谨严、具有整体感的 故事。如果真这样,我相信当这作品充分地面对世 界时,它将是不及物的,是虚伪的。 新媒体让陌生感也在丧失。 陌生感从来都是文学的重要手段和价值之 一,谁也不愿去读耳熟能详的东西。但新媒体的迅 速制造和传播信息的目的, 就在于取消这个世界 的陌生感。就像广告词说的:联通世界;我们是一 家人。它们致力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世界变成一 个平面, 致力于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所有神秘的东 西去魅,让所有你知道的东西我们都知道,让所有 发生的、可能发生的都暴露出来,包括最隐秘的隐 私。如果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你都司空见惯,你对 这世界的兴趣就会大大降低;同样,如果作家所能 占有的秘密、所能经营出的陌生感你都习以为常, 你对文学的兴趣也会大打折扣。偏偏作家就是和 普通人一样, 生活在一个平面和几近透明的世界 里,所能占有和处理的资源基本上都是公共资源, 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也分不 了彼此———我们的尴尬就出来了。 我们总是羡慕少数民族的作家, 羡慕那些从 事偏僻职业的作家, 羡慕拥有独特而又偏僻经验 的作家, 因为他们可以提供出我们求之不得的陌 生感。我们也总是喜欢读异域风情的小说,喜欢看 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原因也在于此———我们希 望在这个平面和透明的世界上发现盲点和死角。 一个正在无限地消灭盲点和死角的新媒体时代, 我觉得,作为写作者应该是高兴不起来的。 但是,我们的确正处在这个时代,而且新媒体 的发展已经有了加速度,一日千里。即使你比卢梭 还要痛恨科学技术,你依然得适应它。这是世界的 大势所趋。我们的写作同样也得适应它,如果说写 作必须面对时代,那么,我们的写作只能在整体感 和陌生感日渐丧失的困境中转换思路求得发展。 我也想不出什么新招, 但我觉得欧美的后现 代经典如果能被拿来重新扬弃,然后充分本土化, 也许是源头活水和思路之一。此外,也许文学在今 天也到了细分的时候,就像其他的工作,就像学术 研究,分工越来越细,学科划分越来越精密;因为 整体感和陌生感正在流失, 五项全能和学贯中西 从此以后将越发艰难,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只有深 挖洞广积粮, 在某个题材和领域内以做学问的态 度坐定冷板凳, 更加忠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独特 体悟和思考,在同中辨异,于无声处听惊雷,或为 正途。 这么说希望不是危言耸听, 也希望不让人绝 望。但有一点应该不难理解,那就是,文学在今天 这样一个时代, 是需要警惕传统写作中习焉不察 的惯性了。 任晓雯:文学足够老了,人们一次次丧失耐心,对 它宣判死刑。倘若问我:文学是否消亡? 很难笼统 作答。文学不是面目清晰的科学,也非统一标准的 赛跑。作为具有独立审美观的写作者或阅读者,必 有异于公共文学知识的立场。所以,说说我的私人 立场吧。 在我看来,文学就是一条河:不同时段不同天 气,会呈现不同面貌;在这变化之下,却又隐含不 变。文学精神,就是这静止恒定之物。文学之为文 学,不因其变化之形式,而在其不变之实质。 现在流行一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似乎足将 文学贴上“遗产”标签,送进历史陈列室。我想起 《昨日的世界》, 一位作家关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 的欧洲回忆。倘若读过《极端的年代》,仍可一阅 《昨日的世界》。不同于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系 统严谨, 作家茨威格的历史自传, 对人性深刻洞 察,对战争精妙还原。民族精神不再是抽象,体现 为一个个人。历史事件不再是概念,体现为一个个 细节。作家在数据和史实之外,记录时代的精神面 蔡骏张悦然韩松飞氘徐则臣任晓雯郑小琼唐睿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103 SHANGHAI LITERATURE 貌———无论使用虚构,抑或非虚构。一位诚实的作 家,可以补正学者的粗略乃至偏差。 除了补正历史的滞后作用, 在纷乱复杂的当 下,文学是否必要,是否可被深度报道、纪实文章、 社会调查取代? 在我看来,文学精神之中,存在一种真实性, 使文学免于沦为故事、段子、逸闻。文学凭借着什 么,去建构另一世界? 我认为是记忆。所有体验、感 悟、表现、洞视,乃至想像力,都是记忆的衍生。文 学与现实具备关联,并行同构。 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 构建了最光怪陆离 的文学世界, 却始终自视是现实主义作家, 认为 “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像的神奇得多”。 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 后者把“现 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马尔克 斯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用直觉感受,打消 “我”和“我”之外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是内 在的。 这种处理客观世界的方式,使得一切“揭露”、 “批判”、“弘扬”……以及诸词之后的宾语,皆成文 学的累赘。随手举例:《刽子手之歌》,写一名美国 马加爵;《国王的人马》,写一名美国王益。这两部 优秀的文学作品,非为煽动仇恨,反腐倡廉,甚至 不提供道德判断。无论罪犯,抑或贪官,在文学世 界里,都只是具体情境之下,面目复杂的人类。 文学涉及道德悖论。给世界一套明晰解释和 一个答案,是黄仁宇、曹锦清们的任务。文学作为 认知世界的一个维度, 不依附意识形态、伦理准 则。它与它们彼此补充,相互参映。文学还有不可 替代的价值, 只因人类理性尚存无解之困境——— 关乎道德,关乎死亡。如若一天,宗教之幕沉降于 整个混沌领域,文学倒可以消亡了。然而没有。所 以文学存在着,窥视我们的混沌,刺激我们不断省 视道德和死亡。 文学是一片自由驰骋之地,文学体制不是。文 学有不同种类。纯文学、传统文学、通俗文学、畅销 文学、网络文学……任何命名背后,都蕴藏一种权 力。比如“纯文学”,细细想来,极为傲慢,因为在它 指称之外,都是“不纯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文 学,网络文学……或被“纯文学”看来,根本不配叫 “文学”的文字。“纯文学”貌似一张质量合格证,实 指一种出身与血统:发表于专业文学期刊,被文学 批评家关注,获得命名,结集成书。 以《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的帕慕克,是当 今最畅销的严肃作家之一。正因流行,得“诺奖”的 时间被推迟了。而像村上春树和斯蒂芬·金,更被 瑞典老头们饱以偏见。斯蒂芬·金愤然批之曰:知 识界的势利和文学批评的种姓制度。金是对的。文 学只有一种精神,何来诸种分类。非得分类,只应 分为:好的,不好的。 文学元老院恐惧商业, 反感流行。真正的原 因,是商业挑战了权威。商业发展,网络崛起,打破 了单一文学势力。一位作家,哪怕不被学院趣味接 受,也可在商业社会、网络时代成名。有人怕商业 导致文学消亡。可我认为,损害文学的不是商业, 是商业化得不够。在成熟的市场,不同文学品种, 都能各得其所。细分小众市场,定位目标受众,而 非在所谓大众的低水准上批量复制, 后者才是劣 币驱逐良币的真正原因。 我认为理想的文学生态, 应呈三足鼎立:学 院、商业、网络。学院独立于商业和政治;商业高度 发达,门类齐全;网络赋予充分的发表自由和通畅 的传播渠道。还有一种叫官方的东西,在我的文学 理想国里不存在。 经历过80 年代的人,感慨当下文学凋蔽。在 我看来,不过是被小众化、边缘化的失落。虚假繁 荣之后,文学回归本位。文学从不为所有人存在, 只为需要它的人存在。 这也不代表我乐观。乐观无谓,悲观无用。对 于写作者,文学史、文学生态、文学前景,乃至读 者受众,都是伪命题。不服从政治,不趋从趣味。 任尔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理想,也 是一种偏执。然而,哪项伟大事业,不是偏执狂完 成的呢? 宫崎峻有句话打动我:“我一点也不担心手绘 动画的未来,因为,首先我,我就不会放弃它。”献 给自己,献给珍爱此言的所有同道。 郑小琼: 在这个以网络为主要交流方式的时代,我 们还以真实的面孔来这里交流, 让我感觉到一种 传统的温暖和踏实。我不知道两千多年前,面对造 纸术的发明, 那时的文学创作者会不会如同今天 一样讨论“纸上文学”与“竹简文学”、“丝帛文学” 的命名; 或者面对印刷术的出现, 会不会出现如 “印刷文学”与“手写文学”的命名;或者更近一点, 面对第一份杂志的出现,会不会有“杂志文学”等 命名。很不幸地,当我们现在面对网络之时,“网络 文学”出现了,而且很堂而皇之。我只能说,这是一 个“马甲”横飞的年代,习惯了各种命名与被命名, 它们出于主动或者被动。比如在新世纪以来,我们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作家讲坛 104 SHANGHAI LITERATURE 的文学不断被穿上了各种“马甲”。就我个人而言, 就曾被人披上过无数件的“马甲”,比如因为我的 身份披上的“打工文学”的马甲,我个人也不幸地 被媒体披上了一个“打工妹诗人”的“马甲”。但对 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我更关心“马甲”背后的东西。 我相信,我们需要面对的依然是去掉这个“马甲” 之后的文学。在给文学作品披“马甲”的过程中,我 想起赵本山小品中的一句话:“小样的, 披上一个 ‘马甲’就以为不认识你了? ”很不幸,我们现在所 面临的境况就是文学披上一个这样或者那样的 “马甲”之后,我们就真的不认识了,我们不断地被 各种“马甲”迷惑。我们更在意的不是文学的本身, 而是“马甲”,我们对文学的审美也成为了对“马 甲”的审美。 在我看来, 文学更需要保持一种没有被异化 的纯粹。文学一直在抗拒着异化, 比如市场的异 化,权力的异化,资本的异化,现在又有一个媒体 的异化。我们现在所说的这种新媒体在我看来更 多的是科学技术的异化。我相信文学的力量是强 大的,从诞生之日起,它就面临着各种异化,但是 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坚持着它的本身, 而它不断 用它本身的力量来脱掉种种披在它身上的“马 甲”,还原它的本身。 “马甲”能给文学带来什么,这也是我关注的, 它带给文学的不应该只是市场影响、传播速度与 方式的改变。这些披着“马甲”的文学是不是带给 文学新的审美方式或者来自于文本的创新? 优秀 的文本, 无论是用网络传播, 还是用纸本印刷传 播,或者是用手写传播,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在意 的只是它文本本身的质量。它只有一个读者阅读, 或者一亿个读者阅读,它出不出版,传不传播,都 构不成对文本的影响。 我并不否认,近十年来,网络的出现给文学传 播方式带来很大的变化, 网络新媒体加速了文本 的交流。比如网络出现,使诗歌创作出现了前所未 有的繁荣, 网络使得诗歌初学者一开始就能够跟 最优秀的诗人与文本进行直接交流,相对来说,网 络新媒体让一个诗人的成长速度比起以往迅速多 了。新的网络词语的出现,或者区别于传统方式的 文本出现, 这一切会不会形成文学的一种新的审 美方式,新的文本方向,这是我关注的。 很不幸的, 我们现在的评论似乎都跟着市场 走了,销量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着写作,对 此,我用一句话概括近十年的当代文学:繁华的媒 介,落寞的文本,热闹的新闻,冷落的文学。如果仔 细观察新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 我认为有两个最 为显著的方面影响着我们的创作。以传统方式写 作,就是走杂志这条路线的当代文学。一些有影响 力的文学评论家影响着这一批作者的写作, 比如 几个评论家推举一下底层写作,那在这几年,我们 大部分写作者都拥向了底层写作。而作为新媒体 为主的写作者,就是跟着市场走,哪个书销量大, 同类型化的文本一下子就会蜂涌而上, 形成一种 类型化的创作。在我看来,由少数有影响力的文学 评论家决定着写作者的方向与由市场决定的写作 者的方向都是畸形的。当代文学似乎朝着这种畸 形的方向不断前进着, 而这种畸形的背后所形成 的问题更值得我们关注。 当代文学的问题在我看来依然只是一个最为 原始的问题,就是如何保持文本上的纯粹。无论是 科学技术主导下的传播媒介方式的改变, 还是资 本主导下的市场走向的改变, 抑或权力主导下的 对于写作题材、思想的侵蚀等等,都无法改变文学 本身,而写作者会不会被这一切侵蚀、分解、打磨? 它们会不会影响写作者真实地表达我们的内心? 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内心来保持对这一切的抵 制,在文学作品中提供更为人性的世界观。 唐睿: 当代中国文学步入新世纪已十个年头, 作为这株大树的其中一根桠枝, 香港文学依然以 它特殊的条件, 长出了稍稍有别于其他枝叶的姿 态。当新媒体和新一代作家在内地对传统意义上 的严肃文学作出了相当颠覆的时候,香港,这个互 联网普及率极高的资讯城市, 却没有孕育出影响 力跟内地网络文学相若的媒体文学。这一方面大 概可以说明,网络文学的流行,除了需要充分的网 络人口外, 还包含了其他因素; 而从另一个角度 看, 亦反映了香港文学有别于内地文学的生存环 境条件。 在过去的十年间, 网络几乎成了青少年不可 或缺的生活工具之一。纵然如此,网络对于港人的 功能价值主要还是在于查找资料、娱乐以及社交。 尽管不少网民都使用具有发表文字功能的博客和 Facebook, 但当中的记述主要都是日常琐碎以及 朋友间的联谊,至于文学意义上的诗歌、散文,以 及小说创作,则比较罕见。 香港的读者与作者并没有选择在网络上相 遇,并非因为香港没有充足的写作和阅读人口,而 是因为在网络之外, 已经有其他的途径和地方可 以让作者和读者自由相会。从这现象看来,我们或 蔡骏张悦然韩松飞氘徐则臣任晓雯郑小琼唐睿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105 SHANGHAI LITERATURE 许可以归纳出网络文学流行的其中一个元素:写 作人口大于发表渠道。 文学作品的发表途径除了向公众朗读之外, 书面的发表形式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类:文学比赛、 文学刊物以及出版。 在过去十年间,香港的文学比赛可谓热闹。除 了历史相对悠久的青年文学奖(创于1972 年)和 自上世纪90 年代创办至今始终是香港文学的两 个最高殊荣的香港中文文学创作奖和香港中文文 学双年奖外, 各高校也在过去的十年间先后创办 了不少文学奖。一时之间,门槛高低不一的奖项让 文坛的新手老手都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特别是两 个以全球华语区为征稿对象的比赛俱请来了两岸 三地以及海外专家出任评审, 这既令奖项的权威 性得到提高, 而同时亦大大提升了获选香港作 家———如董启章、麦树坚等人的创作自信。 香港的文艺刊物自千禧年起亦有不少发展。 报章一直是香港作家的重要栖息地, 一块块的专 栏格子除了是普罗市民在急速生活中接受文艺熏 陶的重要泉源外, 还是许多文字工作者的重要生 活依靠。相较于报章,香港的文学杂志始终面临着 严峻的生存条件。除了几本长期有幸获得固定资 助的文学杂志如《香港文学》和《城市文艺》外,其 他的文学杂志,即使严肃如西西等人所创办的《素 叶文学》, 也难免需要面对长期脱期或停刊的威 胁,然而香港文学杂志在过去总不乏“死灰复燃” 的例子。说到文学杂志,不得不提在过去几年迅速 地在青少年之中得到普及,走出香港,并逐渐被台 湾及内地读者认识的《字花》。这本由文字创作人 和视觉艺术创作人携手创办的文艺刊物打破了传 统文学杂志的形式, 它的风格每期随着负责编辑 的个性而不停游移,既有流行普及的面貌,也有严 肃文艺的讨论,还有社会政治的关怀,包罗万象, 而版面设计亦由于有一群资深的平面设计工作者 参与,加上编辑们不甘寂寞,自觉求变的态度,所 以每期总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为香港年轻一 代的文艺创作带来了一番既新颖又活泼的气象。 香港的出版跟文学杂志一样有一种“逆流而 上”的情况。2008 年2 月4 日,为文艺出版辛苦了 大半生的青文书店店主罗志华先生被发现于收拾 仓库藏书时意外被书本压死多日, 这恐怕是新世 纪,甚至香港出版史上最低沉的悲歌。然而这样的 悲剧却没有令有志出版严肃文学作品的出版社却 步。除了规模相对较小的出版社,大格局的出版社 对提拔年轻作者都相对抱持开放的态度, 只要作 者能够交出有说服力的稿件, 出版社都会不问出 身而详加考虑。香港三联就于2007 年起借着“年 轻作家比赛”挖掘出一批新的作家,而皇冠、博益 和花千树等出版社亦于每年书展向公众推荐不少 新的作者。 就以上几点而言, 都可以看出, 自新世纪开 始,香港文学的生存环境尽管仍有诸多挑战,但整 体而言还是朝着相对积极而且活泼的方向发展, 而其中作者发表作品的途径更可谓不少, 而门槛 亦有高有低,在这样的前题下,香港的文字创作者 就有空间去选择传统,而且是有偿的发表方式,因 此网络尽管在香港甚为普及, 却始终没有出现具 有影响力的网络文学群。 当我们考虑到网络文学的出现, 实际还包含 了一种文学在美学上的自觉更新时, 我们就有可 能需要怀疑, 香港文学是否处于一种后知后觉的 处境。当年轻的一代都以网络游戏的叙事观点去 审视世界, 传统文学的叙事方式与世界观是否还 足以忠实地描画我们的感情? 就此问题,香港虽然 没有出现流行的网络文学, 但仍不乏一些敏感的 作家,如可洛(梁伟洛)和徐振(徐焯然)在这方面 作了实验性的探索。 总体而言, 香港文学跟其他同样生长在中国 当代文学这株大树上的桠枝在体态上确实有着些 微的差异,而大概由于朝向的不同,这根长期没有 受到太阳照耀的桠枝仿佛既没表现出刚劲的挺 拔,也没有长出粗犷的藤蔓,然而这根生长得沉寂 而缓慢的桠枝却始终未曾停止伸展她纤弱的躯 体,并尽可能尽现出她最大的生命力。 注:本稿以发言顺序为准,有删节。 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作家讲坛 106

  • Nancy

    Nancy 楼主 2011-10-09 23:00:30

    Literatures 2009.9 叙述的立场 ■张悦然葛亮 张悦然(以下简称张):今天来聊关于文学的话 题。我们先说说语言。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体会, 我对小说的语言也许有过度挑剔的倾向。小说的语 言很容易对我造成进入的障碍,如果我阅读一个小 说的首先几个段落,否定了它的语言,那么我将无论 如何也无法再读下去。 葛亮(以下简称葛):我觉得这和个人的审美与 阅历都有关。这种体会我也有,虽然我们都尽量让自 己宽容。但语言是构成作品的基本素质之一,同时也 是阅读吸引力的基础。我们固然不能因为某些片段 而立刻否定一个作者,在了解他在语言外的叙事企 图和情节设计等元素之前。但是,这对读者的耐心实 在是很大的挑战。语言实际决定了读者对作者的最 初认同。无论是海明威还是福克纳,他们永远都有标 记般的语言,形成了一种腔调,这是他们的迷人之 处。在某种程度上,小说的腔调决定意义。气息鲜明 的作家如安杰拉·卡特,她独特的语言是进入小说文 本的入口。 张:某些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也许离我们并不 久远,但他们的语言,我却很难接受。这种接受的困 难,与题材无关,并不是说,因为我没有乡村生活的 背景,对于那些乡土题材的小说,用方言来写的小说 就无法接受。那么决定因素到底是什么呢,所以,有 关语言的变迁,以及语言的保鲜,你又怎么看。 葛:你说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因为,涉及到 我们这一代人对经验的界定。表达方式实际上仍然 与生活经历有关。对具体的作者而言,文字风格的构 成来自于某种惯性。这种惯性除个性以外,也包含时 代与社会性。语言的变化与延展,和这些外部因素关 系如同唇齿。在我们这代人,语言很大程度上得益于 教育。这种教育虽然有本身的局限,但是也激发了语 言新的面目。 张:我认为语言的变迁,可能和我们较之上一辈 人,更多地接受了国外翻译过来的小说的语言。那些 语言也许对我们产生的一些影响。 葛:没错,对我们这代人,这是语言教育十分重 要的层面。还有,如果我们缺乏与某种语言格局相关 的生活,实际很难进入这种语言的气场。有些表达的 模式,和当时所处的意识形态氛围也相关。你提到方 言的运用,也是小说很重要的元素,因为它的鲜活。 有时也可能造成阻滞,我们都认可《海上花列传》是 部好小说,但是也是令人难以进入的文本,尽管张爱 玲如此地推介。这更多是因为我们对吴文化背景缺 乏整体性与深入的认知,不仅仅是方言的问题。 另外,提到乡土文学,也是很多前辈作家运用方 言的擅长。但也涉及到作者自身对读者的体恤。好的 作家,会很自觉地将语言乃至语境“翻译”过来。沈从 文先生的作品,关乎湘西,湘文化的特色是一定的, 但我们没有任何进入他作品的困难。他的学生汪曾 祺先生也是一样,明白如话,却并不以牺牲地域性为 葛亮/ 访谈 叙述的立场 12 Literatures 2009.9 代价。这种质朴洗练的文字也是我近来所欣赏的。进 入他的文字世界是很享受的事情。这就是我说的作 家在语言方面的体恤。 张:据我所知,你是一个对自己语言要求很严格 的人,但是你在香港生活了近十年,看的都是繁体 字,说的是粤语。那么你的小说语言也不可避免地会 受到这些的影响。你对自己的语言是如何要求,它的 标准是什么﹖ 葛:是的,我对自己有语言上的要求。我的生活 经历的确会对语言造成影响。我希望这些影响是正 面的,在我现有的语言格局上,会增添一些新的内 容,一些鲜活的东西。粤语中保存了很多中古音,在 语言表意的角度上,它有信达而精简的一面。我希望 能对这种语言的优势有所吸收。当然,得视乎具体的 语境。我的小说取材更多关乎香港之外。所以,我不 会让这种语言特性非常明确的方言对我诠释主题造 成干扰。始终现代汉语的主流才是我们在写作时遵 循的标准。我对自己语言现有的要求是在表意上尽 量地明确,文字表达上要干净。当然炼字是应该的,修 辞是一种有格局的东西,更依赖的是整体上的感觉。 张:接下来,我们说说小说中的故事吧。事实上, 我不是一个沉迷于讲故事的人,心里总有一种对故 事的敬畏心。觉得太过于会讲故事,对写小说是不利 的。但我现在发现,我常常是在忽然产生讲好故事的 努力的那一刻,把一个小说领向了错误的方向。 葛:我想对故事的敬畏是我们都有的。故事是情 节的起点。福斯特认为小说的基本面正在于此,可见 是重中之重。在我的概念里,故事其实是一个方向。 我们在写小说的时候,常常将故事当作脉络性的东 西来看待。我会觉得不妨轻松一些。因为小说作为一 种用逻辑贯穿的文字体系,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都可能影响小说的走向,“蝴蝶效应”一般。而随之而 来的故事的开放性,往往是更迷人的。这方面不少的 范本,比方《十日谈》。我记得你的小说里,也经常在 形式探索的基础上,给了故事更多的可能性。我们看 到不少成功的例子。这并不一定是错误的,只是这种 可能性的逻辑感是不是能有足够的说服力,支持情 节走下去,实现整个体系的完成。我更感兴趣的是, 怎么让故事丰厚起来。 张: 其实我很矛盾,有时候觉得故事是一种束 缚。当我安下心来一点点说故事的时候,我就会觉得, 这个小说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又不敢对故事太过轻 蔑,那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你有这样的困难吗﹖ 葛:你的意思是,故事可能是对小说形式的束缚 么? 张:对。 葛:当我们对形式有所追求的时候,的确会经常 面临类似这样的问题。就是,说故事的欲望造成了我 们对形式的懈怠。而当我们对承载故事的容器突然 收紧,又觉得对故事本身是不公的。我想,这大概还 是关乎小说写作经验的一个层面。有很多在形式上 圆熟的作家,比如博尔赫斯,他在叙事时间技巧的探 索上走得非常远,但并未影响到他是个讲故事的好 手,前者也未对后者造成束缚,可谓浑然天成。对于 故事,我们的重视是一样的,剩下的其实是怎样讲出 来的问题。曾有论者问及我在小说中所用的in medias res 的手法,我才意识到不自觉地运用了某 种形式去实现对故事的讲述,这算是比较自然的形 成。你早期的小说中“哥特风”的叙述方式与其中的 故事内核,我想同样是恰如其分的。 张: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他习惯的叙述方式,和 适合他的时间长度。对我来说,我喜欢处理一种 “often”的状态,一种习惯状态,而对于正在发生的 时间点,有时我会因为过多沉溺,使它过于浓重,好 像停滞了。 葛:这一点我可以了解,因为大多数人都处于一 种生活的常态之中,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反高潮的运 作。这也是当代小说着意表达的一个层面。有的时间 点,实际是因为历史元素的切入而沉重。因为他包含 了对于常态中的细节的某种强调。在当下文本的表 述中,历史也可以是常态的。新历史主义的瓦解性和 开放性都向我们呈现了这一点。你怎么看待小说中 的所谓“历史感”? 张: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概念。也许是太多人向我 提起它的缘故。这是一个小说创作的动机问题。我认 为当强调这一点,有意识地把这些投放到小说中去 的时候,它们是移植的,不是生长的,它们与你的叙 述永远貌合神离。 葛:我想我们仍然无法回避。因为历史的脉络可 以赋予小说某种天然的逻辑力量。当然,甚至可以成 为被解构的对象。适当地进入是必要的。比方昆德拉 对于历史的理解,是给他的人物创造一个有解释意 义的存在状态。其实是一个背景,人物不可能回避他 所生存的背景。 张:不用回避。我们就管那些叫生存背景,不一 定用历史感来描述它。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用写实的 方式,记录已经成为历史的某个时间。我这里所说的 写实的意思是,你是在写你的人物,是你的人物恰好 葛亮/ 访谈 13 Literatures 2009.9 生活在那个时间,而不是你就想写那段历史,如果你 不是专事这方面研究已久。 我们该如何写历史,这也许是个有趣的问题。我 们看奥斯汀,我们觉得那么美好,好像就坐在那个庄 园里的客厅中,旁边的沙发上有位慵懒的太太,她的 脚下有一条狗。但是极少有人,会觉得当代人写维多 利亚时代,比奥斯汀写得更好。 葛:嗯,在我看来,奥斯汀的小说中的历史元素﹐ 是精简而明晰的。她的迷人情调,和19 世纪维多时期 英国整体性的历史脉络,是不可分割的。大到社交礼 仪,小到先生们领结的打法,哪一环都是历史的遗迹。 张:接下来,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叙述者。因为你 和我提到过自然主义,你倾向于用一种比较中立和 隐藏的身份来叙述,是这样吗﹖ 葛:是相对冷静的状态。我不倾向叙述者在小说 中表达过多的情绪与价值判断。比方雨果,后者小说 中叙事的声音那样恣意磅礡地表达见解与展览知 识,让我觉得过于霸权,并且对读者的情绪上造成阻 断。我更多地期图去呈现,而不是去左右与控制。 张:我现在的体会是,那要看你说了什么。读者 最反感说教最反感你试图改造他,牵制他。但我觉 得,如果你不用说教,有些方式也并不讨厌。比如戏 谑,嘲讽你的人物,况且,在非间接引语和意识流被 广泛甚至泛滥使用的今天,你很容易逃脱责任…… 因为那些话可以和你的人物结合在一起。我的感觉 是,我觉得现在,叙述者倒是可以跳出来,因为文本 形式需要更灵活和自由。但是你要确保自己不讨厌, 并且你有理由证明这些话和你的人物在一起,而不 是脱离了他们。 葛:你说得对,叙事声音的出现,有一个前提,要 确保自己不讨厌,过犹不及。除去小说形式之外,其 实归根结底是关于叙事者腔调的问题。我不太会臧 否我小说中的人物。每个人物的出现,已经有他的独 立生命和基调。他的出现本身,已经隐含了某种性 质。我更倾向于,有时候叙事者的声音,是对读者的 某种体恤﹑引导,或者提示。又或者,一些不会对读者 构成干扰和威胁的表述。我很喜欢一些前辈作家的 小说中所体现出的掌故感,而这种感觉的塑成的确 依赖于叙事者分寸得宜的腔调。比方陆文夫的《美食 家》,叙事者可以说是站在文本的最前线的,但是没 有令人感觉到有不妥当之感,相反和整个故事的讲 述,水乳交融。 张:但是,有时过于中立的叙述,缺乏滋味,显得 平淡。这个当然有无数反例。比如我们举卡佛的例 子。曾有那么多中国作家喜欢他,学习他。但是我在 想,卡佛的方式,似乎并不适合中国小说。因为他太 依靠语言。而我们的语言方式,与美国相差太远。所 以用卡佛的方式,写中国人,只能写一些非常古怪和 边缘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过一些年轻作家模 仿卡佛,觉得非常矫揉造作。叙述者倒是躲起来了, 可是每句话,都像叙述者说的,你会觉得那个躲在后 面的叙述者好累,要费尽心思,想那么多别扭的话, 来营造出卡佛的氛围 葛:还是要看分寸和作者的呈现技巧本身,甚至 作者的风格。卡佛的语言是卷标式的,包括语法和修 辞,必须有适合自己的土壤和质地,才能恰如其分。 后来的模仿者得其形而未得其实,可以看到的“中 立”已经流于“克制”,克制得过了,就显得做作。运用 的得体,的确也关乎于小说的整体构成,在大多数写 实作品中,如果一个故事已很迭宕,叙事者平和的声 音从某种某种程度上,起到调节节奏的作用。 张:但是人们实在读了太多小说,他们现在已经 不能接受你云淡风轻娓娓道来,长篇小说如果要跟 上现代人的步伐,和他们的生活节奏吻合,它需要一 些变化。所以我觉得,是在现在,我们反而需要一个 有魅力的叙述者。这是我的观点。 葛:嗯,所以我说了,会是一种调节,而不是全 部。当叙事者隐身的时候,全知视角下的故事已经会 有很多的变化和起伏。这种魅力同样是来自于叙事 者的用心,只不过不易察觉。 张:你对故事还是很乐观的。我觉得故事的变化 和起伏,真的很难吸引读者。因为他们消费过太多故 事。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可真是一个爱发言的叙述者 …… 葛:还是看具体如何表达,我想,在很多情况下, 叙事者的声音的确会受到小说故事和情节乃至人物 性质的影响。我有兴趣谈谈sherwood anderson 的 一篇小说《林中之死》。你会觉得,这个小说在叙事上 并无太多的特点。但是,对于表现那个极端性格的人 物,那种长年的,一以贯之的,默默堆砌的性情,的确 有一种积聚待发的作用。你对于这类人物怎么看,会 认同他们看似单一并强大的性格塑造么﹖我记得你 的小说中间,也曾有一些性情决绝的人,那种执着到 底不回头的人。 张:在我过去的小说中,人物都比较单细胞。不 过我发现,他们也是真实的。现实中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引人注目,令人愿意多看他,多接近 他。所有接近极限的状态,都是人们所向往的。但我 葛亮/ 访谈 14 Literatures 2009.9

    现在觉得,这样的人,可能太强大了,像个不撞南墙 不回头的发条人,笔直前进,不容阻挡,一部小说里 有一个这样的人还好,如果每一个都是这样,他们就 会撞到一起……作者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我们看到 的小说,很多都有这样一个人物,他有强烈的感情, 分明的动机,他在驱使着小说。而其它人,则会柔和 一些。 葛:嗯,我始终觉得。这种人并不能等同于福斯 特所说的“平面人物”,一定这样定义是有失公允的。 因为他们有他们存在的价值和依据。《林中之死》里 头的老妇人,一个无名的角色,一生都在坚持一个” 喂养”的动作,不论对象,一直到她死去。我不愿质疑 她的可信度,因为她并不单纯是一种精神,anderson 给了我们许多的细节去佐证她存在的合理性。她越 是强大而单一,悲剧的力量就越是动人。我曾在小说 中写过一个角色“安”,我希望给她性格更多的维度。 但最终有一点突现出来,就是锲而不舍,有一点“轴” 的处世原则。她在现实中的锋利将四周人的圆润割 裂开来,更易让我们看到生活的本质。 张:这样的人往往更可爱。人们总是因为爱才会 追随。读者也是一样。 葛:因为大情大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实现了读 者心底暗藏的理想。 张:其实很奇怪,人们会希望在小说里,看到角 色性格的发展,改变,觉得这是命运的法则,可是呢, 一旦角色的性格发生稍大一点的改变,读者心里必 会产生怀疑,他会想,怎么会改变那么大呢?他不会 变成这样一个人的。 葛:这和读者对小说的期待相关。前者其实隐含 了对于故事本身的要求。如果一个人物的性情在小 说中细水流年的平铺直叙。这种写法大约只能作为 生活的截取,是支撑不了长篇幅的铺陈的。而读者又 时时将人物与现实中的人进行比对,难以容忍任何 欠缺说服力的改变。但是小说归根到底,还是对生活 的提炼,无法等同于生活本身。也就是说,适当的“戏 剧性”仍然是小说中可取的元素。 张:是的。 葛:人物,故事与叙事形式,永远是统一与制衡 的关系。我读了你上次讲到那篇有关约翰·欧文的文 章。其实很感兴趣一点,是欧文曾经有过读字困难 (dyslexia),他在小说上的特殊技巧得益于对这种 困难的克服。这使我想到了我们都可能遭遇的问题, 就是写作上的“成见”感。有时候,当我们写得太顺 利,这种成见感日益浓烈,实际可能会影响到进步。 张:我是感兴趣,他比别人更担心读者会忘记。 事实上,很多小说家到处布线来显示自己的高明和 智能,但是读者能够领略的,往往只是一部分。因为 还有一部分被读者,至少是普通读者忘记和丢失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允许普通读者丢失,把一些更 深的隐藏,送给那些专门收存它们和关心它们的人。 还是我们应该照顾普通读者。 葛:你说到的,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小说的 高差感,有时候是出于作者自己的选择。大约一部小 说的呈现并非非此即彼,给读者的也可以是不同的 层面。普通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也许 足够。总有些活儿,会留给专业读者去做,不是么?正 如乔伊斯说他的《尤利西斯》,写出来就是给博士生 们去完成学位论文的,呵呵。 张:欧文是照顾到普通读者的。他的小说优点就 是故事很好看,非常有阅读快感。 葛:是的,小说作品的确可以有不同层面,给读 者各取所需。一部小说的读者群落,大概也是呈金字 塔排列的。但是彼此之间自然分级,互有交集,并不 矛盾。 张:这是欧文的优点,因为让读者充满满足感。 所以我发现,当你呼应一个读者记得的拼图时。他会 感到愉悦和满足。就好像你提起一个老朋友,一个老 朋友的习惯。 葛:对,这也可以理解为作家与读者间可预期的 某种合作吧。 张:最后,我想谈谈对你小说的一些感受。你一 直都是在用善良的目光看世界,所以你的角色,有一 种善良的可爱,他们很容易牵动读者的心,让读者为 他们揪心。那是一种很隐没的深情。你均匀地分给他 们,没有偏倚。我非常喜欢《七声》里面,毛毛走走停 停经过的那些人。他们被他聚集在一起,想起来让人 觉得很温暖。 然后是那部即将面世的长篇,我觉得你完成了 你心底最需要写和一直想写的一部小说。它是沉甸 甸的,充满野心的。它有你对这座城市不可言喻的深 厚情感。所以你对你的人物,充满怜爱之心。尽管你 想要表达宿命之无奈,但是你还是没有把他们的热 情浇灭。他们有一种不可扭曲的质量,这种质量,是 你对那些有伤痕的岁月的抚摸。他们的这种质量,也 是这座城市的光丽所在。最后,我想到那个词,“衣锦 还乡”,也许它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你把衣锦还给 故乡,给这座曾受屈辱,略显颓唐凋败的城市,披上 属于它的尊贵的衣裳。 葛亮/ 访谈 15

  • Nancy

    Nancy 楼主 2011-10-10 11:11:26

    http://www.writermagazine.cnWRITER 张悦然 一千零一个夜晚 张悦然1982 年生于山东济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后回国专事写 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 乘鲤鱼去》《誓鸟》。作品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芙蓉》《花城》《小说界》《上海 文学》等中国重要文学期刊,先后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春 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长篇小说《誓鸟》被评选为“2006 年中国小说 排行榜”最佳长篇小说。2008 年开始主编专注于“80 后”创作的系列主题书《鲤》。 中日青年作家作品专辑092 WRITERE-mail:ccwriter@263.net 1 那个孩子出生于凌晨一点。分娩的过程非常艰难。我的身体一直在反抗,箍紧盆骨像一道 铁门,将婴儿关在里面。我一点都不希望将它生下来。 可它还是如异物一样被取了出去。医生尚未提起剪刀,脐带自己就断了,那孩子急不可待 地摆脱了我。 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好像空空的茧壳。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被丢弃了。那一刻 我想到圣母玛利亚,我在心中呼唤着她,这位与我同病相怜的女神。她将耶稣生下来的时候,是 否也曾这样失落?上帝借用她的身体将神带到人间。这一次,他借用了我的身体,带来的是魔 鬼。 2 去年七月,在郊外废弃的厂房里,我第一次看到杜仲。他正蹲在堆满古董家具的屋子当中, 用卷尺测量一只黄花梨条案的长宽。一张树根色的窄脸,穿着难看的条纹短袖衬衫,宽大的袖 管中飘散出汗液的臭味。黑乎乎的脚趾从廉价的沙滩凉鞋中伸出来,趾甲里塞满污垢。他看起 来很失败,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重量,那具身体里不知道塞的是什么, 满满当当的,密不透风,看着令人几乎窒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很矮,却沉实得犹如 一枚秤砣。 “你是来取紫檀桌的吗?右边第一间,里面有人。”他头也不抬地说。后来他告诉我,他眼睛 的余光瞥见一双穿着黑色细带凉鞋的女孩的脚,涂着血红的蔻丹,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年轻的女 人能够与自己产生什么关联。所以,他没有抬起眼睛看我。他已经过了喜欢看女人的年龄,大半 辈子的生活教会他一个道理:不要总是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那样只会越看越眼红。 我告诉他,我不是来取家具的。他没有再说什么。夏日响亮的蝉声包围了四周,午后毒辣的 太阳堵在门口,半空中涌动着飞蛾与尘埃。我躲在一小片孤岛形状的阴影里,驻守着一点虚伪 的矜持。 那个时候,我父亲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最近买下的几件家具。由于年代久 远,残缺在所难免,所以先搬到这里让工人做些修补。他得意地谈着自己的收藏心得,十万块买 的柜子现在可以卖二百万,我已经听得生厌,就丢开他们,一个人四处闲逛。走到这间屋子门前 的时候,空气忽然变得紧绷。推门进来看到他,知道他应该就是杜仲。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叹了一 口气。原本打算攒起来的最后一点青春,看来又要被挥霍掉了。 我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和他的朋友已经站在院子当中。他们还要赶往另外一个地方,我显 得很累,表示不想再跟他们去。父亲善解人意地让我留在这里,说傍晚的时候会来接我,大家一 起吃晚饭。然后他们急匆匆地离开了。我本以为他会和杜仲打一声招呼,不过,他显然忘记了这 个人的存在。 那天中午,我和杜仲他们一起吃饭。工人们不好意思再裸着上身,都套上了汗衫,说话也格 外小心翼翼。有人告诉他,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才抬起头正式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早就等候 在那里,令他微微一怔。他从前应当是个很解风情的男人,随着衰老渐渐荒废了那些心思。吃过 饭,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骆驼,点了一根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香烟,叼在油津津的紫色双唇中 间。他的那只斜挎式的书包看起来非常滑稽,鸭血色的硬防雨绸质料上,写着一串流畅的英文 093 http://www.writermagazine.cnWRITER 字母,却是“力量”二字的汉语拼音。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叶澎知 道我打算勾搭一个这样的男人,会是什么反应。 我想起父亲提起的那套很稀有的签具,就让一个工人取来给我 看一看。雕刻精细的签筒里,盛着一把乌木制成的木签,细薄狭长的 一小片,上面写着的却是沉甸甸的命运。我双手捧着它轻轻地摇着, 木签发出一阵齐刷刷的声音。他在一旁看着我,流露出某种期待。 “你相信算命这回事吗?”我停下来,转过头去问他。 “我没怎么算过。”他说,“有一次,倒是让一个算命的给看过,他 们都说他算得准。结果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看来我的命把他吓到了。”他干干地笑起来。或许是缺少门牙的缘 故,他笑起来会走样,看上去还以为是个痛苦的表情。 “我会算命,”我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能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 每一件事。” “用这个算?”他指着我手上的竹筒。 “不是,用别的。”我语焉不详地回答。 “哦?”他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你能帮我算一算吗?” “可以,不过今天不行。” 我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事实上,我比他更盼望给他 算命。他的命远比他这个人更有魅力。 3 杜仲原本并不是做木工的。不过,也很难说清楚他原本到底是 做什么的,他什么都做,可又好像都不是原本就应该做的。他就是那 么一个不恰当的人,来到世上几十年,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却已经太老了。老到没有力气再寻找,便只好仰靠一些施舍过活。他 这方面的运气倒是很不错,就要山穷水尽的时候,竟然神奇地与一 位故人重逢了。那天倘若不是因为下暴雨,司机在来机场的路上撞 了车,我父亲几乎没可能搭出租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座城市 数以万计的出租车中,我父亲拦下的却正是他开的这一辆。他先认 出了我父亲,但没有做声,在某个非常漫长的红灯路口,他忍不住转 过头来,对着我父亲笑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他咧开嘴的时候,露 出一个空荡荡的口腔,两颗门牙都没有了,我父亲猛然认出来,心里 却为这么多年他都没有镶上假牙而感到惊异。 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太过悲惨的命运而成为一个传奇。杜仲 与我父亲从记事起就彼此认识,在同一幢楼里住过十几年。成年后 虽然没有来往,但彼此还是听到过一些有关对方的消息。少年时代 的杜仲,在围棋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足以证明他的聪明才智,令我 父亲自愧弗如。不过这位近乎天才的童年好友,好像没有交过一天 的好运,相反我父亲却顺风顺水,是时代机遇的出色捕手。三十年后 的重逢,看着眼前落魄的杜仲,我的父亲大概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 的满足和欣慰。或许是希望延长这种愉悦的情绪,他萌生了收留杜 仲的念头。至少,我敢肯定不是 出于怜悯。我的父亲是个以冷酷 见长的商人,从不轻易动用他的 同情心。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极 为罕见的一个错误决定,那个雷 电交加的夜晚,或许是天气干扰 了他的心智。当然,一路上他们 的确谈得很愉快,说起许多往 事,两个人都是感慨万千。开到 目的地,父亲付过车资,然后问 他,你愿意来我这里做事吗? 杜仲说愿意。既没有千恩万 谢,也没有假意推托,这些年他 不断接纳施舍,练就一副不卑不 亢的态度,知道怎么让施主们施 舍得高兴。但他表示自己不想继 续做司机。“我年龄大了,前列腺 总出毛病,没办法一泡尿憋很长 时间。” 父亲答应下来,但他的初衷 的确是让他来公司开车,恰好有 个接送客人的商务车司机上星 期离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 么合适他的职位。父亲的公司之 所以做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 于他的“六亲不认”,朋友,亲戚, 各路关系都被挡在公司的门外, 眼下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三十 年没来往的人破例。最终,父亲 想到这个古董家具厂。近年来, 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收藏古董上, 后来也就索性做起与之相关的 生意,修复和仿制古董家具,规 模日渐扩大,前些日子租下这片 废弃厂房,将工人们迁了过来。 于是,杜仲被安置在这里做个小 头目,虽然不必亲自刨木头,整 日也还是在飞满锯末刨花和毒 蚊子的破厂房里干苦力。我父亲 来看过他一次,到附近的餐馆吃 了顿饭,还下了两局围棋。问他 中日青年作家作品专辑094 WRITERE-mail:ccwriter@263.net 《一千零一个夜晚》 在这里还习惯吗,他说很好。显 然,这不是心里话,有点忍辱负 重的意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要留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微茫的机会。直到我出现,这一 切才变得明晰。 4 隔了几日我又来,替父亲取 一只修好的插屏。走的时候,杜 仲送我出来,将东西搬上车。又 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阳光像煮 沸的油一样泼溅在车子上。我没 有立刻走,他也没有马上回去, 我们陷入有一点暧昧的僵局里。 幸而我想起前日他提到附近有 个水库,就说想去看一看。我们 朝着浓密的树林深处走去。穿过 树林就是水库,但我们只走到一 半。我建议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们坐下。然后躺下。他剥 开了我。 像夏天午后下起的雷阵雨。 雨后的天空,看起来非常纯 洁。 当杜仲从我的身体上爬下 来的时候,英雄般的光环很快散 去,他变得干瘪,萎缩,像那根湿 答答的阴茎。他坐在一旁闷闷不 乐地抽烟,看起来有些懊恼: “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宰 了我?我本来还打算待在他这儿 养老呢。” “我有一些钱。”我支起身 体,移过去,用双手揽住他。 “压岁钱吗?”他苦笑了一 下。 “我还可以从他那里再骗到 一些钱。” “说得轻巧,”他不信服地摇 了摇头,“你爸可是老奸巨猾。” “没错,”我说,“我正好遗传了他的这个优点。” 我并不打算骗父亲的钱,这样说只是抚慰他罢了。我很害怕失 去他,至少现在还不想。事实上,这些年攒下的零花钱,也足够将他 笼络在身边一阵子了。 我的话让他安心了一些,紧绷的神经变得松弛。他感到异常困 乏,便重新躺下来,陷入短暂的睡眠。 他平躺在那里,像一条肮脏的河流。他是那种和过去相处得不 太和睦的人,记忆在他的脑袋里化脓,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然 而,那些肥美的鱼、鲜嫩的牡蛎总是生长在又脏又臭的河沟里。 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也剥开了他。剥开那层被岁月腌渍成酱 菜色的皮肤,进入他的胸腔。他的肺叶上布满尼古丁的黑斑点,看起 来像一只梅花鹿。心脏是一颗硕大的瘤,涨满了血垢和脓汁。我摩挲 着它那光滑而透明的表面,一点点揩下泌出的毒液,正如女巫启动 了她的水晶球。 我会算命,用身体。 5 在性方面,我拥有一种特殊的天赋。或许是天赋,也可能是诅 咒,没有人知道。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与男人做爱,发现了这种天赋。恹恹的夏 日里,我和一个男人爬到一座办公楼的天台上。那个男人是同学的 表哥,我们只是一起打过两次台球。他在那座办公楼里上班,但没有 一间独自的办公室,在这个欲火中烧的午后,一刻也不能等地拉起 我顺着梯子爬上九楼的天台。我躺在滚烫的水泥板上,猜想自己大 概就要融化了。一股烧焦的化学气味从背后弥散开,令我想要呕吐。 可是,男人用舌头塞住了我的嘴巴。然后,他塞住了我的身体。突如 其来的锐痛,在瞬刹的肃静里,宛如一根针掉在地上。可是很快的, 它就被身下涌上来的热浪吞没。日后我怎么也想不起这根针掉在了 哪里。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我昏昏欲睡。正想合上眼睛,面前却忽然出 现不可思议的景象。天哪!我竟然看见这个男人正在与另外一个女 人做爱。女人的面容很清晰。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脸上还有那么一点 勉强的姿色,汗水弄花了浓黑的眼妆,使她看起来很脏。 起先,我还以为自己变成了这个女人,或是这个女人替代了自 己,可是很快,我发现眼前出现的似乎是另一时空里发生的事。那是 完全不同的场景:一个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咯吱咯吱作响的大床, 旁边的那盏细杆落地灯也跟着摇晃,昏暗的灯光像是偷腥的猫,拨 弄着落在地板上的丁字裤,纤细的蕾丝花边犹如一根邪恶的老鼠尾 巴。甚至还能闻到浓郁的香水中混杂着一股潮霉的气味。事毕,他们 一起洗澡。男人穿好衣服,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钱,拉过女人,塞在她 的胸罩里。男人走下幽仄而黑暗的楼梯,来到艳阳高照的室外。然后 095 http://www.writermagazine.cnWRITER 穿过两条马路,进了一间小饭馆。在那里,他吃下一大碗牛肉面。画 面不断变换,像快进的录像带。我试着闭上眼睛,却依然能够看到。 好像有一台电视机悬挂在头顶,怎么也关不掉。直到他从我的身体 里离开,一切才戛然而止。 后来我知道那些画面不是凭空的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能够那么快洞悉其中的玄奥,必须感谢这个在办公室做小职员的男 人。他平庸,现实,甚至有些猥琐,却独有一项美德,那就是诚实。他 并不总是那么诚实,只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过是一段露水情 缘,我不可能与他恋爱。既然没有未来,也就不必处心积虑地掩饰自 己,两个人反而能够坦诚相待。他无所顾忌地谈起自己从前的女朋 友以及在性方面的经验。前者少得可怜,后者却蔚为壮观———他有 丰富的嫖妓经验。我饶有兴趣地询问,他也就慷慨地都讲出来。我惊 异地发现,某些细节与我所看到的幻象完全一致。昏暗的房间,画着 浓妆的女人,原来那些都是他曾经历过的。我怀着好奇又与他做过 几次爱,每次眼前都会出现不同的场景。唯一相同的是,这个毫无魅 力可言的男主角。就好像在观看关于他的纪录片,冗长,沉闷,琐碎。 一路回溯到他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才终于有一点故事:他和三五 个同学在学校门外的大排档喝啤酒,吃毛豆和丝螺。他可能有点想 搞对面坐着的那个扎着马尾,额头上长满青春痘的女孩,不过心里 并不是很确定是否真的喜欢她。如此微弱的,游移不定的感情,在他 的世界里或许已经算得上跌宕起伏。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平淡得像 死人的心电图。我很快失去了耐心。九月来临,我不辞而别,拖着皮 箱跳上火车,前往另外一座城市的大学报到。站在军训的新生队列 里,与那些喜欢大惊小怪的娇弱的处女们一起,迎着毒辣的太阳,粗 砺的迷彩服摩挲着皮肤,摩挲着那个柔软而濡湿的地方,我感到前 所未有的空虚。一扇门已经打开,风景从虚掩的门缝里探出头来,向 我招手,我们的游戏还没有做完,才刚刚开始。 那几年,我一度放纵自己,与不同的男人尝试,检验自己的天赋 是否总是存在。答案是肯定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台精密的仪器,每当 男人探入进来,它的马达就会开启,伸出不计其数的触角,阅读残留 在他们皮肤上的往事。它们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看到他们从 前的样子,看到他们是如何由从前的样子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看到 他们的失意和辉煌,卑鄙与高尚。他们最希望展现的,他们最需要遮 掩的,都在我的眼前暴露无遗。我看到,不管我是否想要看到。这可 怕的天赋,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可是在最初的时间里,我还来不及 体会它究竟有多么危险,就已经被兴奋的情绪彻底攻陷。 我喜欢跌宕起伏的,爱恨交织的记忆。有些用世俗眼光来看很 出色的男人,他们的记忆却相当无趣,乏味得像一张荣誉履历表。反 倒是另外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记忆比小说更加跌宕起 伏。多么可怕,我好像根本不是在和一具身体做爱,而是和一堆散落 的故事做爱。我在和记忆做爱,在和逝去的时间做爱。 “我们活在二维世界里,历 史被封堵,失去了时间的纵深 感。所以,我们看起来薄得像一 张纸片。”叶澎这样说。他没有我 的“天赋”,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却和我的想法完全一样,真是不 可思议。在造访了他的记忆之 后,我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就好像走进一间曾经生活过的 屋子。“选择那个能够给你‘家’ 的感觉的男人一起生活”,女性 时尚杂志这样告诫女读者,在它 们给出的各种意见中,这是唯一 被我采纳的一条。叶澎是听从了 谁的意见我不知道,不过我们选 择彼此,因为都相信这是一件正 确的事。年龄相当,样貌般配,又 是门当户对,双方的父母都很满 意。我们相处得很自在,就像待 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过,消极和 懒惰的生活态度变得更加严重。 两个人都没有工作,也不想去 找,似乎打算靠父母养一辈子。 杜仲出现的时候,我和叶澎 已经在一起四年。我们虽然亲 密,却并非无间。我总是觉得我 们会忽然分开,那并不是一件很 困难的事,两个人虽然是相爱 的,却缺乏牢固的黏合力。这种 黏合力或许是欲望。叶澎对做爱 不感兴趣。他并没有什么障碍或 者缺陷,倘若他愿意,完全可以 表现得很出色。可惜这件事能为 他带来的欢愉极为有限,仅有的 一些,已经在对着电脑屏幕上的 AV 女优手淫的青春期用完了。 自上大学开始,他的身边就从不 缺少女孩,他和那些女孩也从不 缺少有关性的研究和讨论。三十 岁不到,性的神秘感已经消失殆 尽。女孩的身体就像自己的身体 中日青年作家作品专辑096 WRITERE-mail:ccwriter@263.net 一样熟悉。其实,我周围有许多 人和叶澎一样,男孩女孩都有, 他们对性的摄入量很低,就像那 些患上精神性厌食症的模特儿。 好在那种诡异的天赋拯救 了我的欲望,让我没有变得和他 们一样。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生 趣。叶澎就是这样。他需要更强 烈的刺激,所以一直寄希望于战 争或是世界末日的到来。他是向 死而生的人。比英雄和烈士更加 向死而生。英雄和烈士还需要谋 求死亡的意义,不免有些功利, 而叶澎的死亡不需要意义,来得 更加纯粹。当然,这些都是在叶 澎死后我才想到的,似乎是一种 对他的追认。 6 那个夏天,快得好像飞快旋 转的陀螺。我报名参加了一个法 语学习班,课程安排在每天下 午。我一节课也没有上过,上课 的时候,我都在郊外的那间厂房 里。 我和杜仲,我们在古老的柜 子、椅子、桌案之间穿梭,在结满 蛛丝网的角落里交合。他有意延 长了序曲的时间,并且显现出一 种与自己极不相称的温柔。可是 温柔依然套在那件馊酸的宽袖 衬衫里,依然踩着像咧嘴癞蛤蟆 一样的凉鞋,看起来有多么滑 稽。他以为他是谁呢?他肯定以 为我爱上他了,因此获得了许多 自信。他卖力地亲吻着我的脖颈 和耳垂,留下一道热烘烘的口 水。很恶心,当然。可是必须承 认,他身上的饥饿感,那种恶狠 狠的气息,非常吸引我。他的饥 饿感,是在过去那个性压抑的时 代打在他身上的烙印。不管现在他如何饕餮也没办法消去。就像叶 澎再也找不到欲望一样,杜仲怎么也没办法失去欲望。 当他操控我的时候,那种欢乐和满足,就好像操控了全世界。一 个穷途末路的男人,以女人的身体作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舞台,上 演着哈姆雷特式的复仇剧。他有太多想要杀死的叔父了,遇到的每 一个人都是。他们侮辱了他,夺走了他的东西,迫使他对他们俯首称 臣。 11 岁那年,他的父亲被打死在牛棚里。同一天,他们敲掉了他 的两颗门牙,好像有意要教会他以牙还牙的道理。值得说明的是,在 他的记忆里,我父亲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在他父亲出事的时候,我父 亲和别的孩子一块儿奚落他,嘲笑他。 13 岁那年,母亲带着妹妹仓皇改嫁,留下了他,因为他太大了, 又一脸凶狠,继父觉得自己没办法将他驯养起来了。他和祖父一起 过。祖父不久就瘫痪在床上,墙上钟表的指针都比他的移动幅度要 大。他喂他吃饭,帮他端屎端尿,对着他大声吼叫。 15 岁那年,祖父终于死了,他竟然有一点难过,就好像自己饲 养的宠物死了那样。 18 岁那年,他下乡。喜欢上一个叫惠玲的女孩,并且鼓起勇气 给她写了一封信。惠玲犹豫了一番,做出明智的选择,将信交到公社 的支部书记手里。在那封信中,人们不仅读出了蠢蠢欲动的情欲,还 读出了他不正确的政治立场。他被送去采石场劳改。 21 岁那年,他因为得了肝炎而提前释放,大队不愿意再接收 他,他就回到城里。祖父的房子被姑母一家占了,他就在院子里搭了 一间简易的木棚。 22 岁那年,他进了街道上的麻袋加工厂。每天缝麻袋,然后拉 着板车将它们送到棉花仓库。 23 岁那年,街道工厂关了,他整天游逛着,间或接一点散活。住 在同一幢楼上的小莉从乡下返城。这是离他最近的姑娘,他于是与 她谈恋爱。 26 岁那年,他们结婚。小莉家好容易攒了一点钱,打了几件水 曲柳的家具。 27 岁那年,儿子小雷出世。 28 岁那年,他南下,跟着几个朋友走私香烟。赚到第一笔钱。接 下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买了彩电、冰箱、摩托车。生平第一次穿 上西装,还镶上了缺失的门牙。 32 岁那年,他与合伙的朋友发生内讧。几个朋友一起打压他, 让他专门负责最危险的运送环节。半年后,运送的卡车在途中被警 察拦截。他被逮捕入狱,毫不犹豫地供出同谋。 33 岁那年,小莉很坚决地提出离婚,很快带着小雷改嫁。他在 牢里和人打架,假牙脱落。 097 《一千零一个夜晚》 http://www.writermagazine.cnWRITER 36 岁那年,他刑满释放。在朋友开的小饭馆里帮忙。后来因为 调戏老板娘被赶走。 38 岁那年,他学会驾驶,开一辆小面包车帮海鲜酒楼运送水产 品。小赚一点钱,勉强够抽烟,喝酒,嫖廉价的妓女。 42 岁那年,和一个寡妇同居,三个月后,寡妇卷着他微不足道 的积蓄跑掉了。 46 岁那年,意外与惠玲重逢。惠玲因歉疚而接济他。他花了很 大的精力,终于将她勾引到手。从此,惠玲常常背着丈夫与他偷情。 47 岁那年,他逼迫惠玲离婚。惠玲不肯。他独自去见惠玲的丈 夫,将他们的事告诉他。惠玲一家被闹得鸡飞狗跳,她终于和丈夫离 婚,想要投奔他的时候,被他拒绝。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报了仇,然而 过了不久,惠玲和她的丈夫竟然又复婚了。 50 岁那年,他为一间公司开车,因为偷窃被开除。后来转为开 出租车,直到遇见我父亲。他认为我父亲收留他是为了羞辱他。如果 可以,他希望找个机会将我父亲弄个人仰马翻。 与惠玲重逢的一段,无疑是故事的高潮。她在他多年的性幻想 中担纲主角。劳改的那几年,他的寄托是出来后向她复仇。这些令我 想到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玩笑》。政治与性的碰撞,蹿起可怕的欲望 火苗。他与她做爱的时候,狠狠地打她,掐她的脖子,让她背诵当年 的那封信。他们假装是躺在当年的草垛里幽会,假装被人发现,赤身 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假装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继续做爱……我 好像就躲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他们。 但他们的疯狂将我卷了进去。我和惠玲重叠在一起,我变成了 她。我和她一起叫喊着,哭泣着,窒息,休克。他抽搐着将仇恨射进我 的身体里,我们一起抵达了极乐。 应该就是在那时,我被命中了。那个孩子被栽种在我的子宫里。 7 那个孩子像个阴谋,长得无声无息。我没有任何身体反应地度 过三个月,才去医院检查。而后我使用药物流产,以为已经将它打掉 了。后来发现它竟然还在,却为时已晚。医生们都说,他们从来没有 见过如此结实的胚胎。 我不得不将它生下来。 当时,我害怕极了,只想找个人来分担。当然,这个人是叶澎。我 对他撒谎,自己怀了他的孩子,现在只能生下来了。 他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肚皮里装着的是一颗地雷。我知道 他不喜欢孩子。一个喜欢世界末日的人,怎么会喜欢孩子呢?可是我 没有想到,孩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他从十九楼上跳下来。“我没有办法承担这份责任。”这是他留 给我的遗言。可是,这难道不是我想对他说的话吗?我再次为我们的 默契而感到惊异。或许要过一 些年,我想起他才会感到很悲 伤。没准儿记忆可以充当胶水, 牢牢地将我们粘在一起,亲密 无间。 办完他的丧事,他的父母 来看望我,为他们儿子的懦弱 向我道歉,乞求我能够给他们 照顾我和孩子的机会。我父亲 替我答允了。“如果不让他们花 些精力和钱,我们可实在太亏 了。”我那做商人的父亲说。 从此,我得到了“双倍”的 照顾,我被他们无微不至地软 禁起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杜仲, 也没有想念过他。故事说尽了, 他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就 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讲的 那样。故事里那位暴戾的国王, 一定过着和我一样空虚的生 活。他不要面前这位属于自己 的美人,却只想听一个别人的 故事。他不要价值千金的春宵 一刻,却只想短暂地逃逸出此 时此地。他必须脱离他自己,才 有可能寻找到一丝生趣。 8 当我将那个孩子生出来的 时候,身体里空荡荡的。杜仲就像 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艘帆船,载 着他的故事走向茫茫大海。 医生将紫薯色的婴儿包裹 起来。他做得很吃力,因为它重 得好似铅球。是个男孩。他们抱 过来给我看。我鼓起勇气看了 他一眼。 他忽然张开嘴巴哭起来。 我分明看到,他光滑的口腔正 中,立着两颗糯米大小的门牙, 闪着狡黠的光芒。 中日青年作家作品专辑098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 或 注册

8722 人聚集在这个小组

最新讨论  ( 更多 )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