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改写】68. 谁的痛，疼着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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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谁的痛，疼着谁的心

天宫大殿长长的石阶上，百扇仙君拖着略略发福的身子，足下加了法力，一路小跑。

“天君……”进到大殿，他好容易喘匀了气儿，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对候在殿中的天君行了一礼。

说话时，他才瞅见天君身旁还站着一人，正是药王洞的玉梨医官。

玉梨口唇微启，想问什么，却不敢在天君面前妄自开口，一双眼含着忧急。

“九宸……如何了？”天君语带停顿。

那七道雷刑，是他斟酌再三的决定。这刑，轻了，难以服众；重了，伤及战神之元，得不偿失。他判了雷刑，履了君主决断之责；群臣退去，一人候在大殿之中，心中升起不安：九宸对寒疾之事总是轻轻带过，但这孩子，从小便是如此，他的不在意，怎做得了准？当年在幽都山寻到他时，以为他神魂俱灭，这才送他入了长生海安眠。后来醒来，自然是幸；可是……这也说明，他是以重创之神魂在那极寒之地，一待就是五万年……那七道雷火，他扛得住么……

令出如山；何况，这已是如今局面唯一之解。作为君主，自是无后悔可言的。但九宸，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天族的战神，他必须得保！于是，他派人去了药王洞，遣青瑶赴紫云台，以应急需；同时传玉梨来见，详询病况，并托付一事。药王常年在外，两位高徒已能堪大任。

“神尊他……性命无碍。”百扇回复道。

殿中的空气似乎流动了一下。百扇以伴君多年的敏锐，感到天君脸上紧绷的肌肉略略松弛。

“可有他碍？”玉梨也顾不得君前失仪什么的了，追问道。

“青瑶医官已经诊过了，”百扇答着，看着天君，“也已给神尊施……施了九灵之术。”

“九灵之术？”玉梨惊呼。

那九灵之术，乃是药王洞秘术，任你多高的神力，施以此术，都可暂时封禁。修习之人，提起此术，多少都有些忌讳，是以百扇说起时，略有停滞。当然，神力高强之人，是断不会让此术有近身之机的，除非自愿，或是……无反抗之力……玉梨惊呼，便是因为想到此节。战神以神力俾睨天下，对此术的忌讳尤为有甚，自愿，怕是不会……

“嗯。”天君对着百扇点了点头，嘴角掀起些笑意，道，“九宸必是不愿。不过本君之令，他还是要听的。”

原来是天君下的令。玉梨稍稍心安：青瑶那丫头，之前虽提起过要封了神尊的神力，以阻寒气随神力在体内游走，但料她也没那个胆。玉梨虽一直未直接给九宸诊病，但自她违背父命、偷偷助青瑶炼药起，青瑶便未瞒着她；是以九宸的病况，她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天君……”百扇面露难色，“神尊他也不是听了天君之令……他……”

“他如何了？”天君急问。

“那第七道天雷之后，神尊……便人事不省了……”百扇声音发颤，脑中浮现出方才紫云台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七道雷刑，道道入体，九宸岿然不动，慨然以受。刑末，就在众人均向他投以拜服目光的时候，他蓦地周身蓝光激涌，蓝光之中雷火耀耀；那雷火，似是自他体内迸发而出，掣电一般穿入云霄，遁入四海。众人瞠目不解之际，只闻普化仙君一声顿足沉喝：“战神，你何必如此？！”紧接着，便是战神伟岸的身体重重倒下，在地面上砸出沉沉回响。

“天君……”百扇伸手抹了抹额上细汗，续道，“神尊他，未曾将那天雷道道化解，而是……”

天君瞬间明白了，喉头发僵，攒眉语塞。

那雷刑，实有两种受法：每道雷刑过身，道道化解；或是，积雷火于体内，至末一并引化。前者，伤身最小，乃通行之法，但散于四海，于众生之惠亦有所淡化；后者，惠泽天下之力倍增，但于受刑之人，其损亦大。

玉梨于其中差别不甚了了，迷茫地看着天君和百扇。二人却皆沉默。

半晌，天君长叹一声，道：“罢了！他执意如此，谁又能拦得住？”

说罢，顿了顿，又道：“九灵之术加身，与凡人无异。吩咐下去，此事不得外传，恐宵小趁虚作乱。”

“是。”百扇答道，又说，“天君，天尊山那边……”

“嗯，给天尊带个信儿，让他放心。”天君道。

百扇应了，行礼退下。

玉梨闻言，心中嘀咕：这天尊说是闭关，看来，也不是闭得彻彻底底啊。

正想着，忽闻天君唤她：“玉梨元君。”

“天君。”

“方才本君提到的九龙神火罩，可否有劳你，去向你父亲讨来？”

“当然！”玉梨道，“不劳天君吩咐。若是玉梨早知父亲有这么个至宝，早便讨了来给神尊送去了！”

天君笑了笑，说：“有心了。不过，君子不夺人之美。本君只是替九宸借来一用，盼对他的身体有所助益，绝无掠占之意。”

“天君放心。只要对神尊有益，爹爹是不会吝惜的！先前对神尊有所误解……爹爹很是难安……”玉梨面露愧色。这愧，既是替药王，也是替她自己。她虽然内心向着九宸，但不得不说，在谣言纷飞中，她并不坚定。

天君点头微笑，随即面露肃然，道，“这段时间，药王一直在寻醒神丹入药之材，可有此事？”

“是。说是若能寻到，加以良法配制，或可大大提升功效。”

“嗯。”天君抚须颔首，思忖了片刻，说，“此间没事了，你下去吧。”

玉梨离开大殿之后，心中惦着九宸安危，径直往扶云殿而来。行至殿口，正碰上青瑶自殿内而出，回身似在与门内仙娥叙话。

她赶了几步，奔了过去，急急问道：“青瑶，神尊怎样了？”

青瑶见是玉梨，唤了声“师姐”，却未答话，回转身对着门内仙娥道：“灵汐的性子我了解，劝是劝不住的，就由她吧。神尊似是给她服了什么灵丹，她已无大碍。花烟仙子，劳你稍加关注，若有不妥，来药王洞寻我便是。”

“青瑶医官放心。我们拦不住灵汐照料神尊，她也拦不住我们照料她。”花烟道。

青瑶微微点头，说：“不出意外，三五日上下，神尊当会醒来。届时，还劳烦告知，我再来探望。告辞了。”

“嗯。医官慢走。”

殿门缓闭；将闭之时，却被玉梨上步拦住，道：“我要去看神尊！”

花烟正面露犹豫，青瑶替她解了围：“师姐，神尊无碍，好生休养即可。你莫扰了他才好。”

“我怎会扰了他？”玉梨嚷嚷起来，“你那师妹不是……”

“灵汐是扶云殿的仙娥。”青瑶打断，道，“神尊需要静养。你没看见么，现在这扶云殿上上下下，只留下几个仙娥伺候，连司命星君和将军们都被我驱走了。好容易安静下来，你就不要添乱了。”

青瑶边说边将玉梨拉开了些，花烟乘着这隙掩了殿门。

看着殿门闭上，玉梨气鼓鼓地看着青瑶，正要说些什么，青瑶却抢先道：“师姐，天君找你做什么？”

玉梨是个直性子，脑筋也直，被青瑶这么一问，思路便被牵着走了，答道：“哦，天君说，我爹有个什么宝物，叫九龙神火罩，或许对神尊有益……青瑶，神尊到底怎样了？真的无碍吗？”

青瑶不语，眼中掠过医者的不忍；顿了片刻，道：“你说呢？”

玉梨沉默。她看了看扶云殿的大门，叹息一声，拉着青瑶，往药王洞去了。

神魂重创，五万年寒冰，七道雷刑。真能无碍吗？性命无碍，伤痛自知。

这些，都还没有算上他心里的痛。

“神尊，你这样做，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灵汐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他昏睡在床上，听不见。

他若听见，知道他心里的痛，一直有人帮他算着、替他疼着，不知会不会后悔，方才拼了性命也要赎心里的罪。

其实，也不用听见，他一直知道的。在她对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时，在她轻柔地告诉他“神尊，不是你的错”时，在她小心地问他“神尊，你就不觉得委屈吗”时，他就已经知道，他的痛，也在疼着另一颗心。

自己的痛，他不在乎；那另一颗心的痛，不知不觉间，他已深深看重。

因为看重，虽不折不扣地扛下雷刑以赎己罪，心中却存了求生之念。他记得，意识遁去的前一刻，心里模模糊糊飘过一个念头：今日的药，还没有吃。

“神尊，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灵汐都快要吓死了……”灵汐跪坐他床边，望着他失了血色的脸，颤声嘀咕着。

没有回应。

整个寝殿，她不说话时，只无尽木的火苗轻轻噼啪着。

她怕这沉默。尽管已经跟师姐再三确认，知道神尊三五日便会醒来，她还是怕，怕这沉默永远无法被打破。

她只好不停地，用自己的声音，破了这安静。

“神尊，你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这样对自己了……”念头跑在言语前面，她想到些什么，感动混着心疼，泪水汩汩而下，“既然想好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那紫气东来丹留给自己？……”

“灵汐不需要的……没那丹药，无非是止步地仙，晋升无望。那又怎样？活着，不就好了？可是……神尊……七道天雷……你为什么不留给自己？……”

恐惧，漫上心头。她以为，他仍在自弃。却不曾想过，他把丹药给她，或许，不是因为放弃自己，而只是因为，珍惜她。

也不怪她没有想。他，又何曾细想过？战神，神力无双，武略文韬，却也不是什么都懂的。有些事情，他，也要慢慢懂得，慢慢看到；比如，自己的心。

她颤抖着手，从被子下面轻轻握住他的。好冷。他的手，好冷。

这冰冷的温度又催得她泪水如瀑。温热的泪落下，溜进他的指缝，不知道，能否给他带来些温暖。

她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站起身，把无尽木的火盆端得近了些；又走去床边，取来备好的驱寒丹，用指尖轻轻掀开他的唇，按师姐教的法子运了些法术将丹药送入。

他的喉头，应激地滚动了下，应是咽下了。她稍稍安心，又坐回床边。

等了一会儿，她又从被子下面摸出他的手。好冷。还是好冷。

无尽木噼噼啪啪的声音，显得那么漠然，那么没用。

她着急地一遍遍摩挲着他的手，泪水，止了又流。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师姐说过，他这样冰冷着，会有几日的。

想起师姐的话，她稳了稳心神，一边摩挲着他的手，一边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却把那如刀似削的轮廓衬得愈发深刻。他的唇合着，眼闭着，睫毛、胡须、小痣、毛孔，都静静地，一动不动。

这样的神尊，让她心焦，让她心疼，让她……。

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轻轻吻他，想抱住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她当然不会这么做。单单是意识到这个念头，就已让她的一张小脸儿烧得滚烫，险些把挂在睫上的眼泪都蒸腾了去。

害羞，是因为清醒，清醒地觉知自己的心意。是喜欢。如今，她越发明白，喜欢和崇拜，大不一样。崇拜，是不会想要抱他吻他的。这些念头，她不止一次有过。最初，觉得不该，觉得是对神尊的亵渎；渐渐地，坦然了些，默默地喜欢他，又有什么错？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心，害羞得百转千回，胆，却依然大得包天。

这不？眼下，虽烧着滚烫的脸，把那拥抱亲吻的念头压了下去，却还不是透过泪眼，痴痴地望着他，摩挲着他的手？摩挲了片刻，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手背上。或许，是想把温暖给他，又或许，也是希望他的冰冷能把自己内心的滚烫稍稍冷却。

能冷却么？冷却得了么？

泪渐渐止了。心却难息。

她靠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合眼。半日的惊吓和担心，加上原本就元气未复，一时间，竟眼皮沉沉，恍惚睡了过去。

心中惦记，自是睡不久的。没多会儿醒来，依稀记得，好像发了什么梦；梦里，好像，说了什么话。说什么了？记不得了。

一只逐日鸟掠过屋檐。

它听见了。她说：“神尊，灵汐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听见了，却不懂。懂的人，何时能够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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