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劳家卓 作者:乔维安
ab 日记(偏偏喜欢你)
2011-10-17 16:36:44
我的私人劳家卓 (一) 东门的半里长街,人群从校门鱼贯而出,漫天的柏树下顿时喧闹一片。 我慢吞吞地将手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背包,一边抬脚缓慢地朝校门走去。 开阔的大门前巍然耸立的花岗岩石已经近在眼前,我蹲下,漫不经心地系了系球鞋上的白色鞋带。 道路旁有同学走过,见到我,微笑:“江意映,出去啊?” “啊,嗯。”我含糊地答着,站起来露出一个虚浅的笑容。 挪出校门,我张望了一眼,朝侧边的报刊亭走去。 “请我给一本娱乐周刊。”我至死爱看八卦杂志,各路打扮光鲜的明星齐齐聚集,前一日尚与艳女夜店湿吻,下一日就公然同纯情女友挽手试婚菜,光怪陆离的媒照灯下,甜美的职业笑容好似扭曲的日式人偶,代代均有俊赏风流,日日都有□踢爆,一直提醒着我这世界多荒谬。 “大小姐。”而后传来恭谨的声音,我掏钱的手势定了一秒,置若罔闻,低着头接过卖报刊的阿姨找的零钱,眼盯着地面朝外走。 “意映小姐,车子在那边。”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捏住了手上的花花绿绿的杂志,转个身朝街道旁走去。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经赫然泊在路边,男人走到车前,神态恭敬,一丝不苟地拉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扶住车门,右手放在了上方。 我面目鬼祟,将手上的杂志半掩住了脸,如同过街的老鼠一般窜了进去。 开车的张叔在江家颇有威信,可追溯到父辈交情,他的父亲跟着我曾祖父在战乱中从上海逃到南方,名为主仆,实为患难之交。他自小在江宅出世,从我祖父那一辈开始,一直为江家做事,可谓三朝元老,忠心耿耿。 他性情敦厚,从不多嘴多舌,对我倒是一直不偏不倚,我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一直甚为尊重这位长辈。 或许这是为什么祖父派他来接我回家。 因为之前来的几位,都被我直接扔在了校门,而后扬长而去。 我,不喜欢回家。 将头倚在车窗,垂目看自己的手指,食指上还有一抹淡淡的水彩,冰透的蓝色,我将手指在我的白色上衣上擦了擦,一抹泪水一般的蓝,氤氲开来。 我不喜欢他们谈论我母亲,虽然他们极少谈起她,但抛夫弃女远走异国的妖娆女子,在这样端持庄重的老派大家庭,那怕是离婚,本身就是一个耻辱。 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为了迎娶埠内名媛,我十二岁时即被他送入寄宿学校,从那之后,只在周末敷衍地接我回家。 他将我扔到外边多年,殊不知所谓的江家大女儿,已经在年岁中被磨成了微言谨行的乖孩子,一心只愿做寻常学生,早已失去了任何没落名门阔绰舒雅的风韵,所以即使是十八岁之后,我在这个家里,仍然局促万分。 我只盼快些大学毕业,早日自食其力,尽早离开这个家。 豪华轿车平稳地开了近一个小时,转出了市区,进入了一方苍苍沉郁的乡间别墅区。 开阔的平原绿地一望无际,车子在浓密的树荫间穿行。 远处错落有致的秀致山陵中,散落着一栋一栋的私人住宅。 江家老宅的长长红色屋顶已近在眼前。 车子驶过宽阔的道路,两边高大的桦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尽头的大门悄然敞开。 车子在庭院前停稳,张叔过来拉开车门:“意映小姐,到家了。” 我扯了扯书包的背带,跨出车门,傍晚的大宅,夕阳映照下的庭院,梧桐树下一片苍翠的阴凉。 厚实的暗红杉木大门敞开着,张嫂迎面而来,接过我的书包,朝着屋里喊:“江先生,大小姐回来了。” 我穿过宽敞的玄关,走进古雅的主屋内的厅堂,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泡茶,对面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神色威严的老人。 我站在一旁,垂手礼貌地喊:“爷爷,爸爸,我回来了。” 一个身段丰满却不失婀娜的妇人正好端着精致瓷碟走了进来,看见我,笑着招呼:“映映回来了啊。” “芸姨。”这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改口叫她妈,全家似乎也已习惯我的拗气,我奶奶就说过我硬邦邦的,不会讨好人,一股脑儿犟脾气。 芸姨招呼着我坐沙发上喝茶吃点心,我坐在一旁,拿了一块豆酥糖,江家祖籍浙江嘉兴,故家里人一直爱吃糯甜的江浙口味的食品糕点。 僵硬着身体坐了一会,听他们聊今日市价与股市起落,我渐渐心不在焉。 “你小姑姑也在家里,后院里。”爸爸忽然对我开口。 我知道父亲对我并非没有歉疚,但为人子孙,亦需仰仗家业庇荫,他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我经年来对他的疏冷态度,他或许暗地有些许心伤,但已是无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离开,我早已万分感激。 我站起朝坐中长辈一一打了声招呼,奔去后院找小姑姑。 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只比我大六岁,我从小跟着她屁股后头转悠,小姑姑后来大学时去了米国读书,每年耶诞节都给我邮寄巧克力,我们一向亲近。 转过了一道长长的葡萄花架,抬头看到她站在二楼的花园修剪茉莉花苞。 我咯噔咯噔跑上楼梯,她听到声音回头,笑着大声唤我:“映映!” 我扑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对你不好不好?” 小姑姑今年年初结了婚,姑父是大学教授,儒雅翩翩的男子,她当时没有如爷爷的愿望嫁予名门二世祖,还在家里狠狠地闹了一番天地。 但她是爷爷老来得女,又是洋派作风,最后全家也只得妥协。 “唉唉——“她连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边:“当心点——” 她拉着我在顶楼花园喝茶,笑着道:“过来,跟小姑姑说说,功课可好,一个女孩子,却偏要学男孩子学的东西,怪不得你爸爸气得跳脚。” “他才不理会我学何种专业,他一向认为女儿只需穿衣打扮然后嫁做人妇学做羹汤,”我撇撇嘴,然后故意认真地道:“还有,请勿对本专业持有性别歧视。”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学伶牙俐齿的丫头,建筑不是男孩子的东西?” “小姑姑,那是艺术设计,不是建筑设计。”我瞪她,腮帮子鼓起来。 “好好,我们江家未来的设计师,可要喝茶?”小姑姑笑着给我斟茶,我们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躲在角落里,怡然自得地享受属于我们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夕阳西下,平整苍郁的草原覆盖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靠在椅子上,享受着微风伏在脸上的感觉,远远地看到几里外蜿蜒而来的车流。 “小姑姑,是哪家的车?”我捧着红茶,望着那一排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车子。 这一区是城中老宅区,随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门,但随着城市发展,这一区渐渐式微,许多住家已至城中的新兴商业区购入新宅,仅留着老宅偶尔入住。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车流的走向:“住我们上边的,劳家。” 我轻声喟叹:“怪不得。” 如今城内富比王侯的劳家,祖宅是一栋巨大的洋房,小时候母亲偶尔有兴致的时候,会带着我和小姑姑去参加劳家的宴会。 小姑姑那时候已初长成落落少女,最为渴盼被母亲精心打扮成淑女样式出席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而那时我尚年幼,对此类筵席的唯一牵挂,不过是有心爱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幼时记忆早已飘散风中,小姑姑多年后长成了一个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着职业套裙在庭上与人唇舌交战,早已不爱蕾丝洋装。而我,终究不似母亲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不过是一个在人多场合便显得沉闷的寻凡女子。 劳家也早已在多年前举家迁出祖宅,在新城内黄金地段另建了豪宅。 我和小姑姑拉着手站在顶楼花园,饶有兴致地望着远方的那一大片绿茵围绕的宽敞庭院,数辆名贵车子在屋前停了下来。 司机走到后座拉开车门,陆续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后离得稍远的一辆车子走出几人,手上都提着一个白色箱子。 我略有诧异,轻声问:“怎会有医生?” 小姑姑想了想:“喔,家庭医生罢,不过祭个祖住个三五日,连私人医生都要带来,排场可真大,不过近年商业圈内听说劳家卓身体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 我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那个俊俏冰冷的二公子?”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还记得他?” 我摇头失笑:“那么小,怎么记得。” 我那时个头小,被母亲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穿着白纱裙挤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间,怎会还会有多美好的记忆。 “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小姑姑竟然难得地轻叹了一声。 我一直张大眼睛盯着远处宽阔的别墅庭院,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着许多人影,太远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长大之后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平温馨公寓,丈夫孩子,吵吵嚷嚷,夜晚一家人对着桌子抵头喝一碗热汤,已是莫大幸福。 三千尺大宅,奢华大厅,胜景庭院,又有何用,橱柜里装着打破了一只汤匙便束之高阁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间里的上好红木梳妆柜台,镶嵌银丝的绸缎椅子已经有些发暗,精美的烛台和瓷器,纵然佣人日日打扫,看起来美仑华贵,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里保姆带小弟只按时泡奶粉哄他安静,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是清冷的缺乏人气,就好比现时,静谧的夜晚,我躺在二楼的房间内,怔怔地望着厚重的丝绒窗帘,珍珠串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这宅子吃穿用度,样样考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但在静深之处,却闻得到腐朽的气息。 我翻了个身,脖子上的玉坠摩擦着身体往下落,微凉的寒意。 晚间饭桌上,我意外地成为了被关注的对象,简直受宠若惊。 祖母抱着弟弟坐在我身旁,忽然要求看一看我脖子间的玉石,我略有诧异,但还是顺从地扯出衣领深处的石头,仅是一块样式寻常的弥勒佛玉佩,相比如今首饰店里的花哨多姿,款式倒显得有些古旧,硬实大方,有些男孩气,戴着久了,散发着异常温润的光泽。 我从未过问过这块玉石的来历,从我记事起,它就在我的脖子上了。 江家家业虽然这几年间缓滞不前,但底子似乎还殷实,我的两个弟弟出世时,祖父甚为高兴,在城中老字号的店铺打了厚实的长命金锁作出生礼,还从千宝楼定了一尊生肖花青翡翠送予芸姨。 我曾经暗暗猜想,或许这是我出生时,纵然是女孩儿,终究是长孙女,兴许是江家太上皇发恩御赐。 但是下午时,我分明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欣喜。 胡思乱想了一番,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后果是夜晚凌晨二时才睡着, 早晨十点我仍睡得迷糊,张妈来敲我房门:“大小姐,老爷让你速速起身下去见一位长辈。” 我起身梳洗时仍有些迷茫,江家多年来的交际应酬早已忘记有此大女儿的戏份,今日忽受此恩宠,我简直要三呼万岁。 换了粉色棉衫外套灰色针织罩衫和百褶格子裙,走下楼梯时,就看到祖父祖母坐在客厅的沙发内陪着客人喝茶聊天。 走至沙发前,一位穿着盘扣考究中式绸衫的年长夫人,对着我笑容慈祥:“你是映映?” 我微笑略略低了头,眼光只看到她胸前一颗一颗圆润锦缎扣子:“嗯,您好。” 奶奶在一旁说:“映映,这是劳家老太太,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每一位长辈叙起旧情,都会说到这般桥段,但无论多么老套,一样觉得多了份亲切,我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 劳夫人甚为随和,拉了我的手坐在沙发内,无非是问多大年纪可有念书平日有何爱好,我只好一一据实以答。 祖母起身离开了一会又过来:“张太太王太太过来了,美如,上桌吧,以后映映有的是时间陪你。” 劳太太站起,对着奶奶笑笑:“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祖母笑着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气硬得很。你以后怕要多包容。” “女孩儿,特别是年轻女孩儿,有主见一点好。”劳太太笑着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我忙陪着起身:“好。” 她笑容温柔,往我手上塞了一个沉甸甸红包。 我又被一堆佣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厅。 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那个硬质纸袋,华贵的绛红烫金的福禄康寿,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一叠钞票。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儿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我缓缓地摸搓着手中的纸张,心里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涂鸦,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Dijsselhof描述的装饰艺术和布料设计,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哗啦啦的水冲到直到指缝间一丝油彩也无,江家对子孙辈仪表要求甚严。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数目刷刷望来,好大阵仗。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听着他们闲聊,一边瞄小姑姑。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马经转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 芸姨陪笑道:“你这当爸爸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又怎会随便交朋友。”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我但觉大事不妙,无暇理会她,只正襟危坐。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什么?”我开始疑惑。 “映映,”奶奶开腔,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结舌。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那时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子给他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顺利逃出战乱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母亲,哦,我那开明的母亲,一直骄纵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我心底忽然一静。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爷爷眉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待!”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舌大战,烁烁的眸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彷佛六月仕径大道上落下的一颗叶子。 客厅内一片寂静。 我声音低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双眼简直喷出火来,只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我只沉默不语。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 朝楼上跑去。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详得拈花如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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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 日记 (偏偏喜欢你) 楼主 2011-10-17 21:56:37
(二)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课。 课业忙碌,下课时同学各自哗啦啦收拾绘图稿纸嬉笑散去,无人知晓我内心波荡。 惠惠给我发信息,说她还有课,让我在图书馆等她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韦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自中学就认识,她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们一起考上的南大,我虽然没有说,但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反倒是惠惠,放榜的时候搂着我大叫:“映映,哈哈,我们还能在一起啊……” 惠惠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从高中开始,我那一点点花花肠子从来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对于八卦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亢奋热情,所以她大学报了新闻系。 我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拎了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 早春四月,空气中仍拢着一层薄寒,穿着蓝色套头衫的高大男生,牵着身畔女孩的手,低头间温柔的笑容。 呵,杂志上写,相爱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我只觉惆怅。 “江意映!”我穿过文思楼前的小广场时,不知谁在喊我,明明是扬起的清冽悦耳的嗓音,听起来却带着隐隐沉郁的韵味。 我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裤子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针织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叶下,正望着我,目光专注。 他神态沉静,甚至有些冷漠,暮春的阳光映照出皎如象牙一般瓷白的皮肤。 我只觉脑袋发晕,怀疑自己眼花。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定心神望去,直至认清来人,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他走近,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笑意,那笑容在阳光之下一闪而逝,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映映,我是劳家老二,我是家卓。” 我不知自己发怔了多久,方回过神来:“劳先生您好。” 他唤我映映,如同任何一个世伯表兄,亲切温和,断绝了一切迂回曲折的暧昧。 “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温和有礼,口气和态度都恰到好处,从容妥帖良好的教养。 我这时才发现几乎整整一条校道的女孩子都在悄悄打量他。 我慌忙点头:“好。” 劳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跟他走,路旁的车道上泊着一辆黑色的车子。 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了上去,俯身的一刹,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香气,是富贵之家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味道。 “刚下课?”他专心开车,淡淡地开口问。 “嗯。” “学校附近可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坐坐?” “嗯,东门那里有一家咖啡店。” “你说的是南爵?” 我心底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南大读过书。”他转头,笑了笑说:“所以我会知道也不奇怪。” 我轻声地道:“原来是校友。” 劳家卓把车停在了车位,同我走进店里,因为没到下课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人。 今日早上一直上课,我早已饿了,不客气的点了大杯的卡布奇诺和奶酪蛋糕。 劳家卓只要了一杯咖啡。 穿着蕾丝花边蓝色围裙的女招待在劳家卓身旁流连,殷勤地问:“先生,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声音甜得能拧出蜜来。 我略略低头,听到他客气地回答了女侍应。 然后四周安静下来。 我将手放在桌下,握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头望他。 他望着窗外,一瞬间正在出神,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目光。 我心底暗暗赞叹,真是异常好看的男子,那般清晰俊朗的眉目,侧脸的线条清峭瘦削,极其动人。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这般唐突的直视,也或许是早已习惯于女性惊艳的眼光,开口说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我这样冒昧,希望你不会觉得困扰。” 我色迷心窍,一时还回不过身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啊,不、不会。” “那就好。”他坐姿笔直自然,双手在桌面交叠,手腕上一块干净的表,浑身散发着坚定的气质。 我渐渐定下心来。 我喝咖啡,心下已经知道他要谈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们也是需要见一下面。” 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放松下来。 “映映,我可否问你怎会答应——”劳家卓斟酌了一下字句:“同我的婚事?” 我脑中转得飞快,像他这般的公子哥儿,想必是不愿这般早早被婚姻束缚,又或许是早有深交多年女友,但无奈被家族逼婚,今日要来跟我谈判叫我别痴心妄想。 “我之前倾慕你万贯家财,今日一见,更加贪恋你绝世美色。”我面无表情望他,语气严肃得如在海德堡辨证的先哲。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有趣,浅浅地笑了笑。 “不,你不是这样的女孩子。”他望着我,笃定自若。 “我想要离开江家,我渴望自由。”我忽然低声道。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他略微挑眉。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我重复,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形式而已,不是吗?” 他不动声色:“是的,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劳先生,”我忽然轻声开口:“我父亲最近生意可好?”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表情一怔。 “令尊有意向劳通贷款八千六百万。”看来他不打算隐瞒。 我心底其实早才出了个大概,从他口中证实,竟不觉难过。 我江意映价钱竟还不低。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挣扎着问。 “江家近年已式微,本市似乎没有哪间银行打算冒这样风险。” “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他眉梢轻扬望着我,征询的意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里的意思?” 劳家卓淡淡开口:“我祖母笃信中国传统文化,她找命理大师看过你面相和批过生辰八字,大小姐面圆鼻正,宜室宜家,是旺夫面相,且很不幸,我们的时辰非常相配,是夫荣妻贵之命。” 噗——我将口中含着的一口咖啡喷回了杯中。 劳家卓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挺高兴:“原来我命这么好啊。” “那你怎会同意?”我擦着手指洒出来的褐色咖啡渍。 “这个并不重要,对吗?”他答:“或许等到我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他三言两语掀了我的底牌,而只留给我客气的微笑。 此人无疑是谈判桌上绝顶高手,对付我这般菜鸟,连剑都不用出鞘。 “映映,三年。”他一手撑了桌沿站起:“三年之后,我给你自由。在此期间你可以交男朋友,我不会干涉。” 同劳家卓见面回来,我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与惠惠的午餐都忘记了。 次日下午在综合楼教室上课,突然一只爪子伸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是阴声怪气的声音:“江意映,上课不专心,你在做什么?” 我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我手中的言情小说,眼皮微抬:“韦同学,你跑来上设计系的课做什么?” 韦惠惠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眼神哀怨:“手机也不接,昨天害我在食堂等了一个中午,说,你死去哪儿鬼混了?” 我耸肩:“晚上请你吃饭谢罪。” 惠惠顿时笑容满满:“成交。” 我笑,她真是一个爽朗明快的女子。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和惠惠懒懒地坐在位置等座中诸人散去,我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是家里,奶奶问:“映映,放学没有?” “嗯,怎么了?” “老太太方才打电话来,想约你喝茶。” 我有丝莫名紧张,劳家就这么中意这个孙媳?这么快就要联络感情。 “映映,长辈约见,莫要失了礼数。”奶奶不放心地叮嘱。 我只能答应着。 我大约神色有异,韦惠惠一直望着我,但我已无暇应付她。 未几,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慈祥但有些陌生中年妇人的声音:“映映?” “嗯,您好。” “你奶奶跟你说过没有,你可有空?” “有的,我碰巧刚刚下课。” “我在皇都酒店定了位子,可要派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搭地铁很方便。” “好吧。我让小郭在门口等你。” 我飞速地收拾课本和画具,塞进书包,一把拉起了惠惠:“我今天没有办法和你吃饭了,改天补上。” “喂!”惠惠气得跳脚,不甘心地跟在我背后吼叫:“江意映,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找男人了?” 我朝背后挥了挥手,朝校门走去。 午后四点的皇都,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红茶氤氲的香气缠绕,我对着远处玻璃外的温暖阳光,简直要打盹。 “映映?”老太太唤我。 “嗯?”我略微坐直身体。 我这时才看见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的桌前,劳太太介绍:“这位是林宝荣女士。 林女士对我笑笑,坐下递给我几本精美烫金画册:“这些是几大品牌珠宝的今年新款,也有一些传统的老式商铺的目录,江小姐您看一下。” 我翻开,哗,满目生辉的金银铜铁,我真是一夜之间要飞上枝头了么。 “要配几套礼服呢,珠宝自然要挑些好的,”劳太太笑着说:“看看喜欢哪个款式。” “这个看来蛮好的。”我指了指,款式看起来有些古旧,但周正大气,最重要的是,上面镶嵌的石头可真大,劳家卓要是看到他婚礼上的新娘戴着像暴发户一样的糖球钻戒,他皱眉不耐的样子,想必会很好笑吧。 老太太亲切地笑:“不错,我看着也挺好,首饰就是要端正大方,喜气安稳。” 我讪讪笑笑,吃饱喝足,看得出劳家老太太是真心喜欢我,这可比跟劳家卓打交道开心多了。 晚间在校园里闲着无事看广场的表演,接到母亲大人电话。 “映映,”她劈头就问:“你父亲秘书知会我说你答应嫁入劳家?” “嗯。”我应了一声。 “即刻取消。”母亲声音竟有一丝严厉。 “我已答应。”我低声地应。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江家的意思?” “两者都有。” “这么说你不反对嫁给劳家卓?” “是的。” 她明媚嗓音怒叱:“傻瓜!” 我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告诉我?你是不是心意已不可改变?” 我没做声。 母亲在那端低叹一声:“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映映,你取消婚事,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好不好?” “妈妈,我不愿意。” “因为劳家卓?”她言辞犀利。 “不,我觉得国内读书挺好,没有必要去国外。” 母亲声音无奈:“女儿大了,心思越来越难懂。” “妈妈,当时你可曾同意?” “你指婚约?我后来反悔,但已于事无补。” “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映映,”母亲口气异常慎重:“你可曾想清楚了?” “是的。” 她轻声叹了口气:“但愿你永远似今日这般勇敢。” 我听得疑惑:“妈妈,可是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 “没有,”她轻快地答:“我明日致电纽约王薇薇,我乖女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妈妈,”我笑了:“你现在仍在意大利?” “嗯,我搬到威尼斯,放暑假你可来做客。” 呵,母亲,即使相隔万里,她仍然是我最后的底线,我渐渐安心下来。 我站在台阶上,仰望那一幕漆黑的天际。 如果这是命运朝我伸出的手,我除了握住,别无选择。 乍暖还寒的四月,薄薄春光开始蔓延。 我开始不得不连续不断的往家里跑,平日里是即使是周末我也宁愿留在学校,现在一通电话随传随到,虽然事情是长辈在操办,但仍有诸多细节不得不参与。 这段时间江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祖父母喜上眉梢,父亲更是在上个周末的夜马场中了三重彩,芸姨都对我笑言家里喜事连连。 劳家老爷子只在双亲正式拜帖下聘时来过家里一次,劳太太倒是经常来喝茶聊天,其他的秘书助理和各式人等在家里进进出出,虽然异常忙碌,但行为举止都非常有礼低调。 四月中旬的周末,国内一位著名的国学教授来学校演讲,惠惠兴奋地抢到了两张票邀请我一起去,只得到了我失望的拒绝。 我径自去搭地铁返屋。 离开人潮鼎沸的校园,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走,真是有点孤军奋勇的滋味了。 有什么办法,林宝荣一早知会我本周末要去香港。 林宝荣女士,现任劳通公关部经理,年约三十岁,是干练时髦的女子,她似乎全权代理了劳家在婚事上的各种繁缛仪式和细节要求,不知为何劳家老太太对她异常宽容客气,林宝荣有时言辞锋利,老太太也并无任何不快。 我后来方知她是过世的大房太太膝下女儿的独生女,算是劳家卓的表姐,据说老爷子甚为看重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林宝荣进退大方得体,对我不见热络,也不见冷落,只是维持带点距离感的亲切。 有点难搞的女人。 芸姨和她,还有一个造型师,陪着我去定了几套礼服,末了又去连卡佛选了几双鞋子,三位女士饶有兴致讨论在春天讨论某大品牌的秋季新款发布会,我无聊得四处闲逛,在电梯看到了穿着球鞋宽衫戴墨镜的某女明星,气势气质竟然不比上镜时差,我如同无聊路人一般围观了几分钟,这一趟总算值回票价。 因为考虑到我年纪还小,又未大学毕业,劳家提出先低调成婚,待到我大学毕业,再在本城正式宴请宾客。 江家长辈虽然略有微辞,但考虑到劳家家门一向注重名声,也只好同意。 我听到这说辞,简直要笑出声,劳家卓明显是想要遮掩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角色嘛,真是让他费心,还得编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的理由。 不过这也正好满足了我的愿望。 我可不想太张扬,我还想着老老实实从大学毕业,要不然三年后我要是被净身出户,至少还能有学历找事做。 五月份要期中考,这段时间我已经耽误了许多功课,只好拼命找时间补。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四月二十八。 地点定在鹿特丹。 听说是劳家卓的意思,选一个风光优美的欧洲小国,顺便让长辈度假。 至于他本人,自从上次会面以后,我并不曾见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有个即将成婚的妻子。
(三)
四月二十五日是出发的日子。 我的心情无一丝紧张或喜悦,只觉得一切如此的戏剧,充斥着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由于欧盟部长会议,没买到直航机票,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转机的时候,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过后,我已经有些神思不清,偏偏在飞机上又睡过了现在再也睡不着,我只好掏出包里的单词本,权当催眠。 “江意映,”身旁的小姑姑臭着一张脸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江瑾瑜姑奶奶瞪了我一眼,径自去候机厅里的商店翻杂志去了。 我暗自吐了吐舌头,因为我死硬着脖子的一意孤行,小姑姑气得快一个星期不跟我讲话,现在愿意放下工作陪我飞来欧洲,我已经感激得要痛哭流涕。 两家的长辈已在一周前抵达荷兰,因为给我们上公共室内设计课的田教授下月要出国,所以上半学期的设计图要提前交,我便拖延了出行时间。 我身边的是婚宴助理,化妆师,司机,厨师,私人摄影师,浩浩荡荡数十人,几乎占据了一大半的候机厅,有几位正在入口处徘徊,似乎正在等人。 埋首背单词,果然很快晕晕欲睡。 我拉紧了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将头靠在身旁大堆的行李中,闭上眼睛。 已经是睡得有些模糊之中,听得身旁有些喧哗,我张开眼,朦朦胧胧之中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直直地走来,然后是干燥温凉的手掌伸出,准确地握住我的手,略略使力,将我从巨大行李堆中拎起。 劳家卓低哑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惫:“映映。” 我摇晃着站起,头脑清醒了几分,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几个正装男子,手上都提着黑色公文包。 劳家卓西装革履,黑色的衬衣更衬得他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还好,他朝我略微颔首。 我不知我们站在一起是否登对,但我从身后的几位精英眼神中,捕捉到了他们一刹掩饰不及的惊讶。 劳家卓丝毫不以为意,握着我的手将我扶稳,又不着痕迹地放开,他平稳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我和你一起过去。” Nieuwe Maas河畔微风吹佛,虽然还带着些许的寒意,我已无暇顾及其他,全因眼前景色已美得令人屏息。 红瓦白墙的房子精致可爱,风车在一望无际的花田中缓慢地随风摇动,水汽氤氲之间是绚丽透明的色彩漫溢,如同雷诺阿笔下一副美丽的水彩画。 四月底,我生日季节。 我如愿以偿嫁给了劳家卓。 我当然没有穿上维拉王,且不提礼服所需的天价,一件婚纱更需提前半年预订,早不知多少名媛淑女在排着队等候,像我这种心怀不轨的新娘,穿上也成不了公主。 Something Old是母亲送给我她戴了很多年的一对精致钻石耳钉,她随邮附寄了一件礼服,出自一位意大利独立设计师之手,洁白纱裙的线条简洁流畅,仅在胸口有一束简洁优雅的锦缎褶皱,非常漂亮。 我依然喜欢得不得了。 每一个女子都渴望看到自己穿上婚纱的那一刻。 我看着梳妆镜中那个女子,年轻的肌肤薄薄粉黛,嫣然脸颊泛着亮光,娇艳得好似洋娃娃。 我在心底轻声地道:江意映,这不是你,清醒一点,方可全身而退。 蓝天碧云之下的翠绿草地上,洁白的玫瑰铺满了整个婚宴现场,牧师宣布礼成的那一刻,劳家卓俯下脸,微凉的唇,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 我看到父亲眼中有薄薄泪光。 母亲之前一直抱怨婚事仓促,来不及好好准备,怎知婚礼前日她竟突然生病,没能参加婚礼。 祖父祖母和劳家的长辈坐在首席,大家都喜笑开颜,真是一派祥和喜气的景象。 在宴会上一个美丽的女子朝我们走来,着一袭粉色礼服,身姿绰约,明艳动人。 女子笑意盈盈,亲切拥抱我身边的男人:“家卓,我很高兴。” 我转过脸,看到劳家卓脸微然变色。 我还来不及细想他的神色变化,女子已经转过来抱我:“映映,欢迎你成为我的家人,我是绮璇。” 哦,原来是嫂子,我早已听说劳家长孙媳是一位美丽女郎,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不知今日家骏又在何处。 绮璇又笑着说:“家骏人还在美国,托我问好弟妹,回家再好好跟你们聚一聚。” 劳家卓只笑着点点头:“嗯。” 我只是微笑看着他们寒暄,绮璇热情地夸赞婚礼很温馨美好,又谈起在美国的假期,说家骏很期待着见见映映,她的笑容感染力十足,真是热忱明丽的美人儿,劳家卓对她的话题明显冷淡,但表情又无丝毫不耐,只静静地站着听,偶尔答一两句。 真是奇怪的一对叔嫂。 我面上挂着微笑,心底暗暗地琢磨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对话并未持续很久,很快有其他的宾客过来,劳家卓只好挽着我含笑应酬。 下午的仪式过后,宾客回酒店稍事休息,又换装出席晚间的舞会,劳家在酒店的一间典雅的宴会厅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晚宴,烛光摇曳之中,我和劳家卓跳了第一支舞,满堂喝彩之后,众人举杯,宾客开始纵情享受音乐美酒。 晚宴舞会比较随意,长辈也是坐了一会儿就离席,我看着人群中的劳家卓,谈笑自若频频举杯畅饮,那张英俊的脸上带了点不羁笑意,略略挽起的袖口,真是赏心悦目得让人咬牙切齿。 直到一点多,我才回到房内,整整一日下来,我站得两腿发软,回到套房内泡了澡,原本还想坚持着等等劳家卓,谁知道往床上一躺,头发都没干透,我竟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酒店的诺大的一层楼一片安静,我梳洗换了衣服走出房门,一位男子立即走了过来:“午安,映映小姐。” 我捏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郭叔,大家都去哪儿了?” “老爷子老太太和亲家在楼下喝茶,小字辈的亲戚由绮璇小姐领着去城区逛街了。” “劳家卓呢?”我张口问。 劳家的资深管家谦恭有礼,微鞠身体,波澜不惊的语气:“二少爷已搭今早九点的飞机飞苏黎世。” 传媒学院前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时有扛着摄影机器的男生阔步走过。 不过是离开学校一个星期,我只感觉天上一日,人间已百年。 韦惠惠从教学楼的楼梯飞奔而来,一脚恶狠狠地踩在的我崭新洁白的帆布鞋上。 “喂!”我猛地跳起,朝着她尖叫:“你这女人也太狠了吧!” “我买的鞋子我踩一下有什么关系?”惠惠咬牙:“莫名其妙的逼着我给你送东西,拿了好处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我不过是请了几天假而已嘛——” 韦惠惠搂着我上下打量,甚至还凑到我脖子四处嗅了一番,然后她狐疑地说:“江意映,我怎么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 我翻白眼:“我破处了。” 韦惠惠得意洋洋:“不可能,我没有闻到你身上有□和□的气息。” 我简直想掐死她,一把扯过她的挎包:“走了,去吃饭。” 和惠惠吃了晚餐,我搭地铁从城东的大学城回到城北的鑫泽区,从地铁口出来,本市最繁华新兴商业区璀璨夜色尽收眼底,这一带集中了最顶级的商业餐饮娱乐场所,远远望去,霓虹闪烁,劳通银行总部大楼伫立在繁华商业区中心,在夜色中闪着幽光,早已是鑫泽区的地标性建筑。 我穿过车马如流的十字路口,从仕径大道右侧转入一片住宅区,绿树成荫的安静道路顿时将外边的繁华盛世隔开,小区的保安已认得我,对着我笑了笑。 走了不长不远的一段路,身侧不断有私家名车驶过,带起一道道亮光。 我走进大楼,从书包掏出卡刷开电梯,电梯平稳寂静,叮地一声停在十二楼。 我打开门,摁亮灯,踢掉鞋子,扔掉书包,躺倒在沙发上。 大厅的水晶灯焕发着柔和光芒,我朝二楼看了一眼,一片安静。 从荷兰回来已经一个星期,房子的主人依旧不见踪影。 除去第一天司机将我送到了蓝韵花园,带着我到这一层房子,将一串钥匙放在我手中:“江小姐,这是劳先生的家,我是劳先生的司机,姓徐。” 我疑惑:“您是爷爷派来的?” 眼前的男子有张平凡朴实的脸庞,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有礼:“不,我仅仅受雇于劳家卓先生。” 我点点头:“徐哥,谢谢。” “卧房已经为您准备好,除了他的卧室和书房,您可以随意取用房子里的东西。”徐氏大哥不带一点感情,公事公办地递给我一张名片:“劳先生说江小姐不用拘束,有事情需要用车请给我电话。” 我接过了那张纸片,礼貌笑了笑:“好的。” 徐哥朝我点点头,转身欲往电梯走。 “徐哥,”我开口问:“请问劳家卓何时会回来?” 他回头,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答:“江小姐,我不清楚。” 我顿时觉得有些赧然,讪讪地道:“好的,谢谢您。” 新婚妻子需要同司机打探丈夫的行踪,真是颜面无存,我决定不再理会劳某人,乐得逍遥自己享受生活。 劳家卓应该是买了这一层楼的两个单元,复合两层式的房子非常的宽敞,楼下是大厅和厨房,附加一个小房间,楼上是主卧和三间客房,外加一个小型会议室。阳台有一个小花园,我搬了几张椅子出来,深宵俯身趴在栏杆旁边,大风呼啸而过,吹起我凌乱的发。 哪怕是站在悬崖边,我也宁愿选择这临风一瞬的快意和自由。 除了惠惠,我在大学里并无深交好友,同班同学都是点头之交,宿舍里同学的交情倒都还不错,只是她们都各自有男友,下课后只各自忙着打扮约会。 所以她们对我宣称的回家住,也并不觉奇怪。 如果那可以算“家”的话。 周末,我蹲在家里看韩剧。 捧了大袋零食,关了灯,独自沉浸在黑暗之中,宽敞的大厅只有电视屏幕发出幽暗的光线。 故事的一切爱恨纠缠落下帷幕之后。 她梦到他来同她告别。 楼下的花园小径,紫色的花朵在草木中盛放,她赤脚,袖口挽起,身上的薄棉白色睡衣的蕾丝已经被雾气打湿,他穿着那件浅色格子衬衣,提棕色行李袋,干净的短发,熟悉的双眸,单眼皮有微微红肿的水光,却并无言语,只锁眉深深望她,低声叹气,然后转身离开。 她就是这样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离去,痛到心底的哭泣,声音都发不出来。 明明这么相爱,这么相爱,却没有任何办法开口说一句挽留。 心里仿佛是紧紧揪着无法呼吸的那种痛楚。 妈的,真煽情。 我咬着牙伸手去旁边摸纸巾盒。 抬眼的余光之间,我突然看到昏暗的电视灯光映照下,客厅的玄关处伫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仿若幽灵一般,冷森森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心头冷泠泠突地一跳,匆忙跳起来去摸墙上的大灯开关,慌乱之间腿撞到了沙发扶手,身体失去了重心,我尖叫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板上。 就在那一瞬间,大灯的开关啪地一声轻响。 整个大厅顿时一片明亮,身形颀长的男子倚在墙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只恨不得摔死在地板上。 劳家卓低沉嗓音,有些嘲讽的口气:“你给自己搭了一个戏台?” 我快速地从地上爬起,不敢揉痛得要死的膝盖,只顾着微笑:“对啊,我已为学校戏剧社效力三年,职业习惯。” 他玩味地看着我眼脸颊那一道泪痕,居然笑了笑:“演技不错。” 我恨恨地道:“劳先生,这么久不见,你就非得冷嘲热讽?” 他走进客厅,伸手松开了衬衣上的领带,淡淡地问:“住得可习惯?” 我看到他手上戴着婚戒,有一瞬间的惊讶。 婚礼上我们交换的是一对从法国手工定做的戒指,我的那枚镶嵌有一颗六卡拉纯白净色石头,内侧镌刻有我和他名字的缩写,劳家卓手上的则是一圈简洁大方铂金指环,衬着他手指的皮肤非常好看。 只是我的那枚糖球钻戒在婚礼过后第二天就被取下来丢在了首饰盒中。 “江意映?”他有些纳闷地看着我发呆。 “托你的福,还好。”我看着他走近,明净的脸庞英俊依旧,只是眼睑下有一片淡淡的阴影。 “房子虽然不大,应该也勉强足够我们相安无事。”他将手上的钥匙搁在了茶几上:“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一切都好,谢谢你的收留。” 劳家卓眉心轻轻拧起,似乎是有些不满:“映映,不必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房子的主人,我们各取所需,你不必说得好像委曲求全。” 我自觉失言,只怏怏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点点头,彷佛对着分租一室的房客:“那不打扰了,你继续看。” 他提了行礼上楼。 我瞪着那挺拔瘦削的背影在楼梯转角处消失,谁还有心情看,我关了电视上楼去。 躺在床上看书,我的卧室之外是走廊,然后隔着一个客厅,才是劳家卓的卧室,我隐约听到走廊对面的声音,椅子拖动的声音,略略压低的打电话的声音,然后是洗澡的水声……想着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竟然开始失眠。 模模糊糊辗转了许久,我不知不觉地睡去。
(四)
劳家卓回来之后,我照常上课下课,生活并没有多大不同。 他每日早上大约八时半出门上班,中午不会回家,晚上一般会晚归。 我一周有四天早上没有第一第二节课,出门时他早已离家,除去星期三我早上八点十分有课,劳家卓出门时,如果时间合适会送我一程。 但他那辆车子停在校门口几次之后,实在是太过招摇,我提出还是自己去上学之后,劳家卓也没有再坚持。 晚上在房间里听到他回来,有时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但都是安静的。 偶尔他回来得早,碰到我在客厅,也仅仅是打个招呼就上楼,我有时熬夜做功课,会看到他独自站在阳台上望那一片璀璨夜色,夜晚吹起他身上的白衬衣,那瘦削背影,竟有一丝孤独的寂寥。 但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转过身来,就恢复成了那个表面上彬彬有礼,但淡漠的脸上明显写着生人勿近的冷峻男子。 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的确给了我最可能的舒适生活,交通便捷的高档花园式住宅区,一应俱全的卧房和浴室,装修得能够满足任何一个少女的情怀,自如的出入时间和自由分配的生活。 我偶尔回家,芸姨待我都亲切几分,祖父祖母自然是高兴,傍上了劳家这颗大树,江家彷佛重新焕发了光彩,看来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询问过小姑姑,江家的生意得到劳通的贷款之后,资金周转顺利运作正常,据说今年上半年的盈利额已抵过去年一年。 似乎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别无所求。 我拉高被子安心睡觉。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朝对面客厅走去。 我走进客厅,听到里边传来低低的声音,我这时才看到跟隔壁客厅相连的书房门半掩着,灯光明亮,偶尔有敲打键盘的响声传出。 桌子上散着文件,劳家卓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 也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劳家卓回头,眉头轻轻一皱,推开椅子走了出来。 “我吵到你了?”他低声问。 “啊,没有,我口渴,想喝水。”我答。 他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眼,眼光注视着地面,我随着他的目光,才看到我迷糊之中没有穿鞋就走了出来,赤|裸的双脚踩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有些微微的寒意。 我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 劳家卓走到饮水机旁替我倒了一杯水:“晚上喝点温水就好了。” 我接过,低声道谢。 劳家卓点点头,转身走进了书房。 我捧着那杯水慢慢地走回房间,不知为何,竟有点失魂落魄。 昨晚睡得不好,偏偏又是课排得最满的一天,等到下午回到家时,我脑袋已经困得有些昏沉, 扔了书包往二楼走,在转上二楼楼梯的那一瞬,我蓦然睁大了眼。 二楼的整个楼层的地面上都铺了地毯,素雅的织锦花纹,赤脚踩下去蓬松柔软,整个人顿时都轻松起来。 我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面的小客厅里放着一台小型冰箱,我打开,里边装满了牛奶和各种饮料,甚至还有一格满满的冰激凌。 我望着那一盒盒五颜六色的的冰激凌,忽然整个人有些发怔。 我呆呆坐在沙发,时钟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大门终于传来转动的声响,劳家卓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处。 他今天穿着休闲西装,手上拿着外套,衬衣的扣子已经解开两颗,一手按着眉心走了进来。 我顿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来不及开口,劳家卓见到我等在客厅,有些意外,低咳了一声:“映映,怎么还不睡?” 我望着他略显倦容的脸,轻轻地说:“谢谢。” 他停下脚步:“什么?” 我瞄他一眼,答:“冰箱。” 他神情一顿,只淡淡地答:“不必,我只是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人打扰。” 我扔掉怀里的抱枕,从沙发上爬起来:“你一向习惯工作这么晚?” “有时。”劳家卓似乎无欲交谈。 我望着他笑笑:“即使工作是乐趣,二少爷不知熬夜伤身?” 劳家卓竟然没有理会我嘲讽的语气,只略微垂头答“有时各地分行文件紧急,等不及第二天早上。” “你不是负责亚洲区吗,海外的不是有家骏和其他人?”我听得有些疑惑。 劳家卓低声答:“都是一家人,谁做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听着他平和到有点诡异的声音,竟觉得心头有点柔软,轻声的:“嗯,但也不要太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自己都有点恶心,赶忙撒腿往楼上跑。 跑道楼梯的转角处,我低头看了一眼,看到劳家卓仍在客厅那堵雅致的花岗岩墙下,怔怔地站着。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课,老师都耐不住整个教室涌动的难以安分的气氛,提前下了课。 众人欢呼一声速速离去欢度周末。 我收拾桌上的课本,拔掉笔记本电源,桌面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看了一眼号码,是劳家大宅的电话,我伸手接起。 “映映小姐。”中年男人温和的声音。 “郭叔,你好。”我一向不敢怠慢这位劳家总管。 “放学了?” “嗯。” “今晚学校没事了吧?” “没有。” “老太太说让你跟二少爷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可是不知道他晚上是否有……”我有些迟疑地答。 “喂——”电话那端忽然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你这孩子,这是老二不对,结婚都一个多月都没一起回家吃过饭。” “奶奶——”我拖长声音低声地道,唯恐惹老佛爷不快:“他工作忙嘛,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老太太利利落落:“周末怎么会没时间,自己家的公司,我让小郭打电话给他秘书,映映,你今晚和老二一起回来。” “我——”我犹豫着没敢答应。 “听不听奶奶的话?” “听啊。”我低声撒娇:“我先回家等他,等下一起回去。” 劳家大宅我倒是回去了几次,但都是一个人,有时是回去吃顿饭,顺手时还上桌陪老太太打几圈麻将,有时是碰到绮璇在家,还一起喝个下午茶。 坐落在金鳛花园中央的劳家宅邸,是一栋欧式别墅,典雅的外观,奢侈的装饰,前院的一个巨大西式花园种满了丁香,夏天的晚上,花香芬芳馥郁。 郭叔和几个佣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厨子简直是御膳水准,中西式菜式都做得堪比珍馐美味。 不知道为何劳家卓要独自搬出去住。 我从学校返屋,碰到下班高峰期,交通拥堵,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家。 走进玄关,意外地看到劳家卓坐在客厅。 我有些惊讶:“下午没上班么?” “嗯,没在公司,下午在银监会有事。”劳家卓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苍白,眉宇之间隐隐倦色。 我坐到他的对面:“晚上还有事情吗,奶奶让我们回家吃饭。” 他原本半倚在沙发上身体略微坐直了,语气还是淡淡的:“你没说我工作很忙没时间?” “我说了,可是——回家吃个饭也不用很久啊。” “太累,不愿回去。” “我已经答应了。”我心一横闭上眼大声地说。 他听到我的话,神情明显意外,瞬间脸色一沉。 我不安地动动,朝后面缩了缩身体。 他定定看着我,忽而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又恢复了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稍等,我上去洗个澡。” 我和他一起下楼,看到已经很久不见的徐大哥等在楼下。 徐哥恭敬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拉开了后车门,劳家卓坐了上去,对着傻站在外面的我,简短地吩咐:“上车。” 我有些纳闷:“你平时不是自己开车的么?” 劳家卓脸色阴沉:“上来。” 我赶紧闭上嘴巴,蹭地钻进了车里。 车后座里身旁的劳家卓很安静,我偷偷望过去,即使坐在车里,他仍然没有放松身体,挺直的脊背,双手交叠在膝上。车子行驶得很平稳,穿过城市,进入绿荫环绕的别墅区,劳家大宅的雕花铁门已经远远在望。 车子转入花园,郭叔等在屋前的台阶上:“二少爷,映映小姐。” 劳家卓对着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直接穿过前廊走进了屋子。 我对着郭叔笑了笑,赶忙跟上了他。
(五)
刚一走进大厅,迎面就看到一位男子从楼梯走下,笑着朝我们走来。 男子身量跟劳家卓差不多,只是劳家卓瘦削高挑,男子显然更强健一些,穿一身件褐色衬衣,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添了几分斯文。 他语调有些夸张:“老二,终于舍得携娇妻回来了啊。” 劳家卓脸上露出了笑容,语气却不见多半丝温度:“大哥,难得见你在国内,怎么有空回来了?” 男子笑着道:“没空出席你婚礼,这顿饭是一定要补上的。” 原来是家骏。 家骏转向我,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弟妹还真是娇俏可人啊——” 他朝家卓眨了眨眼睛:“你喜欢这种型,满足得了你?” 劳家卓不动声色地把我拉到了他身后:“我还好,不比得大哥英勇。” 我暗暗揣摩,这两兄弟之间各怀鬼胎明朝暗讽,难道是感情深厚到这般肆无忌惮? 现在这情况分析,这气氛很诡异。 家骏突然适时笑了笑,退开了一步,我这时方看到老太太笑容满面地从走了出来,朝我招手:“映映,回来了啊?” “奶奶。”我赶忙挽着老太太坐到沙发上。 老太太从桌面上斟茶,一边跟我说话:“映映,趁着老二在,跟奶奶说,你们俩处得可好?” 我不知自己脸上的娇羞是否恰到好处,只好尽量摆出甜美微笑:“家卓很照顾我。”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劳家卓,似乎验收成果满意,笑着说:“学校快放假了吧?” “还有一个月呢。” “好,放假了就多回家里来。” 我坐在老太太身旁,替她细心地挑去一片茶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嘱我吃水果,又特地让郭嫂多拿了几盒红桑子。那一颗颗红得晶莹的小果子,拣一粒放进嘴里,汁液清甜。这么一盒野果子,购自city’super,小小一盒,60港币。 有钱人真奢侈。 我心底暗暗琢磨,劳家卓倒还好,家里装饰和家具都大方雅致,但也是一般高档住宅略略讲究的价格,他对吃的似乎也不挑剔,晚上他偶尔没应酬回来,我下楼顺带替他带份拉面,他似乎饿极,吃得一干二净。 有时我顺手替他泡一杯热茶,他已满足地轻叹一口气,向我致谢,声音是诚挚的。 我经常见他下班时苍白脸庞隐隐倦色,都觉有些怅然,人前看似风光无限的金融巨子,却忙得连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转头看了一下,劳家卓只坐在沙发里,并不打算参与我们的谈话。 一会,郭叔自内厅走出来,站到了沙发旁:“素鳝刚蒸好,是否要开饭?” 奶奶抬头看了看时间,站了起来:“去请老爷子下来吧。” “映映,下次再让你奶奶过来家里吃饭,大家多聚聚,”老太太笑着说。 我答应了一声,跟着老太太往餐厅走。 老爷子从楼上下来,看了看劳家卓,不冷不热:“回来了?” 劳家卓只嗯了一声。 我从餐厅走出,赶忙笑着:“爷爷。” 老爷子那威严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进去陪你奶奶坐着吧。” 老爷子看了一眼餐厅,开口:“老大呢?” 郭叔很快地应:“在楼上呢,我去喊。” 家骏很快下楼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绮璇。 “嗨,映映,什么时候回来的?”绮璇笑容明艳。 “刚回来一会而已。”我笑,看到美女心情自然愉悦。 “怎么不上楼去,”绮璇一贯热忱:“我前天从巴黎回来,带有礼物给你。” “先吃饭吧。”老爷子出声。 绮璇对我笑笑,坐在了椅子上。 老太太在餐桌旁唤我:“映映,过来坐这边。” “好。”我答应了一声,朝她身旁走去。 劳家卓跟在我身旁替我拉开了椅子,老爷子坐在主位,对面是家骏和绮璇。 难得的一家团聚。 劳家已迁到南方多年,饮食上也习惯了粤系菜色,但餐桌上仍保留着传统的家门规矩,正餐只吃中式,辈分位置各有讲究,极为讲究礼仪。 好在江家对小字辈的教育从来不忽略,所以我勉强还能凑合着应付。 反倒是绮璇习惯了西式的自由,曾经偷偷跟我抱怨过跟两老吃饭真是trouble thing。 果然饭桌上绮璇只喝了一点点汤,老太太有些不快地看了看她,却没开口说什么。 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动筷,即使已经年过六旬,他依旧威严,不苟言笑的脸上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看谁都带着研判的意味。 外界传闻老爷子两个儿子一个不理尘事,一个英年早逝,劳通多年屹立不倒,全赖老爷子宝刀不老。 他是整个劳氏集团的太上皇。 太上皇开口问:“老大,美国消费信贷可有稳定迹象?” “政府已经采取措施,商务部公布的数据第三季度消费开支涨幅已达百分之二点五。” “大环境还是不好。”老爷子略微摇了摇头。 家骏答:“公司已增加十亿美元外汇储备,足以控制可能出现的消费贷款恶化。” 老爷子应了一声:“做的不错。” 家骏优雅笑笑,明显松了口气。 “有没有探望过你父亲?”老爷子又问。 “爸爸最近搬到了新泽西,新房子环境不错。”家骏笑笑答。 绮璇跟着补充:“我陪家骏去了几次的。” 老爷子点点,似乎还满意,话题暂告一段落。 老爷子喝了汤,取过餐巾擦了擦手,看了看我身旁的劳家卓,不轻不重地开口:“老二,纽约投资行将联众的基金案子转到你手上,可有此事?” “嗯。”家卓只应了一个字。 “美洲区的为何是你来处理?” “我见大哥太忙,没空——” 老爷子手中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上,语气已有些不怒而威:“大哥在内是你兄长,在外是你上司,你是何时学会了擅权代决?” 劳家卓眉目未动,只静静地答:“我上个星期发往海外的几份新加坡和香港文件至今没发回总部,联众基金已经冻结了近一个星期,已教王董生气,我只好接手缓和一下客户的情绪。” 老爷子冷冷地答:“家骏自会安排分行经理处理,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 这已是暗藏锋芒的警告。 我看着身旁的男人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心头轻轻一颤。 “老头子,”身旁的奶奶忽然开口:“家里吃饭就吃饭,你这是做什么?”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霁,语气还是不轻不重的严肃:“两兄弟事情都不好好做,我管教一下还不成么。” 奶奶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我听得不高兴,老二都已成家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服老也不行,依我看,亚洲区这一块,你也该放点权给老二了。” 我看到家骏的脸色微变。 劳家卓不动声色。 绮璇忽然拉了了家骏的手,神态亲昵,语气娇柔:“好了,吃饭还谈公事。” 家骏脸色瞬间回转,抬起头对家卓笑:“都是自家兄弟,老二,辛苦你了。” 劳家卓抬起头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眼神微暗。 家骏看了一眼家卓,忽然伸手搂了搂绮璇的腰,对她微微一笑,真是甜蜜得羡煞旁人。 老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饭桌气氛安静沉闷,只听到碟子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会,老爷子推开了椅子站起:“我吃饱了,你们年轻人慢慢吃。” 众人也纷纷跟着站起,我起身陪着奶奶离开餐桌,回头望了劳家卓一眼。 他坐姿笔挺端正,略微低着头,手边的碗筷只略微动了动。 他一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吃。 吃完饭已是八点多,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劳家卓站起,对爷爷说:“明天私人银行有一个贵宾理财会议,有一些资料我先回去准备。” 老爷子正仔细泡茶,头也没抬,只点了点头。 他看向我,语气体贴温柔:“映映,你是要在家里玩一会儿,晚点我再来接你?” 我何德何能能得二少爷如此关爱,赶忙跟着站起:“我也回去了,要看书准备考试。” 奶奶看着我们,笑得开怀:“那就一起回去吧。” 家骏双手插着口袋,嘴角一抹笑容,玩味地打量着我们。 劳家卓从郭叔手中接过了外套,同二老道别,轻轻拉起了我的手:“走吧。” 绮璇从偏厅走出:“这么快就回去了吗?” 劳家卓只简单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也未细看站在一起的兄嫂。 我笑着一一同大哥和绮璇打过招呼。 好不容易上了车,终于松了口气。 徐哥很快发动了车子,开出别墅区,转入了城里闪烁的车水马龙。 车内气氛安静沉闷,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劳家卓自从上了车,一言不发。 我朝车窗外看去,盛夏气压低回,彷佛暴雨即将来临的压抑,车里的冷气吹得人皮肤发凉。 我将手撑在车窗,好几次,看到徐哥有些心神不宁地看向后视镜。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身边的劳家卓。 他依然坐得笔直,漠然的表情一如往常,只是——我皱眉细看他,洁白的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异常的苍白。 我动动嘴唇,关心的话语在触及他冷若寒霜的面色之后吞了下去。 车子平稳地停在楼下,徐哥过来替我开门,劳家卓自己伸手推开车门。 徐哥匆忙走过去替他拉开,看着他跨出车外,有些担心地问:“劳先生,您还好吧?” 劳家卓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我跟着他走进电梯,上楼,在二楼的客厅,劳家卓的脸色在明亮灯光照射下更显得纸一般的白,他眉头微蹙对我略微点头,便走进了对面的房间。 我走进房间,搁下了手袋,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门口望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对面房间里一片安静,我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他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里间浴室的门碰撞声,接着是冲水的哗哗声。 以及夹杂其中的压抑着的咳嗽和呕吐声。 我只觉心头慌乱,来不及多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浴室的门敞开,劳家卓穿一件白衬衣,瘦削的身形一览无遗,他一手撑在洗漱台上,一手按着胃部,呕吐得厉害,似乎很难受, 我扶住他的胳膊,他抬手掩住了嘴角望我一眼,英气的眉头紧锁。 看得出他虽极力隐忍,但仍无法控制剧烈的呕吐,仅是是一瞬间,他又低下头不断的干呕。 我发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轻微的打颤问,我问:“你还好吧?” 劳家卓摇头。 我扶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好一会儿,他周身的那种痛楚的痉挛终于慢慢地平缓下来。 劳家卓依然低着头,他用手掬水往脸上扑,洗干净了一头的冷汗。 他伸手取了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一丝痛苦,但语气已经平静无澜:“没事了,谢谢。” “家卓,”我随着他走到客厅,不死心地问:“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劳家卓望我,脸上又是漠然的平静:“不用。” 我实在是担心他:“喂,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你胃痛吗,早说你胃痛我就跟奶奶说我们不回去吃饭了……” “映映,”他声音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一字一字异常清晰:“好好过你的日子,我的事,你不必理会。” 我顿时哑然。 “嗯,”我讷讷的:“我回房间了。” 夜里辗转的睡不着。 半夜起来,站在客厅的玻璃窗边喝水,夜幕低垂,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微茫的光。 我又看到露台上那个身影。 劳家卓俯身倚在栏杆上,静静地俯瞰这座彻夜不眠的都会,目光飘飘渺渺。 我推开了露台花房的门,劳家卓回头望我,也许是深夜消融了平日里的冷漠隔阂,那一刻,他姿容平缓秀静,目光带了几分温和。 我将手中的杯子替到了他手上:“柠檬蜂蜜水,温温的,喝了会舒服一点。” 他接过,低声地道:“谢谢。” 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欲打扰他,只轻声道:“我回去睡觉了。” 我站在客厅的窗帘后,看见他喝了那杯水,站了一会,便回了房间。 次日周末,我窝在家画设计图。 劳家卓按照一贯作风,休息日亦是工作日。 呆在电脑前一整天,傍晚时分我起身下去厨房觅食。 明亮整洁的厨房一应俱全,但都只是装饰,劳家卓从来不用,我偶尔会煮点粥喝。 打开冰箱,找出鸡蛋番茄,我的厨艺水平,仅限于煮一锅香喷喷的面条。 我蹲在客厅对着八点档电视剧痛快地吸面条。 九点差一刻,劳家卓下班回来。 我正心满意足地擦嘴巴,看到他:“吃了没有?” 他点点头:“外面吃过了。” “应酬吃得饱?”我问。 他正在松领带的手停了一秒,然后摇摇头。 我大手一挥:“厨房还有面条,赏你的。” 劳家卓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我继续看电视,瞄到他盛了一碗,坐在了餐厅椅子上。 他今天穿深蓝衬衣,挽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这个优雅的公子哥,从来不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东西。 一会,他搁下了筷子,伸手抽纸巾,对我说:“映映,谢谢,很好吃。” 我端起客厅茶几上的碗,走到他身旁。 他抬眼望我,略略挑眉,疑问的神情。 “洗碗。”我一把将我手中的碗搁到了他跟前,简洁地答。 劳家卓在厨房里呆了半天,出来时手上湿淋淋的。 他坐到我身旁:“周末不出去玩?” “功课紧,做完先。” “大三老师应该让你们独立做方案设计了吧?” “嗯,我的平面图还可以,但室内立面展开图和透视图还不够好,造价概算也不是很懂。” “这个没有关系的,跟着设计师做几次就会了,联系有实习单位了吗?” “还没,下个学期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 “嗯,”我点头,忽然看到:“你衣服这里脏了。” 劳家卓低头,衬衣上溅了一点点油渍。 他倒不以为意:“没关系。” 我大笑:“奶奶要是知道我差遣你洗碗,她铁定指派你休了我。” 劳家卓神色一顿,眉宇之间莫名的眼色一闪而过,然后答:“不会。” 我看见他瞬间有些阴沉莫测的神情,以为失言,只好装作专心看电视。 劳家卓走到客厅的玻璃窗边,开始打电话:“喂,苏见。” “嗯。” “没什么急事。” “没有,不是明天的投资案。” “嗯,明天去帮我买个电器。” “不用,不用行政部采购。” “没有,我的笔记本没什么问题。” “是这样,”他声音顿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我需要一个洗碗机。” 我在沙发上憋笑憋得肚子痛。
(六)
六月,意大利的威尼托地区创新中心和香港艺术学院有一个艺术交流会议。 我敬爱的母亲大人回国,顺道来探望我。 “映映,不必知会任何人,我就和你吃顿饭。” 即使她再三叮嘱我她在这个城市不欲再见任何故人,我仍心底欣喜,不住翻看日历。 坐在客厅,想着劳家卓下班回来,我要怎样告诉他。 最近他似乎稍稍空闲一些,一般会在十点之前回家,在客厅坐坐,关心我的功课和生活,早上有时我煮早餐,他如果不赶时间会在家里吃点,冰箱食品空了我曾顺手添置,次日劳家卓同我致谢,并递给我一个信封。 “是什么?”我问。 “零花钱。”他答得很自然:“之前家里的东西都是请人打理,我怕你不习惯,所以就没继续请,所以要麻烦你费心了。” 我笑笑:“很好很好,我喜欢逛街。” 我打开信封,是一张劳通的银行卡。 我用家卓给的钱,添置屋里的生活用品,定期去超市购买食物,他喜欢喝一个牌子的牛奶,只喝纯净水,几乎不喝什么饮料,偶尔用冰块兑酒,我从市场买来新鲜的水果榨汁,家卓如果晚上在家工作会喝一点。卖场的售货小姐笑眯眯对我说,小姐我们购物满八百会送礼物哦——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只冷笑的兔子,拿回家来摆在客厅;下课时经过学校附近的花市,会买一把开得浓郁的山茶,家里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不知道劳家卓是否喜欢,但至少他并没有表示任何不快。 我们之间的相处,即使不见亲密,至少已算是有淡淡温情的朋友或是家人。 我以为至少我们彼此都觉得舒服许多。 九点,劳家卓打开了玄关的门。 他在茶几上搁下车钥匙,同我打了声招呼。 “家卓,”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我妈妈回国,要过来看我。” 劳家卓表情一凝,随即恢复了那种轻描淡写的温和:“嗯,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好好陪陪你妈妈。” “嗯,她许久未曾回来——” 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往楼上走去。 “家卓……” “映映,”他脚步未停,不露情绪的语调:“我累了,改日再说。”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耸耸肩坐了下来。 我撇撇嘴,这人,世家公子的脾气真是阴晴难定。 掰着手指数到周四,母亲打来电话:“乖女,这边的工作已经完成,还有一些后续接洽,我搭明天的飞机下午五点到。” “嗯,妈妈,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搭出租车很方便。” “映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劳二公子有空否,我这个做母亲的或许应该看看女婿。” “嗯,”我想了想,觉得劳家卓应该也能体谅她的心,便答应着:“我问问他,妈妈。” 我们的婚礼母亲没有出席,这次她难得回国,劳家卓至少应该见见她。 母亲大人待我娇宠而不溺爱,她同父亲分开之后,我一直偷偷保留着她的照片,看到我幼时她推婴儿车带我逛艺术馆,着一件素雅改良旗袍,漂亮得不得了,稍大一些,她瞒着奶奶带我去时尚晚宴,她自小培养我香槟淑女的气质,在江家这样的老式家族里,她一直是颜色过分鲜艳的女子。 她离婚之后,我跟她历任男友关系都不错,她是早已游离在传统之外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在我少女时期的突然离去,面对她培养出来的这个半成品,她给了我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宠爱。 跟她相处,家卓应该不会觉得太有压力。 这两日劳家卓似乎忙,我都没见过他人影。 已经是傍晚,我只好给他打电话。 他的电话号码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存下来的,持续响了很久,但没有人接。 一会,他拨回,也许在办公室,他语气有些疏离冷静:“映映,你找我?” “还没下班吗?”我似乎从未在他工作时间打过电话给他,有些忐忑。 “嗯,”他掩住话筒对身旁的人低声一句,复又对我:“下了,有事吗?” “你可以回家来吗,我有事想问你。”我问得有些小心。 “好,你等一下。” 城中黄金地段的蓝韵花园,家卓从劳通大厦回来只用十几分钟车程。 我并没有等太久,但坐在沙发上,冷气都吹不掉我的一身热燥。 推门而入的那个男子,颀长身形,眉宇一贯的冷清。 我看着他进屋,换鞋,解下领带,然后坐到了我身旁。 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的紧张:“家卓,你今晚有时间吗?” 他略微抬眼:“嗯?” “我妈妈今天晚上到,她想和我们吃顿饭。” 他脸色微变,有一丝讶异,还有一些恼怒,以及大片我无法看得懂的凛冽。 “映映,很抱歉,”他一贯将情绪收得完美,平平开口:“我晚上有应酬,没有时间陪你们吃饭。” 他竟连掩饰都不屑,语气中的敷衍,那么明显。 “不能推掉吗?”我低低开口:“我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抱歉。”他态度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家卓,你是真的没有时间?”我少年心性,并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 “江意映,我应承你的自由生活,并不包括要随时陪同讨好你的亲属。”他失却了一贯的良好风度,语气尖锐起来。 “我母亲只是关心我,你抽点时间出来吃顿饭都不肯?”我觉得不公平。 他微微挑起嘴角,那抹嘲讽一闪而逝:“对不起,我工作繁忙,无暇兼职TVB演戏。” 我张了张嘴,当然不是他对手,顿时哑口无言。 他神色从容地站起,衣冠楚楚地推门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冷酷背影。 他甚至记得整理好挽起来衬衣袖口的褶子。 我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直到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 我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上楼穿衣打扮去见母亲。 穿着金边白色制服的酒店服务生推开酒店的门,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女士笑意吟吟地站起,朗声唤我:“映映,这边。” 母亲一贯的优雅精致,珍珠白衫配孔雀蓝长裙,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上来拥抱我:“映映,你怎么还长高了一点。” “妈妈,我晚上都喝牛奶。”我是真心高兴,抱着她笑。 她捏捏我的脸:“嗯,不错,皮肤又嫩又滑。” “只是,”她瞅瞅我的眼:“怎么眼肿?” “唉唉唉,”我撅着嘴抱怨:“我准备期末考试,天天晚上熬夜看书。” 她笑笑:“我跟你父亲都这般游戏荒唐,你自小读书却用功痴迷,真不知你遗传谁的基因。” 我瞪她一眼:“我不读书,还能做什么。” 她眉头微微一皱,也许是想起我被送至寄宿中学那几年,哑然道:“好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心知她亦有不忍和愧疚,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餐厅的侍应生给我们引位。 母亲挽着我翩翩而入,众多男士对我们侧目,我母亲微笑,风姿迷人,她八十岁,恐怕还有男人为她疯狂。 高档的中式餐厅包厢,一桌一椅都古朴雅致。 我给母亲斟茶,她先同我谈她在香港的工作,然后问我学习,我询问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她说起男伴西蒙尼,似乎已经打算定下来。 “他已同我求婚,”她笑笑:“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还是无法避免说到劳家卓。 “他很好,”我忆起往日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情的小细节彷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心彷佛是悬空的,我依然微笑着:“妈妈,他待我很好,至少我过得比较自由快乐。” “映映,”她伸手轻轻摸我的头:“这么早结婚,小孩子懂什么是生活和爱。” 我撇嘴:“你又懂。” 她大笑:“人人都说你不像我的女儿,你可真遗传了我骨子里最没出息的傲气,看似乖顺,真不知你哪天就一走天涯了。” 我琢磨琢磨,有些不甘地道:“我难道不是遗传了你的美貌?” 妈妈逗我:“江家人都说你像爸爸。” 我想着她刚才远走天涯那句话,料想我的后半生的生活,似乎并无此打算,“妈妈,劳家老太太很和善,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我其实很渴盼幸福的家庭生活。” 她突然伤感:“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妈妈什么都留给你,教你不必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可是真正的幸福是怎样,我自己都不清楚。” 面对一个大龄女士的突然的忧郁真是有些令我发憷,我赶忙收拾情绪,好好陪她吃饭逛街,末了又去喝咖啡,待到尽兴,才送她回了酒店。 第二日母亲搭飞机离开。 我不知何为觉得心底悲凉,彷佛再无机会几面,坚持要送她去机场。 人潮来往的出境登机口,母亲推着行李车,回头朝我挥手微笑。 我定定望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忍不住捂住眼睛掉泪。
(七)
宁静的夜。 走廊上倾斜一地柔和灯光,松软的地毯连我的脚步声都隐去。 我趿着拖鞋慢悠悠地往楼下走,手机的短信的提示声滴滴地响起。 我一边走路一边低头专心发信息,下楼梯一晃神没注意,一脚突然踏空。 我反应不及,尖叫一声狼狈地在楼梯上滑了两步,眼看就要摔倒。 一双手臂忽然伸过来将我稳稳扶住。 我抬头,看到男子俊俏的脸庞,离我太近,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眸之中深藏的潋滟波光。 劳家卓很快将我放开。 “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客气得那么冷淡。 他却未动,仍立在我身前,一手撑着楼梯扶手,定定望着我。 我昂着头回望他,我不知自己目光是否充满挑衅,只恍惚看到他眼眸深处微微一黯。 我侧身穿过他身旁,目不斜视走上了楼梯。 这是三天来我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想起过去种种,我到底意难平,我那般落力讨好劳家长辈,努力替他维持完满联姻形象。 而他对我深爱至亲,却吝啬一顿饭的时间。 真是冷血无情。 这几天我基本都是等他出门上班再走出房门,上完课回来就直接回房,偶尔在客厅见到也是装作不见。 自己也真是任性,但就是觉得委屈,不想低头。 劳家卓一向寡言,对我有意无意的挑衅行为,比如他进厨房拿点东西,我马上搁下手中杯子的转身就走,他也只是轻轻皱眉,微微无奈的神情。 世人皆道劳氏二公子温文尔雅,品性脾气都是世家子弟中的一流,我冷笑一声,他只是不在乎而已,他二少爷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有心思同你计较这等琐事。 我只需低眉顺眼做一个完美的摆设就好。 周三晚上,我下课回来,刚走进客厅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停。 我走过,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扭身就走。 走到楼梯转角,仍然听得到客厅中持续不断的铃声。 我停住脚步,皱皱眉转身走向对面的房间,我知道他在家,我看到他外套搁在沙发。 书房门半掩,劳家卓戴一副黑框眼镜,坐在沙发上凝神看文件。 我敲敲门。 他这时才发觉我在,站起来微微颔首:“嗯,怎么了?” 我指指客厅,动了动嘴巴:“电话。” 劳家卓在家里喜静,他房间的电话一律是静音。 他点头示意,走出来。 我已经抬脚朝自己房中走去。 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洗了洗手,走出来就听到门外的客厅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然后是劳家卓低沉声音:“映映?” 我走出房间,看到他站在客厅,房间内的灯光剪影出秀硬的侧脸。 我抿着嘴看他,也不说话。 劳家卓温和地说:“大宅那边说打不通你电话,奶奶说绮璇约你喝茶也不见你过去。” 我开口,语气淡淡:“哦。” “映映,”劳家卓低低的声音:“你仍在生气?” 我动动唇,还是忍不住:“劳家卓,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我的家人,为何同意与我结婚?” 他简单地答:“我没有不喜欢你的家人。” 我忿忿:“那你为何不愿同我妈妈吃顿饭?” 他嘴角之间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映映,既然我们是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我自然敬重你的家庭,如果我没记错,廖蓝丹女士早已不冠江姓。” “她是我母亲!”我彷佛被烫到的猫,朝他恶狠狠地叫。 他挑眉:“So what?” 我冷冷地道:“请你出去。” 他微微蹙眉,耐着性子:“江意映,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我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致歉,但请你尊重我某些原则,你知道,我这人很固执。” 我一脚踢开了身后的房门:“你见鬼的原则!” 他就站在我面前,维持他一贯良好风度,对我的恶劣态度视若无睹,说出的话却如同暗藏锋寒的刀刃:“映映,我们或许可以有平和的相处方式,但别对我存在更多幻想,一点也不要。” 我只觉彷佛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连羞耻都来不及感觉。 他双手插袋,风度翩翩:“你不愿回大宅我吩咐秘书推辞郭是安,我有文件要看,你自便。” 然后径自转身,走进了房间。 我全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神思恍惚地站起,返回房间洗澡。 少年时不知何谓忧愁,稍有不如意便满心怨怼,我躺在床上只觉心头堵得难受,辗转整整一夜。 早上顶着泡眼出门,看到劳家卓打扮工整,西装革履的坐在客厅打电话,茶几旁是一个深棕色行李箱。 我拉开大门,徐哥站在门前,乍然见到我,来不及露出笑容,只僵硬一声:“早,江小姐。” 我心绪不佳,懒得敷衍他,只低着头有气无力:“早。” 徐哥进门替他提起箱子,劳家卓结束了电话,回头对我:“我出差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率先走进了电梯,抬手就按上了电梯门。 走出楼道,外面阳光刺眼。 还未走远,听到身后有人唤我。 我回头,看到徐哥站在楼下的车道旁,劳家卓那辆车泊在路边。 “江小姐,”他搓了搓了手:“劳先生问是否要送你一程。” 我瞥了一眼优雅端坐在后座的男人,咬着牙道:“请转告劳先生,谢谢,不必。” 我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穿过我身旁,呼啸而过。 悠长的午觉醒来,外面没有阳光,十八楼外天色昏沉。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今天是家卓离开第五天。 其实我心底对他也并无大憎大恶,都过去了这么多天,我真的是不怎么记仇的人,在高中时有一次韦惠惠逃课去玩然后被老师发现,她父亲是一个酒鬼,喝醉之后稍不顺心就打她,她一时害怕将我拖下水让我替她顶罪,我一时心软加上反应不及,结果被叫去训导处罚站直到家长领回。事后祖父祖母当着我面痛斥家门不幸,疾言厉色,字字戳心,差点没大义灭亲把我赶出江家。 我心里头那个恨啊,赌咒发誓要跟她绝交,后来还不是和好了。 我是很念旧的人,无论人心怎么变化,对于我们曾一起拥有的那么多的时光,总是不舍。 尤其是在这样的午后,看到空旷的大房子,微风吹起窗帘,只觉满怀惆怅。 下午偷懒睡了几个小时,有些惴惴不安,六月下旬,几乎全部课程都进入了期末考试的收关阶段,我不得不振作精神拎起书包冲去学校自习室。 韦惠惠本来答应今晚和我一起来复习,却临时放我鸽子去看电子工程系的毕业晚会,她问我是否要同去,但我兴趣缺缺,自己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 晚上九点,我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收拾课本准备离开。 走出图书馆大门,清凉大风刮过,抬头看到深灰的天空云层翻卷而过,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台风。 想起下午考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上这门课程的那矍铄老头儿人称鬼见愁,历年来折在他马下的英雄美人不计其数,散考之后,整个教室之中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悲凉气氛,我一直心神恍惚,似乎考得糟糕。 图书馆旁边是一个小花园,平日里外语学院的同学会来这里练口语,今晚上倒很安静,我慢慢走上园中的鹅卵石的小径。 高大的乔木在风中婆娑摇晃,小径两旁的草地上树影憧憧,似乎还有女子低低的喘息。 我有些害怕,正要加快脚步走出去,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哆嗦了一下,从书包中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线一闪而过,草地上忽然传来年轻的女孩有些惊慌的尖叫:“啊——” 我后退一步,咬住了嘴唇。 我看到晕黄光线中两道拥抱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我脸颊涨红,迅速按掉了手机,然后听到低低的男声一句清晰的英文脏话。 那句字正腔圆地表达了欲将下半身的发泄对象转移到我身上的美式英文,突然就把我惹火了。 妈的,有病,大台风天还来打野战,我掏出书包里的马经课本,狠狠地砸了过去! 草地上嗷呜一声哀嚎传来,我撒腿转身就跑。 一口气冲到了校门,心情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畅快,我看了一眼,是惠惠的电话,给她发了个信息:我下午考得不好。 她很快回复:你从来不挂科,也太不亲民了,活该。 我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低着头走出地铁站,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了下来。 路边的行人脚步匆忙,急着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我慢慢晃进小区内,雨点落得稀疏,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我站在电梯前,掏出钱包,熟练地摸到右边的夹层,手突然一颤。 平时放在里的那张磁卡不见了。 我翻了一遍钱包,又仔细找了书包,都找不到那张刷电梯的磁卡。 我气馁转身,蹲在楼道前,想了很久,依稀记得温习的时候似乎当书签夹在了书中。 我拿出课本一本一本的抖了半天,那张精致的金色卡片依然不见踪影。 我捂住发烫的脑袋,最坏的可能,我在学校扔掉的那本书,夹着我的电梯磁卡。 今晚值班的保安我不认识,似乎是新来的,已经狐疑地围着我转了几圈。 最后一次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我绝望地捞起书包,往外面走去,看来我注定今晚要流落街头。 在仕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我有些冷,也很困倦,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咬咬牙,终于拨劳家卓电话。 手机贴在耳边,响了一声,忽然没有勇气,我挂断了。 两分钟之后,电话响起,家卓打了回来。 我望着电话持续响了很久,犹豫着按了接听。 “映映?”他声音并不见任何温情,有些低哑。 不知为何我一瞬间竟有些委屈,鼻子酸楚难当,只应了一声:“嗯。” “怎么了?”他问:“有事?” 我控制着自己情绪,开口问:“你现在还在国外?” “嗯,分公司的会已经结束,但还有几个客户要约见。” “哦,”我讪讪的:“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几天。” “哦,那没什么事了。” 他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却倍觉孤单,不知说什么好:“那你忙吧,我挂了。” 我穿过十字路口,身前的一辆汽车忽然大力加速闯红灯,引得周围的汽车一阵尖锐的鸣笛声。 “等等,别挂,”家卓忽然打断我的话,语气坚定:“你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才答:“外面。” 劳家卓语气依然沉着,只是有些急促:“家里应该已经是十二点多,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出来买点东西,一下就回去了,再见。”我慌忙挂断了电话,真怕自己会哭出来。 我看了一眼,手机电池已将耗尽。 路边的树枝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大雨降至。 肩上的书包勒得我肩膀疼痛,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绵绵的潮湿,我头疼得厉害。 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兜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我又走回了蓝韵花园,我挪着脚步慢慢走过去,想借值班室的的电话打个电话给惠惠。 小区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出密密雨丝,一个站在门前的男子快步走过来。 “江小姐。”男子在我面前站定,忽然出声唤我。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望着我:“请问你是江意映小姐?” 我勉强对他笑了一下:“你好。” 男子斯文客气地自我介绍:“我是苏见,劳家卓先生的工作助理。”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一个陌生人。 “我们见过,在巴黎,”他笑笑:“劳先生转机飞阿姆斯特丹时,当时我们见过一面。” 我忆起当时劳家卓飞欧洲举行婚礼时当时陪同的那几位商业精英,似乎略略有些印象。 “哦,”我忍着胀痛的脑袋,礼貌应他:“苏先生,幸会。” “劳先生说他不在国内,怕你遇到麻烦,嘱我过来看看。”他态度很好。 原来如此。 我干涩地笑了笑:“我电梯卡遗失,进不了家门。” 他颔首,看似早有准备:“劳先生有一张备用磁卡留在公司,我已带来,江小姐,很抱歉令你久等。” 额上有雨滴落,我低着头跟他走进电梯,脚软发虚,差点摔了一跤。 幸好苏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他将我送至客厅,我抽纸巾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雨水,低着头同他道谢:“苏先生,多谢你。” 他非常有分寸地站在客厅,问:“江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不用,谢谢你。”我嗓音闷哑,难掩的情绪低落,有些鼻塞,头昏脑涨,只想睡觉。 苏见看了我一眼,终于没多说什么:“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他至大门,客气道别,看着他进了电梯。 转身回屋,累得不愿再动。 想到明天还要交效果图建模的作业,我胡乱洗了个澡,倒在了床上。
(八)
又是一个安静的黄昏。 今天考完中国文化概论,设计图也交了,剩下最后一门考试在后天,我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脱掉鞋子赤着脚走上楼,舒服得全身松软。 走上二楼,发现客厅的门开着,晕黄灯光流泻出来。 我心底轻轻一跳,踮着脚快步走了上去。 走进客厅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然后用力眨了眨眼睛。 浅紫丝绒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件浅色格子衬衣,苍白脸孔,微微蹙着眉在睡觉。 呵,这是谁,这个人怎么在这里。 我细细看他,面色有些憔悴,眉头皱着,手垂在胸前,衬衣外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似乎清瘦了一些。 我轻轻走过去,在他跟前一段距离前站住,低唤:“家卓——” 他有些费劲地睁开眼,看见是我,动动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 “你——”我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你工作做完了?” 他撑起身体坐直:“还没。” “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忽然说:“苏见说你状态不太好。” 我完全怔住了。 他扶着沙发站起:“我不希望因为我影响到你功课生活, 我挺直了脊背:“那还不至于。” 他笑笑,虽然难掩疲累,但这次是真心赞赏的笑容:“这样很好。” 我倒水喝,咕咕地灌下一大杯。 家卓在一旁看,开口问我:“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晚饭打算怎么解决?” “楼下。” “那我呢?” “您自便。” 他对着我,语气稍稍无奈:“到厨房来。” 语罢自己朝楼下走去。 我跟着他,看到他径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我让徐峰买了些菜,你会煮菜吗?” 我诚实地答:“不会。” 他站在光洁崭新的流理台前,背对着我说:“把香油给我。” 我已经看到他利落地将盘中的鲜鱿鱼去脊骨,洗净,竖刀刻斜纹,再切香菇辣椒冬笋,端个盘子让我给他调芡汁。 我站在家卓的身后,看着三菜一汤一道一道地端出,直到坐在餐桌前,仍觉得有点晕眩。 劳家卓洗干净手,坐到我的对面:“怎么不吃?” 我回过神来:“原来你会做菜?” 他笑笑:“独身住久,偶尔会做。” 我问:“从未见你做过。” “平时有应酬,或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我想是我太疏忽你。”他轻轻侧头,语气温和却是家长式的威严:“映映,你尚年轻,大可任意做你喜爱的事情,不必觉得有任何束缚。” 我微微低头,我们终究是一场交易,他已做得够好,我那些小情绪何足一提。 所有的不满或失望,不过都是因为有了奢求。 是我逾距了。 “我平时学校食堂吃也很方便,”我笑笑:“放心吧。” 他点点头:“吃饭吧。” 我实在是饿,对着食物大快朵颐。 劳家卓喝汤,他吃得不多,一小碗米饭都未见底。 我问:“不饿么,怎么不吃多点?” 他答:“在飞机上吃过了,你吃多点。” 吃完饭收拾干净厨房,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走出看到家卓在打电话,声音有些低弱。 我走到客厅,他结束了通话,我看他脸色,忍不住低声道:“早点休息吧。” 他点点头,起身上楼。 清晨时分莫名醒来,我看了看时钟,早上六点半。 我躺在床上,听到对面房间轻微的走动声响,还有轻声咳嗽。 我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劳家卓在扣衬衣的袖扣。 我张口:“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吵醒你了吗?”他声音有些沙哑:“我需搭早班机返回美国开会。” 我不解:“怎么这么赶?” 他笑笑:“我只是临时休一天假,” 他扣好袖扣,转过身来,我伸手替他把桌上的表递给他。 他戴上手表,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愣在一旁的我。 我望着他:“家卓,你这么远回来就为了吃顿饭?” 他摸了摸我的头:“为了安慰家里失意的小女孩。” 我心底那么的柔软。 他忽然定定望我,言辞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冷静:“映映,别沉溺于现在,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一颗心缓缓地跌落,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 他已经穿上外套,走下楼去。 早上阳光透进窗帘,我一扫前几日颓唐,早早带上笔记本去学校图书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梦未完成,没有任何理由一蹶不振。 努力奋战数日,在教授办公室修改完最后一次的作业。 大学第三年的课业终于宣告结束。 下过一场暴雨的午后,天气有些阴冷,在系里各位同仁望着彼此黑眼圈忙不迭地挥挥手各自回家补眠。 我收拾好课本回家,决定大睡一场。 彻底放松下来反而不能沉睡,在床上辗转了许久,只有些许迷糊睡意。 是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楼下的动静,熟悉的磁性声音,却带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是在谁手下做事?!亚洲区的事情你请示约翰金,你真是好本事!” 我瞬时清醒过来,踢开被子爬了起来。 “富时指数连连下跌,既然瑞亿表示了担忧债务危机加剧,这个时候擅自投进,你有没有一个金融分析师一点点的专业判断?!”他咄咄逼人:“我甚为怀疑你能否胜任职位——” 他阴沉的声音忽然升高:“不必提老爷子来压我!若不是念你跟了老爷子这么多年,我也不会如此容你,我已给总公司打了报告,你越权擅决,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早已足够让你在这个位置上退一万次!” “谁?大少?”他冷笑一声:“大少保你?请大少亲自来跟我说!” 我站在楼梯口,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怒的劳家卓,一时有些吓住了。 他抬头看到我,话语突然顿住,许是没料想到我在家。 我朝他摊手,示意go on,不必理会我。 他转过头继续讲话,虽然还是带着威严,但是还是压低了声音。 又持续讲了几分钟,他挂了电话。 我有些迟疑地站着,不知该不该这时去打扰他。 房间内顿时恢复成一片寂静。 我看着劳家卓动了动,忽然一手撑在楼梯,一直在压制着咳嗽就溢出了唇角。 我看着他从裤兜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愈发厉害。 我走下楼去,有些担忧地唤:“家卓——” 他深深吸气,勉力平定咳嗽,转身坐到沙发上。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我看着他胸口起伏,咳得脸色都发白,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水,低着头平复了情绪,这才抬起头:“对不起,吵到你。” 我摇摇头:“何必生气伤自己身体。” 他望着我,怒气过后,他目光中竟有一种萧瑟之意,慢慢地说:“映映,告诉我,你生气时要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大吃一顿。” 他微微笑了,身体往沙发后靠:“去换衣服,我带你去大吃一顿。” 我上楼去,换了一图案鲜艳的白棉T恤配黑纱裙,刷了一点点胭脂。 下来看到家卓也换了件深灰衬衣,闲闲靠在沙发上,眉宇间一点倦怠之色,低调之中是藏不住的奢侈优雅,真是十足的名门世家公子架势。 他看到我,搁下手中的水杯,微微笑笑:“走吧。” 我走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他眉头蹙起还是忍不住低低咳嗽。 我问:“怎么了?” 他站起来:“前几天有些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我想起来道:“多拿件外套吧,今天下雨,晚上外面凉。” 劳家卓点点头,折回房间内取了一件外套。 他开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饭。 点了汤,酥皮虾,梅子蒸鳕鱼,侍应生开了一支九四年的干红,劳家卓倒没有限制我饮酒,只一旁用汤匙静静地搅拌着那碗汤,看着我吃得欢畅无比。 他望着我,有浅浅笑意:“映映,脸都红了。” 我笑嘻嘻:“我酒量还不错吧。” 他笑:“看不出来啊。” 等家卓签完单走出餐厅,餐厅玻璃倒影出男子的身影,颀长身形,气质清贵,他身上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气息,这一刻竟令我深深迷醉。 穿着黄色制服服务员替我们开门,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一整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扑面而来,我瞬间有些晕眩,挽着身畔男子的手臂,裘马风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九)
汽车流畅地转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倒入一楼车库,劳家卓打转方向盘,刹车,然后熄火,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我满足地轻呼了口气。 他转头望望我微笑,解开安全带,起身欲推门下车,却忽然跌坐回驾驶座。 我侧过身去:“怎么了?” 我怎会看不出他身体不适,整晚他根本没吃得下什么东西,只是大约情绪放松,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他一手撑在车门,伸手按额,复又抬起头对我笑笑:“没什么,头有点晕。” 我起身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他下来关上车门,电子锁滴地一声,说:“回家吧。” 上了二楼,劳家卓忽然低声说:“映映,谢谢你。” 我望向他:“为何要谢我?” 他略略斟酌,答:“工作有时难免不顺心,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我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过脸去低声咳嗽:“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夜晚,我洗了澡,坐在房间内吹头发,夜风微凉,关了窗户,困倦得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一直睡睡醒醒。 十二点多醒过来,听到对面传来咳嗽声,刻意压低,却一直断断续续,苦痛悒郁。 我起来走过对面房间,敲了敲门:“家卓?” 等了一会无人应答,我轻轻推开了门。 他仍穿着晚上外出时那件衬衣,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眉头紧蹙,大概是心悸,疼痛得咬紧了嘴唇。 我一向不了解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他心思情绪从来不外露,很少见到他如此难受。 我走过去伸手摸他额头,一手湿冷的汗,有些发热。 我说:“家卓,你发烧了。” 他似乎有些意识不清,却异常排斥旁人的接触,皱紧眉头,侧过脸躲开我的手。 他好一会才看清是我:“我没事,映映,你回去吧。” 我取来干净毛巾替他擦拭脸上的汗,动手解他衬衣扣子。 他似乎难受得厉害,却极力抗拒,嘶哑的声音异常低弱:“映映,不要这样。” 我柔声哄他:“你出了一身汗,我给你换件衣服,会舒服一点。” 他身上实在是无力,勉强抬手阻挡我的手,却是一阵喘咳。 我脱去他身上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衬衣,从衣柜中拿了一件长袖睡衣给他换上,他全身虚软,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即使如此,仍是倔强地撑着床沿,自己套上了衣服。 我给了换了干净的被单,扶着他重新躺好。 我开门到楼下的药店给他买了一些退烧药,回到家里时,家卓并没有睡着。 我走过去,放软了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勉强答了两个字,还想说什么,却被再度涌起的咳嗽打断,仓促间他侧过身去,背对着我,一手按着胸口咳得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使在这般时候,在我面前,他也不愿有半分失态。 我定定站在床前,待他勉力地缓过气来,端了一杯水给他吃药。 好一会,大概是药效发作,他慢慢昏睡了过去。 我还是不放心,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他睡了一下又醒来,看到我在身旁,低低地问:“我睡了多久?”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时钟:“很短,不到两个小时。” 我凑近他:“你有没有好一点?” “没事了。”他神色之间的痛楚减轻了一些,对着我:“映映,去睡觉。” 我有些迟疑:“可是你……” 他声音低弱无力,却带了不容人抗拒的威严:“你没有必要守着我。” 我并不计较他刻意的疏冷,起身轻声道:“要是还不舒服请叫我。” 我一夜没睡好,凝神听着对面房间的动静,好在家卓似乎睡着,房间中一夜安静,我在凌晨时分睡了过去。 早上听到在朦胧中听到屋中轻微声响。 我挣扎了一番,终于爬起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走到楼下,家卓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喝水,我见到他穿戴整齐,除了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并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走过去:“怎么早起来了?” “今早十点有一个会要开。”他开口,嗓音还是有些哑。 “身体好了吗,就去上班了?” “没事了。”他站起,对我颔首:“我出去了。” 我愣愣看着那修长身影推门离去,上楼裹上被子继续睡觉。 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把我折腾得够呛,以至于我在家好好睡了几天。 劳家卓这几天照常上班,只是晚上回来得早些,有时八点多,在走廊遇到他下班归来。 脸色还是不好,有些咳嗽,行为举止却是无懈可击的优雅从容。 我有一次进到客厅拿点东西,碰巧他出来倒水。 他戴着看文件时惯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看到我在:“映映,怎么了?” “没什么事,”我答:“我过来拿支铅笔,上次好像放这里了。” “嗯。”他点点头,倒水吃药。 我也想不出和他说什么,他总是有本事轻描淡写几句,拒绝一切窥探或者关心。 他吞了几颗药片,书房的门半开,桌面上电脑开着,家卓走回书房拾起桌上文件,低低一声咳嗽:“抱歉,继续。” 原来正开视讯会议。 我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夜我从外面回来,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停在楼下,往在路边一站,就听到有人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转头,看到穿着西装的苏见。 我笑笑:“苏先生。” 他点点头:“我送劳先生回来。” 他绕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门却从里打开,劳家卓从里边跨下车。 他身形不稳,苏见不落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家卓见到我在旁边,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映映,你在。” 声音竟然异常的虚弱无力。 我走近他:“刚有事去学校,刚好回来。” “我不上去了。”苏见在他身旁,低声地说,神色中露出一丝担忧。 劳家卓对他点点头,同我一起走进电梯。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低眉,从电梯程亮的金属门看到他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异常。 我开门,随着他走上二楼,他走得很慢,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 “家卓——”我有些担心,轻声唤他:“你还好吧?” 他略微摇头,一向从容镇定的视线此时有些涣散。 家卓站在房间前,正要伸手开门,手机铃声却忽然滴滴响起,他皱皱眉,伸手从裤兜中摸出电话。 他手指略微有些颤抖,手机掉落在地,他俯下身去拣,起身时身体骤然一晃。 我连忙伸手扶住他。 “你——”我害怕得双手用力握住他手臂:“哪里不舒服?” 家卓闭了闭眼,然后站直,推开我的手:“没事。” 他似乎不愿说话,只简单一句:“回房间吧。” 我有些微微的难堪,点点头:“嗯。” 我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他。 家卓走了一步,略微踉跄,忽然伸手撑住墙壁,整个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大惊失色,快步走去撑住他肩膀,我亦站不稳,两个人跌坐在地毯上。 他脸色灰白,紧闭双眼,人已经昏了过去。 他并没有晕很久,靠在我的肩膀,转醒过来。 他紧紧地按着胸口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扶着他慢慢往房间走。 家卓在床上躺好,似是自弃一般,将头埋入枕中,闷哑的咳嗽。 我心慌,站在床前问:“家卓,去医院好不好?” 他不说话。 “那我打电话给奶奶……” 劳家卓忽然抬起头,急促地喘气,冷冷地打断我:“别自作主张。” 声音虽然虚弱无力,却带了一丝严厉。 他态度这样强硬,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他看着我,目光一丝歉意掠过,声音放柔了几分:“不用,我睡一会就好。” 我看着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转过身替他掩上了门。 清晨七点,天空的熹微光亮透进房间,床上的人动了动,缓缓张开了眼。 他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看到我在,眉头轻轻一皱,但还是低低一声:“早。” 我笑眯眯望着他。 他掀开被子要起来。 我按住他的手:“不让我打电话给奶奶,那你不准上班,在家休息。” 我言辞严肃,不苟言笑,他有些发愣。 见我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想了想,闭上重新眼睡了过去。 十点多,他醒过来,对上我的视线,他低咳一声,无奈道:“映映,你不用上学么?” 我去冰箱拿了杯果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二少爷,我前天已开始放暑假。” 他从床上起身。 我充满警戒地走过去:“家卓你要去哪里?” 他看着我神情,笑了笑,神情有一丝宠爱:“我睡得累,起来坐坐。” 我不放心跟在他身后念叨:“身体健康最重要。” 家卓从床头柜拿手机打电话给苏见:“我今天在家休息。” “还好。” “映映在家里。” “让朱碧禅把今天的应酬推掉,下午资产管理部的会议延后——” 他略略思索:“大丰的客户你代我去,需我特签的文件先压着吧。” 他挂了电话,抬眼静静望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我去煮早餐,饿死我了。” 我坚持不让他再去上班,家卓在家休息了两天。 我每天对着食谱给他熬粥,他吃得不多,偶尔用电脑处理邮件,大部分时间看看书,倦了就睡去。 他精神还是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我窝在书房的沙发,看着他对着电脑仔细研读上面的文件。 “家卓——”我将下巴贴在膝盖上,细望他背影,他衬衣之中瘦削坚|挺的脊背,忍不住感慨:“爷爷怎么还不升你做Chief Executive,这么勤勉。” 他动作忽然一僵。 我未察觉他情绪变化,只继续说:“身体都这样,还要硬撑。” 他对着键盘敲打,拾起书桌上的笔签字,然后关掉电脑,走到我身旁。 他双眸藏在黑框眼镜之后,我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是如常的低沉悦耳,温和之中带着一丝冷硬坚定:“只是发烧体力不支而已,休息两天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这几日家卓没有上班,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睡早起。 早上八点多,我在厨房,忽然听到门外铃声大作,然后是有力敲门声。 声响已震屋,我慌忙跑过去,看了一眼外面,拉开门的瞬间,老爷子声若洪钟的声音传入:“映映,老二呢?” 我侧身,把老爷子迎进屋子:“爷爷,家卓在家,您进来坐。” 老爷子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郭叔,我客气笑笑:“郭叔。”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对着我微微颔首,走进了屋子。 我跟着老爷子,伺候着他坐到沙发上。 转身斟了茶来,“爷爷——”我微笑,对着劳家太上皇,难免有些战战兢兢。:“怎么有空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这个已经年过花甲依旧气势威严的老爷子,紧紧抿着嘴,鼻子旁两道深深沟壑,他朝我看了一眼,摆了摆手:“映映,你也坐。” 我答应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皱着眉头问:“老二在家?秘书台说他已经两天没上班。” 我挤出笑容:“家卓他身体不舒服呢……” 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光瞥到了楼上一道熟悉的人影。 家卓已经从楼梯上下来,换了衬衣和裤子,依旧是我熟悉的从容淡定的样子,不疾不徐地站到了老爷子面前。 “爷爷。”他垂首,低唤一声。 老爷子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才开口:“映映说你病着?” 他轻描淡写:“没什么事,有点感冒。” 老爷子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示意一旁的人:“让陈医生看看。” 一直站在的老爷子身后中年男子走前一步:“二少爷——” 家卓望了他一眼,眼底一片薄寒,清清楚楚地道:“我没事。” 老爷子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语气已带了苛责:“没事怎么不上班?” 家卓怔了一下,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老爷子有些低哑的声音带了怒气:“二季度财报刚刚发布,公司一大堆的事,华顿收购案迟迟未定,老大在美国急得一天十几通电话回来都催到我这里了,你倒在家休息,病得真是时候!” 劳家卓脸色蓦然一白。 他挺直脊背,浑身又是那种冷冰冰的气息:“我已亲自交代美国分部,这个方案不够完善仍需改进,我只是休息两天,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联络我助理。” “家卓,别找借口,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老爷子声音阴沉了几分:“李国兴不听你指挥对客户风险评估不足投资出错,我知道你为了这事对你大哥有意见,但老李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臣子,论起来还是你长辈,做到副总的人了,竟没有这一点容人度量?!” 家卓语气强硬倨傲:“既然他是我手下的人,就得服从公司管理制度!” “总部的人事处分已经下达,你还要怎样?”老爷子怒火腾腾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审视而过:“一点小感冒就几天不上班,劳家何来这样懈怠子孙!” “爷爷——”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轻声插口,下一刻,却被家卓用眼神阻止。 他望向老爷子,目光满是倔强,随后淡淡一笑:“你是说我借故拖延迟迟不决好让大哥难堪?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子冷冷地道:“整个金融界多少人看着这桩收购案,你不看看你做出的好事!” “你何不问问大哥?”他笑笑,眉间掠过一抹凄凉。 老爷子似被他薄凉语气震动,一时无语。 我看到家卓的手轻轻地扶住了沙发靠背,苍白面上仍然是不露半分颜色,只沉默地站着。 我咬住嘴唇,心脏无法呼吸,只闷闷地疼。 气氛沉滞难堪。 郭叔出来打圆场:“老爷子,您也别怪二少爷了,公司里的事情哪有儿孙健康重要,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少爷身子是弱一点,您不瞧瞧,都瘦了许多,映映小姐也是担心二少爷,才让他在家休息,新婚夫妻嘛,恩爱一些难免的——” “映映小姐,是吧——”郭叔哈哈一笑,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匆匆回过神来,跟着笑:“是啊——” 站起身捧了热茶:“爷爷您喝茶,家卓前几天是有点感冒,现在已经好了,有什么事您让郭叔打个电话来就得了嘛,您有事让家卓过去,哪里要亲自跑一趟,还误了好牌局呢。” 老爷子神色缓了缓,目光看着我:“他奶奶倒是好眼光,给他讨了个好老婆。” 我只好赔笑:“那是我福气,奶奶疼我。” 老爷子饮了口茶,看了一眼仍然沉默不语的家卓,搁下茶杯站起,整整衣服:“没什么事就去公司把事情处理好,别让底下人看你们兄弟笑话。” 然后对着我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我忙不迭点头:“我们有空再回家陪您二老。” 郭叔给他开门,一行人离去。 我低着头,宽敞的客厅之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身旁的家卓低浅的呼吸声。 家卓忽然伸手摸摸我脸颊,一声喟叹:“傻瓜。” 我不敢抬头,因为眸中盛满泪水。 他倚在沙发上,淡淡地道:“江家怎么生了一个这么心善的女儿。” 语气满是嘲讽。 我一时不解,略微抬头望他。 他轻轻咬牙,语气却很淡:“我没那么脆弱,不值得你的眼泪。” 我看着他神色之中那一股狠绝,竟觉得脊背泛过一阵寒意。 他不再言语,转身上楼。 家卓自那天起就正常上班,休息两天,他已基本无恙,只是似乎他身体恢复很慢,晚上不时有轻轻咳嗽从房间传来。 暑假悠长,我偶尔和三五相熟同学吃喝玩乐,但凡新片上档,品牌打折,生日聚会,总有热闹可以凑。 如他所愿,我欢欢喜喜做着十八岁应该做的事。 有时晚上他看到我锦衣素颜出门去,只略略嘱咐:“太晚了打电话让司机接你。” 语气关怀,只是并不见一丝多余温度。
(十)
这天是惠惠拉我去海边烧烤,她笑嘻嘻对我:“映映,我们班长邀了商管的男生来玩。” 我对这种聚会不抱任何目的,也不耐烦与人装模作样的寒暄,所以纯粹打算来吃吃喝喝。 我摊手:“等下你自己玩,别拖我参与。” 惠惠煞有介事点头:“明白,我就当带了头猪来。” 我面不改色:“你最懂我。” 她被我打败:“无可救药。” 我朝她做鬼脸。 到了海边,大队人马早已到齐,谈笑声喧闹成一片。 惠惠撒腿就往沙滩跑,马上有人朝她大声打招呼,。 她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不断在人群中穿梭攀谈。 我只管找了舒服的角落坐下,眺望夕阳下那一片碧海蓝天。 烤肉时有男生过来搭讪,一个穿着深蓝色套头衫的男生坐在我身边,一直殷勤地聊天。 我懒懒散散,他问三句答一句。 惠惠绕回我身旁时,看到我身旁的男生,语气兴奋了几分:“唉,同学,你不是我们系的吧,好像没见过你啊。” 我这时方侧目看了他一眼,男生浓眉大眼,模样不错。 那男生落落大方:“我被拉过来的,法学院三年级,杨睿逸。” 惠惠眼神顿时一亮:“原来是法学院名嘴,久仰久仰,上学期辩论赛决赛,法学院和外院那场,你是四辩吧——” 惠惠一把将手中的玉米棒子塞到了我手上,手舞足蹈:“当时就觉得杨同学气度不凡,谈笑之间杀人于无形,现在一看,果真如此的风神俊秀人呐——” 杨睿逸似乎没料到她竟认得他,朗声一笑:“同学过奖过奖,入得传媒学院如此活泼可爱的姑娘的青眼,我真是不虚此行啊。” 我简直要吐了。 “哪里哪里。”惠惠拉着他促膝而谈:“听说你们二辩那个女生原来是生科院外联部长的女朋友,后来在合作中和三辩日久生情,那晚在若谷楼下放烟花告白的是他?” 我心底暗道:韦惠惠八卦之功,果真天下无敌。 杨睿逸笑:“是,那小子买了一箱火花棒,拉了我们好几个寝室的人去放,不过后来还是没成。” 惠惠妙语如珠谈笑宴宴,有她在,气氛自然大好,我落得清闲,吞了一个蜜汁鸡翅。 “映映,”回去的路上,惠惠坐我身旁,咬着我耳朵:“杨睿逸真不错。” 我撇撇嘴:“话太多。” 我左看右看哪个男生都不顺眼。 韦惠惠揪着我头发:“江意映,你老实跟我交代,你跟我说的那个暗恋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伸手横空一截:“打住,别问我这问题。” 她咬牙怒道:“你怎么这么没种,又不敢说又不敢追,丢不丢人啊你!” 我低着头没敢说话。 我在大学形单影只的第三年,第十八次明确拒绝了对我略表示好感的男生之后,我被惠惠逼着承认了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我就是死咬着就是不肯说是谁,她也拿我没办法。 惠惠翻着白眼,咬着手指,想:“高翰?不是不是,当时人家给你写了封信吓得你三天没敢来上学,——袁永年?不是不是,你不喜欢肌肉男——” 我简直想跳窗,这个猜人游戏她已经玩了快一年,还乐此不彼。 除去我小学同学她不识,惠惠已经把我所有男同学的名字问候了一遍。 “啊——”她一拍大腿:“是——王光霁是不是?” 我心底扑腾一跳。 王光霁,本校最风云人物,没有之一,文武双全,英俊不凡,更有传闻其家世显赫,在读经济学院研三,和外语学院系花,是本校一对著名情侣。 这对金童玉女的光芒,无人能出其右。 之前校园论坛有张帖子,每天贴出他与女友街拍,然后底下有千万人日夜对着二人神情衣着发型提包评头论足。 这样一位我从来只能远远遥望的神仙人物,与我何干。 她心思之鬼斧神工,简直令我目瞪口呆。 惠惠被我的神情吓着了:“真、真的是他?怪不得你高中老拉着我跑那么远去看校际篮球赛。” 我佯装忍辱负重,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惠惠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陪着我叹了口气,语气竟然有点难得的同情:“映映,貌似他女朋友还蛮漂亮的,你……” 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惠惠这时方发觉上当,从座位上蹦起,狠狠掐我脖子:“你这小贱人,竟然敢欺骗老娘善良感情!” 我们两个在座位上嬉闹成一团,令全车人侧目。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出租车停在小区楼下,我远远就看到家卓的车停在楼下,快步走了上去。 家卓正推开车门下来,我走上去:“家卓!” 眼前的人清俊脸颊微红,领带已不见,衬衣开了两颗扣子,见到我,只笑笑。 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眉:“你喝酒了?” 他神色之间不见醉态,只淡淡地道:“喝了一点。” 苏见从驾驶座下来,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望着两人:“怎么喝这么多?“ “总部新派来几位CWM,劳先生陪他们吃饭,喝了点酒。”苏见轻声解释。 家卓同他示意:“辛苦你,回去休息吧。” 苏见点点头离开了。 家卓同我一起走进电梯,他已有些微醺,但步履仍然平稳。 我随同他上楼,直到他瘫坐在沙发上,我才发觉他醉得不轻。 我走进房间给他取干净衣服,放到他面前:“家卓,我给你放水,你去洗个澡。” 他抬起眼怔怔望我,一言不发,眉目迷离,眼底之间被极力压抑着的痛楚慢慢浮现。 他忽然伸手,大力地把我往他跟前一拉,我猝不及防,双膝跪在沙发上,身体倒他身上,我的唇贴近了他的脸颊。 我清晰地闻到了他颈脖之间散发出来的蓊蔚香气,混着酒精的气息,奢华得如一场午夜的绮梦。 我张大双眼,完全愣住了。 他彷佛有些意识不清,低低唤我:“映映,你怎么在这里……” 家卓抬手握住我肩,清朗如月的面容近在咫尺,缓缓地贴近我的脸。 我不知所措,只好柔声唤:“家卓……” 只是那一刹那,他骤然清醒,手指紧紧地扣紧我肩膀,不再动分毫。 他神情转淡,然后一分一分变得冷若冰霜:“江意映,离我远一点。” 语罢,随手放开我,走进浴室。 八月份小弟过生日,邀我与家卓回家。 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以前读书每次回家,父亲和芸姨吵吵闹闹,爷爷奶奶含孙弄殆,除了张嫂吃饭时记得唤我一声,基本无人理会我。 今时芸姨亲自打电话过来,言辞殷殷切切,再三叮嘱要记得和二少爷一起回来。 如今可真是妻凭夫贵,殊不知我这个妻子从不知夫婿此刻身在何方。 我早上独自去儿童城挑了礼物,又给父亲芸姨祖父母各买了东西,然后搭车回家,打算下午再去,吃顿饭就走。 惠惠晚上还约了我逛街呢。 我没胆拿这事烦二少爷。 自从那晚之后,他若无其事,可我心里总是尴尬,可不想再去自讨没趣。 手上提着几个大袋子,走进蓝韵花园,我浑身都热腾腾地冒气。 还没走到楼下,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正缓缓从车道转出,然后在我身旁停下。 家卓从驾驶座下来:“上车。” 我问:“去哪里?” 他自然而然提过我手上的大包小包放到车后座,回头对我说:“不是小弟生日么,我送你回去,我晚上有应酬,只能陪你呆一个下午。” 直到坐到他身旁,还有些恍惚。 他一贯沉默,我昨晚看电视太晚,在他身旁模模糊糊睡过去。 直到家卓推推我,低低声音:“到了。” 我揉揉双眼,匆忙理了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家卓下车,走到我身边打开车门,又从车里拿出礼物,张叔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带着笑道:“姑爷,映映小姐,回来了。” 一进屋芸姨就笑着迎出来招呼,父亲从沙发上站起,爷爷也很快走出,一家子人陪着家卓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爷爷对着我:“映映,劳家老太太也过来了,刚刚还念叨着你们呢。” 我笑着起身说:“那我去找奶奶。” 老太太和奶奶坐在厨房外的餐厅,看着张嫂指挥着几个佣人在碳烤鲍鱼。 我走过去蹲在她们跟前,撒娇地道:“奶奶,我回来了。” 劳家老太太将我一把拉起,乐呵呵:“哎哟,你这是叫谁呢——” “两个都叫——”我笑着说:“都是我奶奶——” 奶奶笑:“这孩子,嘴巴越来越甜了。” 我们回来已近中午,厨房很快备好菜,芸姨招呼着一家子吃饭。 饭桌上,江家女主人那可一个殷勤备至,芸姨又是给老太太舀汤又是给家卓布菜,张嫂晾着双手站在一旁,显得比我还多余。 我坐在家卓身旁,他今天胃口倒不错,喝了汤又吃了饭。 饭后,爷爷邀他喝茶,谈起环球通胀升温,楼市波荡。 “家卓,”父亲在一旁插话:“近日拆息上扬,有谣传恒生考虑将按息上调四分之一厘至半厘,劳通可有加息意向?” 家卓靠在沙发上,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下周待联储局议息后,公司才对是否调整利率作全面考虑,在美国议息前,劳通贷款业务调高按息的机会不大。江总放心,如果劳通贷息有变,我一定会提前知会您。” 父亲看了一眼爷爷,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家卓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从餐厅走出的我,声音平缓:“楼市价格居高不下,并未有回落迹象,江氏的几个楼盘地段都好得很,况且江氏在劳通的资金走向都是我一手经办的,爷爷您大可放心。” 言辞之间是有分寸的谨慎,却透出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 爷爷一手斟茶,抬眼望着我们,露出赞赏的笑容:“年轻人,大有作为。” 家卓亲真意切地望我一眼,略微欠身,谦逊笑笑:“还要多靠亲家长辈提点。” 我心底有种不切实际的虚软,对他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客厅。 我上楼回房间,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走过长廊,经过二楼的一间小客厅时,听到奶奶和劳家老太太在闲聊。 我正要走过,忽然听到劳老太太轻轻道:“映映不像她母亲。” 我脚步顿时一停。 奶奶说:“嗯,这孩子从小就乖巧。” 我悄悄站在门边的角落朝里看。 老太太点头:“你把她教的很好,孝顺懂事,我很喜欢这孙媳。” 奶奶低叹一声,突然有些感慨:“我们江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嫁给二少爷,也算对得起英杰了,也不枉我们两家这么多年情分。” 屋内忽然一片沉寂。 许久,老太太掏手绢擦擦眼角:“不要这么说,这都是命,麦大师批过,说我这小儿子命格弱,也难怪……” 奶奶拉着她的手:“美如,对不起。” “也不是江家的错。” 老太太拍拍她手背:“好在家卓不似父亲,做事手腕很强硬,自从映映嫁给他之后,老二事业顺遂,老爷子说了,再磨练一下,亚洲区总裁位置迟早是他的。” 奶奶语气宽怀许多:“还不是二少爷能干,等映映明年大学毕业,给你添个曾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两家还是和和美美的。” 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地问:“映映当真一点不知当年事?” 奶奶语气笃定:“她当时还未出世,怎会知,再说了,都隔了那么多年了,该忘的,也早该忘了。” 老太太笑了笑:“那我就放宽心了,老二从小心思藏得深,看似温文,其实脾气硬得很,他不愿意的事谁也勉强不来,当时是他同意娶映映的,我瞧着也是很疼她的。” 奶奶放下心来:“那就好。” 我眼角余光瞄到楼梯有人走上来,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悄悄潜回房间,倒在床上,任由脑中思绪翻腾。 我自然不时时关注财经,但偶尔看新闻,在全球债券和股票承销市场上,或是大型跨国交易的金融咨询顾问上,在世界67个国家和地区的8000个分支机构上,无可避免地看到这个庞大的金融王朝红白的菱形LTB标志。 世界经济局势瞬息万变,银行业本就是深陷其中最关键的一链,站在这个金融王朝的最顶端,任何一个决策的权衡和考虑,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我不熟悉经济,亦不知他名字之下冠着的劳通亚洲区行政副总和首席投资顾问的工作为何。在这个庞大的金融财团背后,在海外执行总裁劳家骏先生的锋芒毕露的光辉之下,家卓为人异常低调,他几乎不上镜,也不接受任何传媒的访问,我从未见过他办公的样子,因而也无从判断他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那种衣冠楚楚,神色淡漠,讲英文谈判字字如金的商业精英。 我熟悉的是身着白衬衣的年轻男子,在书房柔和灯光下,带黑框眼镜看文件,瘦削白皙的面孔,微微蹙眉,专注的神情,随着夜色慢慢渗出的一室倦意。 他疲倦苍白面容,生病时忍着的一声不吭,偶尔的熟睡面容,睫毛覆盖下一层淡淡灰色,如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 他的微笑浅蹙,他的温言低咳,是我倾尽一生去收藏的瑰宝。 又想起两位老太太的话,人上了年纪感慨怎么这么多,老一辈的故事可真长。 只是她们谈起的不知是何事,难道似翡翠精选台电视剧,我们两家豪门有何风流韵事牵扯出一代恩怨,又难道我不是江家亲生女儿,身世曲折离奇,多年后发现所嫁之人竟是血缘兄长,于是哭天抢地,彷徨无依,以身殉情……胡思乱想了一番,越想越觉荒谬,然后听到父亲在楼下唤我。 我走下去,爸爸对我说:“家卓要回城上班。” “我也回去了。”我亲亲小弟:“生日快乐,乖仔,大姐下次回来再陪你玩。” 又是一番热烈寒暄,终于出得门来,他和我一起走出大宅,站在门前庭院树下。 “你要去哪里?”家卓问。 “我约了同学行街。” 劳家卓点点头:“我没空,让郭叔送你过去。” 他招手唤来侯在檐下的郭叔:“送映映去市区。” 然后独自驾车离开。
(十一)
夜晚的玻璃之城,灯火流光溢彩。 韦惠惠等在丽柏门口,穿着一件吊带裙,吸着杯饮料探头探脑地望。 我走过去拍她脑袋:“淫贼,看什么看?” 惠惠竟不反抗,只嘿嘿一笑。 我上上下下瞧她,说:“有点不对劲。” “映映,我谈恋爱了。” 她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春风荡漾。 我撇嘴:“哪个倒霉鬼?” 惠惠自上大学开始谈了三次恋爱,每次都没到半年就开始抱怨没意思继而高喊我要自由,然后那男的顺利沦为下堂夫,她就继续跟我厮混。 “杨睿逸。”她竟然有一丝扭捏:“上次认识之后,他打电话给我……” 我斟酌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他还成。” 她像幼稚园里得了糖的小孩,抱着我呵呵直乐。 我看着她的神情,心知这一次她真栽了。 我们去一楼看衣服,惠惠兴致勃勃地拉着我逛男装:“这件他穿会不会好看?” 她对着售货员比划:“他这么高,不胖也不瘦,要穿哪个码?” 售货小姐态度客气:“小姐你可以看看这件,这个码数合适。” 我站在一旁,慢慢地看了一会儿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然后对她示意比划了右边的方向。 惠惠点点头:“去吧。” 我独自走到另外一边的柜台去看商务男装。 衣着精致的售货员立刻上前,轻声细语:“小姐晚上好,需要为您服务吗?” 我轻声答:“我先看看。” 她点头:“您随意看看。” 沉静华丽的奢侈品牌,明亮灯光照耀下的深褐色的原木橱窗,整齐的一排一排的西服衬衣,质地精良的布料闪烁着隐隐约约的光泽。 几个客人进来也是低声的交谈。 一会,惠惠来找我,手上提了两大袋子,饶有兴致跟着我看:“映映,怎么突然要看正装?” 她又说:“我们快毕业了,杨睿逸要找事务所实习,也需要穿得正式点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价格,咋舌:“好贵。” 我拉着她往外走。 惠惠拖着我手:“女装在三楼啊,你怎么跑这来了。” “随便看看。”我问:“买好了吗?” 她点点头。 我说:“那我们去吃宵夜。” 惠惠奇怪:“你不看了吗?” 我摇头:“累了,改天吧。” 惠惠跟我并肩,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手上袋子一晃一晃,一直不断跟我说话。 我心头有些微渗的苍凉,我已经结婚,竟然不知道丈夫穿几号衬衣。 一日傍晚,家卓下班回来。 我在客厅看电视,麦昆的作品发表会,这个天才设计师的英年早逝,使得时尚界圈掀起了一股颓靡黑暗的英伦怀念风潮。 家卓坐在一旁陪我看了一会:“嗯,喜欢他的设计?” 我直接地答:“我喜欢他对待生命的方式。” 他有些微微惊讶,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彷佛是听到一个小女孩童真的戏言。 “家卓,”我突然低声说:“让我看看你衣领。” 他眉间疑惑:“为什么?” 我咬唇蛮横地答:“就想看看。” 他笑笑,顺从地低下头。 我凑过去,看到他干净的黑发,洁净的颈脖,皮肤之中的肌理和纹路,我伸手过去,轻轻翻开他衬衣的领子。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穿几码的衣服。 他的发尾微微扎手,他身上混合着硬质纸张和淡淡油墨的味道,那么温暖的气息。 我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此时此刻身在何地。 身边的米色沙发,透明茶几,色调淡雅的宽阔客厅,都已遁入虚空,只剩我凝望着身旁的这个男子,突兀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短短几秒钟,我感觉自己心脏碎成一片片绮丽的花朵。 “好了。”我听到自己梦呓一样的声音,缓缓将手抽离,梦醒了。 我张眼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动声色站起:“我上楼了,你慢慢看。” 我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心底最深处的那种干渴,那种于荒漠之中看到海市蜃楼的绿洲,永远可望不可即的那种渴。 初秋的夜,我的皮肤一寸一寸地裂开,褶皱之中都是细细的屑。 第二日我在家,开学我已大四,即将进入社会,自知从此之后不可再如此嬉戏玩乐。 好好地睡了一觉,起来收拾课本,整理设计图,然后发电邮联络实习单位。 忙碌之中听到门铃响起。 我走到楼下,看到电子屏幕上的人,门外的女士,时髦短发,钻石耳钉亮晶晶,穿一身精致套装短裙,竟然是贵客莅临。 我拉开大门,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身边的人都唤她林经理,可是我听过家卓私底下喊她大姐,话在嘴边兜了一圈,还是只能羞赧笑笑。 她看出我心思,淡淡地道:“都已是一家人,家卓唤我大姐。” 我只好顺着她的言语,礼貌地唤:“大姐。” 将她请进屋,我问:“喝什么饮料?” 林宝荣略微点头:“咖啡,谢谢。” 我给她倒咖啡。 林宝荣坐下,并无多余寒暄,直接将手中一个大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拆开,看到烫金的封面时尚男模立体冷酷的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老二贯穿的两个牌子最新款秋冬装。”她并拢膝盖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端起咖啡:“朱碧婵将一通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让公关部送来给你过目,以后这件工作由你来做吧。” 我隐约记得朱碧婵似乎是家卓秘书。 林宝荣继续说:“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我给他挑,然后由店里专人直接送来,现在交给你,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店里看看。” 我有些讪讪的:“怎么会想到我,大姐的品味比我好。” 林宝荣这时打趣了一句:“都娶了老婆了,还要我做甚。” 我脸顿时有些红。 林宝荣笑笑站起身:“我还有事做,映映,你如果有兴趣改日邀你去香港,公司年会要开。” 我起来送她:“谢谢大姐。” 林宝荣同我走到门前,忽然望着我:“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家卓为何匆促结婚,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果真有几分妙处。” 我琢磨不透她话里究竟什么意思,只得微笑。 林宝荣说完朝我笑笑,窈窕身影在楼梯转角一闪而过。 真是利落潇洒的女子,我忍不住暗暗钦叹一声,转身回屋。 下午,家卓致电于我:“映映,我要出差,晚上不能回去了。” “是要去哪里?” “上海。”他继续说:“可能要一周——” 忽然我听到身旁有人低声地唤他:“副总……” 他对我温和地道:“我有事忙,你自己照顾自己。” 电话断了。 我在家一边画设计图一边研习时尚杂志,几番琢磨,才忐忑地替他挑了几件衣服,按照他喜好的一贯优雅低调的风格,挑了深灰的西服套装、纯黑的双排扣软呢大衣,还有略偏时尚休闲的军绿风衣和和驼色外套。然后打了几通电话,店里派人送来,我签收,然后一件一件挂好在衣柜。 独自一人在家的黄昏,推开露台的门,不知不觉间,秋风已经渐渐凉了。 直至开学一周后,我下课回家来,看到家卓行李箱在客厅。 我噔噔蹬跑上楼,他从房间走出,唤我:“映映。” 一周没见到他,我竟有些欣喜:“你回来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笑着说:“搁楼下行李箱了。” 自从婚后,家卓每次出差都记得给我带礼物,一般是名牌的鞋子或包包,都是年轻活泼的少女风格,显然他永远不会走进这样的店铺,明显是出自秘书手笔。 我依然真心同他致谢:“谢谢你。” 他面色不错,手插在兜里:“多谢你费心替我置装。” 我跟着他走进更衣间,问:“不知是否和你心意。” 他点点头,挑出一件,淡淡地说:“这一件很好看。” 我微哂,悄悄低了头。 他手中那一件,细条纹的深蓝线衫,搭配浅棕色外套和同色系暗格围巾,散发着淡淡的奢靡休闲气息,这并不列属林宝荣给我的名录,也不是家卓素来简约的衣着风格,那是我在青云路一间外贸店看到的,似乎适合是出席时尚派对或是周末去喝点酒的装束,我不知道他会否喜欢,只是觉得他穿起来应该会很好看,我曾暗暗希望他偶尔能轻松一点,享受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 这么长时间来,看着身处权势中心的他,身居要职,却诸多制衡,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恐惧,我怕他有一天被这个卷入这个金融王朝的漩涡。 我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有着最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 我说:“我想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生日是九月十二日。 他明显神情意外,随而诚挚地道:“谢谢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很贵,我买不起那么贵的。” 父亲秘书每月定时给我给我拨款,我手上还有家卓给的卡,可我不想花他的钱,为了这衣服,我暑假给几间小公司的工程队画了好多张设计图。 他摸摸我头,语气平淡,却是字字照心:“映映,价抵千金。” 过了一周,家卓去香港开会,回来馈赠给我一个精美盒子。 我回房间打开,是一块芝柏的手表,淡淡玫瑰粉的腕带,表壳周围一圈细碎的钻石,非常的可爱秀气。 我忍不住露出微微的苦笑。 我知他不愿欠我情分,努力划清界限,使我们关系维持在安全范围内。 他提醒我底线在哪里。 而我似乎已不能自持。 玻璃窗外,夕阳下一段剪影淡薄秋光。 十六楼的厨房外望出去,是今生不再的盛世美景。 我坐在桌子旁,捧着饭碗念念有词:“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感觉到身后的一束视线,我转头,看到男子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简单清爽的海蓝色衬衣,袖口挽起,手肘撑在墙上,白皙手腕上戴一块样式简约大方的纯铂表。 他望着我哑然失笑:“映映,为何要背诵马丁路德金?” 我将一沓稿纸按在胸前,忧国忧民口吻:“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 他走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我起身给他舀汤。 他坐在我对面,握着汤匙浅笑:“那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我们戏剧社老大暗恋广播社美女社长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见我们业已大四,即将各奔东西,我等众人实不忍看着老大抱憾终身,在上个星期迎新晚会前夕,我们热血秘书长趁着老大不在学校,拍着桌子同广播社夸下海口,若谁的节目略输一筹,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社团提出的一个要求。 戏剧社历年来的节目都是以夸张诙谐又不缺乏深刻的表演风靡全校,这次大家更不敢放松,演员们可是辛辛苦苦通宵排了几个周的戏。 全社上下充满信心,只等老大回来庆功。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晚会前一天,本校最受欢迎的乐队主唱,蝉联三届校园十大冠军的张宇轩宣布加入广播社。 张宇轩对大一妹妹的攻势无可阻挡。 晚会投票结果出来,我们输了人家九条街。 八卦女王韦惠惠打听了一圈回来,两眼一黑,抚额长叹:“张宇轩竟然是邓玫表弟,唉——” 邓玫美人儿亲切慈祥地在我们办公室转了一圈,慢悠悠地对秘书长说:“蔡兄,图书馆门前陶公雕像下乃集天地精华灵韵的风水宝地,贵社何不效仿先贤,振臂而起唤醒我等泱泱愚昧民众,周二下午,我们恭候贵社精英的精彩演出。” 秘书长咬牙切齿:“你莫太得意!” 老大不在,秘书长倒是勇于承担后果,却在第二日突然被导师钦点要下乡做调研。 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之后,惠惠双手一摊:“抽签吧。” 整个社团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干部满怀悲怆地轮流着将手伸进了纸箱。 很不幸,抽中那支黑色签的,是区区在下。 耳边一片欢呼雀跃的时候,我恨不得一掌拍死韦惠惠。 家卓听罢,笑得开怀:“你几时要去朗诵?” “下周二。”我答。 “下周我和南大校董约有午宴,但不记得行程上是那一天。” 他微微思索:“需要我过去吗?” “啊……”我张口:“还是不要的吧,我紧张……” “似乎是周四,可能凑不上。”他笑笑:“加油。”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念念有词。 周二下午,秋光高远,风和日丽。 图书馆前微风吹拂,人流出入,静谧如常。 我们来到时,广播社的几位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前,杨睿逸也准时从图书馆出来,手上还拿着课本,立即充满革命激情地上前握住我的手:“躬逢盛宴,江同学加油。” 惠惠捶他:“你一边去。” 惠惠转身一把将临时匆匆赶回来的老大推了上来:“玫玫,老大为了你连手下爱将都牺牲了,有没有打动你那颗冰冷的小心灵?” 大家哄笑,然后互相寒暄。 邓玫瞪老大一眼:“那还得看演出效果,快开始快开始。” 惠惠拖着我走上台阶,底下有人喊:“上去!上到上面去——” 雕像和石基之间还有一处窄窄的平台。 惠惠咬牙:“咱还怕了他们不成!” 她双手一托,我一屁股爬上了那方大理石。 我直起身子站稳,底下围了一圈人,老大领着我们一班同仁齐声喊:“映映,拼了!” 众人大声哄笑,用力鼓掌,大声叫我名字。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打印稿,心一横豁了出去,清清嗓子开口:“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站在他的灵魂安息处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 小小的广场开始有人围拢,窃窃地笑。 广播社诸人吆喝:“大声点!听不见!” 我大吼:“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 一众人在底下笑得几乎打跌。 我看到惠惠捧着DV,笑得几乎拿不稳。 我脸颊发烫,咬牙切齿,竟然异常流利,一篇长文背得一字不差,还抑扬顿挫地读出了丰沛情感。 越来越多人围观,有路人吹起响亮的口哨。 我满怀激情澎湃:“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亚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陆陆续续经过的人群围城了一个小圆圈,他们大笑,鼓掌,挥舞着手臂。 我完全忘我,望着天空:“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岗!” 惠惠放声尖叫:“好!” 邓玫带头鼓掌,杨睿逸拼命吹口哨,老大声嘶力竭地喊我名字,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闪着兴奋的光芒,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我忽然听到嗤的一声冷笑。 我侧头,看到人群旁边一个男生,身形高挑,穿棉质黑色长裤白T恤,身旁挽着一位红裙娇艳女孩,嘴角一抹淡淡嘲弄的笑。 阳光耀眼,他耳边有亮光一闪而过。 我转过头,继续挥舞着手臂:“ 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的崇山峻岭响起来——” 一瞬间,我目光尽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行政大楼前一行人走出,为首的那一个瘦削挺拔身影,转身客气地身旁的几人握手,然后走向路旁停着的黑色车子。 他身旁助理模样的人拉开了车门。 他忽然停在了车前,静静伫立着,望向图书馆。 我心头扑腾一跳。 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惠惠尖叫一声:“映映——” 我脚下一空,然后倒头从台阶上栽了下去。 除了闭眼我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只感觉得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惊慌中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精致俊美的脸庞,额前几缕深棕色的发落下,狭长的内双眼皮很有神,嘴角一抹微微讥笑。 四周一片寂静之中,他悠然将我放下。 他双手仍拢在我腰间,仪态潇洒不羁地对我笑,声音朗朗地传了出去:“同学,你是哪个系的,什么名字?” 观众这时方觉醒过来,顿时跟疯了似地鼓掌大叫。 我瞪他一眼,一把挣开了他。 惠惠拨开人群站到我身旁,笑容甜美:“今天谢谢大家捧场,请给我们最美丽的人权战士和从天而降的英俊骑士一点掌声好吗?” 观众欢欣鼓舞。 惠惠扯着嗓子喊:“新入学的师弟师妹,欢迎加入戏剧社,在这里你将实现你人生最美的梦想——” 我捂着脸拼命挤出人潮,跑向行政大楼,然而路边空无一人。 我呆呆站了半晌,才转身往回走。 广场的花树小径上,我看到方才的那个男生站在路上,身边的女孩拉着他的手似乎有些赌气地说着什么,他回头望见是我,别有深意地对我笑笑。 我心中隐隐的失落之情,懒得理会他。 他随即挽着身畔的女孩潇洒离去。
(十二)
第二日上课,我对着笔记本上的剖面图和细部节点详图皱眉,教授过来看了一眼,指了指我屏幕:“这里采光还不够好。” 我茅塞顿开,抬头微笑:“谢谢老师。” 教授望着我笑:“昨天我刚好在图书馆二楼,年轻人,很有干劲啊——” 这时下课铃响,同学从我身边走过,拍我肩膀善意笑笑就过,都已大四,前途茫茫,何曾有时间心思打探旁人的风流韵事。 下午没课,我收拾课本出校门搭车,开学前我发了数封电邮,收到寥寥回复,其中一封竟然来自金匠公司,他们公司在规划一个大型的海景别墅区,需招聘一批相关人才。 金匠是本城颇具实力的公司,这个机会很珍贵。 学院门口,校道上迎面走来的男生,嘴角微翘似笑非笑,T恤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杵在我面前,神态自然大方,带着不羁的洒脱。 我绕过要走。 “我是唐乐昌。”他拦住我。 “我知道。”我波澜不惊。 惠惠当天晚上就将他的第一手资料一字不落地发给了我。 我略略看看,唐氏某人,跟我们同届,读国际政治,相貌出色,女友名单上一打的系花名字,好一位今朝风流人物。 “江意映?”他唤我名字,清晰无比。 我挑眉,没好气:“有何指教?” “可否赏光喝杯咖啡?” “我没有空。”我转身就走。 “喂喂喂——女士,”他追在我后面:“面对一位诚心的绅士,这就是你下午茶式的教养?” 我停下,回头优雅一笑:“承蒙唐先生邀请,荣幸之至,但很抱歉,我今日无暇,请改日再约。” 他站在跟前,高我一截,脸庞在逆光中忽然神色无比认真:“你知道吗,按照古代凯尔摩人的戒律,你在月阴之夜破我姻缘,你就是上天派来的真命天女,你得对我负责。” 天啊,惠惠给我的资料上怎么没说这人是个疯子。 我实在忍不住,两眼一翻:“神经病!” 摆脱唐乐昌走出校门,时间已很赶,我只好匆匆打车过去。 金匠公司位于市区内一栋高耸的商业大楼,一个普通的助理职位,在人力部的面试厅早已等候着数十位竞争者,我只能尽力而为。 面试结束,我走出办公室,摸出手机,看到一串未接来电,都是劳家大宅的号码。 我边走向电梯边按号码回拨,电话却突然响起。 我看了一眼,马上接起。 “映映。”家卓熟悉的低沉温和声音从那一端传来。 “嗯,怎么了?”我问。 “绮璇怀孕,爷爷召我们回大屋。”他语气平和,带一点点疲倦:“你在学校吗?” “没有,我在外面……”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消息,难掩惊讶。 家卓只问:“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告知他地址,挂了电话之后,仍然有些震惊,绮璇那么新潮女子,一直快乐地享受着二人世界,整天满世界跑,怎么会突然怀孕。 我下楼在大堂处等家卓。 一会,我看到家卓的车驶来,他将车停在车位上,推开车门走下来。 我拎起手上的包包往外面走。 这时我身后的电梯门打开,一行人簇拥着两人走出,中间的一名男子,穿鹅黄衬衣白色西装外套,样貌很年轻,远远看着有些面熟。 我礼貌地让开,让他们先走。 我看了一下,跟在两人身后的竟然有刚刚面试见过我们的部门经理。 年轻男子走到大门,忽然加快脚步,对着门口的家卓喊:“师兄——” 家卓转头见到,也不见意外,只笑笑:“阿霁——” 男子站他面前:“怎么有空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只是临时有事过来。”家卓说:“没想到会碰着你。” “上周我去劳通办事,秘书台说你出差了。”年轻男子显得很高兴:“升职了吧,副总裁?” 家卓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点点头:“是,那时我在香港。” 旁边的人忍不住出声催促:“阿霁,这位是——” 年轻男子侧身,对着身旁的人:“这位是劳通银行的副总,劳家卓先生。” 他身后中年男子面色微动,急急往前一步,殷勤地握住他的手:“劳先生,幸会。” “我是金匠的董事长助理杨永发,你跟阿霁是——” 家卓客气笑笑:“阿霁是我校友。” “好好好——”杨永发脸上笑:“劳先生怎么有空光临金匠,我们海景别墅的投资正在同贵行谈,您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一定要留您吃顿饭。” 家卓眼光朝大楼里面看:“没有工作,我过来等人。” “是谁这么大魅力让二少爷亲自来等?”年轻男子笑道。 家卓含蓄笑笑:“世伯家的妹妹。” 语罢他抬腕看了看表,身旁的人心领神会,杨永发又说:“改日劳先生一定要赏光吃顿饭。” 家卓客套笑道:“好。” 两人热情同家卓道别,领着手下离去。 我悄悄后退,从大堂侧边的柱子闪了出去,溜到大楼外的马路上,手边电话响起:“你在哪里?” 我小声地答:“我在外面的路上。” “站着等我。”家卓简洁地答。 车子在我身旁停下,他并没维持一贯绅士风度走下车来,只略略侧过身替我推开另一边的车门。 我坐到车上,系好安全带。 “怎会在金匠?”家卓握着方向盘,手指白皙修长。 “他们公司招聘,我过来看看。”我答。 “怎么不去江氏——” “我不想。”他又不是不知道只想自食其力,过自己的生活。 家卓笑笑,也不再问。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郊的金鳛花园。 我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绮璇怎么突然打算要孩子?” “不清楚,据说才十四周。”家卓答。 我小心看他面色,似乎并无异常。 一会他接电话,谈的是工作的事情,我也就不再吵他,家卓只专心开车。 我们到达大宅时,劳通公关部的副经理正垂着手站在客厅。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注意联络给绮璇检查的医院,保护好消息,待过几周情况稳定再对媒体宣布。” 副经理点头称是,告辞出来。 在走廊处碰到佣人正引着我们进来,他恭谨地同家卓打招呼:“二少爷。” 家卓点点头,偕同我走进屋中。 “爷爷。”我跨进客厅。 老爷子一向严肃的脸庞也带了些笑容:“回来了,坐吧。” 家骏见到我们进来,笑得畅快:“老二,映映,过来过来,看看哪个婴儿房样式好看?” 我们走过去,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人,一位是我上次见过的劳家私人医生陈,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士。 老爷子开口:“这位是绮璇的专门医生,养和医院妇产科主任石宗亚女士。” 然后互相客气打招呼。 “映映可来了,” 奶奶从里边走出来,远远地唤我:“上楼陪陪你嫂子吧。” 她站在大厅笑着道:“新式主妇的心思难懂了,怀孕初期脾气可真是差——” 口上这么说着,语气可甚是高兴。 我上楼去看绮璇。 卧房很安静,绮璇坐在贵妃扶椅上,趿着绸缎蕾丝拖鞋,见到我就叫:“映映——” 我笑着说:“准妈咪,恭喜你。” 绮璇笑容一闪而过,有些忧愁:“我还未准备好啊,只是意外,家骏却坚持要生下来。” 我安慰她:“始终都要生的,年轻生好,宝宝健康聪明呢。” 绮璇又怒嗔:“奶奶想抱曾孙应该叫你来生,你这般喜欢小朋友。” 我脸红:“你是长孙媳嘛,长辈多开心。” 绮璇扯被单,柔媚嗓音楚楚动人:“映映,我心烦死了——” 我忙扶着她:“别别别……” 这时佣人上来敲门:“大少奶,亲家母来了。” 我陪着她下楼,绮璇的父母正在客厅坐着。 绮璇父亲原本是劳通分行一个普通经理,女儿在国外邂逅东家大少爷坠入爱河并顺利嫁入豪门后,他早已提前从公司退休,专心做老爷子牌友。 绮璇远远地喊:“妈——” 沙发上一位妇人站起,一路小跑过来叫唤着:“哎哟,小心点——” 众人纷纷起身,小心地服伺着她坐下。 一家人在客厅高谈阔论,整栋大宅喜气洋洋。 直到饭桌上,老爷子仍是一脸意得志满的笑容。 佣人小心地端给绮璇一盅汤。 “这是按照石医生指导炖的汤,趁热喝,”奶奶对绮璇也和蔼几分:“怀孕了就不再搭飞机跑来跑去了,在家里安心养胎。” 老爷子满怀欣慰地望着绮璇的肚子:“老大争气,劳家后继有人,我也就该享享清福了。” 家卓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容。 饭吃到一半,佣人要给他盛汤,家卓轻声道:“不用,我饱了。” 老爷子眼光这时落在他身上,不悦地道:“吃的这般少?身体都不健康如何能好好工作。” 家骏手撑在绮璇椅子背后,口气亲厚:“老二身子自小就娇贵,劳家又不是养不起二少爷,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 家卓脸色淡淡的:“我很好,谢谢大哥关心。” 绮璇母亲忽然感叹:“二少爷真是好福气,有映映小姐家大财厚护荫,二少爷自然顺风顺水。” 家卓望我一眼,面色刹那间有些僵硬。 那妇人继续唠叨:“映映小姐生得好,我瞧着都喜欢呢,怪不得老太太这么疼你。” 我只好微笑。 原来旁人是如此看,家卓唯恐失势,娶我是为了拉拢江家以巩固地位? “家骏倒是真心待我们绮璇,工作都也是尽心打拼出来的,现在绮璇福分到了。”她抹抹眼角,拉着奶奶的手:“老太太,我们绮璇有做得不是的,靠你多担待了。” 奶奶道:“你这说什么话,绮璇是我们劳家媳妇,辛苦替劳家开枝散叶,我疼她来不及呢。” 我坐在席中,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拉着家卓告别出来。 佣人将车从车库中倒出来,将钥匙递给他:“二少爷,小心开车。” 家卓点点头,佣人同我打过招呼,转身回大宅。 家卓打开车门,我想起他上次回家时不知为何胃疼,说:“家卓,要不要不开车了?” 他淡淡地说:“没事,上来吧。” 我坐到他身旁,他转头望我,低低地说:“辛苦你。” 语气有微微心疼。 我眼眶酸酸,连忙摇头。 跟他比,我又算得什么。 “乖女。”他笑笑。 他不再言语,微微蹙眉,眼望着前路开车,仪表盘发出幽光,他面容沉静苍白。 车子转入蓝韵花园车库,他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一手撑在车门一手按着胃咬住了双唇。 “家卓,有没有事?”我站他身旁,却不敢伸手扶他。 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脊背高贵挺直,缓慢地走向楼梯口。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进电梯,开门,上楼。 走到二楼,他身体轻微一晃,终于还是靠在了墙上。 我终于撑住他手臂:“到床上躺好。” 家卓蜷缩起身体,全身已经有些痉挛,手握拳死死地抵在胃上。 我替他脱去外套,扶他躺下,问:“是神经性胃痉挛?” 他额上有冷汗渗出,疼得低低喘息,勉强点点头。 我翻身想找纸巾给他擦擦汗,他忽然一皱眉头要翻身下床,我按住他:“不要太剧烈动作,静静躺着,一下就过去的。” “你没吃东西,呕吐只会疼得更厉害。”我搓热双手,放在他胃上轻轻地揉,软软的声音:“好了,我们现在回家了,你放轻松一点——”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手中寒凉皮肤慢慢变得温热,他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伸手缓缓握住了我的手:“好了,没事了。”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撑着身体要坐起来,我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家卓倚在床上喝水。 “你喜欢绮璇?”我也捧了杯水,坐在他跟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额上还有一层薄汗,皮肤亮亮的白,望着我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顿时有些口拙,其实我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有些讪讪的:“没有。” 家卓眼神有些飘忽,忽然慢慢开口:“大哥娶绮璇那一年,我父亲刚刚过世不久。” “家骏是长孙,又很活泼自信,自小就得宠,你知道,我性格不太好,”家卓面色慢慢地沉下去:“尤其是我母亲过世之后,我父亲亦无精力管我,我乖戾又孤僻,也不讨喜——” “怎么会……”我张了张口,声音却还是微弱下去。 “她是很好的女子,为人很好。她年纪比家骏小,比我大一点,那时我刚升大学,家骏已经开始做事,她怕我消沉下去,总拉我出去玩,我不回家吃饭,也是她吩咐佣人给我热汤留着,我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什么人照顾,自己很难捱,多亏得她。” “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家卓望着我笑笑:“我当时还小,只是懵懂情愫。”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大哥似乎察觉,老爷子直接将我遣去美国读书。”家卓语气很闲淡:“我回来后搬出祖屋,进公司做事,已无什么交集。” “我只是念着她的情分。” “她值得幸福。” 房间中静谧。 我想了又想,还是轻声问:“家卓,倘若是大哥执权,他——会否容你?” 他的手轻轻一颤,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缕淡笑,通透豁达的况味,在他苍白英俊的脸上,竟有种不祥的颓靡。 “映映,”他声音低弱,斗志全无:“你是自由的,我若无法护你周全,我送你回你父母身边去。”
(十三)
我在十一月底接到金匠公司录用通知,正式入行做事,虽然只是打杂助理,但工作忙碌充实,亦可亲身跟着专业的设计师学习,对我是个很好锻炼。惠惠也进入市里一家电视台做实习生,学校毕业论文开始做开题报告,我们各自忙碌,她下班偶有空闲忙着陪男友,我们见面次数减少许多。 我下班独自在公司附近餐厅吃饭。 这间供应中西菜式自助餐厅,味道价格都还算公道,因此附近许多写字楼职员都习惯在这里解决晚饭。 我正埋首专心致志对付鸡块,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可以坐吗?” 我抬头,看到微笑着的高大男生,穿了件黑色外套,眉目精致。 左耳上依旧是一枚耳钉,在餐厅的幽幽光线中泛着亮光。 真是阴魂不散。 我不理会他。 唐乐昌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我住附近。” 我点点头:“真巧。” 他放下餐盘,铺开刀叉,一边问:“他你在金匠上班?” “你怎知?”我也不惊讶,可有可无地问。 他笑:“我有内线。” 不用想我也知是韦惠惠。 “请别怀疑我诚意。”他笑嘻嘻地说。 我耸耸肩,跟他在一起,不知为何我非常随意:“你高兴就好。” 唐乐昌望着我笑,低头切开牛排,我发现他的用餐姿势竟然非常优雅。 我继续埋头吃饭。 唐乐昌飞快吃完一客牛排,拿起杯子喝饮料,忽然凑到我面前:“江意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由着他胡闹。 他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举到我眼前。 我看了一眼,蓦然瞪大了眼。 那本绿色封面的熟悉字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他翻开扉页,上面的丑怪涂鸦和签名,全市别无分号,仅仅出自江意映之手。 那是——我的课本。 “你……”我的书怎么会在他手上。 “江意映,我说过,你得对我负责。”他眨眼,神态认真。 我已经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台风天晚上,想起了我在草地上惊起那对野鸳鸯,脸上羞愤:“原来是你!” 我怒道:“你你你——不要脸!” 唐乐昌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竟然有一丝羞涩。 我愤愤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把课本收回:“现在是我的了。” “我问的不是课本!”我想起家卓房子的电梯磁卡,落入陌生人手中总是不安全。 他宝贝似的把课本放回包里:“那我没拿你其他东西了。” “书中没有其他东西?”我问。 “没有了。”他无辜状。 想了想,我也不确定磁卡一定在课本上,也许是我将它遗失在他处,算了。 我招来服务生结账。 红领结的服务生彬彬有礼:“这位先生结过了。” 我抓起包包离座,唐乐昌跟着我。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在餐厅门口,他问。 “不可以。”我脱口就答。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们至少也是同学吧。” 我也有些不忍心,人家又没要怎样,好歹也算一场缘分:“谢谢晚餐,下次有机会请让我回请。” 唐乐昌大喜,表情真挚:“好。” 我同他挥挥手,走向车站。 他的确是明朗如阳光一般讨喜的男子。 可我心里挂念家卓,只想赶快回家去。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家卓问我:“映映,你正式工作还未有时间给你庆功,圣诞节有什么心愿?” “我想看雪。”我自小在南方长大,冬天又湿又冷,对于大雪苍茫天地一片寂静的景色,总是有一种向往。 他笑笑:“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度假。” 我知他工作异常繁忙,所以当家卓告诉我他圣诞节要去美洲出差时,我也未见有多失落。 那么那么悠长温柔的岁月,昔日青青都已不再相见,我仍可在温黄灯光下看着他眉目清倦地下班归来。 我何曾还有未偿什么心愿。 我是真的不计较也自知没资格计较。 岁末的校园也很热闹,庆典晚会一场接着一场热热闹闹地登场。 圣诞夜惠惠主持传媒学院的圣诞化妆舞会,邀我去玩。我们一起去挑衣服,都喜欢一款全粉公主面,惠惠选了枚红色,头饰是一枝繁盛硕大的花朵,同色露肩礼服,非常漂亮。 我选了银白色,将长发盘起,穿短款西装配马靴,惠惠扑过来:“映映,好帅好帅。” 圣诞夜,彩色小灯管在路边树间闪烁,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温馨浪漫的气息。 还未到开场时间,舞会现场已是人山人海。 惠惠拉着我从后台的专用通道进去,身旁晃动着五光十色的怪物,迎面一个白衣服的贞子飘过来,然后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吸血鬼,接着是一个戴黑色斗篷的巫师。 突然一个浑身披满麻袋的乞丐从人群冲了过来,我们面前站定,伸出手臂之后有些疑惑:“哪个是我家姑娘?” 惠惠一掌抡了过去。 杨睿逸一头假发风中凌乱抱头大笑:“唉,饶命饶命,我错了——” 我对惠惠:“等下我自己玩,你不用管我。” 惠惠捏我在面具之下露出的下巴:“要开心点。” 八点整,晚会准时开场,帷幕缓缓拉起的那一刻,全场尖叫,气氛轻易就被点燃了。 主持人开场白然后是介绍嘉宾及致开幕词,我看着惠惠,灯光下照射下她纤细身体,眉目如画,非常耀眼。 致辞结束之后是新生表演集体舞开场,晚会舞台是开放式的,宽阔的舞池跟四周观众连在一起,不断地有年轻的孩子加入,然后不断有人突然被踩到单着脚满场乱跳,又有女孩子的高跟鞋掉了几个人慌慌张张去拣,我站在一旁,看得笑出了泪水。 学校不允许饮酒,但果子酒是破例被当做饮料供应的,我喝了几杯,气氛很好,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 晚会组织得很周到,专门安排了十几位会跳舞的同学热情地不断邀请观众加入,灯光迷离,音乐舒缓,舞姿曼妙,慢慢的,全场人都疯玩起来。 惠惠挤到我旁边来,凑在我耳边大声的说:“映映,等下你别跑太远,就站在舞台下,免得我找不到你。” 我冲着她点头。 男生舞姿都很笨拙,我略略站在靠边角落,尽量不要跳舞,已经近十二点,音乐节奏鼓动起来,舞会进入了高|潮,灯光忽然暗了下来,惠惠站在舞台上:“接下来,是我们最精彩的环节,留给我们亲爱的同学们!” 主持人神情款款地接着说:“今夜,节日的火焰,喜悦和欢乐,让我们相聚在了一起,今夜,浪漫的音乐,友谊和青春,让我们欢聚到了一起,年轻的我们生命何须留白,请尽情的用歌声和祝福迎接圣诞的钟声的到来——” 另一位主持人语调转为激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留给我们亲爱的同学们自由发挥,敬请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让全世界听得见我们的声音!” 音乐喧闹热烈,一个男生冲到了舞台上:“舒舒我爱你!毕业之后我就带你回家见爸爸妈妈!” 一群人奋力地将一个女孩拱上舞台,然后一起大叫:“吻一个!” 一对情侣甜蜜拥吻。 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章铭你这个混蛋,美国有什么好!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国!我恨你我恨你!”语气已含了呜咽声,女孩身边的一个高大男生伸手将他紧紧搂住,将她的头按入了怀中。 “爸爸妈妈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坚持要留在城里,花去你们毕生积蓄给我们买单价一万七的房子!我们一定会好好工作报答你们!” 场面渐渐失控,人人都在疯转,尖叫,大笑,拥抱,亲吻,有人蹲在地上大声地哭泣。 麦克风在人潮中传递,男生沉郁好听的声音,带了一丝声嘶力竭:“莎莎姐,我终于和你一样大了,可是你哪里去了!你去哪里了?——” 我忽然觉得喉头哽咽,眼角酸涩。 惠惠拼命地挤到我身边,将手中的麦克风塞给我,语气是鼓励的兴奋:“映映,你有种说出来!” 她用力地捏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丢脸的事情!跟他说你喜欢他,把你喜欢的人说出来!” 她搂着我,怀抱有力温暖,我心底惶然,也许是夜冷酒暖,也许是被触动心事,也许是我着了魔,我多年隐忍终于被她逼至崩溃。 “劳家卓,我爱你!”惠惠手上的麦克风搁在我胸前,我狠狠地对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地喊:“我爱你好多好多年!” 惠惠不明所以,但一样跟我疯叫:“劳家卓!江意映说她爱你!” 人群继续吹哨,尖叫,喧嚣声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扑面而来。 我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感觉眼角温热的液体流下。 惠惠被旁人拉走,还不忘手握着麦克风继续叫:“劳家卓,江意映她真的喜欢你好多年,我作证!” 我蹲在地上,情绪宣泄而出,浑身是虚脱般的无力感。 裤兜中忽然传来手机的剧烈震动。 我摸出手机,视线被泪水浸得模糊,我直接按了接听键放在耳边。 “好了,我听见了。”熟悉的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微微的无奈和些许的温柔。 五雷轰顶一般,我手指猛地一抖,手机掉在了地板上。 我紧紧地捂住头,忽然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身边人头攒动,惠惠赶忙冲过来一把将我捞起。 我拾起手机,浑身发抖,嘴唇颤抖着说:“我有事,先走。” 惠惠被我面色骇到:“映映,怎么了。” “没事。”我勉强平定心绪,对她笑笑。 她有任务在身,有人喊:“惠惠,到你了!” 她一边应一边回头叮嘱:“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挤过汹涌人群,走出礼堂,一边摘下面具一边走过走廊,看到夜色之中宽阔校道。 夜色中伫立的男子,长身玉立,风度雍容,深灰风衣,衬衫工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家卓对我说:“本来是怕你回家太晚,刚下飞机,说顺道来接你。” 我垂着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幸好你来,晚上回家真的很冷。” 家卓微笑:“上车吧。” 司机替我拉开车门,我和家卓坐在后座,他面色清白,眉目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倦色,只静静合目养神。 不露声色是他的最大本事。 “家卓……”我犹犹豫豫地开口:“我……” 他张目看了我一眼,带着了然一切的淡淡悲伤,缓缓地开口:“你希望我说什么?” “没有。”我咬着嘴唇。 “我累了,先回家休息。”他重新将眼闭上。 我有些委屈。 他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带着深深倦意:“映映,你会长大的。” 彷佛在安慰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我感觉冰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心脏,心头滚烫的热血慢慢冷却,我手仍在颤抖,只好握拳抵在唇边,张嘴紧紧咬下去,痛感传来,我终于缓缓地镇定自己。 直至到家上楼回房间,他都是安静的。 家卓来去匆匆,只在家里停留了三天,又重新飞欧洲,年关的工作异常繁忙,我亦不打扰他。 这三天,他不曾提过此事。 我独自一人在家,拉开衣柜翻衣服时,走到客厅倒水时,对着镜子刷牙时,某一瞬间动作忽然静止,然后想起来自己那一刻的奋勇,懊恼,失望,解脱,沮丧的心情翻涌而来,最终还是只能微笑,嘴角轻轻渗出一丝苦涩。
(十四)
新年假日我照例是一个人在家里,拉上了窗帘,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看书。 外面的世界依然精彩,购物中心疯狂打折,各路明星携贺岁大片在影城做宣传,同学热热闹闹办新年派对,我只是兴致萧索。 清清静静地呆了一天,傍晚时分家里座机突然铃声响起。 我走到客厅接起电话。 电话那端是女子的声音:“江小姐?”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劳先生的秘书,朱碧婵。” “朱小姐有事?”我难免疑惑,礼貌地道。 朱碧婵娓娓温言:“请问江小姐您有空吗?劳先生吩咐我给您送机票。” 我愣住了。 “江小姐?”朱碧婵在那端唤我。 “我在。”我回过神来。 “劳先生说要辛苦江小姐独自飞伦敦度假,我定了明早八点的机票,他将在伦敦机场同你会合。” 我尽力掩饰惊讶,维持着平静的矜持,客气地说:“谢谢你。” 朱碧婵在那端道:“司机明早去接你。” 我想了想:“机票不用麻烦特地送过来,明早让司机带过来即可。” “好的,伦敦天气寒冷,请多带些保暖衣服。”朱碧婵声音是机械的甜美:“江小姐有任何问题请随时同我联络。” 我将厚厚的防水外套和熟悉的枕头塞进行李箱,登上了飞机。 路途中处在繁杂陌生之地的总是令人自身有一种微妙的存在感,头等舱舒适安静。长途飞行虽令人疲累,但从一万英尺高空望下去,整个大伦敦区一片银白,那样美丽的景色,足以消弭一切愁绪。 在希斯罗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大雪弥漫,家卓穿着黑色开司米大衣,浅灰色围巾,笑意盈盈地朝我伸开手臂:“喜欢这里的雪吗?” 我扔下行李朝着他冲过去,一头撞入他的怀抱:“喜欢喜欢。” 他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 我只会朝着他呵呵傻笑。 “好了。”他轻轻拉开我,我赖着在他身上不肯动。 家卓拉着我走出机场,上了等候着的车子,我一直雀跃地望着车外银装素裹的景色。 “我们是要去哪里?”我问。 路面有些打滑,家卓小心开车,只简短地答:“我在舒梨郡有一间房子,英格兰乡村的雪更漂亮。” 这时汽车已驶出城市,郊区高大落叶的乔木树枝上挂满了雪花,波光粼粼的河岸旁有人冒着严寒撑着鱼竿垂钓,越行越远人烟渐渐稀少,道路尽头,一栋深红色别墅出现在眼前。 我看到一个小湖,湖面已经开始结冰,房子前的一段木板小桥直通湖心小岛。 道路上工人正在铲掉积雪,我们车子经过,那个戴着帽子的人忽然抬头,朝着车子用力挥手。 家卓按了一声喇叭作为回应。 车子在房子前停下来,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可爱房子,设有四间房,大雪落满了花园,牧场和仓房,鹅卵石小道旁的玫瑰已经凋谢。 这时有人从房子旁边的小木屋出来,替我们拉开车门,恭敬地道:“劳先生。” 家卓下车,绕道我旁边来:“这是我的司机,迪安。” 迪安抬起脸微笑:“小姐你好。” 他是一个长得很憨厚的黑人小伙子,笑容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 迪安去停车。 我跟随家卓踏上石头台阶,推开了大门,温暖扑面而来。 一位略胖的英国女士走出,系一件围裙,嗓门很洪亮:“劳先生!” 家卓笑:“见到你真高兴,哈里斯太太。” “我管家,哈里斯太太。”家卓介绍。 哈里斯太太礼貌朝我屈膝:“太太,欢迎您来伦敦。” 她如此唤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她微笑,家卓也笑笑而过,对着我:“哈里斯太太烤布丁和饼干的手艺很好,你会喜欢的。” 我情绪愉悦,兴奋地说:“我现在就想吃了。” 身旁的金发太太望着我们微笑:“伦敦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下雪天绝对是美好的日子。” 家卓替我脱去外套,我们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来,壁炉的火光熊熊,温暖极了。 哈里斯太太从厨房端出点心,上来斟茶。 家卓靠在沙发上,寻常平淡的语气:“房子不远是一个小公园,开车十几分钟可以到,周围的雪景很美,你可以随处看看。” “你有假期?” 我问。 “映映,我有工作要做。”家卓歉意笑笑。 “哦。”我应了一声,他永远这么忙。 我吃饱后心满意足窝在躺椅上打盹。 家卓站起来:“映映,你需要睡觉倒一下时差。” 他将我送至房间,哈里斯太太早已将床铺好,我从行李箱中抽出枕头放在床上。 家卓望着我笑笑:“隔壁书房有电视和电脑,乡下是安静一些,希望你不会觉得闷。” 我倒在床上,柔软的丝绒缎被裹住我,我闭上眼睛都在笑:“怎么会,家卓,你竟然有一座庄园,像十八世纪的彭贝利。”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一辆马车?” 家卓无奈:“小姐,我不是约克公爵,你要是想坐马车,附近农庄有,我让他们安排。” 我乐得呵呵直笑。 家卓站到我身边替我拉好被子,神情完全没有我的欢愉,只温柔地道:“好好睡一觉,醒了再玩。” 我一觉睡得香甜,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房门,哈里斯太太出来招呼我。 “劳先生呢?”我问。 “劳先生昨夜已返回伦敦。”哈里斯太太答。 他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就回去了。 我吃完早餐,听到有人来敲门,一会,哈里斯太太进来:“太太,您有访客。” 我好奇地走出去,门廊处一个男生正走进来。 西方人,轮廓俊朗,白色的绒线帽下露出金发。 他绅士地朝我鞠躬,用英文唤我名字:“映映小姐?” “你是哪位?”我问。 “我是Edward,住在隔壁。”男生热情地道:“听说邻居有贵宾到来,顺路来拜访。” 西方人就是好,白皙皮肤红润脸颊,棕色的玻璃眼珠,笑容彷佛不经任何世事的明快。 我笑笑地握了握他的手:“爱德华,很高兴认识你。” 我看看哈里斯太太,她明显是认识他的:“爱德华,亲爱的,我刚烤了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我们在马蹄形餐桌旁坐下来。 哈里斯太太给他端出了热茶,又给我拿了一杯热巧克力。 “真是鬼天气,伦敦市区交通都中断了,不过乡间倒是非常舒适的,”也许是年轻人,他没有一般英国人的拘谨,非常活泼,笑容如同冬日暖阳:“映映小姐是第一次来?” “我是第一次来舒梨郡。”面对热情的陌生人我总是有些羞赧。 “正好,我刚散步过来,雪下得非常漂亮,可有这个荣幸邀请你逛逛附近的美景?”他殷勤地问。 我望着他表情,骤然明白了。 这开阔别墅区,邻居起码隔了五百码,在这么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散步过来,真是见鬼。 我有些生气,无礼地问:“劳先生付你多少钱?” 爱德华看着我面有薄怒,连连说:“没有没有,我父亲是劳先生老友,他说家里小女孩来此度假——”他似乎琢磨不透东方女子的善变,表情非常无辜:“我刚好圣诞放假,我只是负责招待可爱的东方芭比——” 我叹口气道:“好吧,好吧,爱德华,请你回去,我不需要人陪。” 爱德华望我一眼,又望望哈里斯太太。 哈里斯笑笑:“好了,映映小姐只是害羞,回去吧,小伙子。” 他绅士地告辞出门去。 下午,门铃又响了,我开门,迎上爱德华的笑脸,他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我给你带了奶油酥饼,你不想尝尝吗?” 我实在无法将这么礼貌热情的一张笑脸拒之门外,更何况这里无人与我说话,我非常寂寞。 我们在客厅吃饼干。 爱德华说:“嘿,天气这么好,你真的不打算出去走走?” 这时哈里斯太太走进来,抖着身上的外套:“老天,一只调皮的狐狸从灌木丛跑出来,雪落了我一身。” 她听到我和爱德华的对话,走进去替我从衣柜取出大衣和手套:“年轻人,别老窝在家里,出去吧。” 我望向窗外,外面天地一片晶莹,小树枝结满了形状别致的冰凌,如此良辰美景,我不想辜负自己。 外面天气晴朗,爱德华与我在乡野中散步,慢慢地欣赏心旷神怡的景色,我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爱德华精力旺盛地跟着我不停地在树林中穿梭,指给我看松鼠和狐狸的脚印,我们一直逛到黄昏,回到房子里,哈里斯太太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们大快朵颐了一顿。 第二天,爱德华仍然准时来敲门,今日他驾车带我去公园,他教我滑雪,堆雪人,我扎堆在一群金发老外中打雪仗,玩了整整一天。 爱德华拿着相机,一直不断地对着我按快门,回到车中休息的时候,我用力啃着三明治,他在看照片,我凑过去,看到屏幕上一个纤长身影,白绒线帽粉色毛衣格子短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笑容灿烂得跟个傻瓜似的。 爱德华忽然低低地说:“映映,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咬着奶酪忽然就沉默了。 我低低地问:“难道我不是一个麻烦?” 爱德华不明我愁绪,只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嘿,你是一个让人愉快的麻烦。” 傍晚我回到家,家卓依旧不知所踪。 第三日,爱德华带我河边去钓鱼,我教我如何敲破冰面,我们掉到了几尾好大的鲑鱼。 第四日,我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再也不愿起来。 哈里斯太太进来敲门:“甜心,你该起床了,爱德华今日要带你去庄园骑马。” 我坐起来问:“家卓呢?” 哈里斯太太胖胖的圆脸上是安慰的笑容:“既然他安排好了节目,你就应该愉快接受他的好意。” 我定定地望着她,然后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裹住,重新倒回了床上。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将我扔在这个荒山野岭,然后还要我欢欢喜喜地以为自己是公主。 爱德华中午过来:“亲爱的,你怎么了?” 他脸上的关心很真切,无拘无束相处了几天,我们关系不错。 我懒懒地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爱德华,我很好,昨天走了好远的路,我腿酸,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他吻了吻我脸颊离开了。 黄昏一点一点降临,天地之间一片阒寂。 哈里斯太太进来看了我几回:“映映小姐,可要用餐?” 我答:“不用,我不饿。” 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家卓,我不喜欢爱德华,请给我换一张东方脸孔。” 他似是忙碌,低声用英文对身旁人吩咐几句,在那端沉默一会,才认真地答:“我在伦敦没有熟悉可靠的亚洲年轻朋友。” 我尖叫:“那就让我自己呆着,你管我做什么!” 天黑时分,我窝在沙发上睡得有些迷糊,隐约似乎听到屋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我猛地惊醒,跳起来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 司机从驾驶坐走下拉开后车门,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得厉害。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车中跨出,夜色之中只看得见颀长的身形,我努力瞪大眼睛定定望着他缓步朝房子走来,终于,檐下晕黄灯光照亮了一张清俊面容。 上帝,是他。 家卓踏上台阶,看到我倚在廊下,也就微微笑笑,然后轻轻咳嗽。 我发现他穿得单薄,赶忙侧身让他走进屋中:“外面冷,怎么穿这么少。” 他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有些厉害:“咳咳——刚刚在开会,直接出来,没想到外面这么冷。” 我的心蓦然就软了下去。 “吃腻了西餐?”他坐在沙发上瞧我:“今天不肯吃东西?” “没有……”我软软地说:“家卓我很想你。” “我工作忙,委屈你。”他温和地说。 劳家卓永远有本事不费吹灰将我练了十八年的招式瞬间化解至无形。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胡闹的孩子。 我垂下了头。 “我让助理从中餐馆定了菜,佣人厨房在热。”他温言道。 饭菜很快端上来,四菜一汤,色香俱全,家卓坐在餐桌旁替我布碗筷,我说:“我要喝酒。” 家卓转身对佣人:“去书房取支拉菲庄的酒来。” 一桌食物香气氤氲,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家卓看我心情好转,将身体靠在了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 我给他舀汤:“家卓,你得吃多点。” 他顺从地喝汤,又伸手倒酒,我拉住他的手:“咳嗽,还喝酒?” 他轻轻道:“一点点,不要紧。” 我也就随他。 我们吃吃喝喝,拉菲酒醇芳柔顺,我一时贪杯,竟有些不胜酒力。 我笑脸嫣然,望着身边的清朗面孔,忍不住凑过去亲他:“家卓。” 他一向稳重自持,此刻也有些微醺,并没拉开我的手。 我吻他脖子,笨拙地舔他耳垂。 他身体瞬间发烫,抓开我的手,有些忍耐地说:“映映,住手。” “我不要。”我蛮横地说,动手解开他衬衣扣子,在他怀里蹭,热气呼到他脸上。 家卓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伸手将我抱起。 我坐到他大腿上,我们接吻,缠绵激烈,他的温热的双唇柔软,我伸手搂住他的腰不断抚摸,深深地吸吮着他身上教人迷醉的气息。 家卓一把将我抱起朝房中走,我们在床上继续纠缠拥吻。 他褪去我衣服,吻我颈脖,目光接触到我胸前的那块玉石时,愣了一下。 我用力搂住他,手插在他的黑发中,不给他一刻犹豫机会。 他双手在我身上辗转,我们的身体竟然是那么契合,彷佛我们已经是多年的亲密恋人,他托起我的腰进入的一瞬,痛楚袭来,我热泪喷涌而出。 家卓跪下来温柔吻我的泪水,低低地说:“乖,别哭。” 激情过后,我伏在他肩上,他将我扶起,换过干净床单盖住我的身体:“别着凉。” 我看着他他擦拭干净自己身体,起身吩咐佣人准备热水,神色忽然非常冷静。 他转身返回坐在床边,我已穿上衣服。 他深深望着我,神色痛苦一闪而逝:“映映,对不起。” 他在道歉,即使已经是这样,他的态度依然明确如昔。 我心底难受,直接打断他:“家卓,不必道歉,我根本没喝醉,我很清醒,是我引诱了你,我是想要和你做|爱。” 家卓心疼地说:“不,是我难以自持,是我的责任。” 我问:“家卓,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够喜欢我?” 他望着我,眼底痛疚,却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呜呜地哭:“你不是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咬牙,低低地说:“江意映,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哀声哭泣,终于还是不甘不服,忍不住大声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喜欢我!你说你要一直陪我?!” 我哭得狼狈:“你说你永远也不走开……” 他镇定地握住我肩膀,冷硬的声音:“映映,你那时还小,现时你已长大,难道还不知,幼时说过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我蓦地抬眼望住他,泪水闪烁间,我看到他眼底清清楚楚的一片澄明。 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记得,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切,他知道是她,那个当年走失在他家花园的小女孩,多年后执意嫁给了他。 那时午后阳光静好,花香浓洌馥郁,宴席散去,远处花园只余佣人在收拾杯盏狼藉。 那个冷傲乖僻的小女孩躲在蔷薇花架下,他从花园长廊走出,是异常俊秀的少年,笑着道:“谁家把公主丢在了花园?” 我穿着白纱裙,黑色小皮鞋沾了灰。 劳家大宅举办寿宴,父亲只顾忙着携新娶太太四处应酬。 我已疲倦,却再没母亲将我领回家。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问。 我吸着鼻子,倔强地不肯回答他。 “果然是小孩子,还哭鼻子。”他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咬着唇抬头望他。 他微微笑了,彷佛算准了我会这样回答。 他转身回厨房,给我取了一客冰激凌。 我吃冰激凌,他在一旁:“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没有?我送你回家。” 我撅嘴摇头:“我不要回家。” 头顶太阳炽烈,他皱皱眉,跳过栅栏,将我抱过去。 他带我穿过花丛,躲在劳家的花园树林深处。 他问:“你有什么心事?” 我答:“妈咪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点点头,也不惊异,在这个圈子,叔叔伯伯一天到晚会带来新的阿姨。 我委屈地说:“我不要再回家。” “来我家好不好?”他逗我,一直有些忧郁的面容也荡漾出笑意。 “我怎么可以去你家,你妈咪又不是我妈咪。” “嫁给我,就可以来我家了。”他笑。 “你会不会走掉,会不会不要我?”我问,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可能性。 他仍然笑着:“不会,你这么可爱,人人都爱你。” 我嚎啕大哭:“妈咪也很爱我,但她还是走了。” “嘘……”他声音非常非常温柔:“我永远不会走,只要你乖乖的。” 他笑容隽永温柔,刻在我心底,绵延至一生那么惆怅而漫长。 那日是小姑姑发觉我不见,寻到劳家,我枕在家卓手臂上正睡得香甜。 我犹记得睡梦中鱼尾葵果子深红,七里香开得浓郁,还有我许我一生的少年。 “你知道?”我问。 “你一直都记得?”我眼泪落下来。 “你知道是我?”我哭着大声问他。 他被我逼得紧,只好点点头。 我抬手紧紧地捂住脸。 我的所有假装起来的若无其事,掩饰之后的洒脱自如,在他面前都不过是拙劣的表演,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 “映映,”家卓开口,语气带了奇异的悲哀:“我希望你看更大的世界,看更多的人,你会发现我不过如此而已,我不过是你一个虚幻的执念,事实上,我不值你如此待我。” 我抽噎着问:“既然你知道是我,为何还要娶我?” “不是这样,”他缓缓地道:“我娶你是成年之后的事情,我一早与你说明白,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这与年少无关,我并无打算同你叙旧,事实上,如果我当时知道站在花园中的是你,我绝不会走出那道长廊。” 我心心念念那个花架下的少年,经年之后,他长成了眉宇之间清淡倦意的年轻男子,在我面前幽幽冷冷地说,他后悔了。 家卓低低地道:“映映,我们没有可能的。” 他低柔的声音霎那如同一道利剑将我身体劈开,我只觉得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落,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一片黑暗,我再无一丝一毫勇气面对眼前的容颜,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激烈地撞开门,奋力地冲了出去。 家卓反应不及,伸手未能拉住我。 我冲出房子,跑过花园,盲目地沿着河岸奔跑,我害怕对着那张脸,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彻骨的绝望淹没了我,我只想逃离这一切。 赤脚踩在雪地,也不觉得冷,我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薄衣服。 凌晨三点,外面是零下十二度。 家卓匆促追了出来。 我踏上湖边的木板桥,边跑边哭,泪眼朦胧,但觉此生已无望。 “映映,”他在远处唤我名字,带了恐惧的哀求:“你冷静一点——” 我心里恐慌,不断后退,木桥有些摇晃,我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湖中。 耳边传来家卓嘶声痛喊:“映映!” 最后的余光中,我看到河边的人拔足狂奔过来,慌乱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这一生中,见惯仪容文雅的二公子,见惯高贵淡漠的劳家卓,竟是从未见过方寸大乱失态至此的他。 家卓,算了吧……我再爱惜你又有何用,无论怎样,你仍是不肯要我……让一切结束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再让你心烦……我闭着眼,任由自己往下沉。 忽然一双坚定的手将我从身后夹住我胳膊,奋力将我托出水面。 我张眼,看到家卓的焦灼的脸。 他呛咳一声急急地问:“你有没有事?” 我吸了一口气,骤然清醒过来,冰冷的河水冻得我全身僵硬,我拼命将他往岸上推,哭着说:“我会游泳,你上去,你上去——” 冰块在我们身边发出清脆碎裂声,家卓将我护在我怀中,一手抱着我,一手奋力地朝岸上游去。 冷水刺骨的河水在我们身旁荡漾,薄冰一直不断地磕磕撞撞,家卓用手臂撞开冰缝,咬着牙沉默地朝岸边挪动。 只是几米宽的河道,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拽着我的手,举起手臂将我托上了岸。 我抓住岸边的树枝往河堤上爬,湿衣服粘在我身上,我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我脚下发软倒在地上,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家卓跑过去:“家卓,你……” 他无力地靠在木桩上低低喘息,一手撑在地面,低着头没有答我,唇色泛着一股紫气,脸上更是青白得可怕。 我看着他倾身吐了一口冰水出来,便虚弱地按着胸口艰难地喘咳,我被他脸上的痛苦神情吓着了,跪在他身边:“家卓,你怎么样?”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他冷不防吸了一口气,家卓侧过脸,似乎被呛到,按着胸口一阵猛咳,剧烈的咳嗽间,他忽然仓促抬手欲掩住嘴角,然而还是来不及—— 我看到刺目的猩红从他嘴边溢出,洒在他修长苍白手指,点点滴落在雪白地上。 我惊骇得魂魄都要散去,慌忙紧紧抱住扶着他缓缓倒下的身体。 后来的记忆就有些渐渐模糊了。 我看到房子里灯光亮起,佣人走出大声呼喊,我看到哈里斯太太匆匆地跑来。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五)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 消毒水的气味,病房很宽敞,柜子上一束纯白百合,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身边:“感谢主,你醒了。” 我意识还未清醒,模糊模糊地问:““这是哪里?” “医院。”哈里斯太太按着胸口,惊魂未定的语气:“幸好你没事,你掉进湖中……” 湖中——我猛地坐起,伸手抓紧哈里斯太太急忙问:“家卓呢?!” “别动,宝贝——”哈里斯太太按住我的手背,安抚我:“劳先生很好,你先好好休息。” 我没什么力气,手脚冻伤,皮肤红肿,有大片水泡,碰一碰都痛得要命。 护士过来给我换点滴。 我躺在床上,挣扎着不肯睡觉,一动不动地望着哈里斯太太。 她为难地左看右看,终于说:“劳先生已经转去伦敦的医院,我的职责就是好好照顾映映小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电话,”我说:“给我电话。” 哈里斯太太无奈地走出病房,取了手机回来。 我手上包着纱布,手指僵硬,费了一番力气,才翻到家卓电话。 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 我反反复复摁了许久,终于放弃。 躺在床上,脑中一直是他在我眼前昏迷过去的脸庞,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跟前跟着抹眼泪,也不知怎么安慰我,我不愿进食,也不愿换药。 护士过来给我注射镇定剂。 我昏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哈里斯太太红着眼:“映映小姐,看在上帝份上,你得好好的。” 我微微苦笑,闭了眼,任由护士折腾。 晚上有人敲病房的门。 我已让哈里斯太太回去休息,这是医院的高级病房,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来打扰。 我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黑发黄肤,浓眉阔眼,东方人。 我心底惊跳,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江小姐。”他站在病床前,并不走近,有些忍耐着维持礼貌。 他自我介绍:“我是劳先生行政助理,张彼德。”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先生指示我来看望江小姐。”他说。 “他在哪儿?”我咬着牙忍着眼底的水汽。 张彼德并未答我,只说:“江小姐请好好休息。” “家卓在哪里?我想见他。” “江小姐先养好身体,必要时劳先生自然会见您。”他刻板语调。 他公事公办,肯本不和我沟通。 我想起苏见,问:“苏先生呢?” 他眉毛一挑,故意激我:“苏先生在国内处理公事走不开,江小姐有什么需要请和我说。” 我简直要骂脏话,拒绝再与他说话。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伤口渐渐好转,张彼德依旧每日来监视我,我不理会他,他也乐得自顾看报表。 “哈里斯太太,我想吃松子牛肉卷。”早上我对哈里斯太太说。 哈里斯太太面露喜色:“亲爱的,我回去做。” 张彼德今天迟迟没见人影,哈里斯太太离开后,我避开护士,跑出医院,拦了一辆街车:“我要去伦敦。” 司机回头说:“小姐,这是计程车,不是欧洲之星。” 这该死的英国人还真有幽默感。 我拉开车门:“那就去最近的车站。” 在火车站买了最快一趟开往伦敦的车票,我登上火车,坐在位置上开始仔细研究伦敦地图,用笔在上面标出伦敦几个大医院的位置,我心急如焚,所幸火车很快,近一个小时之后,我走出滑铁卢火车站。 还来不及打量一下环境,我首先就看到在不远处,一个冷着脸的人杵在出口处。 张彼德。 他面色不善朝我走来,讥诮口气:“如果江小姐要游伦敦直接吩咐我就好,何须劳动尊驾搭火车。” 我转身就跑,他一把将我拉住。 “抱歉。”他低低一句,将我狠狠拽住,塞进了一旁的车中。 车子直接开往酒店。 趁他在大堂check in时,我不理会他,转身往外面走。 张彼德反手要拉住我,我狠狠地往后一跳:“别碰我!” 他冷嘲热讽:“能跑能跳,看来江小姐已恢复健康,我干脆定机票送你回国。” “我不回去。”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别胡闹!”他不由分说将我拖上电梯,拖到房间门前。 “喂喂——彼德,”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客气一点。” 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转身,看到穿着西装的苏见。 “你怎么过来了?”张彼德问。 “我不放心。”苏见轻轻皱眉答。 张彼德一边说话一边将我推进了豪华套房的门,毫无怜惜地一把将我按在沙发上:“好好呆着。”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发上,一时有些晕眩。 苏见看着这一幕,忽然笑笑说:“劳先生知道要煎你皮,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宠她宠得铺二十床锦缎仍要替她找出一粒豌豆。” 张彼德撇嘴:“色令智昏。” 苏见微哂。 我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下午苏见过来,望见桌上餐厅送来的精致午餐一动未动。 他坐在我对面:“映映,可是不合胃口?” 我呆呆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 他叹气一声:“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劳先生要怪罪的。” 我闻言抬头看他,勉强笑笑:“对不起,我有吃了一点点,只是胃口不好。” 苏见轻声宽慰我:“别太担心。”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我低声问,手在膝盖上不自觉地绞紧。 苏见沉默,不知如何答我。 我心神不宁地坐了一天,五星级酒店套房内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服务员也好心建议我到楼下咖啡厅坐坐,或是到附近购物中心逛逛。我恍若未闻,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对着墙壁发呆。 待到傍晚,苏见敲门进来,手上拿着电话,用唇形轻声对我说:“劳先生。” 我骤然从混沌中惊醒,手微微颤抖,接过电话放在耳边。 家卓依旧是熟悉的沉郁嗓音,只是很虚弱:“映映?“ “你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已哽咽。 “我很好。”他低弱地说:“听我说,你先回去。” “不,让我见见你。”我哀求他。 他低咳,声音无力:“我没有空。” “不,家卓,我不回去——”我哭泣起来:“让我看望你——” “映映,听话——”他声音急促起来,着急地试图安慰我:“你别哭……”话还没说完,他却骤然咳嗽起来,我听到电话那端响起仪器尖锐的响声,然后电话断了。 我僵硬地站在房内,苏见拿过我手中的电话,拨了好几次,眉头也渐渐皱紧。 张彼德晚上回来,冲着我发了一句火:“江意映,你除了给他添麻烦你还会什么!” 苏见拉住他:“你冷静点!” “sorry。”他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走开了。 我听到他们俩在外面低声的交谈。 “你这样走开公司怎样,老大可有动作?” “放心,一切都好。” “他病成这样……” 苏见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倒在床上死死咬着被单,怔怔流下泪来。 我脑海中一直回荡,是我害的,是我害的,是我对他纠缠不休,是我同他吵架,是我讲话气他,是我害他受冻生病,他已明确拒绝了我,我还有什么颜面死乞白赖地要见他。 两天后,我登上了回国的班机。 家卓在伦敦住了近一个月。 回国后,我无数次拨打那个电话,可是一直关机。 我白天上班在公司做打杂助理,晚上在家写毕业论文,夜夜累得倒头就睡,用尽全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教授惊讶于我的思维活跃,看着我交上去的设计草图,一向严肃到不苟言笑的脸庞也带了微微赞赏:“江意映,你是我近年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 “但是——”他话锋一转,直接地道:“你知道,永远不会有建筑商用你作品。” 我已是意料之中,所以讨巧地答:“所以我只用来做毕业作品不是吗?” 那个知名的室内设计界大师望着我,然后说:“聪明的年轻人。” 我一边飞快地记下他给我的修改意见,一边答:“谢谢教授。” 走出学院大楼,冬雨下得淅沥,一向热闹的校园此刻也有些萧瑟,我脑中依然回味着教授的话,毕业设计图我选了难度极大的一座欧式别墅,万尺大宅,凭栏海景,设计重点是人与自然交融乐趣,为了充分将室外海景与室内溶为一体,仅仅一个大厅的设计,我花费无数时间构造室内景观视角和取景,反复修改室内比例关系,力图每一个视野看出去都是别致风景,我希望房子能有温馨家庭的感觉,因此细节设计上充满了古拙的童趣,看似不拘一格的家具组合,其实考究完美到了极致。 我知道,这般大胆新奇的设计所需材料昂贵不菲,如若用作商业设计,造价评估永远不会通过。 但这丝毫不能妨碍我的不顾一切但求麻痹自己的刻苦工作,我连续熬夜,长期对着电脑作图,两眼经常昏花一片。疲乏到尽处,下午倒在沙发上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似乎是老天垂怜,我竟然梦到他,梦中的他眉目清冷,穿一件白衬衣,是我熟悉的样子,我不知为何与他赌气,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只深深望我,我恼怒转身要走,他似是着急,往前几步欲追上前,却力不从心身子一晃,忽然就抚胸皱眉在我面前缓缓倒了下去——家卓——我恐慌地喊他名字,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眼角犹有泪痕。 我坐在客厅思忖良久,还是拿起电话,我打家卓电话,仍然是关机,我拨电话去劳通银行总裁室。 秘书部接线小姐非常客气:“副总不在公司。” “请问他何时会回来?”我试探着问。 “小姐,请问你找劳先生有何事?”秘书耐心地询问,口气却隐隐带了戒备:“可有预约?” 我急中生智说:“我找苏见先生。” “苏先生啊……”她迟疑了一秒。 我马上接着说:“我姓江,请您转告苏先生我有事找他。” 我很幸运,一会儿有人接起了电话:“我是苏见。” 我鼻头酸楚:“苏先生。” “是我。”他温和地答。 我千头万绪,一时不知如何问起。 “劳先生已经于上周回国。”苏见终于说。 “他在本埠?” “嗯。”苏见口气带了淡淡怜悯。 “谢谢你,没事了。”我一颗心落到谷底,无法掩饰难过之情。 “映映,”苏见喊住我:“公司积累的工作多,他只是太忙。” 苏见有些小心替他辩解:“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处理公事也辛苦——” “他身体如何?”我担忧地问。 苏见沉默一会,才谨慎地答:“他在重症病房住了两周。” 我泪眼刷刷流下。 傍晚时分,家卓电话打进来。 “映映,”他温柔唤我,声音听起来精神还好:“我工作忙,过几天就会回家。” 隔了那么久,再次听到他声音,我死死咬着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映映?”家卓在那端轻轻说。 “嗯,”我终于开口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发誓不会再纠缠你。” 这一个月来的无数个不眠之夜,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我心里徘徊,希望自己真正说出口时能显得洒脱大度,可是此时话一出口,语气还是带了怨怼,我终究不能进退自如,我终究不够温柔体贴,是我不够好。 我放柔声音:“请你不必躲我。” 我没勇气听他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在客厅坐了一个下午。 夜里唐乐昌约我喝酒,我穿了件黑乎乎宽大的外套出去,像个女巫。 他嘲笑我:“丑丑的。” 我鼻子一垮,坐到位置上闷声闷气地说:“怎么有空找我,不是刚交了女朋友吗?” 他摊手:“分手了。” 人和人之间真的很奇妙,我明确拒绝了唐乐昌之后,倒和他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我觉得基本上他除了自恋一点,其他都好。 他频繁换女友,却在孤独时只想起找我喝一杯。 我心绪低落,酒一上来就连喝了好几杯。 唐乐昌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按住我的手:“喂,我是要你安慰我,怎么你自己喝得那么痛快?” 酒喝得太猛,我有些晕乎乎的望着他:“唐乐昌,为什么你能爱那么多人?” 他英俊的面容一抹灿烂笑容,有些不服气:“我哪里有爱很多人,那些女孩,她们是玩伴。” 他凑到我跟前,漂亮眼睛秀气眉毛:“你懂吗?玩伴。” 我木然摇头。 他摸摸我的头:“傻孩子。” “我也想爱上别人。”我掩面。 他完全被吓到:“唉唉,你别哭啊。” 我闷声道:“我不会再哭了。” 唐乐昌陪着我缄默,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他忽然关心地问:“你那杯茶不好喝吗?” 我当时跟他说他不是我那杯茶。 我摇头:“不,他是稀世珍宝,是我不配拥有。” 语气已饱含绝望之意。 唐乐昌忽然伸手抚摸我脸,温柔语气带了不甘:“苹果脸颊都变苍白,江意映,我有时真好奇他究竟何等魅力?让你失魂落魄至此。” 我念起他的好,笑容恍惚:“他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唐乐昌怔住,眸中痛色轻逝而过,他笑着轻轻拉起我:“回家了。” 我们在路边打车,唐乐昌坚持要先送我回家。 车子在楼下停稳,唐乐昌扶着我从出租车下来:“喂,你行不行?” 我深宵冷风吹到脸上,我清醒了一些,故作潇洒着朝他摆摆手:“没事,你回去吧。” 随即摇摇晃晃朝大楼走去。 走到一半,我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楼底下站着一个人,瑟瑟寒风中,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不知站了多久。 一月不见,他消瘦许多,但精神很好,黑暗中目光灼灼。 我下意识转头看,唐乐昌的出租车已经驶走。 我头很晕,勉强维持着平衡感走到他面前,低着头看鞋尖。 家卓淡声道:“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吭声。 他语气无悲无喜:“我说过你交友我不反对,但需顾及长辈,别太张扬。” 二公子就是二公子,真是大度,我冷淡地道:“谢谢。” “你很喜欢在男人面前喝得熏醉吗?”他忽然开口,言辞冷漠嘲讽。 我的心彷佛被冰凌冷冷刺过,一阵痛袭来。 我低着头咬住牙,我的头很晕,浑身发烫,反正我在他面前已经足够尊严扫地,因此不愿再辩解一字一句。 家卓终于发现我不对,他伸手欲扶住我。 我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后退,脚下趔趄,撞到了墙壁,蹲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 家卓站我面前,望我神色,缓缓地说:“要我抱你还是背你上去?” 我闷声答:“我自己走。” 我得戒掉他,戒掉他的宠爱,戒掉他的温暖。 万万不可再沉溺,否则万劫不复。 我脚步虚浮往楼上走,家卓一直安静跟在我身后。 我径自走进房间,关上门的一刹,我回头,看到他他将手撑在门边,深深凝视我,也许是我喝醉眼花,那一刹那他脸上来不及敛去的,竟是那样浓重的悲伤。 我们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生活。 我规规矩矩地和他相敬如宾,曾经的那些小温情小动作小花招全部收敛,连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晚上他下班迟归,我至多敲敲他房门简单一句:“家卓,厨房留有汤。” 冬天很冷,偏偏晚上还有课,我好几次回来得晚,冻得鼻子都发红。 家卓坐在客厅:“加班到这么晚?” “没有,晚上要上课。”我低头换鞋。 他点点头,上楼去了。 第二天晚上下课,家卓的车停在学院教学楼下,他从容下车替我拉开车门,淡淡说:“刚好在附近,顺路过来接你。” 我们在盛世光景的车流中移动。 我坐在他身旁,车窗上倒影出一个模糊的侧影,他醉人气息近在咫尺,与我却是我永不可及的距离。 我甚至再没有勇气再和过去一样明里暗里偷偷看他。 我咬着手指觉得有些窒息,心头的难过一阵一阵地涌来。 家卓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坚决侧过头,利落打转方向盘,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在深夜的呼啸奔驰而过。 家卓接我下课也就仅此一次,但凡以后晚间上课,徐哥都去接我下课,但他再没来过。 那么漫长的一个冬季,我穿得少,冷风穿透身体之后带来一种麻痹的镇定,我渐渐习惯这种温度,我开始学着慢慢地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冷,最终缩小成一个坚固的硬核。
(十六)
晚上我在家里接到电话,下午工程师交给我送呈老板的设计图数据出错,打印出来全是乱码。 “映映,你那里还有备份吗?”秘书着急地说。 “有的。”我想了想:“我锁在办公室抽屉里。” “那麻烦你过来一趟可以吗?王总今晚要连夜开会,一定要用设计图的。” 我看看表,只好说:“好吧,请等一等。” 我匆匆套上外衣,推门往外面走。 家卓听到动静走出来:“这么晚还要出去?” “嗯,”我低着头答:“公司有点急事。” “需要我送你吗?”他问。 “不用不用,”我迭声:“才九点多,还早,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外面在下雨,带把伞。”家卓叮嘱一句。 我答应着,往楼下走去。 赶到公司,翻出备份图纸,又在电脑上修改好错误数据,走出电梯,湿冷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萧瑟地抖了抖肩。 推开旋转玻璃门,意外地看到家卓的车停在公司楼下。 我走过去,从车窗内看到他在打电话。 他侧脸看到我,马上下来拉开车门:“上车,下雨很冷。” “你怎么过来了?”我皱眉看看他,黑色呢子大衣,里边只穿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衣。 他面色不好:“绮璇和家骏吵架,我刚接到绮璇电话出来,就过来接你。” “哦。”我心头那一点点雀跃消失无影,原来如此。 他启动车子,抽出面纸递给我:“擦擦脸上雨水。” 我抹干净头发和脸上的湿气:“怎么会吵架?” “不知道,”他忧虑之色明显:“我再打绮璇已经关机。” 这时他电话响,家卓接起:“大哥?” “绮璇难免有点任性,”他一手握着方向盘,有些担忧地说:“刚刚她打电话给我背景嘈杂,我恐怕她半夜出来怕出事。” 不知家骏在那端说了什么,家卓眉头一紧,忍耐着说:“大哥,我无欲插手你家事,只是希望你尊重你妻子,她已怀孕,是你的孩子。” “既然你知道你已有老婆,就不应该半夜有酒女找上门。”他冰冰冷冷地道:“我再联络你。” 他将电话一把摔在了车前。 我看着他恼怒神色,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家卓手握在方面盘,有些心烦地问我:“你觉得怎样好?” “回家。”我语气平平地答。 他看我一眼。 “她的朋友亲戚,大约会去哪里,大哥应该知道,我们回家。”我继续说。 家卓脸色有些僵:“她一个人,这么一个大冷天晚上在外面……” “家卓,轮不到你来做。”我直接地说:“绮璇已嫁做人妇,她的事自有丈夫去操心,再说她自知怀有身孕,这么大人了,应当有自己的分寸。” 家卓望我,脸色微变。 我神色坦然回望他,我并非没有尖锐言辞,只是一直舍不得对他讲一句重话而已。 他脸色有些难看,微微讥诮:“她亦待你不薄,不用这么无情。” “我只是善意提醒你做事尺度。”我冷淡地说。 “她好歹也算你家人,你何必这么刻薄?”他口气冷淡。 我这般一片真心,掏心掏肺,换来的是左一句无情右一句刻薄? 我嘴角一动:“我没那个荣幸成为劳家一份子。” 家卓额角青筋轻轻一跳,强忍着怒气讽刺道:“不用这么着急撇清关系。” “停车!”我再也无法忍受,一脚踹车门。 他猛地刹车。 我兀自推开车门,他拉住我恼火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粗鲁地道:“滚开,去管你的罗琦璇大小姐,别理我。” 家卓眼底隐隐怒意:“上来!” 我用力瞪他,示威地后退一步。 家卓咬牙,再不理会我,松开了手刹,一踩油门,车子轰地一声呼啸而去。 我独自站在马路旁。 方才仓促出门,连手袋有没拿,我摸摸了口袋,手中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之前付车费之后剩下的一点点零钱。 真是现世报,估计家卓正忙着护送着他亲爱大嫂回家,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妻子被丢在路边沦为无家可归,这么狼狈落魄,我不欲打扰任何人,只好打算先回学校宿舍对付一晚上。我看了看,这里离学校很远,没有钱打车,只能搭地铁,我跳上了一班开过来的公车。 坐在公车上,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我心里有些着急,偏偏下车还绕了半天才找到地铁口,我冲下去,不出意外,地铁已经停止营运。 一颗心慢慢往下沉,我漫无目的走在马路上,看着周围的建筑,这城市这么大,我都不认得这里是哪里。 雨一直在下,我冷得要命,一直在瑟瑟发抖。 手机开始震动,铃声响起。 我翻出来看了号码,漠然地塞进了口袋中,继续沿着马路走。 我沿着街道乱走,在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绿茶,不知走过了多少个街区,我双脚都发麻,鞋子进了雨水,全身都湿湿冷冷,难受极了。 走到一个立交桥底下,地上积着一滩水,黑暗中我没注意,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我揉着屁股爬起来,忽然再没有一丝力气走路。 在路边的台阶胡乱坐了下来。 兜里的手机一直持续地焦灼地响着。 我看也不看,他既然这么轻快将我丢下,我宁可咬着牙捱一夜,也决不愿回去摇尾乞怜。 将脸埋在膝盖上想着这么凄惨状相,竟有点好笑,人切不可自以为是,你在劳家卓心中有几分重量,轮到你来多嘴,自作贱,真是活该。 手机一直在震,直至没电,滴地一声关了机。 黑暗中突然有男人粗哑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睁大眼仔细分辨,我才发现不远处一个乞丐裹着报纸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 我呆呆坐在黑暗中,全身的每个神经都高度紧绷,高架桥上每一辆车驶过都令我心惊肉跳,我脑海中来来回回放映着的都是无名女性被谋杀抛尸荒野的血淋淋的报道。 不知坐了多久,我看了看表,凌晨四点,我已非常困乏疲倦得几乎睡去,却又不敢睡,整个人几乎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恍恍惚惚中听到汽车的轰鸣声,我抬头,看到一台车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大力掉转车头,压线逆行,然后直直驶过来。 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脚步凌乱地朝桥下走过来。 车灯照射过来,我抬手遮住眼睛。 “映映?”他声音有些哑,带着不确定的疑问。 家卓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清晰,他看见了我,随即快速地跑了过来。 他迅速蹲下,伸手将我抱住,手掌竟然颤抖得厉害——他握着我肩膀,将我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你怎么样?” 我低着头也不看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木木地坐着。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我无事,脱下外套将我裹住。 “映映。”他柔声唤我,带了一点颤抖,哑哑的声音。 小心翼翼将我护在身前,彷佛一碰就碎的珍宝。 我恍若未闻。 他拉起我的手,我纹丝未动,只将右手紧紧地攥紧,家卓凑过来,他脸上都是雨水,全身也已经被雨淋湿,他摸我脸颊:“怎么走了那么远,我找了一夜……” “有没有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 他花费好大一番力气才把我手指掰开,却有些愣住了,我紧紧捏在掌心中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绿茶瓶盖,他疑惑拿起看了看,然后朝路边的垃圾箱扔去—— “别丢。”我嘴唇动了动,嗓音沙哑艰涩地挤出两个字。 他动作骤然停顿。 “别丢掉它。”我轻声说。 终于听到我开口说话,家卓神色一喜,返身瓶盖放回我手中,声音温柔:“好,我们回家。” 我被他拉着,步伐僵直,如同断线玩偶一般跟他上了车。 车子开着开着,我忽然看到路边的熟悉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开口:“停车。” 家卓突然刹车,习惯地抬手护住我,征询的表情。 我望着路边的那间商店。 家卓问:“你要买东西?” 我不说话,径自推开车门,他紧张地跟着下车。 短头发的女生在收银台打瞌睡,见到我推门进来,惯性地开口:“晚上好,欢迎光临。” 我将手中的瓶盖递给她,她看了看,笑笑从柜台给我拿了一瓶绿茶。 “请给我拿一盒面纸。”家卓在我身后说。 女生打量着家卓,一边收款一边笑着说:“这么好的哥哥啊,这么晚还陪妹妹出来买东西。” 我看看自己,湿嗒嗒的长发,脏兮兮的风衣球鞋,像个失足少女。 我苦涩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家卓忽然轻轻地拢住我的肩膀,身上潮湿的雨水气息沁入我鼻尖,他说:“她是我妻子。” 女生啊地轻轻一声,随即艳羡地望了我一眼。 我木然地走了出去。 车子停在楼下,我搭电梯,上楼,走进餐厅拉开冰箱,将那瓶绿茶放进去。 我站着,看饮料格,纯白干净,都是家卓习惯喝的牛奶。 那瓶廉价的绿茶立在那些昂贵漂亮的瓶子中。 那么的突兀。 这是我从小到大买的所有饮料中第一次中奖,在一个寒冷潦倒的冬夜,竟花光我一生所有运数。 如同我无望地徒手空等某人多年,竟在一夜之间能登堂入室,已是我这辈子最好运气。 我早该明白我这世再无机会更进一步。 痴心妄想,终酿恶果。 家卓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他陪着我看了一会,冰箱门开着,寒气一直冒出来,他终于将我拉开。 他随着我走进房间,然后脱下大衣,衬衣下瘦削的脊背笔直,他走进浴室放热水,哗啦啦的水流声响之中,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我的心紧了一紧。 但声音很快停止,他走出来时脸上发白,只顾将我拉进去:“洗个澡。” 我恍惚中抬起脚就往里边跨,家卓拉住我,替我脱去了湿衣服。 我闭起眼心灰意冷地任水泡着。 家卓细心替我洗了澡,又找出浴巾将我裹住,像照顾小小女儿。 他抱我回床上,擦干身体给我盖好了被子。 他站在床前看我,歉疚目光,嘴唇动了动,却只能低低一句:“好好睡觉。” 他站起要走。 我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没出息地喊他:“家卓……” 他仓促转身,抚我脸颊:“对不起。” “别丢下我。”我呜咽,小声地哀求。 他眼眶微红,用力将我搂入怀中。 他怀中很凉,我断断续续地哭,然后睡着了。 早上我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他守在床边。 白皙脸庞,秀硬眉眼,清清淡淡三分傲气七分倦意。 “昨晚有没有事?”家卓问,微微沙哑嗓音。 “你没有睡觉?”我爬起来。 “有,我睡了,只是醒得稍微早点。”他站起:“今天要不要请假在家休息?” 我看了一眼时间,慌忙跳下床:“哪能随便请假,今天又要迟到了……” 他扶住我:“小心点。” 我站稳,套了件衣服往浴室冲。 家卓转身往外走。 “家卓——”我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他,伸手探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怪不得他掌心温度异常热。 “唔,一点点,不要紧。”他习以为常地说。 我有些不放心,叮嘱:“吃点药。” 他点点头,然后走回了房间。 我洗漱完毕,听到门铃响,下楼开门,看到苏见偕同一个男子站在门外。 “苏先生——”我将客人引入屋子:“家卓在楼上。” 苏见同我点点头,两人朝楼上走去。 家卓坐在二楼客厅,只随意地说:“你来了。” 苏见应是他挚友,他们私下相处很融洽。 身后的男子打招呼:“劳先生。” 家卓礼貌站起:“杨医生,请坐。” 苏见将几份文件递给他:“今日急签文件,签完我带走,你今天不去公司了吧。” 家卓接过,淡淡地说:“没有必要,我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 “发烧不是小事——”苏见坚持:“你身体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没痊愈就出院,之前医生说……” “苏见。”家卓冷冷地截断他。 苏见顺着他目光见我我屋中,愣了一下,只好说:“那让杨医生看看再说。” 我心神不宁地上了一个早上的班,待到下午终于忍不住,趁着去工地的空隙,溜回了家。 我跑上楼,看到家卓躺在房间中打点滴。 他见到我,搁下手边的文件:“下班了?” “嗯,”我点点头:“今天不上班?愿意在家休息了?” 看到他肯在家休息,我还是高兴的。 他笑笑,神色有些恹恹的:“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必亲力亲为。” 到晚上我煮点粥,家卓下来餐厅,仍有些低烧,但精神好了点。 我略略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去上班,公司最近一项工程需要用到一种高性能的聚合材料,中午经理指派我去陪几个江西来材料供应商吃饭,席间只有我一个女性,主宾轮着敬酒之间我被哄闹着喝了好多杯,还得一直陪笑配合我们经理的荤段子,推杯换盏之间好不容易待到众人尽兴,经理陪着几人从包厢出来,其中一个男人拽着我胳膊:“江小姐真是豪爽,我们已经在腾龙定了好位子,一起来吧——” 我侧身闪开,笑着推辞:“我下午还有工作……” 那男人趁机拉住我的手摸了一把,还狐假虎威严肃地说:“什么工作?江小姐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招待我们黄总,李经理,你说是不是啊?” 经理故作为难地看着我:“江意映,要不你就陪陪黄总?” “抱歉,江小姐下午没空。”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扭头,看到西装革履的苏见。 我们经理是认得他的,立即堆起笑容打招呼:“苏助理,您也过来吃饭啊。” 苏见敷衍地对他点点头,看了看一旁示意道:“老板过来招待几位客人。” 我随着他目光看过去,家卓静静站在一旁望着我们,身后跟着一行人。 苏见继续说:“你们王总没有交代,江小姐是搞设计的,设计师怎么要陪客户去洗浴中心,这不是其他部门做的事情吗?” 语气十足的冰寒。 经理脸色骤然微变:“对不起。” 苏见颔首:“那我和江小姐先失陪了。” 他看也未看那几个肥脑油肠的商人一眼,只颔首示意我先走,他跟在我身后轻声对我说:“映映,劳先生在等你。” 家卓迎上来,我低声问:“你今天上班了?” “嗯,”他简洁地说:“映映,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 他将我照顾得这般妥帖,如若离开他,我都不知还活不活得下去,心底一阵悲哀涌来,只好说:“谢谢你。” 家卓望望身后的人,对我说:“抱歉,我还有事,你先去车上等一会好吗。” 我点头:“好的。” 我走向电梯,看到家卓客气引着那几位官员走向酒店另一侧大堂。 我走到车库找到家卓车子,喝了酒有点晕,就坐到车里打起盹来。 等了一会,苏见匆匆走过来:“映映,公司来电说老爷子急召劳先生,已经去了公司等,家卓赶回去了,现在我也要回去。” “那我呢?”我问。 苏见说:“你下午没事了吧?” 我摊手。 苏见想了想,笑笑说:“那先回劳通吧。” 繁华市区中心高耸伫立着的劳通总部大楼。 本埠金融地标中心。 奢华大气的现代风格建筑,警卫二十四小时戒备森严,出入皆是衣冠楚楚的商业精英。 苏见陪同我搭专属电梯上到二十二楼,送我到一间精致的小型休息室,对立在门外的秘书说:“碧禅,好好招待客人,等劳先生出来再说。” 立在门口的女子笑着点点头。 喔,传说中朱碧婵小姐。 我看过去,瓜子脸,杏眼樱唇,套装似乎是香奈儿,干练之中不失温柔,她亦在打量我,目光也是柔柔的,是一位美人儿。 朱碧婵微笑转身,然后给我端了一杯茶。 这时门外有人道:“碧禅,大东证劵的刘总上来了。” 她应了一声,然后朝我笑笑:“江小姐,请自便。” 我看到电梯口两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出,其中一个有些奇怪地说:“刘总,怎要约老二,我在美国听到的不是都说老大管事的吗?” 刘总面上带一点狡诈,秘而不宣地笑笑:“老武,你真是出国太久不了解局势了,劳老爷子这两个孙,老大声名在外,可内部人都知道,老二做事,那是周全稳重得没得说的。” “那我在北美的银行有几笔款怎么办?” 刘总笃定地道:“请示二少爷啰,劳通的大额投资顾问都是二少在做。” 谈话间走到了秘书台:“朱秘书,我们约了劳先生两点谈事情。” 朱碧婵客气地道:“副总临时有急事,已经吩咐我先接待两位老总,很抱歉两位可能要等一等。” 刘总有些不悦地说:“朱秘书,我知道劳先生是大忙人,可是我们时间也——” 朱碧婵轻轻地说:“董事长在会议室呢。” 两人相视一望,露出了然的神情:“那等等吧。” “您二位先到楼下副总办公室坐坐吧。”朱碧禅将他们往电梯引:“先喝点茶还是别的?” 这一层楼宽敞无比,不时有几位职员安静走过,无人理会我。 我走出去上洗手间,回来的路上闲得无聊打量起屋子的室内装潢,打通的整层楼都显得空间异常宽敞,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占了几乎一半空间,桃木门和顶层吊灯显得富丽堂皇,墙上几幅名贵字画更是将奢华尊贵气派点缀到了极致。 经过一间会议室时,秘书刚好推门出来,我听到里边传出老头子威严的声音:“你大哥去了新加坡,你可知道?” 家卓声音有些哑:“嗯,知道。” “家里老婆怀孕,他还往外跑。”老爷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会议一早安排是他去的。”家卓平平陈述。 “安排也可以调动,”老爷子说:“绮璇在家日夜哭泣,你奶奶听得头都疼,家庭和睦至要紧,你做弟弟的这时候要辛苦一点,你去一趟接下大哥工作,让他回来陪陪大嫂。” 家卓低声说:“我这边的工作……” 老爷子不容置疑的语气:“你处理一下,克服困难。” “现在这个大环境,今次财富论坛会议很关键,外贸部长给我打过电话,商业银行在促进贸易和投资自由化方面更要有所建树,注意做好一点别丢劳通的脸。” 家卓声音中气不足:“知道。” 语罢他站起:“我下午约了江董打球,你忙吧。” 家卓陪着站起:“我送送您。” 老爷子摆摆手:“不用,你工作吧。” 我恐怕爷爷见到我在劳通不高兴,躲到了一旁。 待到众人前呼后拥将老爷子送走,我走出来在走廊等着,许久都未见家卓出来。 我忍不住走过去,看到他仍坐在宽敞空荡的会议室里,冬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却丝毫不能给他带点暖意,他就那么冷冷清清地坐在一片暖阳中。 一位年轻男子过来敲了敲门。 家卓似乎被惊动,身体动了动,却突然撑着沙发咳嗽起来。 “咳咳——进来——”他掩住嘴轻咳。 他助理小心翼翼:“副总……” “大东证劵刘总在您办公室等——”他看他面色,迟疑一下才说:“还有三点十分是交易部的会议,晚上是大华林业莫总的想跟您谈谈最近的那笔贷款——”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家卓低低地说,声音里透出浓浓疲惫。 男子走了出去。 他缓缓扶着沙发站起,歇了一会,才缓缓走了出去。 “映映?”他看到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苏见把我带回公司了。”我说。 他按着额角,无奈笑笑:“我都昏了头,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侧过身小心站到他身旁轻声问:“是不是还烧得难受?办公室有没有药?” 他还没来得及答我,电梯门打开,迎面是朱碧婵和苏见走进来。 苏见走过来就和他说:“大东这种小额财富管理,让分析师去做得了。” “资管还是我负责。”家卓接过朱碧婵手上的文件。 苏见坚持着说:“你已经够累,哪里还有精力做私人顾问,让底下人去做吧。” 家卓声音没什么力气:“苏见,你知道现在还不行。” 苏见却不再言语,望着他最终只能喟叹一声。 家卓对苏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照顾我,然后就走进了办公室。 我早早回到家,洗了澡又煮了点粥,直到八点多才听到楼下大门开动的声响。 我跑下楼去。 家卓进屋脱下外套,随即像抽干了力气一般,闭眼躺在沙发上。 我摸摸他的手,冰凉一片,额头却依然很烫。 他眼前昏花,好一会才意识才清楚,抬手握住我。 “身体很难受吗?”我担忧地问。 他说话都不愿,只摇摇头。 然后撑着沙发扶手站起,低着头阖目站了一会,才缓缓地朝楼上走去。 “家卓,”我敲他房门进来,柔声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给你拿点上来。” “不用麻烦,我吃不下,”他轻声应我,躺在床上勉力撑着身子坐起,似是晕眩,按住了前额虚弱地道:“映映,帮我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要去新加坡。” 我心疼:“不能缓一两天好点再去吗?” “老大在不知在做什么,”他咬牙道:“经委会收了无数封投诉,竟连媒体也得到消息,今日收盘股价竟跌了0.61,劳通真是要砸在他手上。” 我替他拉好被子:“先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 我走进隔壁衣帽间给他收拾衣物,再走出来,家卓已睡去。 我悄悄地望着他沉静苍白睡颜,心底那么柔软的疼痛,最终还是只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十七)
第二日我去公司请假,由于时间仓促,只定到了后天晚上飞新加坡的飞机票。 我唯恐惹家卓不快,心情忐忐忑忑地出机场打了车去酒店,家卓入住的酒店周围早已戒严,我只好打电话给苏见。 苏见很快出来接我:“映映,你来真是太好。” 他接过我姓李放在车后座,我坐上车说:“怎么了?” 苏见说:“国内有事劳先生派我回去,可是他身体情况让人担心。” 我呼吸一窒,急急地问:“他怎么样?” 苏见手指在方向盘敲,神色复杂:“他那天来跟大少接手工作,两兄弟狠吵一架,大少真是荒唐,他气得回来胸口都痛,这种高峰会议的行程简直是飞速运转,他这样工作身体肯本吃不消……” 苏见转头望我,安慰说:“也别太担心,他就是无人敢劝他,你来了让他多休息就好。” “嗯。”我轻声应。 我们走进酒店,苏见替我办了入住手续,服务生过来催:“苏先生,车子已经在等。” 苏见点点头,对我说:“我今天的飞机回国。” 我客气地说:“你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不会,”苏见回头说:“我刚在厨房给他定了份粥,他晚上回来你让他喝一点,他这两天几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夜里家卓回来,推门见到我,也不意外,只说:“映映,你太任性。” 我上前替他脱下大衣:“苏见告诉你了?” “嗯,”他解开领带:“他在机场给我打了电话。” 我拿来纸巾擦去他额头上一层薄薄的虚汗,温柔地问:“要先洗澡还是先喝点粥?” 他在套房外的沙发坐下来,语气低微:“你不应该过来,不合适。” 我舀粥端给他:“你身体好了,我马上回去。” 他似乎无力同我争辩,将一小碗清粥慢慢喝了下去。 我给他取睡袍,进去给他放热水。 他顺从地进去洗了澡出来。 我拿出外套给他披上,将温热的牛奶递给他。 洗了澡精神还是不好,家卓倚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做这一切,忽然低低咳起来:“映映,我在这工作很忙,无暇顾及你。” “好,好,”我连忙安抚他:“我看看你就回去好不好?” 他声音暗哑:“我还几份文件要看,你搭飞机也累吧,睡觉吧。” “家卓,早点休息好不好?” “很快。”他倦色隐隐,温和地说。 我不忍心再烦他,点点头回自己的房间。 清晨,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了看时间,其实他该起来了。 只是实在舍不得叫醒他,让他能多睡一会都好。 床上的人有些不安地轻轻辗转,终于勉强睁开眼。 “家卓?”我轻轻唤。 “嗯。”他直觉地应我,睁着眼好一会才看清眼前。 “映映——”他清醒过来,手撑着床要坐起来,身体才动了动,随即一晃无力地跌了回去。 我扶住他:“头晕是不是?” “有一点。”他点点头,扶着我手臂坐了起来。 我探手摸他额角,还是微微的热度,连日来持续反复的发烧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加上带病劳累工作,他这段时间体质本来就差,这么折腾下来,我真的担心他能否撑得下去。 我慢慢把他扶起来,他站起来走向浴室,豪华的酒店套房空间宽阔,他走得辛苦,甚至在中途停下来歇了一会。 我小心地跟着他进去。 他走到淋浴蓬蓬头底下。 我忍不住出声:“家卓,还要洗澡?” 他有些晃神,愣了一会答:“昨晚上出了一身汗。” 家卓每天早上都要洗澡,真是洁癖偏执狂,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这样注重仪表。 他却连站着都吃力,低低喘咳,不得不动手扶着墙壁。 我往浴缸放水:“过来,躺着洗舒服点。” 他轻声道:“映映,你出去。” 我说:“我求求你。” 他望着我,沉默无言,终于慢慢解下衣服。 我蹲在一旁,托住他的后脑勺,温柔地给他洗头发,然后按摩他的酸硬双肩,他身体虚,躺着躺着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洗完澡我扶他起来,动手取过浴巾。 他张开眼清咳一声:“我自己来吧。” 只是简单的擦干身体穿件浴袍,他走出来,脸上被热水氤氲出来的淡粉色又变苍白,额上渗出了微微冷汗。 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将他身体靠在我身上。 “别动,你就好好坐着。”我说。 家卓把头倚在我身上,有些累地闭起眼。 我替他吹干他头发,给他穿衬衣,扣扣子,打领带,再穿外套,他一直不断咳嗽,脸色细看更显青白。 待到穿戴整齐,他从床头柜拿瓶子倒出药片,吃了一大堆。 然后喝了一杯热水。 门外响起敲门声,我走去拉开门,他的助理秘书一行人,早已等在套房外,又不知是怎番忙碌的一天。 我轻声道:“请稍等。” 家卓已经站起来:“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眷恋心疼,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脖子:“家卓——” 他拉开我的手:“映映,不要这样。” 他轻轻咳嗽着说:“回去。” 我眼泪涌出来。 他说:“不要感情用事,我们之间,感情用事是没有用的。” 我连哭都不敢,只哽咽拼命压抑着抽泣。 家卓眼底的脆弱几乎要崩溃,颤抖着唤我名字:“映映……” 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助理小心又焦急地催促:“副总,早上会议要迟到了。” 家卓深深吸气,终于坚决地放开了我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我站在房中,一会一个陌生男子敲门进来:“小姐,劳先生吩咐我送你去机场,我在楼下大堂等你。” 他看我眼神略有鄙夷。 想来是我看起来不过是荣幸地在矜贵骄子身边陪伴过一夜,次日早晨还对主顾纠缠不休,需要被打发掉莺莺燕燕。 我沉默着收拾东西。 被押送着走进机场,我拿着机票,进了候机大厅。 男子一直目送我进了关,我客气地说:“麻烦你,可以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何以如此矜持冷静,然后点点头转身走开。 我万念俱灰地坐在候机大厅,看出去眼前都是一片蒙蒙的灰暗。 恍惚中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映映!” 我转头,看到一个浓眉深目的英俊混血男子,我惊喜地站起来:“Gary!” “嘿!真的是你!”男子麦色的俊朗面容露出灿烂笑容,我被迫享受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过来看一个朋友。”我突然黯淡了。 他看看我:“心情不好?” “我跟朋友去大马森林拍摄,你要不要跟着去散散心?”Gary热情地邀请我:“你是那么可爱的天使,何以有了愁容?来来来,一起来玩玩。” 家卓一心只想着赶我走,反正没人在乎我……我任性地想,假都请了,难道回去? “机票怎么办?”我问。 “这好说,我们刚刚有个同事临时有事不能来,你已进闸,拿他机票登机就好。”Gary大声地招呼他的同伴们:“嘿,伙计们,我们加入了一位新成员。” 大厅一角围坐着大堆的摄影器材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全转过头来,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西方男子大声笑着用英文问:“Gary,这精致小女孩是谁?” Gary自豪地说:“我女儿。” 一群人善意哄笑起来。 我也微笑,Gary跟我母亲交往过一段时间,我母亲在英国认识他,他是供职于著名自然杂志的摄影师。 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驱散了我的寂寞。 我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所以无比渴望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环境。 我跟随着他们搭飞机在吉隆坡降落,随即马不停蹄地开进婆罗洲的稠密森林,在毗邻苏禄海一个偏僻山林之中,我们住进了当地居民的旅馆,这里没有手机讯号,开车到附近城镇要近两个小时,我只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洗涤掉我的哀伤。 赤道附近气温舒适,我跟着摄影组看当地人用古老的吹箭筒猎捕野猪,擂起长鼓来传递消息,走进深谷和密林深处,透过精密镜头观察大花草,那种植物长达一米的花|径嘶嘶地散出诡异的毒气,还有稀少的棕榈,奇异的大眼鲷,每一刻眼前都是奇妙无比的世界。 艰苦的长途跋涉和新奇的生态环境分散了我注意力,我全心全意对付我心底深处的愁苦,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日下午,一天工作完毕,同伴们在夕阳中海滩嬉戏,我翻看餐厅的日历记得似乎快到了小姑姑的生日,于是走到旅馆老板的柜台,这里只有一台电话能够连通外界。 我拨了小姑姑的号码,电话通了之后,小姑姑略有些疲惫的声音传来:“喂?” 我说:“小姑姑?” “映映?!”小姑姑尖叫一声,然后大声地问:“江意映,是不是你?!” “你没事?”她声音激动,紧得彷佛一崩就会断掉的弦。 “我有什么事?”我问。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她语无伦次,声音完全变调了:“你在哪里?” “我在大马和朋友一起。”我清晰地答:“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维!老维!”她大声唤我姑父名字:“快打电话去给我老爹,告诉他们不用过来了,映映没事!” “不不不,先知会劳二,告诉他映映打电话来,我看他快疯了——” 她说着说着带了哽咽:“那天你没登机?” “没有。” “死丫头,回来看我不打死你——”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在哪里,具体位置。” “我在婆罗洲——” 我看着酒店的招牌,报出一个荒僻的地址。 “就在那好好呆着,哪儿也别跑。”小姑姑匆匆挂了我电话。 “Gary!”我跑出外面,站在沙滩上大声地呼喊。 Gary和我驱车到附近一个小镇,在简陋的当地居民办公室翻开了这几日的报纸。 我看到大幅的新闻标题,我离开新加坡那一日,我原本准备搭乘的那架飞机滑出跑道,然后爆炸起火,在平地上断成了两截。 我们对着熊熊火焰之中混乱不堪的急救场面目瞪口呆。 Gary喃喃道:“老天……” 我说:“你救我一命。” 我们如劫后重生一般拥抱。 Gary在回去的路上说:“真不知你家人以为你出事有多伤心,快点回去吧。” 我点点头,现在已天黑,Gary替我计划好,明天开车送我出去,然后搭车去沙巴州,在沙巴上飞机。 车子开到一半路上开始下雨,真是糟糕的天气。 我回去打电话给家里,给劳家大宅,听着奶奶念叨着幸好菩萨保佑福大命大,我顿时平添再为人世之感,因为我一时的任性出行竟如此惊动烦扰到长辈,我甚觉不安,想必此事也给家卓带来了无数麻烦,只是他的手机一直没有办法接通。 我试了许多次,仍是盲音,只好打电话小姑姑。 她声音轻松许多:“映映?” “小姑姑,你在新加坡?” “是,现时已经回酒店。”她声音带着后怕:“虚惊一场,真是要命。” 我忍不住问:“家卓怎么样?” 小姑姑说:“我没见到他,他忙得二十四小时都不断有人请示他处理事情,下午你姑父通知了他你安全的消息后,听说他身体支撑不住在休息室昏了过去,已经送去了医院。” “他……”我心底一阵慌乱:“怎么会这样……” 小姑姑说:“飞机一出事他即刻就去了机场,据说是警署长陪他一起去的,他第一时间就和新加坡警方一起进了爆炸现场,我和你姑父过来时,他已经在机场守了两天一夜。” “别的家属还哭得出来,他可真镇定,起先一团乱的时候他拼命协助警方维持秩序,后来搜救完毕医疗队离开后警方开始调查罹难者名单,他的几个助理隔开了旁人,他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等着。” “映映,他说是他要你走的,是他让你来搭这班飞机,他异常平静绝望的表情真让人害怕,”小姑姑透出几分唏嘘感慨:“他身体好像也不好,医生一直守着他,我真没有办法想象你要是真的出事他会怎么样。” 窗外细雨朦朦,深宵无眠,我坐在旅馆的大厅一遍一遍地拨打那个电话。 信号很差,座机也是断断续续,家卓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我枯坐到半夜,忽然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震人耳膜。 我心底一悸,扔下电话跑了出去。 远处一台巨大的越野路虎从小路直直冲过来,碾过老板的花圃,撞倒了白色栅栏,发出巨大声响。 旅馆的人被惊醒,迅速冲了出来。 汽车急促打转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响起尖锐声音。 车还未停稳,一个秀挺瘦削的身影就匆匆跳下车,一手撑在车门站稳,然后朝着旅馆看了一眼,目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攫取了站在旅馆门口的我。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男人们手提着武器警戒地围在前廊下。 我奋力拨开几个粗壮男人,朝他跑过去。 他一把拉住我,狠狠地把我揉进胸膛,差点没把我的肩胛骨揉碎,我连呼吸都生生地疼。 一直飘飘荡荡地漂浮在空中的心却缓缓沉淀下来,我只觉得无比安心。 我蜷缩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让老天惩罚我,”家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撕扯着喉咙:“让老天惩罚我,映映,我再也不将你放开。” 我抱住他消瘦得厉害的身体:“我没事,我错了,我不该到处乱跑——” 他热烈吻我:“不,幸好你乱跑,不然我万死莫赎——” 我搂着他的腰踮起脚回应他:“不要这样说——” “如果没有你,”他身体在打颤:“如果没有你,我不知这世界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在夜色弥漫的湿雨草坪上紧紧拥吻。 身后突然有光芒耀眼地闪烁,我转头看到木质长廊下,那群伙计一个一个端着长枪短炮对准我们,按动快门的卡嚓声不断响起,闪光灯乱成一片。 大门敞开,旅馆的人跑动着点起了屋子的灯火,大声地唱起欢快歌曲,大家开心地笑着看我们,厨娘很快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食物。 我抱着他问:“你怎么过来的?” “直升机,”家卓低声说:“只是夜晚无法确定位置,没有办法在密林降落。” 他有些站不稳,伏在我肩上虚弱地喘气,神情却是愉悦的。 那一个夜晚,在我最好的时候,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最完满丰盛的年华。 经年后想起来,惊心动魄渐渐褪去之后,变成了心头一株泛着甜腥气息的荆刺。 我曾以为我得到了全世界。
(十八)
早晨起来,高楼外天空阴沉,已至深冬,天气越来越冷。 我笑着回头,我心爱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站在衣橱前挑衬衣。 我放下杯子走过去,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家卓手上拿着衣服,俯下脸用下巴蹭蹭我的额头。 幸福得跟梦境一样。 我今早有课,换好衣服出门时,家卓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牵住我的手:“映映,天气太冷,让我送你过去。” 我握着他的手指,跟着他下楼。 在等电梯的间隙,我轻轻摩擦他无名指上指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家卓,为什么一直戴着?” “习惯了。”他淡淡地答。 “那我也要拿我那个出来戴。”我灵光一动。 家卓侧头看了看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动。 “笑什么?”我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想了想,含蓄地说:“嗯,那么大颗石头。” “我故意的,”我笑嘻嘻:“反正是你的钱,谁管它俗不俗气?” 他揉揉我的头发:“真是小孩子。” 车子在校门停稳,家卓下车替我拉开车门,然后帮我把电脑和几卷设计稿纸从后座抱出来。 他微笑:“乖乖上课,早点回家。” 美色当前我竟无比羞涩,连看他都不敢,只点点头:“嗯。” 他是感情非常内敛的人,又因长年身居高职的缘故,在公开场合一贯矜持稳重,他连牵我手都很少,只是若有似无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我身上。 那种淡淡宠溺的眼神几乎让我无法自拔。 家卓笑笑望我,然后返身拉开车门。 我站在马路边望着他的汽车开远。 “哦——”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上扬的声调,我转头,看到唐乐昌正望着呼啸而去的车尾,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Cayenne GTS!” 我转身朝学校里走。 唐乐昌跟上来,漂亮嘴角一抹鬼祟笑容,故意挤兑我:“江意映,真人不露相啊!” 我回头恶狠狠瞪他:“不许嚼舌,小心我剁了你舌头!” 他做出心碎表情,眉头皱成一团:“这就是你那位三头六臂?你就是为了金贵富家子而抛弃了我?” 我翻白眼:“唐乐昌,你入戏太深,养和医院神经科欢迎你。” “唉,江意映,说真的——”他那张令无数女孩神魂颠倒的脸庞凑在我眼前,仔细捕捉我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忽然说:“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我还有一个小妹,明年要举行十六岁生日派对,可以介绍你去参加。”我笑嘻嘻地说。 唐乐昌身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忽然就暗了几分,有些委屈的神情。 我心里有些不忍,只好扯开话题说:“我有课,先走。” 匆匆跑开了。 “喂——”唐乐昌在后面喊:“今晚的排练你来不来?” “来——”上课铃响了,我应了一声,朝教室跑去。 我们戏剧社为下个学期即将举行的毕业晚会,已经开始筹备谢幕演出。我们这一届合作四年的一班老友,老大已经决定回北方家乡找工作,剩下的出国的出国,读研的读研,风流一代终究雨打风吹去。 唐乐昌竟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死皮赖脸加入戏剧社,并在我们的演出中讨得了一个跟我演对手戏的小角色,还用他的花言巧语骗倒了我们涉世未深的小编剧,给他临时多加了两句台词。在戏里我演虚荣拜金女二号,唐乐昌饰演一直苦苦爱恋着我的披萨店送外卖落魄穷小子,是为了衬托出我的恶形恶状的路人甲。 脚本里他是阳光帅气的披萨王子,第一句台词风流倜傥:“玫瑰,今天的披萨很好吃哦。” 第二句是深情告白:“亲爱的玫瑰,我是如此的爱你,世人皆道你美艳高傲,我却独爱你曲终人散之后的一抹寂寥。” 然后他就被我一脚踹下台去了。 我们对稿时他口吻情真切切,夸张而极富感染力,笑翻我们全场人,也令我笑场无数次。 晚上在社里开完会,我回到家,家卓已经下班。 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看到我进来:“回来了。” 我丢开手袋伏到他身边:“嗯。” 他伸手解下我发带,用手指梳顺我头发,然后伸手将我抱起:“累不累,去洗个澡。” “不要,我好困了。”我躺在他的腿上撒娇。 他抱着我往浴室里推:“乖,进去。” 洗完澡顿时神清气爽,我们坐在床上看Gary给我们邮寄过来的照片。 我将他们在我们重逢那个晚上给我们的那一组照片摊在床单上,说:“家卓,我们各选一张最喜欢的。” 家卓手撑在床上,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照片,对着我点点头。 我喊:“一二三——” “这张——” “这张——” 我看到家卓喜欢那张照片:我靠在他怀中扭头看镜头,笑得纯真无邪,露出小颗洁白犬牙,暗夜之中明亮的幸福,直溢向大海边缘。 家卓凑过来看我选的那张,是家卓将我搂在怀中,我背对着镜头只有一个背影,而他沉静的容颜,嘴角一抹浅浅笑意,异常英俊生动。 我们忽然安静对望。 我知道原来我们的视线都只有彼此。 家卓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轻柔地吻我。 和最爱的人肌肤相亲,那种真的是沁入骨髓的甜蜜。 一月底,学校放寒假。 我在金匠跟着的设计师刚刚做完一单大项目,过年前闭关休息,因此我这段时间比较空闲,每天按时下班陪家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即使只是简单的吃个晚饭,都觉得无比幸福。 从新加坡回来之后我陪家卓回过几次劳家大宅,绮璇怀孕已五个月,据说医生检查过是个男胎,家骏意气风发,老爷子这段时间有点高血压,但依旧精神烁烁,劳家的昌盛富贵,自是更甚昔日。 家卓处在这一片锦绣荣华之中,仍旧是不动声色的一贯文雅从容。他礼数周全地陪着长辈吃饭,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淡淡喜悦,我亦觉他心思难测。 我心底略略高兴的是我陪着他回家的这几次,他之前一直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导致的胃痉挛并没有再发作,从大宅回来之后,家卓只和我窝在家里,过着不知人间忧欢的日子。 周末家卓不上班,他难得迟起,醒来之后端着咖啡坐在我身旁,然后把我手边的凉水换成了牛奶。 我正坐在沙发上继续奋战我的毕业设计图,力求尽善尽美地不断修改,随着细节一点一滴的完善,整座房子越来越趋于我的梦想。 “家卓,我问你,”我对着电脑上的图咬手指,始终有点不满意:“如果是小朋友,你觉得他们会喜欢家里设计怎么样比较好?” 他凑到我的屏幕前看了一会,说:“嗯,蘑菇。” 蘑菇?我眼前一亮。 我铺开一边的稿纸,刷刷大笔几下,立即在房子的一侧勾画出一个可爱的草图,直接与别墅主体连接二楼卧室,蘑菇样式的童话城堡。 家卓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我一边画一边心里琢磨着,这又需独立材料另外建造,更加的不切实际,不知道这次交上去会不会被教授骂。 “好了,”他握着我肩膀,打断我的纠结:“我难得休息,你不是说今天要去买东西?” 我丢下铅笔,亲亲他手背:“嗯,我去换衣服,很快。” 临近旧历新年,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 家卓明显有些不适应如此喧闹的人潮,在车库时停车时,前面一辆白色奥迪不知为何打横停在入口,跟在后面的司机一直恼怒地按着喇叭,然后是保安过来大声地吆喝,家卓坐在驾驶座上,轻轻皱眉忍耐着。 停好车走上电梯,整个购物中心挂满了艳五颜六色的招贴画,一派喜庆热闹的年货气氛。 “家卓,是不是太吵?”我担心他不习惯:“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没有。”他忽然伸手轻轻将我拢在身边,躲过了一个男子手上横空飞来的塑料袋。 他笑笑:“映映,我没有那么娇贵,你要宠坏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贴在他的身旁,他身上清清淡淡蓊蔚洇润的气息,在纷杂的人群中,是专属于我的味道。 想起来都泛着心虚,我何德何能,竟成了离他最亲近的一个。 吃晚饭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我们提着大袋进屋,我累得瘫倒在二楼的沙发上,家卓从购物袋中翻找出一个印着小熊的花布架子给我:“去吧。” “这是什么?”我接过,打开,是一个收纳柜。 我的玩偶在家卓的房间里到处丢,已经被整洁干净条理严谨的二少爷批评多次。 我撒娇:“明天再收。” “嗯,”他摸摸我头发:“现在去,床上都没地方睡觉了。” 我闭着眼,将脸埋在沙发里。 “江意映,”他佯装生气:“你再乱丢我把她们统统关到衣橱里去。” “不要——”我蹦地坐起,严正抗议:“那你也把我关到衣橱里吧。” “你怎么这么不乖?”家卓掩嘴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有些低:“本来我这两天睡得就不是很好……” “好好,小哥哥,”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我马上就去,你别生气……” 我收拾好房间,给他整理衣橱,清理床上我留下的发丝,茶几下的地毯有些细微的灰尘,我噼里啪啦地跑下楼要找吸尘器。 家卓换了件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瞧见我这架势,赶忙上来拉住我手:“映映,这些让佣人来做好了。” 他牵着我往房间里走:“走了一天很累了吧?” “嗯。” “我有点公事要处理,你先去洗个澡?” “嗯。” “我没有精力打理房子,”家卓温润嗓音说:“家里要辛苦映映。” 我低着头,鼻子莫名酸楚。 家。自从母亲在我幼时离开之后,总是有无端的寄人篱下之感,时至今日,我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有了一个家。 我洗了澡,悄悄溜进书房。 家卓戴着黑框眼镜对着电脑屏幕,不时翻阅手边的文件。 之前他从来不让我进书房,殊不知我最喜欢看这时候的他,家卓认真工作的时候,高度职业素养带给他一种异常精密的冷硬气质,那是他最迷人的时候。 他忙完走出来,我坐在外间沙发上。 “家卓,我爱你。”我伸手环住他脖子。 他对我没头没脑的爱意已经习以为常,转过头亲亲我脸颊:“乖。”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一动不动。 他温柔拍我肩膀:“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我闷声说。 他捧起的我脸看我神情:“为什么?” “我觉得有点虚幻。” 他眉头微微蹙紧,凝视我:“我让你觉得虚幻?” “家卓,”我小心地措辞:“你为什么——为什么又愿意——” 他伸手轻轻地扣住我手指:“我曾怕我不能给你幸福。” “可是,在新加坡,我以为你出事那时——”他微微苦笑:“那时,我真是要疯了,我甚至想,你要是真的——我宁可陪你去——” 从未听到他提及事发当时的心情,我不禁满心感动。 “映映,我很少有如此失智的时刻。” 我慌乱地抓着他的手:“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 他望着我,目光有一种复杂的坚定:“我令你不安,是我做得不够好。” “我……”我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家卓锁着眉头不再说话,然后伸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贴在他的胸口,他待我这么好,我却还在怀疑,简直要令他伤心,我心知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好处,即使最辛苦难受的日子,我仍相信未来幸福的可能。 如果这是上天给我的眷顾。 我更加要学会感恩和珍惜。 冬天最深处,除夕来临。 过年时家骏的父母从美国飞回,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在大宅吃了顿团圆饭。 年初八,家卓早几天已去公司正常上班,我仍在休假,劳家老太太派了司机来接我陪她去庙里上香。 老太太已信佛多年,逢初一十五,都虔诚焚香戒斋。 冬日下午暖阳照耀,汽车驶出城市,朝东山上的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开去。 远远就看到熏香缭绕的寺院大门,新年来拜佛的男女三三俩俩结伴而行,车子却打了个弯,然后驶出一段路,稳稳地在侧门停了下来。庙里早已有僧人在门口候着,待我和司机伺候着老太太从车子走下来,方颔首行礼:“请这边来。” 老太太穿着锦缎袄,戴一串翡翠坠子,神情慈和,我搀扶着她跨过一道道门槛,陪着她礼佛,虔诚地上香,礼拜,磕头,又添香油。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大雄宝殿之上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目慈悲地俯瞰众生,我只觉得一颗心也慢慢地安静下来,细细地品味出了一份超尘的清净与安祥。 我陪着老太太,徐缓而安详的弯腰,朝东,南,北,三拜,然后用左手细心地将燃香插入鼎炉。 庙里有熟识的师父,笑着同她道:“老太太广结善缘,必有善报。” 老太太温和地笑。 有小沙弥过来请:“斋饭已经在西厢房备好。” 非常清淡的素食,我细细咀嚼清香米饭,抬头透过朱红的轩窗望向淡蓝天空一角下琉璃屋檐,钟声悠远,树枝斑驳的阴影在风中轻微摇晃,心下都觉得无限安宁。 吃晚饭我陪着老太太在寺庙安静的一隅晒晒太阳。 老太太问:“好一阵没见老二,身体怎么样?” “嗯……”我想了想,答:“还好。” 老太太眉目宁静地望着琉璃瓦下的石榴树,忽然说:“映映,你是不是觉得老头子偏心?” 我一愣,不知如何答。 老太太望望我有些委屈的神情,有些了然的慈爱:“老爷子虽然疼长孙,可也没老糊涂,老爷子一世发号施令惯了,老大顺着他,他自然是欢喜些的。” “家卓为人处世,做事如何,老爷子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老二心思阴郁难测,性子又清傲一些,老爷子有时难免偏颇。” 我只静静聆听。 “他自小就静,尤其是他母亲过世之后,出国读书后回来后跟家里人很生疏。”老太太说:“映映,我也是很疼这个小孙的。” 我轻轻答:“家卓心里是很敬重您和爷爷的,他就是不爱说。” 老太太有些忧色:“这就是我操心他的缘故,老二像他父亲,太重感情,心思郁结,进了劳通这些年,熬得身子又弱。” “映映,你多体谅他。” “奶奶,”我问:“家卓他妈妈是怎么过世的?” 老太太问:“你不知道?” “他只跟我略微提过他母亲非常宠爱她。” 老太太摸着手上的玉镯,有些感慨:“我这两个儿媳,大的精明世故,但是失之气度,小儿子娶的是官家小姐,美是美,但身娇肉贵——” 她垂眸未望我,白皙眼角浅浅皱纹:“他母亲生了家卓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去得早。” 我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映映,劳家凭着你太祖爷爷一开始上海做的最早一家发钞银行开始,这么几十年下来,家业虽然微薄,但操持起来也不容易。我的几个媳妇孙媳里,奶奶就很喜欢你,江家将你教得很好,敦厚纯良,尊夫重孝,我跟你爷爷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讪讪的:“奶奶,我年纪小,很多还要靠您多教我。” 老太太慈爱地拍拍我手背:“慢慢来。” 老太太返身走进庙堂,双手合十,静静沉思。 这时有小沙弥过来:“老太太,慧吾师父已经在等您,今日讲的是《圆觉经》。” 老太太站起点点头:“有劳带路。” “映映,你就随便逛逛。”老太太回头叮嘱我。 “嗯。”我乖巧地点头。 我在午后的静谧庙堂中缓缓地绕,香烛缭绕之中的年轻僧人,穿着土黄长衫,微微笑着问我:“施主无愿?” 我坐在朱红门槛上,略想了想,很快摇摇头,我所拥有的已经足够好,不能再贪心。 那个眉目之间点尘不惊的年轻男子细细望我面相,眼底一点寂寥和悲悯慢慢地弥漫开来,最后却只是微笑,双手合十轻轻行礼,转身朝寺庙深处走去。 夜里我回到家,家卓在书房,我敲门进去。 他推开笔记本电脑将我拉到身旁:“今天陪奶奶去了寺院?” “嗯。”我将手中一张折叠着的黄色纸条递给他。 他问:“什么?” “平安符,我求来的。”我说。 “给我的?”他接过。 “家卓。” “嗯?”他温润嗓音。 “我跟菩萨说保佑你长命百岁,安康喜乐,如花美眷,子息承光。” 他笑笑将我拥入怀中。 “映映,我不用这么好,分一半给你。” 他牵着我的手,伸手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干净精致的文件袋,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纸放进了柜子里里面的那一层。
(十九)
新年假期结束返工,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但又不免带着长假过后的懒洋洋。 我在办公室忙得人仰马翻时接到母亲大人电话。 我正在大堆的图纸文件中奋战,夹着电话说:“妈妈,我在忙。” 母亲口不留情:“我自小教你细致笔法却让你大了去画刻板商业大楼,累死活该。” “是是是,我错了。”我唯唯诺诺应她,口气却是调侃的。 好不容易找出工程师需要的文件列印好,我握着手机走到走廊外专心同她讲话。 母亲同我寒暄几句,听得我语气愉悦,笑着说:“大难不死,似有后福?” “是是是。”我甜甜蜜蜜地笑。 “我打电话给Gary,他说劳二同他致谢,异常诚挚激动,简直视你若掌上明珠。” 我答:“是非常感谢他。” “妈妈,家卓同我商量后捐助了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亲人的数位家庭的小朋友。” “嗯,”母亲赞许:“多做善事,回报老天对你善待。” “我知道,”我说:“妈妈,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映映,”她忽然唤我,语气认真地叮嘱:“那就要好好珍惜。” “妈妈,我会的。”我坚定地答应她。 同母亲通完电话,我返回办公室继续忙碌。下午五点准时下班,我收拾东西搭车去学校。大四最后一段时间,毕业论文已经上交,我除了准备答辩,其他的空余时间都留给了戏剧社的排演。 社里礼拜一三晚上,以及周末都要排练,我晚上偶尔会晚归。新年伊始后家卓工作更加繁忙,晚上经常要应酬,有时他深夜归来,疲倦得厉害,也就乖乖由着我伺候他洗澡。 不过家卓明言不喜欢我在家里枯坐等他,因此我平时若累了都是先睡,他回来就亲亲我脸颊,只觉得莫名安心。 真正在一起生活之后,我们默契越来越好。 晚上排练完,我和大家去吃宵夜。 惠惠也经常来,她因为工作时间不定时没有办法参与这一次的谢幕演出,但平时只要有时间,她都跑过来看我们排练或是一起吃吃饭,大家都很珍惜大学这一段最后相处的时光。 生活充实忙碌,不知不觉之中时间飞快。 很快到我们大学生戏剧节。 演出的那个晚上,化好妆后同一班演员一起呆在后台,我不断翻看手机。 唐乐昌站在一旁冷眼看我许久,终于忍不住激我:“江意映,一个好的演员在上台前应该心无旁骛。” 我瞪他一眼,把手机收了起来。 我已在一周前告知家卓,我们再这个周末会有大学最后一场演出。 家卓只点点头说:“这几天可能要出差,我尽量抽空去。” 我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忙得很,劳通银行的电子系统升级,似乎整个IT网络平台都在整合重组,他忙起来不分昼夜,有时凌晨还见他跟海外分区连着电脑开会。 前天他已去外地出差,大约也不会回来那么快。 我一边想着家卓一边望向舞台,这时演出已经过半了大半,还有一个节目就轮到我们,我们是戏剧表演类的压轴,家卓还是没有来。 文艺部催场的师妹过来:“映映,准备到你们了哦。” 我对她笑笑示意明白,然后继续转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节目。 视线的余光中,我忽然看到礼堂的侧门悄悄打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入,他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来,一边低头对身旁的人轻声致歉,一边抬头望舞台。 我心脏重重一跳,第一反应竟然是慌乱地躲到了帷幕后,从幕布后悄悄地望他,。 家卓站定在舞台的一侧,在人群中,长身玉立的一段身影,舞台一束光线打到他的身上,光影营造出一个英俊逼人的侧脸轮廓,他的脸一半沉浸在黑暗中,眼睛却极亮,仿若熠熠生辉的星辰。 身旁的小女生顺着我视线看到他,忍不住惊呼:“好帅。” 我忍不住陶醉笑笑:“是呀。” 这时掌声忽然热烈响起,然后是主持人报幕,熟悉的音乐响起,我神魂颠倒地只顾着看家卓,直到唐乐昌将我一把推上了舞台。 经过无数次的排演之后,我大脑皮层已经熟练到变成了自然反应,我踮着脚步,拜金女王高傲地出场—— 帷幕落下时,我听到全场热烈欢呼。 然后帷幕重新拉开,我们手拉手鞠躬谢幕,口哨尖叫伴随着荧光棒在空中飞舞,我们看看这一张张熟悉面孔,想起陪伴着彼此走过四年的同学情谊,忍不住彼此互相拥抱,纷纷热泪盈眶。 我们终于长大成人。 我在台上回过头寻找他的身影,怎奈人潮汹涌,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努力睁大眼睛,仍看不到他在哪里。 家卓,谢谢你来。 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换下了演出服出来时,演出已接近尾声,我随着我们一群演员走出会场,手边的电话忽然响起。 “映映,”家卓在电话里轻轻说:“回头。” 我转过身去,还来不及反应,一大捧洁白芳香的花束就塞入了我的怀中。 再定神看过去,家卓已经将手插入了口袋,淡淡含笑望着我。 我连人带花扑上去抱住他:“我刚刚才见到你,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家卓轻轻搂了搂我,然后拉开我:“好了,里面太吵,所以就出来等你了。” 家卓笑着说:“演出很精彩。” “谢谢你。”我情绪仍处在某种亢奋中,除去说谢谢,只懂得笑吟吟紧望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双排扣的深灰外套,同色系围巾,棕色粗布裤子,一贯的讲究工整,气质却异常年轻清爽。 家卓靠在我身边低咳一声说:“映映,你同学……” 我回头看到惠惠为首的一班同学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映映映映——”惠惠首先反应尖叫着过来:“死丫头死丫头,你什么时候——” “唔……这个……”我有些脸红,支吾着家卓。 家卓略略欠身对惠惠客气地道:“韦同学,早听映映提起过你,有幸见面,我姓劳。” 他颔首对着我的同学:“各位好。” 惠惠热情地问:“劳同学哪个系的?” 家卓说:“我已工作。” “哦,劳先生从事什么行业?”惠惠继续问。 家卓风度很好:“金融。” “说起金融,”惠惠忽然想起来,手肘碰碰身边的人:“杨睿逸你不是最近正都在看什么金融的合同?” 杨睿逸一直站在一旁,这时才说:“不知道劳先生在哪间公司上班,我们金泰律师事务所同好几家公司都有业务往来。” “嗯,”家卓点点头:“我们公司法律顾问的合同到期,最近是约了几家事务所来谈。” 杨睿逸马上反应过来:“我随同老板去过一次,劳先生可是在劳通银行工作?” 家卓点点头:“前天我刚好在十六楼开会,遇到贵所潘先生。” 杨睿逸殷勤地问:“劳先生认得我们潘主任?” “嗯,”家卓说:“不熟,法务部的关华森负责接洽贵公司。” “劳先生是关部长上司?”杨睿逸听得家卓直呼关某人其名,已经掏出了名片递给家卓:“这是我名片,劳先生请多指教。” 家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语气谦和:“不好意思,我没带名片。” “好了,”惠惠拉开他:“人家是来接映映的,不是来谈工作的。” 杨睿逸不好意思笑笑退到一旁,惠惠随即吆喝着一众人去宵夜,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闹了一会,就道别走了。 家卓站在我身旁,气度矜贵,神色坦然,一直含笑望着我们。 惠惠离去之前对我会心眨眼,用嘴型说:“抓紧点,姐姐看好你——” 我笑着对她做了个鬼脸。 家卓微笑看我们胡闹,我待到周围人群散去,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头答:“下午。” 我说:“吃晚饭没有?” “嗯,吃了。”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往泊在路边的车走:“你饿不饿,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还好——”我们并肩走在路边,迎面夜风吹来,家卓忽然握拳掩着嘴低低咳嗽。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感觉一片冰凉:“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将他往车里推:“还穿得这么薄——” 拉开车门我看见后座上搁着一件厚外套,埋怨着:“干嘛不穿多点——” 家卓坐在车上笑笑:“总要穿好看一点,不然给你丢脸。” 这人还有心情说笑,我返回后座给他取来衣服,摸到他的脸:“家卓,你是不是发烧?” 他毫不上心,随口答:“好像是,怪不得我觉得有点热。” 我不放心:“难不难受?有没有感冒?” 家卓握住我的手:“不要紧,回家就没事了,别担心。” 车子转过校道,家卓刹车转弯,我忽然在校道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我从后视镜看到唐乐昌站在路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的车开走。 “映映?”家卓洗了澡,走出来唤我:“不是说累么,怎么不去换件衣服?” 我蹲在起居室的柜子里翻找出退烧药,端来温水:“你先吃药我再去洗澡。” 他摸摸我头发,接过我手中的水杯。 我仔细看着他吞下了药片,家卓坐在沙发上掐住眉头,掩饰不住的倦色隐隐。 我拖起他往房间里走:“去床上等我。” 家卓躺在床上,看着我风姿撩人地脱掉外套。 家卓忍俊不禁:“快一点,否则我要睡着了。” 我蹦蹦跳跳往浴室跑去:“你敢——” 出来时家卓倚在床头看书,我爬上去摸摸他的额角,还是烫烫的。 “家卓,”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家卓翻身将我抱住:“不用医生,有映映就够了。” 我笑着蹭到他怀里。 他手从睡衣后背伸入,轻轻地抚摸我的脊背,一阵酥软的迷醉泛来。 “家卓……”我忍不住低声呻吟唤他名字,手搂住他脖子,将唇印在他脸颊。 家卓抬手熄灭了灯光,一室春光乍泄。 清晨我在他身边醒过来,家卓已经醒了,早安吻落下来,清清凉凉的。 果然退烧了。 我安心了,看了看时间抬眸问他:“你今天不上班了?” “苏见他们一会过来。”家卓说。 “有什么事去公司不能谈?”我疑惑。 家卓扶额轻声道:“我是因为还有些头晕——” 我顿时担心爬起来:“那要不要打电话让他们不要来了,你今天好好休息好不好?” 家卓眼底浮现狡黠笑意。 我嗔怒地拍他:“欺负我!” 他拉住我的手,安抚地一个一个吻过我手指。 我们又在床单里缠绵了一番,直到门铃响起。 家卓起身穿衣,随手套了件衬衫:“我去开门,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迷迷糊糊地将头埋进枕头,贪恋地闻着温暖的气息。 闭着眼再躺了一会,其实已睡不着,我起来走出房间,二楼走廊尽头那个平时空置着的房间门虚掩着,男人们低声交谈声响传出来。 我下楼煮早餐。 一会苏见下来:“映映,好香。” 我给他舀了一碗鸡丝粥,苏见坐到餐桌旁心满意足地喝粥,一边感慨:“结婚就是好。” 我笑笑,看来家卓对心腹幕僚并无隐瞒我们的关系。 “家卓呢?”我问。 “他还有点事交代,就下来了。”苏见答。 我洗干净手走出客厅倒牛奶,抬头忽然看到客厅杵着一个人,铁塔似的,浓眉阔眼,不苟言笑的扑克脸。 老天,他怎么在这里。 我吓了一大跳,直觉地拔腿往后跑。 张彼德顿时黑脸。 苏见正好走出来,瞧见这场景忍不住大笑。 我朝楼梯口跑了几步方觉悟过来这是在家里,停下了脚步,又羞又怒地望着他。 这时家卓走下楼梯,看到我问:“映映,怎么了?” 张彼德抿着嘴不说话。 我结结巴巴:“没、没什么。” 家卓的手搭在我肩上,望望张彼德,说:“彼德,为何映映怕你?” 张彼德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回过神来,慌忙说:“没有没有,在伦敦承蒙张先生照顾颇多。” “是吗?”家卓眯起眼看看我,又看张,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那吃早餐吧。” 周末的傍晚,下班时间一到,同事即刻纷纷四散。 我坐在位子上看着办公间瞬间人去楼空,竟有些感觉孤单,手机却突然响起。 唐乐昌打电话给我:“江意映,晚上有没有空?” “嗯,有事?” “可否赏光陪我看电影?” “怎么突然找我?你的那些琳达爱丽丝呢?” “江意映,请正视我的品位。” 我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走出大楼,天已经有些黑了。 这几天家卓都在加班,等他回来我通常已经睡着,反正回家也是自己呆着,我说:“好吧,去看看,如果有好片子的话。” 唐乐昌答:“我下楼了,就在你们公司附近,你等等我过去接你。” 和唐乐昌到了电影院,他径自将我拉到了一幅巨大的电影海报前。 “是他。”我看着宣传画上那个色彩阴暗的名字,有些兴奋地说:“我喜欢他。” “这么巧,”唐乐昌耸肩:“我是刚好想看这部电影。” 我在排队入场间隙拨家卓电话,兴许他在忙,打了好几次均无人接听。 这时唐乐昌将饮料放入我手中,电影已经开始了。 唐乐昌竟对电影颇有造诣,终场时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起片子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镜头,我们很多的观点出人意料地如出一辙。 聊得兴起,两个人索性到附近的咖啡店吃了点宵夜。 待到从店里出来,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唐乐昌在街边拦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很方便。” “已经这么晚了,”他坚持绅士风度:“女孩子总是要送的。”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下车,唐乐昌也下来。 我说:“今晚谢谢你。” “非常荣幸,希望下次邀约不会再唐突佳人,”唐乐昌嬉皮笑脸。 “映映,”身后忽然有人唤我。 我转头,看到走廊下站着的人。 家卓走上来。 唐乐昌顿时站直了身体,紧抿着唇望着他。 家卓矜持对他点了点头:“你好。” 唐乐昌定定打量了家卓两秒才回答,声线有些紧绷:“你好。” 家卓将我往身边拉了拉。 “多谢你送映映回来。”他态度很客气,却再无多余一句。 唐乐昌看着并肩而立我们俩,脸色瞬间白了白,却还是客套地答:“不用谢。” 他对着我,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轻漫笑意的玩世不恭:“映映,再见。” 我只好笑笑:“再见,路上小心。” 家卓回头往电梯走,淡淡地说:“打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接?”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在戏院里,关掉了声音一时没注意——” 我随着他走进屋子,家卓坐进沙发里:“这么晚都没见你回来。” “抱歉,我……”我有些呐呐的。 他笑笑替我解开外套的扣子:“好了,没事,换衣服上楼休息。” 我丢下了手袋挤到他身边来。 “那个男孩子——”家卓不动声色地问:“他追求你?” 我一时嗫嚅:“没有……只是同学而已。” 家卓平淡口吻:“告诉他你早已嫁给我。” 我说:“之前不是跟说婚讯要等劳通公关部筹划吗?” 家卓一怔,似乎已忘了这事,好一会才说:“等这一阵忙完,我跟长辈商量,我们在本城举办婚宴。” 我听到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心里有些不舒服:“家卓,我不打算要挟你讨一个名分。” 口气莫名的生硬。 家卓神情一愣。 “映映,”过了好一会,他才出声:“我知道这不理智,但我觉得我彷佛十八岁的少年,眼里容不下一粒小小沙子,只恨不得你一分一秒都属于我。” 我解外套的手停住了,定定看着他。 我在家里经常抱抱他亲亲他,整天对着他不知廉耻的甜言蜜语,家卓每次却只是笑笑回应我,却很少对我说过类似于“爱意”的话,而此刻,我竟然听到了一句类似于——告白式的话? 我忍不住低头窃笑起来。 家卓气恼:“你还笑?”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气得起身要走。 我抱住他:“家卓我好爱好爱你。” 他无奈地停住脚步,回来陪我坐着,狠狠拧我鼻子。 “哎哎,再捏就歪了,”我撒娇:“会变丑的——” “变丑更好,反正我不嫌弃。”他说。 我赖到他怀中笑。 家卓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有些轻轻咳嗽,伸手去取桌面上的水杯。 现在我抱着他的身体还是冰凉的,真不知道他在楼下吹着冷风等了我多久。 “家卓,”晚上家卓躺在床上看书,我爬过去。 “嗯?”他眼眸微抬。 “上次在伦敦生病,是不是对你身体损伤很大?”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苏见私下和我提过,多注意他身体。 他一怔:“没有。” 我轻微心酸,他这一整个冬天过来身体都不是很好,很容易感冒发烧,现在已经渐渐春暖,他仍是一受寒就容易咳嗽得厉害。 床头灯光柔和照射,他白皙脸孔有憔悴之色。 我心疼:“家卓,工作别太辛苦。” “没事,”他答:“过一阵子就不忙了。” 他忽然略略思索道:“快一周年了。” “嗯。”我笑笑:“好快。” 说完抽掉他手中的书:“早点睡。”
(二十)
四月是我生日季节,走在仕径大道上,春日暖风徐徐,忽然想起来那个在荷兰童话般的婚礼,竟恍如隔世。 不过时隔一年,自己回想起来的一路来变化成长,竟也有些感慨。 周末我回家吃饭,爸爸问我:“映映,劳通最近人事变动很大啊——家卓可有和你说什么风声?” 我也不是没有看过财经新闻,老爷子在最近一段时间应酬谈话之间明里暗里有退休之意,业内劳通改朝换代的传闻尘嚣日上,家骏风头一贯的强劲,但也有资深的评论员明言看好家卓,亦有不少劳通大客户赞许二少投资分析眼光极准,局势明明暗暗,少不了成为金融界谈论的焦点。但家卓从来不跟我提这些事,想必是不愿我涉入是非。 我诚实地答:“爸爸,我不知道。” 爸爸对我说:“映映,你也该留点心眼,我们江家现在同老二也算是同气连枝,你也不小了,切身事,不要太单纯。” 我想到这复杂局势,心里有点忐忑。 芸姨牵着小弟正好出来:“映映,你爸爸这段日子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江氏几乎所有的大笔资金都在劳通,劳通谁做主,对我们江家还是有很大关系的。” “我知道的。”我呐呐地答。 好在芸姨也只是笑笑:“你也还小,你爸爸太为难你。” 她转身招呼爷爷奶奶吃饭。 在家里下午睡醒无事,我起来下楼,大屋很安静,佣人上来招呼我:“大小姐,可要喝茶?” “不用,人呢?” “司机送出去了,说是四奶奶邀去打牌。” 我点点头,走出屋子来,阳光正好,我沿着别墅区的安静树荫散步,天气阴凉,四野开阔,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劳家祖宅外面。 看屋的伍伯是认得我的,马上走上来打开雕花铁门:“映映小姐,怎么自己过来了?” 伍伯引着我走进大厅,边走边说:“祖宅没留着什么佣人,有一个老妈子平日收拾花园今日放工回去了,映映您这要是——” 我简单地说:“我随便逛逛,你不用招呼我。” 伍伯笑笑:“好的,您慢慢看。” 我从前门的□绕过大屋直接走进屋后花园,站在长廊上望去,花园中早已没有了蔷薇花架,只剩下七里香长得郁郁葱葱,几乎覆满了整片草坪。 我看着眼前满庭静寂,想起昔日那些衣香鬓影,言笑宴宴,白纱裙紫缎带,丝丝惆怅涌来。 在花园里坐了一会,手机响起,我接起,家卓的声音传来:“映映,还在家里吗?” 我说:“我在你家。” “什么?”他没听明白。 “我在劳家祖宅。” 家卓语气有些奇怪:“怎么跑到哪里去了。” “你等一下,我过去接你。” 他车开得很快,从城里过来才约莫二十分钟,车子在庭院门口停下来,我站在二楼露台对他招手。 家卓陪着我在大宅随意转转。 佣人定期打扫房子,除去一些贵重家具被布帘覆盖着阻挡灰尘,整栋房子依然干净整齐,在二楼的走廊第三间,家卓打开了他卧室的门。 房间不出意外的宽阔,附带一个小型书房,收拾得很整洁,书柜里多是专业书,还有一些古文杂记和外国小说。 我们从他卧室走出来,家卓领着我沿着巨大的旋转扶梯走上三楼,我随意地打开一扇扇精美的门,门后是一个富丽的客厅,一个雅致客房,甚至是一个小型宴会厅,角落还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 经过走廊时,我看到一道房门紧锁。 我问:“这是——” 家卓面色一僵:“这是我母亲的房间。” “哦……”我轻轻拖长一个尾音。 他神色郁郁:“我今天忙了一天了,先回家吧,你要喜欢这里我改日再陪你过来。” 我们回家,晚上靠在沙发上一起安静看电影,家卓将我拥在怀中,一贯的温柔体贴。 也许是我敏感,我发现只要谈到他妈妈,即使他隐藏得再好,我总是感到他身上淡淡的莫名郁悒。 也许年少失亲,会是心底永远的一道伤口。 他有他心底最深的那一面,是我碰触不到的,我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时光流逝,我们总要向前看。 四月底我生日的前一天夜里,家卓晚归,我也没睡,坐在我原来的房间翻旧相簿,母亲离开江家之前给我留下了数本大大小小的照相本子,那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我将各式各样的照片铺满了一床,坐在中间回味着母亲生活经历的点点滴滴,彷佛这样就可以离她近一点。 家卓回来时在客厅外喊了我一声。 我应声跑出去坐到他身边,他坐在沙发上看晚间财经新闻,我坐过去赖在他腿上,家卓摸着我的头发:“映映,我明天有一个重要客户约见,晚上尽量抽空回来陪你吃饭。” 我回头亲亲他脸颊:“嗯,没关系,你工作要紧。” 家卓摸到茶几上的钱包,抽出一张LTB的银行卡递给我:“你先约同学去行街,喜欢什么就买。” “你不是给过我一张卡了吗?”我一边问一边拿着卡研究,我手上这张版式异常漂亮,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这次不一样。”家卓温柔地说,伸手将我身体扶住。 我一时犯傻问:“这谁的副卡?” 他目光仍然在电视屏幕上,笑着说:“除了我的,难道还有别人?” 我缠着他:“嗯,这是代表你要一直努力赚钱给我花是吗——” 家卓视线转回,修长的手指轻弹我额头:“我会努力的,大小姐。” 我望着他脸庞,忽然将脸埋入他怀中闷闷地说:“家卓,我们不需要很多钱,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他伸出手臂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陪着他看完了新闻,然后去浴室泡澡,出来时,家卓不在卧室,也不在书房。 我纳闷着走出客厅,看到他定定站在床边,脊背笔直,身体透着一丝僵硬。 “家卓……”我走过去轻轻唤他。 他骤然惊醒抬起头,目光之中情绪莫测,如同阴沉天空翻涌变幻的层层叠叠云卷。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看我眼神,如同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声音不自觉竟有点颤抖。 “没什么,”他手插在裤袋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嘴角轻轻抿露出淡淡微笑:“你妈妈很漂亮。” 我说:“我难道不是青出于蓝?” 家卓忙应:“是是是。” 他走来我身边,房间里那种紧张古怪的气氛一刹那散去了,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家卓温和嗓音:“我回书房看一会文件。” 我点点头。 我走过房间,一步一步丈量,然后站在家卓刚刚站着的位置,按照他的目光,细心研究床上散落的照片,最后定格在了一张合照上。 我拿起来,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游轮甲板上,阳光下搂着肩膀并着头面对着镜头微笑,亲密的样子,母亲年轻时交游广阔,这样的合照很多,这张并无出众之处。 我翻到背面,照片上有一行简单小子,蓝丹和馨馨,86年维港。 应该是她年轻时的朋友,都是漂亮的女子。 我偷偷将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夏天乘着微风来临时,我去了一趟威尼斯,本来我刚刚大学毕业,辞了金匠的助理工作正专心准备考室内设计师执照,接到西蒙尼电话时,这位带着浓重意大利南部口音的先生,我母亲交往已五年的男友,热情且坚持邀请我去意大利。 他执意道:“亲爱的,你一定要来。” 我抵达马可波罗机场时,接我的是一名胖胖的棕发男子:“午安,映映小姐,我是西蒙尼先生的管家。” 等到我睡足倒回时差,母亲和西蒙尼同我去城中的餐馆吃饭,烛光花香映衬着窗外水波荡漾,母亲一边优雅地切牛排一边教训我:“大学刚毕业,不找事做就来度假?还真是大小姐做派。”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是高兴的。 我只笑嘻嘻点头。 西蒙尼听不懂中文,却一直笑吟吟地专心听我们说话,他两鬓已有些发白,是一个风度很好的男子,看得出对母亲非常宠爱。 中途母亲离席去洗手间,西蒙尼神秘对我说:“映映,非常感谢你来,我和你妈咪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她很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在。” 很快我就明白了西蒙尼先生的用意,母亲翌日在艺术中心的一个演讲后,他捧着大束的花朵,在台上跪了下来。 母亲望望台下微笑的我,又看看西蒙尼,终于朝他伸出手,用中国式的含蓄,矜持优雅地点了点头。 西蒙尼欣喜若狂地执住她手背印上一吻,在热情的掌声中,他将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 我眼眶湿湿,我的母亲,在世界各地流转半世的母亲,终于还是决定安定下来。 我心里深深地为她高兴。 隔天母亲在傍晚唤我:“映映,上楼换裙子,我带你去圣马可跳舞。” 我说:“太太,你已为人|妻,敬请收心。” 她眼波荡漾瞪我一眼:“世道流转,轮到细女教训老妈。” 我急忙谄媚她:“你怎么会老,你活到一百岁都迷死人。” “甜言蜜语——”母亲望我:“言行不端,何来淑女风范?” “是是是,谨记在心,”我笑着答:“请问两位何时会举办婚礼?” 母亲拎起手袋,挽住西蒙尼的手臂:“年尾或者明年春天吧——” 西蒙尼开车,陪着我们母女嘻嘻哈哈地出门。 陪着母亲度过短暂欢愉的最后一段夏日时光,我从意大利回国,出闸时,看到接我的人竟是林宝荣。 “大姐,怎么是你?”我有些惊讶。 她打开车尾箱帮我放好行李,笑着说:“玩得开不开心?” 我含笑点点头。 林宝荣自己开了一辆白色的mini cooper,手搭在方向盘上:“老二将你交托于我,怎敢懈怠。” “怎么了?”我疑惑。 “家里才要你赶这班飞机急着回来,今晚是小朋友的满月酒宴。” “啊……”我自己都惊讶,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去意大利之前绮璇生产,破腹诞下一个男孩,我和家卓去探望,宝贝非常非常可爱讨喜,刚出生不满一周他就会哈哈笑。 粉粉嫩嫩的真是看得人满心柔软,我小心地亲亲他,对着他唤:“劳小哈。” 小婴儿更乐,咧开嘴巴哈哈地挥舞着小手。 家骏不满抗议:“映映,别欺负我儿子——” 家卓护着我:“大哥,等到命理大师测出名字不知何时,取个小名无伤大雅。” 绮璇笑着出声:“是啊,很可爱啊——” 这么一个精灵活泼小生命的诞生,不知给劳家增添了多少富贵喜气。 林宝荣驾车在城中穿梭,直接进入城内一家知名的造型师工作室。 “映映,”林宝荣对我说:“奶奶有意让你开始出席家族正式宴会场合,不可太随意。” 我点点头应她:“多谢大姐提点。” 林宝荣坐在沙发内翻时尚杂志:“好了,不用谢我,老二特地叮嘱我告诉你,他下午公司有事走不开,要不然都亲自来了。” 她笑着说:“映映,恐怕你要烦厌,他这个人,情意深得教人看不清,真是痴情种。” 我满心的震动,抬头看林宝荣,眼中有些氤氲水汽。 她嘲讽笑笑:“劳家竟然出了这么一对恩爱夫妻,真是家门荣光。” 我对着她微微笑笑,早已习惯她的坦白犀利。 服装助理师陪我进去换衣间,林宝荣替我挑的装束,古典白衬衫细腰圆蓬裙,对着镜子上浅浅妆容,微微斜睨吊眼梢的大眼睛,秀气鼻子,眼神分外的清澈明亮。 林宝荣看着我,一向精明干练的脸庞也露出几分赞赏神色:“小美人。” “是大姐置装眼光好。”我笑着答,其实心底暗暗羡慕她,一身简单的黑总能穿得异常好看。 我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看。 林宝荣道:“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满意?” 我轻声细语撒娇:“脸好肥。” 林宝荣乐得哈哈一笑:“BB脸颊不知几可爱,就这么迫不及待要长大了。” 化妆师也跟着笑,林宝荣对她说:“再刷一点点阴影。” 造型师低下头替我补妆。 我窘得红了脸,这点小心思都被林宝荣看透。 林宝荣叮嘱几句走开去换装,晚上司机开了车过来接我们,车子抵达城中豪华的酒店时,宾客已满堂。 劳氏家族在本城几代尊享荣华,历来保持着传统的家门荣誉,筵席自然办得隆重端正,今夜本埠各式权贵名流纷纷盛装而来,又是一场香艳奢侈的交际盛会。 酒店外媒体都来了不少,闪光灯不断亮起。 服务生走过来拉开车门时,家卓已经等在台阶前。 我略略抚平裙子褶皱,走下车来,他迎上前,眼神微微一亮。 “很漂亮。”他挽住我手臂,然后在我旁边低声说。 我斜睨他一眼,露出含蓄的笑容。 家卓挽着我走进酒店,不少人的眼光纷纷投来,不断有人同他寒暄,然后客气望我一眼,那眼神我很熟悉,无非是暗暗评估今晚出现在二少爷身旁的女伴身世来历。 家卓逢人只简单介绍道:“江意映小姐。” 口吻却很周正郑重。 自然有认得的世伯:“是江老的那个长孙女?出落成大美人了——” 我只微笑。 家卓先和我走到前,绮璇热情拥抱我:“映映!你真可爱!” 她撅着嘴和我抱怨:“我腰围宽了四寸五。” 我说:“很快恢复,无需担忧,你会是本埠最漂亮的妈咪。” 家骏在一旁和家卓说话。 待到问候了祖父母,长辈入座,我陪着爸爸和芸姨坐在一旁,一会,在一旁伺候着劳家老太太的郭叔过来唤我:“映映小姐,老太太让你过去坐。” 芸姨听罢喜笑颜开:“嗯,去吧。” 我微笑着走过去,老太太笑着招手:“映映,过来。” 家骏绮璇抬头看我,又是一番寒暄。 服务生替我拉开椅子,我落座,忍不住朝身边瞥了一眼,身畔的人沉静端坐,白底黑色细格子衬衣挺括领子,瘦削清俊侧脸,他感受到我视线,温柔的目光望来,我呼吸缓缓一窒。 家卓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一会保姆伺候着绮璇抱了小宝贝出来,宾客纷纷上前,赞美恭贺之声不断,一派热热闹闹。 宴会过半,我借着上洗手间的空隙走出大厅透透气,露台晚风徐徐吹拂,我走过去,昏暗灯光之中,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拉住。 我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你怎么在这里?”异口同声。 唐乐昌神色比我更为惊异。 唐乐昌继续问:“你与劳家是什么关系?” 他眺望宴会大厅,又仔细看看我,似乎明白了,脸色有些煞白。 我也有些怔住:“唐乐昌,你是何家公子?” 我明白这场宴会,能持邀请函进来的,身份背景都不简单。 我在脑中兜了一转,如果他是劳氏交际圈中的后代,为何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他面上没有一贯的轻佻嬉笑,有些不快活地说:“别猜了,我没什么家世。” “嗯。”我轻轻点头,既然他不愿说我不欲多问。 “改日再叙。”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走开了。
(二一)
经过一场完满宴会和专业公关统筹之后,劳家体面地再次成为传媒焦点,家骏怀抱着婴儿微笑的温馨照,更是上了当周财经报刊封面。 首页上醒目红色大字:劳家王朝的传承。 我和惠惠正在午后的咖啡馆翻八卦杂志。 惠惠突然问我:“映映,你男朋友,是不是劳家卓?” 我心底一跳,抬头看她一时没有说话,我并不习惯撒谎。 她仔细瞧我神色后说:“竟然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舔舔唇,索性承认。 “后来杨睿逸说,”惠惠说:“他其实也不确定,只是说有点像。” “映映,我知你家世好,只是没想到这般好。”她起初的震撼过后,很快回过神来,倒也不显得十分意外。 她笑嘻嘻搂着我说:“我看他长得一点也不比老大差,哪天让我们杂志采访一下他,肯定风采更胜一筹。” 她倒是见风就使舵,我拍她脑袋:“你们不是娱乐杂志么,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小明星——”惠惠八卦热度即刻高涨,兴奋地说:“怎么会有货真价实的身家过亿的名门世子有噱头,更何况还是一个天杀的帅哥。” 待她海阔天空吹嘘了一番后,我认真地对她说:“惠惠,我和他的事,请你勿宣扬。” 惠惠神情一愣,然后很贴心地点点头:“嗯,规矩很多吧?” 我说:“总是有些事要顾虑。” “映映,”惠惠侧着头:“记得你读高中时,说过要早早结婚生足半打孩子,那么,劳先生是否会满足你这个愿望?”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我知她什么意思,她关心我幸福,担心我一入豪门深似海。 我对她笑笑:“过来,有八卦给你看。” 惠惠立刻丢下了咖啡杯,挤到我身边的沙发来。我摸出手机,伸到她面前,惠惠看了一眼,随即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瞪着屏幕,然后又看看我——她这次可真的讶异道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老天,上帝——”她叫道:“你你你——” “何时的事?” 我有些羞赧:“有一段时间了。” 惠惠手指不断地在我手机上戳,啧啧称奇,看得两眼放光。 我手机中有一个隐藏文件夹,收藏着几张我们婚礼时的照片。 惠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对着我叫:“姐姐,姐姐,你还辛辛苦苦画图画到半夜次日交上去还被教授训得灰头土脸屁滚尿流爬出来?去去去,马上回去跟他拍桌子说你不干了。” 我乐:“姐姐,我们毕业了。” 惠惠鼓起脸颊猛呼气:“气死了,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你早该趾高气扬然后让我跟在后面沾点光。” “惠惠,”我靠在她身上,慢慢地说“我有时也有点不安。” “怎么了?”惠惠问。 “我也不知道。”我低下头想了一会,说:“可能有点患得患失吧。” “不要紧,”惠惠安慰说:“嗯,映映,还是得自己做事吧,时代不一样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安适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空气中的最后一丝炙热在夏天的尾声之处缓缓离开,我开始习惯早晚在裙子外披一件开襟外套,家卓终于趁着工作稍稍轻松时决定休一周的假。 “映映,”他下班来,上楼来唤我,有些欢喜的声音。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替他解开领带,斜睨着他笑:“二少爷,何事如此高兴?” “唔,我渴了……”袖扣松开,他坐到沙发上,缓缓松了口气。 我转身给他倒了杯水。 家卓接过杯子喝水,然后抬眸望我,眼底晶晶亮亮,有隐约流动的笑意。 我望着他,他也笑而不语望着我,我紧望着他眸中蕴藉流溢的光采,慢慢觉得彷佛有一个小小怪兽在心底不安地翻滚躁动,我突然从地毯上跳起扑向沙发,家卓迅速地伸出手臂,稳稳地将我抱入了怀中。 “映映,我过两天放假,”他声音有些低缓,带着淡淡愉悦:“你大学毕业我都没有给你庆祝,现在补上好不好?” “真的吗?你工作没关系吗?” “还好,我总有休假的。” 我高兴地蹭他下巴:“去哪里度假?” 他抱着我坐到沙发上:“嗯,你喜欢去哪里?” 我琢磨着:“让我先想想。” “好吧。”他摸摸我脸颊,站起来走去浴室。 我跑进书房去。 “家卓——家卓——”我听到外面声响,在里面唤他。 他头发湿湿走进来,我将他拉到椅子上,接过他手中毛巾替他擦头发。 我腾出一只手递给他一枚飞镖。 “干什么?”家卓问。 “看见那里没有?”我指向书柜。 “嗯。”他顺着我手的方向,书架上一格满满的国家地理杂志。 “扔过去,扔中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家卓被我逗乐,笑着问:“当真?要是坦桑尼亚你去不去?” “哥哥,去,只要你扔得中,去喂狮子我都去——”我信誓旦旦。 “你来。”他将飞镖塞回了我手中。 “来就来。”我站起在沙发上,用手指握紧飞镖,对着书架猛力掷了过去。 红色的镖针稳稳地插在了书刊中。 家卓走过去,拿出杂志,翻到插着飞镖那一页,看了一眼,笑出了声。 “是什么?”我跳下来从他手中抢过了杂志。 映入眼中的是大幅图片上黑压压的一群人,白色醒目的字体:多妻大丈夫——独家深入探访基本教义派耶稣基督后期圣教徒会。 我继续看下去: ——88岁的乔·约瑟普是基本教义派耶稣基督后期圣教徒会(FLDS)的长老,摩|门|教禁止多重婚姻之后,这个备受争议的支派就与它分道扬镳了,在犹他州的希尔达尔,他试图完成他建立「高荣家庭」的使命——5个太太,46个孩子,以及239个孙子,“我这一生很有福气,”他说:“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换身份。” ——在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城,坚持己见又活泼的美琳·达杰夫斯在住家外和家里的孩子玩耍。美琳达说,她很喜欢于他共侍一夫的妹妹苏珊娜共享生活。 我翻着那本破杂志,完全傻眼,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 “映映,”家卓从身后搂住我,咬着我耳朵悄悄地说:“正合我意。” 我将书一把摔回他手里:“就你这坏心思。” 家卓无辜:“唉唉唉,这可你自己选的。” “不许去。”我恶狠狠的瞪他。 家卓朗声笑得更开怀。 我气得跳脚,直接跑回房间。 “映映——”家卓软声叫我。 抱枕砸了过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好了……”他伸手抱住我,笑着额头抵住我的鼻子,亲吻落下了来。 接下来的两天家卓都在公司忙绿,我听到他说苏见去了澳门出差,他手边的紧急公事需提前处理完毕,又将大小适宜交代清楚给几位助理和秘书。 我晚上在家里看电视发呆,其实现在局势不算得好,老爷子忙着抱孙几乎不管公事,家骏频繁往返米国和本埠,一次在总部办公时和家卓谈论公事,两人观点不同在办公室起了争执,也许有员工走露风声,两兄弟不合的消息,很快有小报扭曲夸张地报道出来。 但此类消息很快被压了下去。 这段时间苏见和他几位助理和公司高层经常来家里,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已经改成了小型会议室,有时我外出回来刚好碰到他们在,家卓从不避讳我,偶尔还让我送饮料进去,但我也无欲窥探他的公事。 只是隐隐觉得平静表象之下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之感。 家卓这天下班得早,我正在厨房煲汤,他进来:“映映,我们明天的飞机。” 吃了晚饭之后我又问他:“你这样走开了,公司没事么?”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力?” 他微微拧着眉头安抚我,却是有着内蕴笃定的自信。 “好吧,好吧,二少爷,请问要带什么衣服?”我走进去给他收拾行装。 清晨我醒来得早,家卓一向浅眠,我轻微动静很快将他也吵醒。 “映映,”他模模糊糊唤我:“醒了?” “我睡不着,”我亲他脸颊:“我下楼去,你再睡一会儿。” 很快家卓也穿着衬衣走下楼来,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 他对着手机:“嗯,什么事这么急?” 他简短吩咐:“我在家里,你直接上来。” 家卓挂了手机温柔唤我:“映映,上去换件衣服,苏见有急事过来。” “嗯。”我点点头,朝楼上走。 我在楼梯间听到家卓打开大门,对着门外的人说话:“刚下飞机怎么不回去休息?这么早打电话过来。” 然后是苏见的声音:“嗯,抱歉,吵到你了?” “没事——”家卓声音淡淡的:“进来再说。” 我在卧室呆了一会,检查了一遍行李,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出发了,便走下楼去。 刚一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苏见声音:“家卓!” 苏见面容有些激动,着急地说:“真的就这样?” 家卓神情平静如常,沉稳的声音:“先放着,待我回来再说。” 苏见声音有些急:“时机很难说的,现在不处理——” 家卓说:“现在未必是恰当时候,先等等。” “你要忍到何时?这样的好牌都不发,大少一日一日更逼人太甚,你还想怎样?”苏见激烈的语气慢慢转成了迷茫:“你再这样下去这几年不是白费?这么辛苦捱着这几年,领导行政还要带着几个资管部门,为了顾全客户,事必躬亲的做得那么辛苦,家卓,你知道我们对你的期待,而我一直也以为你也认为自己能有更大成就。” “苏见,你冷静一点,”家卓镇定地说:“我没有说要收手。” 苏见望着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现在局势未明朗,”家卓说:“苏见,你明白我,不到万不得已,我始终维护家人。” 苏见点点头:“好吧,可是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走开?” “我答应了映映——”家卓话锋一转:“我走开,不用我交代,你们应注意到平时的——” “这个你放心。” 苏见坚持还想说:“可是——” “苏见。”家卓不轻不重地唤了他一声,脸色沉了下来。 苏见觎他神色,张了张口,还是噤了声。 “这一趟辛苦你,先回去休息,你跟朱碧婵说一声,可以过几天再销假回去上班。”家卓温和地说。 苏见倒不惧他:“你走开了,我们怎么敢松懈。” “好了,”家卓拍拍他肩头:“多得有你们。” 苏见点点头,告辞离去。 家卓回头来望我:“收拾好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我有些担忧地问。 家卓脸上一点异常表情也无,仍是一派的从容文雅,他泰然自若地答:“没事,我们按时走。” 我们自然没有去观光圣教徒会,后来决定去的也并没什么新奇之处,家卓在美国读书时,在三藩市的Noe Valley购入一栋房子,环境非常清静幽雅。 家卓提议带我去住一周。 我也很乐意,他平常已经够累,难得休假,只盼望他能好好歇一歇。 下了飞机司机开着车过来,行驶在异国的街道上,远处房子在山坡中的起落中犹如一个个形状分明色彩鲜艳的格子,明媚风光顿时冲去了长途飞行疲累。 “你在这边住,去上课不是很远么?”我有些不解地问家卓。 他大学时念GSB,离三藩市有三十英里。 “嗯,”家卓靠在座位上闭着眼休息,只轻缓答:“开车过去也不远。” “旧金山华人多,中餐馆也多一点,可是还是至为想念国内的食物。” 我握住他的手,心底有些温柔的疼痛。 可以想象他忍受着丧亲的苦痛独自在异乡求学的艰难,即使物质富足,可是那种心底的孤寂和凄凉,却是再多是金钱也无法排解的。 汽车在兰达街一百四十号斜坡深处停下来时,那所房子我一见就异常喜欢。 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可是胜在独门独户,屋后有一个小小的精致庭院,碧绿草坪,两侧的灌木丛将整栋房屋都隐遮了起来,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静之感。 抵达的第一天,窗帘垂下掩盖了窗外绿树婆娑,我睡得分外的沉。 一觉醒来,竟已是次日中午。 我一醒来找家卓。 家卓含着笑走进来:“起来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这里空置太久,什么都没有。” 我朦胧睁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的他,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们驱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生鲜的肉,蔬菜和水果,鳕鱼子面包,西班牙火腿,奶酪和坚果。 我每天起来给他做食物,对着菜谱研究汤式,在睡醒午后做水果沙律。 每天相拥而眠,醒来亲吻,对着庭院喝咖啡,家卓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有时看得困了就缓缓睡过去,我从房间里出来给他搭一张薄毯。 时光那么安静。 早上天气凉爽舒适,我穿牛仔裤布衬衣,挽起袖子在花园里修剪树枝。 家卓只在廊下安乐椅上懒懒地躺着望我。 我们不看电视,晚上昏暗的灯光并肩坐着看电影,我有时看得感动忍不住泛起泪光,家卓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脸颊,笑着抱我在怀中。 他偶尔用网路跟国内联络,但都是言简意赅交待几句,不再似在国内为公事所绊,家卓睡得充足,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傍晚我们沿着斜坡散步,他偶尔放松下来,平日身上那种深沉莫测的气质在清凉的晚风中消失殆尽,浑身散发着一种干净的朝气。 我看他如此,怎知有一日我们坐在路边的露天咖啡馆,他忽然看着我感慨:“年轻人真是干净得纯粹。” 我听到,抬眸往他:“怎么,你又不老。” “老了。”他低叹一声。 他拉过我的手,看着我露在阳光下的手腕上一段肌肤,彷佛吸收了光芒,莹莹透亮,家卓手指轻轻地覆在上面抚摸而过,彷佛掠过稀世珍贵瓷器。 我侧目望他,茶灰细条纹衬衣,清贵眉目,脸庞白皙如玉。 他是全天下唯一令我心折的男子。 我只微笑着低下头去。 心里每一个缝隙都被暖暖的幸福填满,沉甸甸的充实安稳之感。 生命以一种富足安盛的姿态,缓慢拔节,清风雨霖,完满流转。 我们彷佛隐居在世外桃源一般,时光在此停顿。 夜里家卓电话响,他起身走去外面去。 我迷糊着躺在床上,好一会外面低低的说话声静止了,都未见他进来。 我走出去,看到浓深夜色中,檐下的安乐椅上躺着一个人,安静的,寂寞的背影。 我轻轻走过去,从后背摸摸他脸颊:“怎么了?” 家卓慢慢回头,将脸倚在我手掌中,轻轻摩挲,脸上有些迷茫的脆弱。 无眠的夜晚,我们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打开落地窗,对着一庭树影憧憧,喝一点点酒。 “映映,”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低微,轻飘忽在夜色中:“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劳通了……” “如果我不再倚靠劳家出来自食其力,经济没有现在那么宽裕,你会不会介意?” 我心底隐隐惊跳,我知道他不会这么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人。 “家卓,怎么了?”我压抑着不安,柔声问他。 “映映,回答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会怎么办?”他坚持着问。 我想不透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沉默了几秒。 他望着我神情,眉宇之间慢慢浮起一层萧索的薄凉。 “二少爷,”我回过神来,眼波投过去斜睨他,懒懒散散地开口:“我没有开百万名车,也没有设计师手工定做的西服衬衣,日费万钱尤无下箸处的也不是我。” 家卓原本有些消沉的脸色缓缓舒展,他凑过来眯着眼微微笑问:“嗯,这么听起来是我铺张奢侈得过分?” 眼光之中有种不动声色的危险锋芒。 我急忙狗腿地道“没有没有,副总裁位高权重繁忙劳碌,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他低着头喝了一口酒,没有理会我的胡诌,只望着夜色有些出神。 “家卓,”我说:“我不干预你任何决定,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家卓沉默地握着我手。 我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说:“做得这么辛苦又不开心,何不干脆移权让予大哥?” “我若是直接放手,劳通只怕……”他顿了顿,然后握握我的手简单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 那时我以为,我们同进同退,即使是只能共喝一碗热汤,也足以抵挡世间万种寒凉。 后来才知,原来竟是我太天真。 在屋子里慵懒住了几天,天气晴好得让人不忍浪费,我们换了衣服出去,手牵着手在街上闲逛,金发的忧郁男子在台阶上独自抽烟,远处的小广场上街头艺人的表演赢来阵阵口哨和掌声,夜晚他开车带我去城中的吃饭,我们找间小酒吧,爵士蓝调音乐风情荡漾,我们只温柔地拥舞。 一日下午天气阴沉,我不知为何有些失眠,闲窝在客厅沙发里打盹,听到房间里家卓的电话响起,家卓走过去接起,才说了一句,他声调顿时一沉:“几时的事?” 又接着问:“现在怎么样?” 我从困倦中清醒过来,扭头看到他握着电话在房间中来回走动,蹙着眉神情不好。 家卓挂了电话,又打了几通,断断续续地讲了许久,才走回起居室。 “怎么了?”我已经坐了起来,望着他问。 “映映,我们要回去了,爷爷突发高血压昏迷。” 我手一震,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按住我:“不要急,刚刚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已吩咐秘书定机票,”他还是沉稳的:“我们收拾一下,赶最快一班飞机回去。”
(二二)
外面开始下雨,已经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冷雨一落骤时寒冷许多。 司机过来载我们去机场,我穿着毛线外套仍瑟瑟发寒,家卓握住我手心:“不要担心,没什么事。” 深夜机场,旅客都是一脸倦容,我们坐在候机厅,家卓和国内联系,询问了爷爷病情,刚转头和我说了两句,又有电话进来。 他接起:“碧禅,是我。” 朱碧婵不知在那端说了什么,家卓眸中怒气一现即隐:“人事调动令谁签的?” “找的什么借口?”他压抑着问。 “除了彼德,还有谁降级?” “先执行吧,我回去再说。” “嗯,你让苏见过来,我下飞机再联络。” 他皱着眉头收了线,抬手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 转头看到我在身边望他,随即微微笑笑。 我摸摸他手,他身体的温度很低。 我有些担心:“家卓,冷不冷?” 他指指身上外套:“够暖了。” 他打开手提电脑,温柔地说:“映映,抱歉,我得忙一会。” 我点点头:“嗯。” 他笑笑,随即专注看屏幕,他打开网站,LTB熟悉的菱形标志弹出,我瞥了一眼,邮箱里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商务讯息。 直到登机前他才关掉电脑,长途飞行中我睡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家卓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外发呆。 我握住他手:“睡一会吧。” 他笑容轻带倦意,轻声安抚我:“睡不着,没事,你睡吧。” 途中我们在首尔转机,我因为奔波和晕机,有些轻微反胃,去了洗手间一趟,吐得泪水都呛了出来。 家卓办好手续回来,看到我瘫坐在候机厅椅子上,他掏出手帕将我脸上的冷水擦拭干净,伸手托住我的脸,让我靠在他的身上。 混混沌沌中听到他有些心疼的声音:“映映,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将身体蜷缩在他怀中,身后是巨大停机坪回旋着冷风,身边是陌生的国度和陌生的语言,我们两个紧紧依偎,真的是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了。 下了飞机,苏见等在出口处,我们脚步匆忙,苏见只来得及寒暄几句,便迅速将行李塞进尾箱,汽车往医院疾驰而去。 我们到达医院,从车库按电梯直上五楼,一出电梯郭叔就迎了上来:“二少爷,映映小姐,可算回到了。” 家卓边往里走边问:“爷爷怎么样?” 郭叔道:“老爷子还在加护病房观察。” 说话间郭叔在门前停了下来,这应该是医院的一间宽大会客厅,郭叔推开了门,瞬时一屋子目光刷刷转过来。 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坐在沙发中间,家骏站在窗前,坐中还有家骏父母,以及数位劳家叔伯和公司高层领导。 家卓走上前:“奶奶,我们回来了。” 我跟着上前,随着同各位长辈打了声招呼。 老太太开口:“医生说老爷子病情稳定,应该很快会醒来。辛苦大家了,一切事宜等老爷子醒来再说,各位先回去吧。” 于是家族里疏远一些的亲属和公司下属告辞离开,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家骏这时转过头,玩味的目光轻挑过来,看了看家卓。 老太太朝我招招手:“映映,过来坐,搭飞机累了吧。” 家卓说:“我们先去看看爷爷。” “嗯。”我点点头,对着奶奶:“爷爷好不好?” 家骏母亲看着我们,保养得宜的脸上浮出一层粉白的笑,她说:“坐坐先罢,老爷子还没醒呢,不急着展孝心,急什么——老爷子都这样了,都还忙着度假呢。” 她的话彷佛一根刺刺入心底,我觉得一阵不舒服,身旁的家卓只沉默着,他拉着我转身朝病房走去。 一家人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一夜,老爷子在次日下午醒来了过来。 众人慌忙抢前上去看望,护士在门口礼貌出声制止:“病人刚醒来,不允许太多人探望。” 家骏扶着老太太:“奶奶,我陪你进去。” 老太太点点头,在护士和医生的陪同下,走进消毒室。 在外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老太太走出来,面上一直强撑着的威仪此刻显出了疲态,她侧过脸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我觉得有些不舍,忍不住走上前轻唤:“奶奶……” 老太太欣慰地扶住我的手。 我搀着她,怎么样也是七十多的人了,即使精神矍铄,平常倒好,突遭变故,就显出了苍老之态。 “奶奶,这里有我们呢,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说。 老太太点点头:“好的,你们两兄弟仔细些。” 本市权威心脑血管专家和特护二十四小时的轮流照看,老爷子病情逐步趋于稳定,到醒来第四日,拔去胃管能进些流食,精神也好了许多。 医院终于允许家属进入探视,家骏母亲拉着家骏站在床头,语气是天大的担心和喜悦:“爸爸,真是老天保佑,可教我们担心死了。” 老爷子刚刚做完检查有些虚弱,一时说不出话,只皱了皱眉。 老太太走上前:“还有哪里不适?” 家骏母亲又接着道:“让医生再过来看看。” 护士过来提醒,病人刚醒来,不宜探视太久。 家骏母亲又忙着道:“是是是,让爸爸好好休息,都出去吧,” 老太太俯身:“我让小郭回去吩咐厨房给你炖点汤。” 家骏父子站在病床前,跟着小心问候了几句,也起身离开病房。 我和家卓被阻隔在外,正要随着众人往外走,忽然听到老爷子沙哑的声音:“老二,你留下。” 前面一行人走动的脚步一僵,家骏的母亲更是直接回头,如临大敌地望着老爷子,脱口一句:“爸爸!” 老爷子又说了一遍:“老二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我没什么事。” 家骏母亲脚步在病房门前停住,她丈夫拉了一把,她方不痛不快地走了出去。 家卓在病床边坐了下来,眼睫低垂,轻声叫了句:“爷爷?” “劳通股价怎样了?”老爷子开口问。 家卓一怔,迟疑了一下说:“爷爷,你刚刚醒来……” “老二。”老爷子出声。 家卓望了望他:“美股昨日收盘跌了近三成,今日开盘略有涨势。” “爷爷你身体硬朗,且安心休息,”家卓说:“昨日公关部已知会传媒你身体康复消息,不过是一个小波动,局势正在好转。” “嗯,”老爷子点点头:“这几天见过汪部长?” “还没来得及拜访,”家卓温和地说:“只是情况急,冒昧和他通过几次电话。” 老爷子望着他,锐利的目光带了些许温情,忽然开口说:“你今年多大?” “二八?嗯,是二十八,”老爷子自问自答,神色中有些回味的怅惘:“我二十八岁,才不过是劳通一个部门主管,你却已做到了行政副总,还做得这般出色。” “我们老一辈的思想老套了,如今时代不同了,劳通要继续做大做好,还得靠你们这一代,家卓——”老爷子缓缓开口:“劳通在你手中……” 砰地一声,病房的门骤然被推开。 “老爷子!”家骏母亲激动地喊:“你要把家业给他?!” 一群人重新涌入病房。 宽大的高级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家卓站起来退到了一旁。 家骏母亲口不择言地道:“老爷子,你莫非病糊涂了不成?” 老爷子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的怒意。 那妇人平日优雅脸庞因为情绪波动显出扭曲的皱纹:“家骏是你长孙啊,这么些年又孝顺又能干的,曾孙都生出来给你抱了,你怎么这么偏心!老二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老爷子怒目一瞪,气势迫人:“老二怎么了?老二也是我劳家子孙!只要有才能继我劳家家业,老二来做又怎么了?” 家骏母亲脸色一变,声音蓦地拔高,尖锐得如同一地破碎玻璃:“爸爸,你想清楚了没有?你要给他?给这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孽子?!” 家骏听闻,连忙出声阻止:“妈妈!” 然而已迟—— 诺大的房间中瞬间沉默如死。 家卓身体微不可察地轻微一晃,旋即站定,脸色惨变,煞白如雪。 家骏望了望周围,咬着牙呵斥:“妈妈,你少说两句!” 我彷佛完全没有听懂他们的话,头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只怔怔站着。 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老太太有些苍哑的声音缓缓传来,带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佩玲,注意你的言辞,你是我劳家长媳,家卓是你小辈,你不关心爱护且算,还红口白牙的胡言乱语,英杰泉下有知,只怕是不知道多么伤心你这么说他留下的独子。” 家骏母亲脸上青一片红一片。 老爷子阴冷冷一句:“我都还没死呢,就忙着争家产?” “好了,”老太太挥手:“都回去吧。” 家骏率先推开门,不管身后,大步往外走去。 我走到家卓身边,他身体僵硬,紧紧抿着唇,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家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忽然转过身拖住我手臂,冷漠地说:“走。” 我被他拽着走出了门口,有些犹豫回头望着奶奶:“家卓,可是……” 我有些迟疑地在医院走廊上停住了脚步。 他脚步不停拖着我往前走,我脚步拖拉,他略微用力,我却不动。 家卓回头,额角隐隐跳动,强忍着怒气冷冷喝我:“江意映!” 我心头血管突突地跳动,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看我的眼中,全是嫌恶。 家卓大步走出医院,按着手上的钥匙,滴地一声,汽车的灯光在远处亮起。 他走向车子,一把拉开车门,我爬上车还未坐定,他便迅速发动,引擎在底下低微轰鸣,转出医院大门,他踩着油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轰地一声在宽阔马上飞速驶过。 他手指紧紧捏住方向盘,一言不发,全身蹦得很紧,眉心是深深的褶皱,不知是忍受着怒气还是疼痛。 等到推开大门时,他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穿过客厅直接走向楼梯,脚步很快,身形却不稳,刚刚抬脚上了一步楼梯,就猛然撑住了楼梯扶手一阵猛烈咳嗽,脚下却丝毫不停,咬着牙踉踉跄跄地上了楼。 我跟在他身后关好门,脱下外套又迅速洗干净了手,飞快跑上楼。 房间内黑暗一片,家卓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我走去坐下来低唤:“家卓……” 他没有应我。 我陪着他坐了一会,家卓倚在沙发上,脸色愈发的难看,苍白之中隐隐透出一种青色。 “家卓,”我忍不住出言:“是不是不舒服,去躺着休息一下好不好?” 听到我说话,他身体轻微一震,忽然抬头望我,阴郁之中闪着一丝颓败的光芒。 “你不问吗?”他忽然开口,幽冷的声音在黑暗之中,轻微擦破空气,带来一种诡异的冷酷。 我有些犹豫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你不想听听我是如何杀死自己父亲的?”他露出一丝冷泠泠笑容。 我只觉牙齿在微微颤抖,如果说刚刚我在病房中听到的只是幻觉,这次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家卓,不……”我无力地出声,却不知自己在否认什么,我根本一无所知。 他眉心之中的颓败更盛,声音却是冷硬如铁:“我气得他心脏病发作,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痛苦挣扎也不呼救。” 他神色冷漠得彷佛事不关己:“然后他就死在了我面前。” 家卓扶着沙发扶手,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情绪的震荡,他勉力站起想要离开,只是完全站不稳,强硬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忽然眉头一皱,他抬手仓促地揪住前胸,双膝一软狠狠摔倒在地板上。 我一个人还有半个人在怔仲之中,匆忙伸出手却来不及扶住他,慌慌张张跳下来抱住他:“家卓,家卓,你怎么样?” 家卓手握成拳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下一秒却强迫自己收了回来,他将头紧紧抵在沙发边缘,无力地跪在地板上,呼吸紊乱成一片喘息。 我慌得方寸大失:“家卓,我请医生过来好不好?” 他说不出话,只死死捏着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动作。 我从身后试图抱起他,已经带了哭腔:“你去床上歇一会……” 家卓挣开我的手,撑起身子靠在沙发上,侧着脸背对着我。 我又惊又怕浑身发抖,只死死地咬着唇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坐好一会,他缓过一口气来,面白唇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站了起来,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卧室。 深夜,我坐在沙发上,落地灯从房间里门缝中透出一缕暗淡的光线。 睡房内一片寂静,家卓想必已经睡着。 我弯曲起膝盖将自己紧紧抱着,心头一阵阵恐慌袭来,他究竟是有多少面,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熟悉的那个家卓,沉稳温雅的家卓,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的家卓。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卓,他浑身散发着的戾气,是彷佛要与全世界同归于尽的恨意。 我眼泪流下来,却不敢哭出声,抽出纸巾捂住口鼻,哽噎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一直滚落下来。 坐了不知多久,我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实在太累,感觉到冷却不愿醒来,只迷糊着在沙发上辗转,睡到半夜感觉到熟悉的手臂将我围绕著,然后是轻柔动作将我抱起,胸膛的温度有些凉,却是我无比眷恋的气息,我安心地闭眼蹭了蹭。 家卓将我放到了床上,我终于惊醒过来。 我爬起来,他坐在床边,脸色还是不好。 我忽然之间有点怕他,看着他没有出声。 “映映,是我情绪不好,迁怒你。”他低微嗓音带着歉意。 那种不安的恐慌再次贯穿我身体,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俯过身从床头柜盒子里抽出纸巾,想要擦我的眼泪。 不知为何我泪水完全止不住,将头埋在双膝中狼狈痛哭,身体哆嗦着发出呜咽声。 家卓慌了,勉力撑起身子过来抱着我:“映映,映映,别哭,对不起……” 他细致轻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温柔安慰:“映映,别哭了……” 我抽噎着慢慢平静了下来。 家卓终于停止,抱着我轻轻伏在我肩上。 我听到他空浅的咳嗽声。 他双肩在我身上微微颤抖,让人心疼不已的断断续续地低咳。 我将他扶着在床上躺好,彻夜无法安眠折腾下来,他精神明显不支,却坚持将我抱在怀中:“映映,你睡一会。” 我眼前一片朦胧,只顺着他意思点点头。 我贴近他的胸膛,闭着眼听他有些微弱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都睡了过去。
(二三)
金鳛花园中央的劳家大宅,树荫下撑开阳伞,初冬暖阳照射在修剪得精致整齐的草坪上。 我对着保姆的怀中的小宝宝挤眉弄眼,逗着他:“小哈,小哈……” 小哈穿着浅蓝的婴儿装,咯咯笑着伸出来小指头摸我眉头。 我乐得一直亲他。 绮璇笑着看我:“映映,受不了了,送给你和家卓养好不好?” 我撅起嘴巴亲他的粉嫩脸颊:“你舍得?” 绮璇说:“半夜哭闹起来,简直是魔王转世。” 我笑:“大一点就好了。” 这段日子老爷子病倒,一家人都忙,大宅冷清许多,绮璇要留家照顾小哈,因此经常邀我来做伴。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绮璇,我得走了,家卓准备下班了。” “嗯,你是回家还是去医院那边?” “要陪家卓过去看一下爷爷。” 绮璇抱起宝宝:“小哈,跟小婶婶说再见。” 司机开了车出来,下来打开车门,绮璇陪着我走过来:“映映,你多过来玩,呆在家里快闷死我了。” 我和她并肩走着,笑着答:“好。” 绮璇身上香水气息混着淡淡奶香,生产后她身段略略丰腴了一些,依然是美丽的女子。 我上了车,朝绮璇笑着挥挥手,朝医院开去。 上车后我打电话给家卓,他很快接起:“映映。” “下班了吗?” “嗯,我现在已经在医院,你过来吗?” “我现在过去,一会见。” “嗯。”他温润嗓音带着淡淡疲倦,收了线。 这几日家卓公司医院两头来回跑,所幸老爷子恢复情况还算理想,家卓私下咨询过主治医师,医生并无隐瞒,毕竟是老了,身体的很多器官功能已经退化,老爷子也该好好颐养天年了。 老爷子醒来后,曾召来律师谈论遗嘱的问题,老爷子又分别秘会过公司几位元老和几位分行高管听取过意见,劳通改朝换代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家骏那边得到的消息想必不会比家卓少。 我走出电梯,高级病房区无比宽敞,偶有一两个医护人员安静走过。 门半掩着,我走过去,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家卓和家骏站在他跟前,有隐约交谈声传来。 我看见他们在谈正事,停住了脚步站到一旁。 老爷子刚好在说话,有些沙哑声音:“我老了,我跟你奶奶身下就你们两个孙,劳通无论谁做,都必须得好好继承劳家的家业。” “本来你们两兄弟分开管理不同区域,都做得很出色,但劳通始终要一个人来掌舵,这样拖下去不利于集团内部安定,我也不想被人骂老糊涂偏袒谁,最近银江总理给我打过电话,他们公司的上市审批已经通过了,预计明年在港上市,要找一间合作的金融机构,过段时间他们戴总会亲自来考察,银江无论是融资和发展潜力也不用我说了,你们谁谈得下来这个案子,就凭本事坐上总部三十八楼的办公室吧。” 家骏飞快看了一眼家卓。 家卓只静静站着,神色平静地略微垂眸。 老爷子瞥了跟前的两人一眼,严肃的脸庞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感慨:“那个位置,也不是那么舒服的。” 家骏拍了拍家卓肩膀:“爷爷,姜还是老的辣,有您在,我们就只能全力以赴了。” 老爷子点头:“行了,做什么事都记得别丢劳家家门的脸。” 家卓走出来,见到我,他说:“映映,进去跟爷爷打个招呼,我们回家。” 同老爷子告辞出来,我们走出医院,他的司机在外面等。 “你没有开车?”我问。 “嗯,”家卓点点头:“这两天有点累。” “晚上要吃什么?”家卓坐在后座,握着我的手问。 司机将车泊在皇都酒店前,我们搭电梯直达楼十楼,这是一间私人会所餐厅,靠窗的安静雅座可俯瞰整座城市璀璨灯火。 侍应生带着十足笑意迎上来:“晚上好,江小姐,劳先生,好一阵子没见您两位。” 侍应生半侧身引座,替女士拉开椅子,然后递上餐牌,动作恭敬得一丝不苟:“两位要吃点什么?” 我们点了圆贝,蒜香骨,蟹肉芥兰和鱼汤,家卓又替我点了一份香橙苏芙喱。 菜开始上时,服务生轻敲门:“劳先生,您上次存放着的那支82年的拉图醒得刚好,今晚要不要给您取来?” 家卓望着我,略略征询的意思。 我轻声道:“昨晚上不是还有些咳嗽吗,不要喝酒了。” 家卓颔首示意,服务生点点头鞠躬退了下去。 菜色很精致可口,家卓吃得不多,神色有些疲倦。 我知道他忙,可是这两日他却尽量抽出时间陪我,也许那晚我在他面前崩溃大哭吓到了他,他虽然不说,还是不免带了淡淡愧疚地宠溺着我。 我吃到一半,还是忍不住问:“家卓,你跟大哥这样,胜算大不大?” 他一愣,随即了然地说:“你听到了?” “嗯。”我点点头。 “映映,我不知结果如何,”家卓说:“不要因为我有情绪负担,我尽力做到最好。” 我望着他,轻轻地说:“我很希望可以替你分担一些。” 家卓神色微微动容,眸中浮现些许暖意,伸手替我拿起小汤匙:“现在替我好好把这份甜点吃掉。” 这么久以来,我见到的他遇事素来从容镇定,游刃有余,彷佛天大的事情也并不萦挂在心,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他,胜败又有何干系,我想了想,渐渐放下心来。 我低下头来,勺了一口点心,入口滑腻香软。 家卓喝汤,碗碟碰撞传来细细的清脆声响,我们静谧安好。 养和医院住院部大楼。 我望着不远处空地,各式名贵车子停满了一坪。 今日老爷子出院,惊动朝野,前来迎驾的除了家里亲属,还有数十位公司高层。 我等在一楼的走廊下,脚尖在大理石的地板轻踩,不停地绕圈子。 待了一会,终于看到那辆熟悉的卡宴驶进,直接泊在楼前空地,家卓从车上下来,穿过大楼前的道路,冷风吹起他的黑色大衣。 他今日有商务谈判,穿得正式,白衬衣黑西装,荧蓝丝领带,眉宇之间微带倦容。 他越走越近,我心底却忽然一阵惶然,有一瞬间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家卓走过来握住我手,温润嗓音:“映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大楼,进入电梯,直到停在五楼,他放开我的手。 迎面已经是公司职员走来,神色恭谨:“副总。” 家卓矜持点点头,身畔下属有事跟他汇报,他微微倾身专注听着,不时简短地回复。 我只安静地跟在一行人身后。 穿过走廊,家卓放慢脚步,家里的司机从会客室走出来:“二少爷。” 有人替他推开门,家卓在门前站住了,然后回头找我。 我走上他身前,他略微扶了一下我的手,让我先走进了房间中。 家骏和绮璇坐在沙发里,家卓点点头:“爷爷呢?” 绮璇轻声答:“病房里,医生还在里面。” 我看了一眼,问道:“绮璇,奶奶没来?” 绮璇答:“嗯,在家里等着。” 郭叔在一旁道:“二少爷,先坐坐吧,还得等一会呢。” 家骏走开外面去吸烟。 家卓坐了一会儿,电话响起,他出去外面接电话。 我和绮璇坐在里边,好一会儿,仍未见有人进来,我便出去找家卓。 穿过病房外的宽敞走廊,露天阳台外,风呼呼地灌进来。 我忽然听到家骏低低的笑声:“脸色不太好啊,保重身体要紧,不用这么辛苦。” 我皱皱眉正退了几步,正要走开。 “大哥言重了,”忽然听到一个人回答:“既然大哥胜券在握,我不如静待佳音。” 我脚步定住了 家骏哈哈一笑:“老二,今时今日谁要是再敢对你掉一分的轻心,那就是傻的。” “那是我的荣幸,”家卓话锋一转,直接问:“张彼德调去深圳分行,是你的意思?” 家骏望着家卓,嘴角挑出一个挑衅笑容:“怎么了,我还不能调动一个区区行政助理么?” 家卓已经毫不客气,冷冷地道:“大哥,你要怎么样随便你,但我警告你,别动我的人。” 家骏丝毫不掩气焰嚣张:“张彼德是劳通职员,不是你私人员工,你还真以为劳通是你的不成,你不想想在整个劳通总部董事层,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支持?” 家卓早已看见了我,他不再理会家骏,转身拉着我想要走开。 “还真是恩爱啊——”我们身后传来家骏的声音,夹着一丝奢靡隐秘的嘲笑:“只是不知道风流品性会不会遗传呢?” “劳家骏!”家卓转过身,皱着眉压抑着怒意沉沉。 家骏靠在墙上闲闲地道:“怎么?这么担心我天真无邪的弟妹听到?” 家卓脸上淡漠笑容,浮起不动声色的讥讽:“大哥这么爱谈私事?不如我们来谈谈你这段日子在澳门做的好事?” 家骏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家卓迎上一步,回敬他十足十的轻慢之意,低幽嗓音带着杀意:“我手上刚好有一份精彩纷呈的调查报告想跟大哥分享一下。” 家骏面色变了几变,勉强咬着牙挤出两个字:“胡扯!” “是吗?”家卓嘲讽笑笑:“明日我让秘书影印一份送去办公室给你过目。” 家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忽然间大踏几步,让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揪起家卓衣服,重重地将他摁倒在了墙壁上。 我惊呼一声:“家卓——” 家卓嘴角仍是淡淡的笑容:“大哥,别忘了,外面隔间就是一屋子公司高管,你确定要演一出好戏给庆祝老爷子出院?” 家骏双目暴射出熊熊怒火,一拳朝着家卓挥了过去。 家卓敏捷地侧身闪过。 我不敢喊叫唯恐惊动外面的人,只心惊胆战地看着家卓在下一秒伸出胳膊格挡开家骏拳头,似笑非笑着轻道:“大哥,冷静一点。” 家骏愤怒地按住他肩膀,低声咆哮:“老二,你他妈小心点。” 绮璇从走廊转角跑出来,看到他们,尖叫一声:“家骏,你们在干什么?” 家骏陡然松手放开了他。 下一刻,从走廊走过来数人,目光纷纷投射在两人身上,脸上表情各异。 家卓一边整衣一边望着诸人笑笑,依旧是风雅容仪,脸上笑容的陌生得连我都心惊:“没有事,大哥和我开个玩笑。” 家骏挽住绮璇,脸色铁青地走了过去。 我们走回会客室,老爷子已收拾妥当,病后不宜走动,家骏推着轮椅,医生陪着他走到电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送着他走了出去。 待老爷子上了车,家卓问我:“映映,我下午还有事,司机送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嗯,你忙吧。” 家卓轻握我的手,等司机开车过来,他将我送上了车,才返身朝自己车子走去。 我看着家卓的车率先驶出大门,转上了大道,才对前面的司机道:“徐哥,请等一等。” 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 我从车窗里看了一会,方推门下车走向了路边,开口唤:“绮璇!” 绮璇正拉开车门,回头见是我,露出灿烂笑容:“映映!” 我走过去:“绮璇,下午有没有事?” “没有,家骏有应酬,”绮璇笑着望我,开口说:“来来来,我们去喝茶。” 我合意地笑笑:“搭你车好不好?” 绮璇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热情地道:“快上来。” 我转身朝徐哥说了一声,绕到一边坐上了绮璇的车。 她将车开到君悦华庭,本城的许多贵妇都钟爱这家的下午茶。 我们落座,绮璇熟络地应付了侍应生,我倚在上柔软沙发上,露天的玻璃屋顶洒下点点阳光,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 绮璇坐在我身旁,眼光朝我示意一边,对着我耳朵悄声道:“映映,那边。” 我侧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张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年轻美艳脸孔,那位女明星身畔是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 “陪的是新城国际的总制片人,”绮璇笑着轻声道:“有一阵没见到她了,听说要出演岁末大片,原来是这样。” 我低声道:“终归不容易。” 这时服务生送饮料上来,绮璇适当转移了话题:“映映,我们试下新出的戚风蛋糕,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我们喝茶,闲聊了一会,绮璇笑笑:“映映,怎么了,你有事找我?” 看来她也不是糊涂的女子。 “嗯,”我索性直接开口问:“刚刚他们兄弟俩怎么了?” 绮璇倒不忧虑,依然含笑:“我也不清楚,应该没有什么事。” 她语气轻快:“家骏脾气急躁得很,家卓性子闷,有时是惹得他这样,过了就好了。” “嗯,那就好。”我点点头,她倒是乐观。 我喝茶,状似无意地问起:“绮璇,家卓的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她侧着头,托腮有些沉思:“老一辈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你知道,奶奶动不动就来家门规矩,我听得……” 我不禁笑了起来。 绮璇娓娓述来:“我记得那时我与家骏订婚不久,比较经常过来大宅,有一次家卓不知为何同老爷子吵架,其间似乎提到他父亲,惹得老爷子勃然大怒,痛骂他不孝子。” “家卓那时脾气可真是硬,年轻气盛,一直顶嘴。” “老爷子拿来家里尺杖,把他打了一顿,扬言要将他赶出家门。” “家卓倔犟得死都不肯认错,带着一身的伤走了。” “他们两兄弟读书时为了方便都在大学附近买了公寓,家卓离开大宅后回公寓住,奶奶不放心,让郭叔跟着过去,郭叔回来说看到他如常去上课,一家人才放心下来。” “老爷子本来就在气头上,听到他没事,更加放了狠话,命令谁也不准去管他。谁知道将近半个月过去未见他身影。” “我觉得有些不妥,就去央求奶奶,老太太也不放心,我一说她就直接召来郭叔去了他公寓——家卓那时,真是——人躺在床上已经不行了,他根本完全不管自己身体,身上的伤一直未痊愈,止痛药大把大把地吃。” “那一次送到医院去,他心悸一直很严重,胃也不好,各种病一起来,人消瘦得脱了形,在医院养了大半年身体都没恢复。” “老太太心疼得不得了,将老爷子狠狠骂了一顿。” “就是那段时间,他性格变得很孤僻。” 我鼻头酸楚,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我没想到绮璇这么慷慨讲述旧时事,一时回神不过这样灰色往事。 绮璇握住我的手:“我只知道他父母亲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你也看到了,家骏有父母出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难得她这么中肯。 “映映,还好有你,”绮璇笑着:“你嫁进来后奶奶不知多满意。” 她朝我眨眨眼:“有你在,她也不会整天盯着我了。” 我心底有些感动:“绮璇,是我要多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好了,其实都过去了。” 绮璇说:“无论如何,家人都是最重要的。” “他们男人的世界,”绮璇笑得甜蜜:“我们不用理会,映映,我上次在崇光看见一双靴子,你穿一定漂亮极了,来来来,我们一下去试试看。” 我明白她的信心,绮璇心无旁骛,她笃定老爷子会传权予家骏,是以如此轻松快活。
(二四)
深夜,白纱帘幕低垂,睁开眼入目有微微光线。 我睡眼惺忪爬起来,走廊深处的会议室还亮着明亮灯光。 坐在客厅喝了一杯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我穿了外套走过去,房间的门半掩,桌面叠放着文件,几个人对着手边的电脑,都熬得双眼通红。 为了应对银江的上市案,公司里的几个助理轮流带着报告和方案过来,家卓已经连续几天都几乎熬到通宵。 我轻轻敲了敲门。 家卓按着桌子站起来:“映映,怎么醒了?” “嗯,”我笑笑:“还不休息?” 他的助理小姜正在收拾文件:“正要结束了。” 苏见对着我微笑,对家卓说:“presentation我带回去修改,戴总后天的飞机,我已联络他的秘书。” 家卓颔首:“你先陪他吃个饭,让他给戴勤传个话。” 苏见点点头,几人告别离去。 家卓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们回房间去,他进去冲凉出来,我给他吹头发,还没干透,他倚在我肩上睡着了。 三天之后,银江公司一行人抵达,翌日开始会见本阜金融公司,家骏代表劳通亲自在皇都设宴接待,随后在劳通会议室做了融资和上市的方案陈述,戴勤步出劳通大楼时出来时,大方表示了对劳通的满意。三天后,戴勤本人接受了的家卓的约见。 家卓日日早出晚归,忙绿万分。 我取到设计师执照已经有一段时间,一天深夜,家卓回来时我跟他商量说我是否要出去找份事做。 他正坐在书房沙发上,他这段时间工作得晚,夜里喝掉大量的咖啡提神,有时累得就在书房的椅子上睡了过去,我晚上熬到深宵服侍他,早上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家卓柔声说:“映映,先等等,你如果做事早起上班太辛苦。” 他手抚摸我头发,爱怜地说:“连累你,等我忙过这一阵再说。” 我永远不会逆他的意,只顺从点点头。 我白天无事可做,陪着惠惠出去跑新闻,好在岁末娱乐圈热热闹闹,去了几个电影首映,看着形形□小大明星打扮得光鲜亮丽流转登台,这段时间萦绕在心中的担忧和愁绪被冲散了一些。 一日惠惠和我去电视台看一个新生代偶像歌手的演唱会宣传,我们持记者证洋洋得意地从大批歌迷丛中穿过,我乐得惬意地坐在台下看那个涂得面白唇红的有着精致脸孔的小男生大唱幼稚情歌。 忽然我大衣口袋中的电话响起。 我接起,说了几句,转头对正转着录音笔的惠惠低声说:“我有事要先走。” 我出去召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市区。 午后的咖啡座没什么人,绮璇站起来对我挥手:“映映,这边。” 我搁下手袋,点了一杯拿铁,才对着绮璇:“绮璇,么有空约我?” 绮璇淡淡笑笑:“奶奶和保姆在家,不用顾小哈。” 她穿一件雪白薄裘衣,淡淡的粉黛气色不错,但仔细看发现眼皮有些浮肿。 “嗯,”我点头:“我刚陪同学看演唱会,吵得要命。” “真羡慕你,永远这么朝气蓬勃。”她搁下杯子望我。 我说:“哪里,下午好一点,早上困倦得要命。” “怎么,睡不足吗?” “家卓夜夜晚归,”我似真似假抱怨:“每夜空等他回来。” 绮璇没有似以往一样取笑我,只有些哀愁地望着我:“映映,听说家卓亦在极力争取银江的上市案。” 我有些斟酌:“他们的公事我不是很了解。” 绮璇低着头,好一会都未见抬起头来。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看到桌面上有点点水滴落下,她双肩开始颤动。 我急忙站起坐到她身旁:“绮璇,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你没有听家卓说过?” 我抽出纸巾给她,摇头表示不解。 她按住脸颊,呜咽出声:“家骏前段时间去澳门,多次豪赌,输了很大的一笔钱。” “他并未用真实身份入场,不知道家卓怎么会调查到此事,他已说预备直接跟老爷子汇报……” 绮璇饮泣:“家骏真是疯了,竟然拿公司的资金去赌,钱且不算,他竟然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要是传出去了,别说继承劳通了,爷爷只怕要打死他。” 她惊惶失措,抓着我的胳膊:“映映,我害怕得要命……” 眼前的人发丝微乱,双眼红肿,她是一贯活在糖罐中的女子,遭此变化,似乎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我安慰着道:“绮璇,你先别慌,只要爷爷不知道,这事我们好好解决就行了。” “对——”她痉挛地握住我手腕,彷佛抓到海中唯一浮木:“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去求家卓,让他千万别告知爷爷……” 我一时语结,有几分迟疑:“我……” 她望我神情,怔住摇摇头,泪眼又落下来:“对不起,局势已经如此,这是家卓最好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好轻轻地拍她肩膀。 好一会,绮璇止住了哭泣,低低地说:“他们两兄弟这一次竟闹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最后会如何。” 我们坐了许久,两个人都满怀心事,很多事不知道当不当说,又都难免心有戚戚焉。 一直到将近傍晚,我扶着绮璇走出咖啡店,她含着泪笑:“映映,我只是不知道该和谁说,多谢你。” 司机将车驶过来,她跨进了车内。 我站在咖啡店门口,对着她挥挥手。 晚上家卓回到家,我在二楼客厅,他解下领带,坐到我身旁来。 我闻到他衬衣领口寒冷的空气,混着一股酒气。 “晚上有应酬?”我问。 家卓冷得脸色发白,掩着嘴低咳点了点头。 我起身给他倒热水。 家卓接过水杯喝了几口,脸上稍稍放松,他动手解开袖扣。 我伸手过去,他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我身前,将头倚在沙发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我低下头摆弄他手腕边上的那枚镶嵌在铂金暗蓝扣子:“家卓。” “嗯?”他依旧闭着眼,轻轻应我。 我小心地开口:“最近这么忙,上市案顺利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略微张开眼,有些探究地望了一眼我:“映映,你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我说:“家卓,无论你或者大哥,都是劳通的项目,谁做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手撑在沙发上,略微坐直了身体:“你想说什么?” 我索性单刀直入:“你握有大哥在澳门输钱的消息?” 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很平静的声音:“你哪里听来的风声?” 我只问:“回答我,是不是?” 家卓声音有些冷:“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是家人的事,不能在家里解决吗?” 他看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映映,不要理会,这些不关你的事。” 我说:“家卓,你一定要夺得劳通,即使不惜兄弟反目成仇? “你何来如此念头?”家卓面色微变:“不至这般严重。” 我心头闪过一丝战栗:“爷爷不是说要各凭本事吗,这样不够磊落。” 他骤然转过身来,低微幽冷:“你这样看我?” 我恍惚张口:“没有,只是你可不可以不要——” “不要怎样?”家卓截住我的话,冷冷地说:“不要不择手段?还是不要卑鄙无耻?” 他依然疲懒地坐在沙发上,姿势未有纹丝改变,浑身却缓缓散出一种冷漠锋芒。 家卓声音低微没有什么力气,却带了沉如雷霆的压迫:“你后悔现在才知我是这样一个人?” 他素来待我温和溺爱,我是以不明为何他身旁下属对他的态度,恭敬到甚至带着一丝害怕,原来他身上那种冷静到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声音低幽得彷佛是从时间深处传来:“你是我身畔的人,那里听来外面的风言风语,回家来质问我?映映,够了。” 我被他训得面无人色,小声地道:“可是——家骏要是怎样,绮璇和小哈,他们怎么办?” 他面容冷如薄薄冰峭,似乎将我阻隔在千里之外:“劳家饿不死两个妇孺。” 我觉得浑身发冷。 我欲同他辩解:“家卓!” 他站起身来:“江意映,我的事你少管!” 这句话真真令我生气。 我砰地一声丢下手中的杂志走出客厅。 他自己取了睡衣进浴室。 屋内气氛莫名的冷淡。 夜里我搽完脸,进去睡房躺倒床上,家卓倚在床头用手机看电邮。 他细长手指按着屏幕,指尖有些发白,皱着眉头一直轻轻低咳。 我拉过被子,闷声说:“我要睡觉了。” 他一言不发,抬手熄灭了床头灯。 我躺在宽敞大床的另一侧,离他远远的,闭着眼专心睡觉。 一会家卓睡下,我听到他他在床那一头蜷缩着低低咳嗽。 我绞着自己的手指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你怎么了?” 语气似乎没有那么温柔。 他根本没有睡着,听到我说话几乎是马上就起身,声音有些哑:“抱歉,我去睡客房,吵到你。” 我伸出手欲挽住他,他却绝然走开了。 次日家卓没有回家,他平日有时也会这样,太晚了便在办公室附属休息室过一夜,但这次他没有打电话给我。 隔天夜里我守在大厅看到他回来,神色平淡如常,并无多说一句。 我看着他换衣,进书房,打电话,然后深宵进睡房来,我不出声,他便当我透明。 倘若比起硬心肠,这个男人胜我十倍。 如此僵持两天,我已经快要崩溃。 我独自在家,凄然望着渐渐黑起来的夜,屋子一片寂静,连电话从未响过,甚至干洗店的电话都没有一个。 想到又要一个人面对不知如何打发的漫漫长夜,我望着大门呆坐许久,终于咬咬牙跑上楼拉开衣橱。 我下出租车时,看到唐乐昌等在剧院门口复古大理石廊柱下。 夜色浓深,他穿着一件红黑格子外套,深蓝仔裤,仰着头仔细地看海报。 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得他的脸庞,精致得希腊神话中如同临水照影的水仙花少年。 如此当前美景,光影的变幻给了人错觉,饶然是我也看得砰然一动,怪不得这么多女孩子追着他跑。 他转头望到我:“看来我电话打得时机不太对,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撇撇嘴:“我见到你总是不太开心的。” 他不以为意,拉过我:“想看那一场?” 我答:“你选好了。” 我不过想找个热闹的人群之地谋杀掉我自己的愁绪。 唐乐昌看了一会剧目表,将我放置到一旁避风的角落,自己去窗口排队买票,然后走过来,对我抬抬下巴。 周围人潮济济嘈杂喧哗一片,我只顾低着头跟着唐乐昌走过走廊,踏上木头台阶,在中排的红色座椅上坐下。我心情苦闷,唐乐昌一向爱和我说笑,见我兴致不高,便住了嘴。 他只安静地将一杯热咖啡妥帖地放在了我手中。 圆形舞台不是很大,但灯光效果非常的好,彷佛回到大学时熟悉的场景,我心情渐渐平复,啜了一口热饮抬头专心等表演开场。 唐乐昌选的这一出戏非常别致精彩,甚至某些时刻,我投入得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散场时,我们并肩挤在人群中,我对着唐乐昌说:“多谢你。” 他一本正经地答:“不用谢。” 我仰起头望望他,有一段时间不见,他的气质竟有些迥然不同。 我疑惑:“唐乐昌,我觉得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他问:“哪里不一样?” 我琢磨着:“似乎成熟一点。” 他扬眉笑:“难得你看得起我。” “男生变成熟,一般两种途径,”我头头是道唬他:“生活挫折或失恋打击。” 他他嗤地一声笑,又恢复了几分我当初认识的倚栏探花风流倜傥的唐乐昌,他说:“你看我是哪一类?”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的思绪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原本含笑的脸看我一眼,忽然眉宇之间就多了点无奈:“江意映,你何时才学会对着我时专心一点。” 我们走出剧院大门,唐乐昌说:“你等我一会。” 过了片刻,他开了一辆朴实的日产车停在车道上。 我走过去,唐乐昌下车来替我推开车门,我问:“你买车了?” “家里人的,”他似乎不愿多说:“刚好在外面,见你语气不好,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我无欲窥探他隐私,只道时间太晚要直接回家,唐乐昌送我到楼下,我在花园的车道和他道别时,看到廊下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楼下的人看见我跨上走廊,径自转身率先走回了电梯。 我推开门,一楼客厅灯光明亮,却空无一人。 我慢吞吞地换鞋,脱下外套,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根本不知所云的电视,才起忐忑地身上楼。 二楼的卧室和书房都没有人影。 我走过走廊,会议室的门开着,他默然坐在椅子里,黑色衬衣白的脸孔,身边是散落的文件,手边一杯水,早已冷却。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家卓沉默地望见我,见我丝毫没有走进来的意思,有些吃力地撑着桌面起身。 他慢慢走出来:“怎么这么晚?” 我竖起了自己全身的刺:“不过晚一点点,和彻夜不归相比好多了。” “前两天是临时有事走不开。”家卓温言说:“抱歉我忘记跟你说。” 我最受不了他对着我来这一套,劳先生有一打秘书和助理,每日行程精确到以分秒来计算,有什么事情是不记得的?明明是要故意晾我,却要做得客气周到,听起来谦和得要命,却是拒人千里的尊贵。 只教人满心感动恨不得俯下来吻他靴子。 “没事,”我转身往走廊走:“我也没怎么注意。” “送你回来是唐?”他道:“女孩子在外面太晚不好。” “别装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心想戳碎他翩翩风度:“你不是看见了吗?” 家卓终于显出一丝心烦意乱:“映映,请你勿与他走得太近。” 我不服:“你之前不是大度表示不管制我交友?” 他口气骤然强硬:“今日不同。” 我狠狠顶嘴:“劳先生日夜繁忙何时有空理会我与谁看场戏?” 他被我气得脸色发白。 我只觉得痛快。 他扶着墙,有些艰难地开口:“你知道唐乐昌是谁?” 我扬眉望着他,并不说话。 家卓低声说:“他父亲是周煜国。” 我心底不是没有震动惊诧,周煜国是本市的司法界一把手,唐乐昌竟是如此权势家世,但他为何不随父姓? 我装得无动于衷地说:“那又如何?” “江意映。”他冷冷地喝:“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不耐烦地说:“我听得到。” 他有些失望地说:“我一心要你不要搅浑进这些事,你却偏偏肆意任性。”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怔怔地看我一阵,心灰意冷地苦笑:“是我自作孽,原是我宠得你无法无天。” 我何时见过他对我如此疾言厉色,一时呆在原地。 家卓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砰地一声摔上了书房的门。 我怔怔站着,有一瞬间呼吸不过来。 不知在客厅麻木站了多久,我又累又困走进睡房,衣服也未脱直接躺倒,闭着眼一会,我站起来走出客厅去看看,书房的门依然紧闭。 我睡睡又起来,看了无数次,家卓依然独自呆在里面。 我没有勇气去敲门,想起他疲倦带着失望的眼神,抬起手指捂住了滚烫的眼角,匆忙地将头埋入了被中。 直到意识迷茫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我是深夜被书房的动静惊醒的。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迷糊着跳下地板朝对面跑过去,书房的门半掩着,家卓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衣,房间里暖气没有开,他伏在桌上,瘦削双肩剧烈颤动,咳得撕心裂肺。 我走近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背上,声音不禁放柔了几分:“怎么了咳嗽得这么厉害?” 他恍然抬起头来,见到是我,伸手揽过我的腰,而后将头轻轻地贴在我身上。 我抚摸他黑色短发,他苍白的脸孔,微闭着眼睫毛低垂覆在下眼睑,连唇都是淡色的。 他倚在我怀中,神色那么疲倦,声音没有一点点力气:“映映,让我靠一会。” 我怀中柔软暖和,他轻轻地蹭了蹭,我伸手环住他的身体。 他低低咳嗽一阵,终于缓了下来。 我忍着心头的疼,柔声说:“家卓,我们不再吵架了。” 他半个身子依偎在我怀中,好一会才说话,声音虚弱无力的:“是我不好,我们为什么要为了旁人吵架?” 我紧紧地抱着他。 他闭着眼休息了一会,扶着我的手站起来,缓缓走了回房中。 我给他盖好被子,拉着他的手捂了很久,待到他冰冷的手掌有了暖意,才模糊地在他身旁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觉得身畔人的温度异常,伸手摸过去发觉家卓开始发烧。 我整个人顷刻清醒过来,爬起来瞧他:“家卓?”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拉过我的手安慰性地握握:“我还好。” 我跳下床找电话。 他拉住我的手:“映映,不要紧,早上医生会过来。” 我去倒水,又给他量了体温,家卓喝了水,吃了几颗药片。 他烧得有些昏沉,我不敢大意,在床边守着他。 坐了一会困倦袭来,我打了个盹,迷糊中感觉到家卓的手指触摸我脸颊,沙哑的声音:“映映。” “嗯。”我低声应。 “地上凉,起来。” 我蜷缩在床边的地毯低着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他伸手抱起我:“我们之间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他烧得难受,却不愿我担心,只微微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躺着。 等到凌晨五点,家卓挨不过我的恳求,允许我给医生打电话。 我待在房中,杨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确认只是着凉发烧。 家卓只低垂着眼帘,安静地由我握着他的手搁在床边,我帮忙挽起他的袖扣,露出手背白皙的皮肤,医生配好药水取出针管,撕破塑料袋,消毒后一枚尖锐针头,精确利索地扎入他手背上的的淡蓝血管。 我紧紧咬住了下唇。 “映映,”家卓一直静静闭眼躺着,忽然对着我说:“你到隔壁房间去睡。” “嗯,”我轻声应他,又磨蹭着待了一会,药水滴落下来他渐渐模糊睡去,医生守在客厅,我才略略放心地去补眠。
(二五)
下午回到家,我进屋轻声掩了门,进厨房放好买来的牛奶和果蔬,顺手整理了一下冰箱,餐桌上搁着城中餐馆的名贵外卖盒子,我今天早上有事出去了,刚刚回来时看到苏见的车停在楼下,想来是家卓召来他们,应该又是忙了一天。 我走上楼去,意外地看到家卓和苏见在二楼的小厅悠闲喝茶,不远处的客厅内在放莫扎特,降B大调钢琴曲,走廊上一地如水的音乐流动。 我走上前笑着道:“今天不用工作?” “回来了?”家卓含笑望我:“刚刚做完。” 我对着苏见点了点头招呼一声,搁下手袋坐到沙发上。 家卓接着话题说:“彼德什么时候回来?” “下礼拜。”苏见答:“家卓,等彼德一回来——” “嗯,”家卓对苏见轻轻做了个暂停手势,转头温柔对我说:“映映,我让碧禅定了艾薇轩的点心,应该快送到了,你下去看看可好?” “嗯,我下去看看。”我点点头起身下楼,他明显要支开我。 我听到苏见催促的声音:“家卓,无须再等,现时是时候了。” “大少一倒,劳通除开你,再无第二人有资历可胜任执行总裁。”苏见的声音带着稳握胜券的笑意:“总算出头。” 家卓没有说话,我在旋梯处悄悄转头,看到他眉间拢着沉沉云雾。 “喂,家卓,”苏见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何时这么优柔寡断了?” 这时助理小姜从会议室出来,对着家卓恭声道:“副总,文件已经按苏先生的吩咐整理好了。” 家卓道:“嗯,辛苦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苏见轻快地道:“小姜,喝杯茶。” 似乎感染到了苏见的快活,小姜也不如平时在家卓面前那么恭谨,笑着结果苏见递给过来的茶杯说:“这下上三十五楼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上个月在南非的那个开发案,我们评估预算和策划都做得简直完美,送到上面去,大少竟然一句话就否决,要不是副总是我们直属领导,开发部的同事简直要集体引辞。” “放心,”苏见拍拍他肩膀,踌躇得意:“家卓一上去,马上主持开始这个项目。” 我听着听着,一不小心差点一脚踩空了楼梯。 幸好及时扶住了台阶,我稳住脚步,安静地绕过玻璃茶几。 应付了西点店的外送小姐,将几个精美盒子提到餐厅内,我返身回来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换台,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不再分神去听楼上动静。 一会家卓下楼来,站在那堵华贵的花岩石墙下寻我:“映映?” “我在这里。”我站起来。 眼前的人清致脸庞倦容隐隐眉宇间心事重重,脸色还是白得过分。 我不放心地伸手探他额头:“有没有好一点?今天一直在忙?” 家卓配合地微微俯身,我摸了下他额头,忍不住皱眉,触手还是烫。 家卓病了两天,发烧咳嗽一直没好,今天早上才稍稍有点精神,却又马上开始工作。 他安抚地拉住我的手:“给我一杯水,早上忘记吃药。” “你先看一会电视,”他从我手中接过水杯转身要上楼:“还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就好。” 我迟疑地喊了一声:“家卓——” 家卓回头看我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神色,缓缓开口,语气是温和的严厉:“映映,我再说一次,劳通的公事你不必过问。” 我立即噤了声,再不敢多说一句。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忍心,声音放柔了几分:“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艾薇的草莓果酸,送到了吗?” 我慌忙挤出愉悦笑容:“唔,看到了。” 宽敞明亮的餐厅,我取出精致一盒甜点,娇滑蛋糕表面的洒着一层可可粉,我勺了一口,觉得嘴里发苦,搁下了叉子。 我坐在餐桌旁不知多久,直到苏见告辞离去,还站在客厅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起来开门送他们离开,寒暄几句,苏见语气愉悦,步伐壮阔。 我想到家卓,想到他在挣扎之间的迟疑,想到他掀开家骏底牌之后劳家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我坐在餐桌旁,对着光洁透明的橱柜,几乎咬破了手中的汤匙。 我觉得头脑胀痛发热,思绪一片混沌,想了许多事情,却越来越纷乱,四下一片安静,我累得动都不再愿意动。 椅子上的手机乍然响起。 我猛然惊醒,看了一眼,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电话那端是家卓的声音,微微的低哑:“你还在楼下吗?” “嗯,我就上去了。”我迅速地倒出牛奶加热,趁着这空当儿收拾了一下狼藉的餐桌,然后端了牛奶上楼去。 墙角开了一盏浅黄透光云石壁灯,家卓独自躺在沙发上。 我踩着地毯走近,他闭着眼没有察觉,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按着额角。 “怎么了?”我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头痛?” 他立刻将手放了下来,轻轻点点头,又说:“还好,有一点。” 我给他按了一会太阳穴,他扶着我手臂站起来,走进房中躺下。 我逼着他喝了半杯牛奶,他倦倦推开不再要,将头枕在我腿上闭起眼睛。 我倚在床头,怀中的人苍白倦容,他身体不适又带病坚持工作,这段时间也熬得够辛苦了,我为什么还要惹他心烦。 我心底细细的柔软泛起,彷佛一个一个微小的泡沫软软地发酵膨胀,游走充盈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血管的神经末梢,我忍着身体里那种发软疼痛的幸福,小心抬起手指,沿着他的轮廓,隔着虚空细细抚摸他的脸,他的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高挺秀气的鼻梁,他的微阖双眸敛去了平日的清澈柔和,却也掩盖了逼人精锐和沉沉悒郁,只是眼角迤逦着细细的憔悴,是我看一辈子都不够的沉静疲倦的睡颜。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守着他的每一场小憩,彷佛都是走过了一场天长地久。 家卓并没有睡很久,八点多醒过来陪着我吃了点晚餐,医生过来给他挂水,有些不满地看着拖了数天还是持续低烧的病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叮嘱他不要过度劳累。 我们躺在床上,我靠在他肩头,陪着他静静地等待着吊瓶的药水一点一点地滴落。 大约是十点多,家卓接到电话,我窝在被子中,听到他语焉不详的几个字:“怎么了?” “你在哪里?” “好。” “你等一会,我马上过去。” 家卓点滴刚刚拔了针,原本正恹恹地躺在床上养神,却忽然起身换衣执意要出去。 我不好也是不敢出声劝阻,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他换好了衬衣,只好进衣帽间给他取了一件羊毛线背心,替他将钱包放进衣兜,随着他下楼穿上大衣,递给他车钥匙然后目送着他开门离去。 他脚步匆忙,转身简短一句:“映映,你先睡,不用等我。” 我慢慢走回客厅,透明落地玻璃窗下,正好看到楼下的那辆黑色汽车飞驰而去。 我按亮屋顶水晶吊灯,一屋明亮灯光并没有驱去我心头的不安怅惘,我了无睡意地在屋子里逛来逛去。 我胡思乱想许久许久,一步一步地朝家卓的书房挪去。 我仔细聆听楼下的动静,多希望他下一刻就推门回来。 但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前,屋子依然一片寂静,我闭了闭眼,狠下心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 我快步进去,强迫自己迅速地翻了一遍桌面,家卓的办公桌是一组半圆形简洁素雅的白色桌柜,左边是一叠公函,中间放着记事本一个笔筒,旁边搁着咖啡杯,台式电脑的显示器在中间略微倾斜,一角还贴着我用绘图铅笔写的一则便笺,叮嘱他吃药的时间和剂量,家卓一直没有撕下来——宽大右边桌面是堆积成小山的文件,文件夹都塞得满满,但归档整理得条理清楚,我找过了一遍,然后拉开抽屉和书柜,都没见我要找的东西。 我蹲在地上,摁了电脑的启动按钮。 才不过短短几秒钟,我心跳如鼓,感觉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渗出来。 电脑屏幕亮起,我颤抖着伸手去摸鼠标,无线鼠标不小心被我碰落,跌在地上好大一声响。 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脑中完全一片混乱,甚至还有一瞬间空隙埋怨家卓为何不喜欢在书房铺地毯,我一边拼命控制我的杂乱念头一边慌慌忙忙地打开他的电脑,点开了几个盘,他公事的文件夹密密麻麻,我乱点一通,也看不到什么头绪。 我勉强镇定心神,按键盘搜索隐藏文件夹,一秒后一个文件弹了出来,命名为Macau。 我点击打开,文件需要密码,我试了几下,竟然顺利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五味杂陈,有松懈,有感动,有懊悔,更多的是却是,兜头压来的窒息和难过。 那几个数字很简单,是我的生日。 上面一份文件和图片文件夹赫然在目。 里边是几份家骏在澳门的消费的明细账单,各间酒店各家夜店一应俱全,甚至详细到一夜的酒水价格。 其中最显眼的,还是在新世界厅一掷千金的奢豪赌资。 我关闭界面点开了剩余的一个图片文件夹,瞥了一眼过去,忍不住惊呼了一口气。 一张张照片里背景糜烂模糊,镜头底下的家骏和一个艳丽女子放肆地露骨湿吻。 女子穿得暴露,动作性感挑逗,两人都是目光迷离,不知是否嗑药,家骏的手已经伸到了女子短裙下的大腿根部。 如果这种照片抖出给传媒,几代独享尊荣的劳家家门,只怕一夕之间沦为本埠豪门笑柄。 我想到若是奶奶和绮璇看到这些……便再也不敢往下想。 我不知何来勇气,果断地插入移动硬盘,将那份文件拷走。 然后继续随手新建了一份空白新的文件夹,命名为Macau,修改成隐藏属性,然后关闭了计算机。 我生平第一次怕得如此厉害,只觉得犯了滔天大罪,抽出纸巾擦干了我一整个手心的汗,战战兢兢地走出书房时,膝盖都是软的。 我张着耳朵楼下动静,唯恐家卓回来。 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多余。 我躺在沙发上,一直砰砰不断乱跳的心脏都平息了,他仍未回来。 我走出客厅往楼下看,高楼下□外的宽阔的车道上,不时有车灯打亮驶入,但都不是他。 我再次走进书房仔细检查了下我的作案现场,确认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痕迹,心神不安地走出露台的花园外吹了会冷风,回来冲了个热水澡,又坐了半晌,终于支撑不住睡倒在床上。 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听到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整个人顿时惊醒过来。 家卓上楼来,在客厅逗留了一会,朝睡房走来,我听到他低低咳嗽声,逃避地闭着眼睛。 他俯下身子替我拉上被子,柔和声音:“映映,怎么还没睡?” 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马上取来遥控器调高了暖气温度:“嗯,睡不着,你去了哪里?” 他掩着嘴轻咳几声:“有点事。” 我起来替他更衣,解开衬衣扣子,凑近他的衣领时,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水气息。 诚然我不是第一次在他的身上闻到香水味,之前他许多次的晚宴应酬归来,身上都是酒味混着杂乱的女士香气。 家卓如果是在酒会归来,无论多累,回家即刻换干净衣服。 可是这一次,他领口上只有一种香水味道。 我可以想象,深夜幽会佳人,临别的一个拥抱,她在他的肩上眷恋不舍……我悄悄吸了吸鼻子,嗅到尾调余下的淡淡柑橘香气,凯莉驿马车。 我认得这款香水。 我原本惊惶不安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家卓奔波一夜,泡了个澡在我身旁安稳睡过去。 我靠在他身边,睁着干涩双眼一夜未眠。 次日家卓早上起来,我跟着起床,却完全睁不开眼。 他按住我:“映映,不用理会我,你再睡一会。” 他动作小心地在房内走动,临出门前过来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然后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待到他出门,我躺在床上,不知为何觉得非常非常的心伤难过,怔怔流下泪来。 他做事这么辛苦,已是面临悬崖无路可退,我却在背后恶毒地推了他一把。 我心头涌起一阵绝望,我觉得我们完了。 我下楼时,看到落地窗外的天色阴沉,苍茫的天空飘着冬日的细雨。 我裹了一件防水外套顶着黑眼圈潦草地出门。 出楼道时雨并没有很大,我没有带伞出来,谁知走出了花园道车道时,雨势突然变大,我踟蹰犹豫,困在楼下想了许久决定先回家。 一辆停在对面街角的黄色的出租车逆行绕道我的这边的街道上。 我还未招手,车子已在我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小姐,下雨了,打个车吧。” 我只好拉开车门:“北京路。” 司机是一名中年男子,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向前开去。 车子在午后咖啡门前停下来。 我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咖啡馆。” 司机愣了一下,随即说:“小姐,你刚刚说过了。” “哦,”我睡眠不足整个人头晕脑胀,低头找零钱包,他伸手过来接时,我目光望去,那是一双修饰得非常整洁的手,中指上有淡淡的墨水印子。 他掏出皮夹来找我零钱,我多看了一眼他的钱包。 然后付车资下了车。 侍应生礼貌地拉开门,我走进去,看到坐在咖啡座的女子。 我坐下来取出纸巾擦干脸上的雨水,绮璇妆容精致,漂亮的大眼睛紧张不安地望着我。 我满心倦意地取下挂链上的移动硬盘推给她。 绮璇眼睛一亮,不疑有他,接过了上前紧紧拥抱我:“映映,真的谢谢你。” 我盲目地任她搂着,面无表情肢体僵硬。 绮璇眼眸闪闪发亮,诚挚地说:“映映,感谢有你,劳家不会因为家骏蒙羞。” 她可真会安慰人,我轻嗅她颈后,藤本月季,含羞草,晚香玉的中调,散发着优雅独特女人香。 熟悉的香气围绕了我。 我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绮璇看我脸色,担忧地说:“映映,你怎么了?” 我低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你脸色不好,”绮璇体贴地扶着我,柔声说:“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搭计程车很方便。”我拿着包包起身。 绮璇陪着我走出街口等计程车。 “映映,”我走出街道时,绮璇追上来:“这次这么为难你,我心里很歉疚。” 我觉得累,思维迟钝,不知如何作答。 “我会好好劝家骏,劳通家业那么大,外人做难道好过自己兄弟做?”绮璇握着我的手:“别担心家卓,他做事的手腕和能力,除非是他自己放弃,否则他不可能也不会败的。” 我勉强点点头,告辞她走到街道旁,在街道转角,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一辆名贵的白色轿车停在咖啡馆旁的泊车处,车牌是LT188。 家骏的车。
(二六)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家卓非常放松,他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吃了几天药后他身体基本康复,苏见他们不再频繁在家里出入,我们平静美好地过起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家骏那边一反前段时间拼命避开媒体的奇怪行径,这段时间各种商业活动和应酬异常高调,他先是密切与戴勤一行人出入劳通大楼,而后又在名流出入的餐厅做东招待戴勤,晚报财经版拍到的照片,两人在席间谈笑风生频频举杯,俨然已似多年老友,接着家骏又赴港出席了银江的上市庆祝典礼。 家骏全权代表劳通银行出席各种活动,笑容意得志满,言辞之间似乎已大权在握,一时风头无俩。 家卓彷佛对这一切毫不介怀,不动声色,如常上班。 新年之前他按照工作日程出差巡视了国内几间分行的工作,然后在元旦放了一天假,好好地陪我过了一个假日。 那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回来,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按着遥控器换台,转到新闻频道。 经济台晚间新闻正在重复报道银江集团在港盛大启动仪式,劳通作为最有望与其合作融资银行,家骏受邀出席,画片不断捕捉到家骏和戴勤的握手谈笑,画外音反复强调银江将和劳通银行签订一份价值达数亿元的合作协议。 家骏潇洒大方应对采访的传媒:“银江集团市场潜力雄厚,劳通能参与合作这次的上市案,非常荣幸。” 戴勤在一旁笑容满面:“劳先生诚意十足,贵行在资产评估和证劵投资方面的经验更是一流,我们公司秦总指示了,这次的合作案如果能顺利谈下来,将聘请劳通银行为我们集团长期的投资顾问。” 家卓眼皮动都未动,似乎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则新闻,然后直接换了频道。 我小心地觎他神色,他含笑看我:“怎么了,怕我失落?” 我问:“家卓,真的没事吗?” “没有事,”他搂着我肩膀:不是你说的吗,无论谁做,都是劳通的项目。” 我一时哑口无言。 “家卓……”我不敢望他,只好移转目光盯着电视屏幕:“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什么事?”家卓的脸已经贴近了我的脸颊,轻轻地蹭着,然后是温热的吻。 “是——”我要推开他,继续努力地积攒勇气:“是——” “好了——”他一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惩罚性地加重了亲吻:“你亲爱的先生就在眼前,你竟然这么不专心?” 我被他压沙发中间柔软抱枕上动弹不得,家卓柔软的舌强势地侵占了我的唇齿,我不自觉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情:“唔,家卓,等一下好不好……” “什么也不等,”家卓伸手搂住我的腰让我贴在他身上,声音沙哑中带着诱惑的笑意:“美色当前,我何有空暇顾得其他?” 他身上清新洇润的气息激起了我本能的反应,我低下头轻轻吸吮他脖子,手从后腰伸进他衬衣,抚摸他瘦削坚|挺脊背,指尖流连过他的光滑皮肤,一阵战栗闪过。 家卓舒服地呻吟一声,重重地深吻我胸前的柔软处,不可自抑地道:“你这个坏姑娘。” 我躲在他怀中偷偷地笑。 家卓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朝卧室走去。 我跌倒在大床上的下一刻,家卓的身体马上眷恋地贴了上来,我动手解开他的衬衣扣子,他温柔地执着地吻着我的脖子,肩头,锁骨,一寸一寸的温热和流连,衣衫慢慢褪去,我的整个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他身体之间辗转缠绵,滚烫皮肤,交缠手指,只懂得回应他的渴求。 家卓咬着我的锁骨,十成的昏君口吻,映映,你美极了,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是我的。 我的,卸下伪装的,心无芥蒂的,美得摄人心魄的,属于我私人的劳家卓。我们的每一寸骨骼血液都彼此紧紧缠绕,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在末世一般的激情中,紧紧闭眼锁住了满眼的泪光。 刻骨的痛。以及幸福。 家卓稍有空闲时间,我们周末便驱车去南大附近的石门公园牵手散步,只因为我们都很怀念那条落满黄色树叶的林荫道,更多的时候是慵懒醒来早上,我先醒来,倚在床头随手取来一本书看,等着家卓醒来,又是一场缱绻温柔的亲吻。 日子安闲下来之后,我重新看设计相关的招聘广告,家卓提议给我介绍一家,遭到我的否定之后,他也不再坚持,只偶尔有时间陪着我看看网页,还不时给我提点建议。 家卓对我非常温柔体贴,但我经常觉得冷,非常的寒冷。 我知道他早已察觉,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已经想了很久要对他坦白,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起来那么的若无其事,又那么的笃定从容。 新年过后,金匠集团的城投地产开发项目——森海豪庭大型海景别墅区举行开盘启动仪式,一向不爱出现在媒体视线范围内的家卓竟然应邀出席。 虽然劳通银行负责森海豪庭的投资贷款和发放按揭,这个工程更是家卓亲手经办,但我听到他说金匠新上任负责这个地产开发的负责人和他私交匪浅,因此愿意出席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捧场。 城北一望无际的海滩被拉起的红色条幅围了一圈,五彩旗帜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中飞扬,各式车辆停满了长长的海岸线公路,入场处大批的记者媒体聚集,家卓身旁隔着大批助理和保安,不过是行色匆匆的几秒简短的镜头。 记者抛出的一连串问题却是尖锐的:“劳先生,请等一等,外界传言劳家骏先生将会接管劳通,请问此事属实否?” 记者挤成一团,相机咔嚓声不断响起:“请问你今后的工作方向有何打算?” “您对劳通近期来高层主管的人事变动,有何看法?” “请问劳通银行是否真的与银江公司签署上市合作,这个案子是否由您经手?” 家卓由助理护着,神色未动地快速走过通道,他眉目沉静仿若一切充耳不闻,直到入口处,他缓缓停顿,转身笑对镜头。 他今日不是来工作,简单的条纹衬衣配深灰灯芯绒休闲西服,瘦削脸庞英气逼人,不露声色地抬眼扫视了一眼周围。 记者圈顿时一片安静,间或有镜头闪光灯亮起,家卓温和开口:“劳通自然非常希望能和银江合作,还有一些细节有待磋商,今天我是来参加金匠集团的启动仪式,无论还是项目开发还是人事调动,都是为了劳通的发展,至于我个人——”他停顿了几秒,清晰地说:“无论担任何种职位,都不过是劳通全球三十九万职员中的其中一人,谢谢大家的关心。” 他对着人群轻微点头示意,随即转身走进大门,保安迅速地隔开了人群。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画面中不断播送的热闹盛世,脑中不断地浮现他的影子,他雍容清贵,他的沉稳优雅,决然转身侧影,动人得简直教人屏息。 我手指蜷缩在身旁轻轻地颤抖,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我是留不住的。 家卓在等,我直觉地觉得他在等,他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闲散被动,他只是在等。 却不知他在等什么。 等我和他坦白,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一日下午我在家午睡醒来,纱帘缝隙一角露出窗外一整片灰暗的冬日天空。 我躺在床上接到惠惠电话,电话那端她兴奋莫名的声音:“映映,有空吗,过来陪我跑个大新闻。” 我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头昏脑胀,睡了一个中午也不见好,原本想推辞,不料惠惠却接着说:“映映,我自己一个人去有点害怕。” 新闻行业压力巨大,临近年关,工作压力骤增,人人都在为业绩做最后的奋斗。 我明白她的心情,我去过她家,三个兄弟姐妹挤在城郊的一套房子内,房内狭窄仅容转身,她和妹妹的衣服都堆在地上的纸箱子内。 读书时需为一件新裙子与母亲磨破嘴皮到后来早早出去便利店打工兼职,她早练成了圆融世故,她不是那种多余自尊心的人,我们出去经常是我买单,我难过失落时她却愿意陪我去外沙海滩请我吃一顿海鲜大餐。 那顿饭花掉她超过三分之一的工资。 我喜欢她的仗义热情,我有时拉她和我去室内工艺品陈设展,她也不嫌闷,只怡然自得地买杯咖啡和建筑系的腼腆工科男生搭讪。 她跟我说领了年终奖后,打算明年和杨睿逸租个房子从家里搬出去住,如此一来,也算有个小家了。 “在哪里等你?”我握着电话,模糊着挣扎爬起来。 我出门时已经近七点,天色渐渐变黑,我站在公车站牌下,惠惠下车来,手上提了一个巨大的包。 我惊讶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惠惠嘿嘿一笑,拖住我手:“先跟我来。” 我和她搭公车到太子广场,这是本城最繁华的酒吧一条街和数间豪华夜店集中区域,此刻华灯初上,七彩的霓虹灯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着魅惑的光芒。 她拉着我走进附近一家大型购物商场,直接绕道走进洗手间。 半个小时后,购物中心的侧门走出了两个浓妆的妖娆女子。 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呼啸而来,我匆忙拉紧风衣,但外露的脖子和黑色丝袜包裹下的长腿却迅速渗入冰冷,我冷得直跺脚:“你发什么疯?” “映映,你穿这样美死了,”惠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满意地冲上来捏我的屁股:“再摆个pose,风情万种。” 惠惠脸上咖啡色眼影和银色唇彩在夜色中闪耀着光泽,眼色带了七分迷蒙三分诱惑,在店里他们就管这种,叫做辣妹。 惠惠在我身旁咬耳朵悄声说:“据说莉莉玛莲有许多明星喜欢光顾,甚至有些刚出道的女明星,如果尊贵客人看中,可以开价带出场,我们去拍几张照片,新闻已经够耸动。” 我听得皱眉,忍不住说:“惠惠,你一个堂堂名校新闻专业毕业生怎么沦为狗仔之流。” 惠惠也不生气:“我要生活,我又不是你仅靠一个男人就可穿件牛仔裤都拥有一橱柜李维斯限量版。” 我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们踩着高跟鞋,朝着不远处的莉莉玛莲走去,此刻正是夜店人流开始聚集时候,酒吧门口摆了几圈椅子,各色人种坐在此等人,邀人,还有一桌在一边打牌,我们走过,传来陌生男子尖锐的口哨和笑声。 日系打扮的男服务生脸色白得不似人类,躬身欢迎了我们走进的五光十色的店内,迎面而来就是一整片发亮的LED墙面,复古欧式吊灯忽闪忽暗,脚下的黑色水晶混着隐约震动耳鼓的音乐声,我一时忘记了此行目的,忍不住细细欣赏起店里的装潢设计。 我们装得轻车熟路地摸进去,在立体吧台上点了一杯长岛冰茶,装模作样地随着音乐扭动身体,我问惠惠:“楼上做什么的?” 音乐声太大,惠惠凑近我身旁大声说:“楼上我们进不去,会员制开放。” 莉莉玛莲不愧是本城最知名夜店和最奢华交际场所,随着渐渐夜深,人潮堆满了各个角落,我放眼望去几个区,头发颜色各异,入眼尽是俊男美女,舞池中挤满了纵情狂欢的人们。 不断有陌生男子过来搭讪,都被惠惠打发了去。 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我已经喝光了几杯酒,百无聊赖地转动着吧台上的高脚椅子,忽然目光穿过人潮看到楼梯口,慌忙猛地一碰惠惠的手肘,压低声音道:“那边——” 我们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穿件黑色夹克,搂着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子经过吧台。 我正在纳闷:“那个男的怎么有点眼熟?” 惠惠早已看得两眼放光:“这不是新上任的律政司官员么?” 她若无其事地转动手腕,挂在手机链上装饰成吊坠的小型摄影机对准了那对男女。 我们开始充满战斗激情地开始打量人群,过了好一会,惠惠拉着我:“看——” 我们不远处的一个漂亮女孩已经有些微醺,正在舞池中大跳热舞,身边一个男的搂着她,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 我瞧得有点眼熟,疑惑地问:“那是谁?” 惠惠她激动地捏住我的手臂控制身体的颤抖:“是张曼微,还在读艺术学院的大四呢,新上档一部贺岁片出演了一个女配角。” 我看了看说:“旁边那一桌似乎是他们熟人。” 惠惠注意力转到旁边座位上一直对着他们尖叫的一群人,已经惊讶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望着,好久才低声说:“这样不太好。” 我看着那群醉态百出奢靡拥吻的男女,跟镜头前完美照人形象相比真是天差地别,我对着她点点头:“有点过了。” 惠惠把手机收了起来。 我们正打算结账离去,身旁却忽然传来沉闷如雷的一声喝:“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没察觉我们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我们身后站着一个面色阴暗的年轻男子:“你们手中拿着是什么?” 惠惠故作镇定,拉着我跳下椅子寻找门口的方向:“没,没什么。” 我感到她的身子一直哆嗦。 男人猝然伸手一把扯过惠惠的手机,迅速撕破挂链上一只毛绒熊公仔,露出了里边的微型机器。 我和惠惠面面相觑,那一瞬间还来不及害怕,只知道一切完蛋了。 旁边的两个男人即刻扭住了我们的手。 其中一个染着一头金黄头发,对着跟前的男子请示:“辉哥,你看?” 叫做辉哥的阴沉男子看来是他们的头,他吩咐道:“我还有事,先送到楼上找间包厢关着。” 我感觉到男人的双手像铁丝一样死死箍着我,我完全动弹不得,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押着我们,我用眼神暗示惠惠镇定,我们若是在人家的场子上强来绝对不是人家对手。 黄头发男子抢走了惠惠的手机,然后粗声问我:“喂,你的呢?” 我佯装懊恼地答:“我手机前几天掉了,还没有钱买呢。” 他在我穿着暴露的身上巡视了一番,还趁机摸了一把我的腰,确定找不到,才说了一声:“小妞身材不错。” 我咬着牙低着头,惠惠斜眼狠狠盯了他一眼。 黄头发男子立刻大声地喝骂:“看什么看!你们来闹事的吗,记者?你不知道这场子谁罩着的吗?” 他扭过惠惠的脸凶神恶煞地问:“哪个报社的?” 惠惠吓得瑟瑟发抖,泪光闪闪,抖着嗓子装傻:“记者?什么记者?” “少他妈装可怜——”男人眼光一直瞄着惠惠的胸部:“你们进来这里拍谁?” “我们不是记者——”惠惠恍然大悟:“帅哥,误会了——” “张曼薇是不是在你们店里做公关?”她接着咬牙切齿地骂“我就是要来看看这个小贱人,怪不得导演来学校选角色的时候看都不看别人就选她,原来是早已经主动爬到了人家床上去了,我要发到网上去让她身败名裂!” 旁边的两个男人听得兴致勃勃,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喂,小妞,”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说:“你跟张曼薇什么关系?” 惠惠捏捏扭扭地说:“一个系的同学。” 那男的来了劲,挑拨地道:“不就是一个小角色,犯得着跟她过不去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给你介绍几个知名的制片人和导演,好多都喜欢在我们店里玩儿。” 惠惠顿时激动地叫了一声:“真的吗?要不是我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哪轮得到她这么嚣张!” 黄头发男人上来推了他一把,威胁地道:“你小子别急着乱来,你在门口守着,等我请示一下辉哥。” 两人推推搡搡地走了出去。 等到大门咯哒一声上了锁,我跳起来朝墙壁四周看了一下,四周封得严严实实,这是一间装修豪华的KTV包厢,应该没有什么偷拍摄像头。 我蹲下来从靴子里摸出手机,惠惠眼睛一亮,雀跃地小声说:“映映,醒女。” “撒谎眼睛都不眨,”我狠狠瞪她一眼:“你真是害死我。” 我匆忙打电话给家卓。 他电话一直忙碌。 我只好致电苏见。 苏见好一会才接起:“映映,怎么了?今晚上有几间特区分行的负责人过来述职,劳先生今日有要事处理。” “苏见,我……”我急急地说,偏偏这时有脚步声走进来,我慌忙挂了电话攥在手心中。 一会刚刚那个辉哥走了进来,阴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上下巡视了一番,指了指惠惠:“这个带下去给琳娜小姐看看。” 他对着我:“这个留下。” 我恐惧地抬起了头。 惠惠说:“我们是一起来的……” “他妈少废话!”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走上前去要拖走她。 我靠着惠惠,用身体遮掩,将手机偷偷塞到了她手里, 惠惠被用力往前拽,回头用口型轻声说:“等我。” 几个人拖走惠惠以后,重新锁上了门,宽敞的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男人悠闲自得地坐进了宽大的红色沙发中,燃起了一根烟。 我脑中转了几千几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脱身之法。 “坐下吧。”辉哥开口。 我只好隔着他有一段距离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静静。”我随口编:“陆丽静。” “嗯,静静,多大了?” “二十。” “你们是艺术学院学生?” “嗯。” “你们是来偷拍张曼薇的?”他透过烟圈打量我。 “嗯,我朋友——”我觉得冷汗不断冒出来:“听到系里有人说,是在莉莉玛莲勾搭上了……” 我并不清楚其中情况,只好含蓄地住了口,佯装羞怯地低下头。 “静静,你也是学艺术的?”辉哥问。 “嗯。”我随口答道,只好见机行事了。 “你们也想和薇薇一样?” “我想凭自己能力,有实力总不会埋没的。” 男人轻笑了一声,透出的是不屑的讽刺。 “静静,”辉哥漫不经心地:“这人讲究的是眼缘,很多事情看缘分的,新城影城的曹总经常来我们店里,我跟他还算有点交情,要是我推荐你给他试试镜呢?” “真的吗?”我装得半疑半信地问。 辉哥笑了笑趁机挪动坐到了我身旁:“真是聪明的女孩。” 桌面放着酒瓶和杯子,我倒了一杯:“辉哥,我先敬你一杯。” 我自忖酒量还成,如今能拖一时是一时。 他面上泛红,想来今晚已经喝了不少,却依然接过我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和我断断续续地互相敬了几杯,还故作亲切跟我聊了几句,想来此人自诩君子,想吃个柔顺小白兔。 在我一直故意拖延装傻之后,他终于趁着酒意搭上我的腰。 我轻轻扭开身子闪过,楚楚可怜地道:“辉哥,你看我们这一次,是不是……” “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你们什么事也没有——”他再度攀上来搂住我肩膀,将唇凑到我的脖子间。 陌生男人肮脏的气息令我瞬间涌起一股恶心,我无法控制力道一把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一下撞在了沙发边缘,随即恼怒地道:“不识抬举!” 男人面露凶光,再不多费唇舌,一把扭过我的肩头,将我按到了沙发上。 我在倒下的瞬间迅疾地伸手准确地抓住了桌面的洋酒瓶,下一秒,酒瓶子砸在了我身上的男人脑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甚至还记得避了避要害位置,我趁着他发懵的空当,一脚踹开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往外冲,门外的守着两个人反应不及,被我奋力撞开一道缝隙。 我拢了拢散乱的衣服踢掉了高跟鞋朝着走廊出口处一路狂奔。 我冲下楼梯,挤进人群,身后迅速聚集起一群人大声地吆喝奔跑追过来。 额头上的汗滴下来渗入我眼角,我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我盲目地跌转撞入人群,撞翻侍者手上的酒盘,满满一盘的饮料酒水飞溅开来哐当摔碎在地上,年轻的女子尖叫起来。 我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发了疯一般盲目地朝着大门冲过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过来在门口刹车,车未停稳一个人熟悉的人影就跨了出来,我匆忙跳下阶梯颤着声音喊了声:“家卓!” 家卓冲过来伸开手臂将我一把接住。 这时另外一辆车驶来,停在门口,一个男子摇下车窗,对着骂骂咧咧追出来几个高壮男人阴沉一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家卓迅速地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焦急的声音:“映映,你怎么样?” 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眼前一阵阵地晕眩,勉强发出声音:“我没事。” 他握着我肩膀,低颤声音:“对不起 ,我在开会没有接到你电话——” 我手心被玻璃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横流,家卓掏出手绢按住我的手。 这时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看到一个穿一件貂绒长衣的瘦高中年男人站在门前,几个男人对他齐齐鞠了个躬,转身走进了店里。 男人转头望着立在台阶下的我们。 他大约四十出头,容貌英俊,只是因为瘦,显得脸有些长,一条长长的法令纹从鼻翼延伸到嘴角,我不期然地碰上的视线,手一抖低下了头,那是一双鹰鹫一般锐利嗜血的眼神。 家卓瞬间敛去眸中泄露的一丝心焦,恢复成了如常的优雅淡定:“洪爷,有劳你跑一趟。” “平生难见劳二少英雄救美,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他对着我笑笑,那笑容竟令人生生打起寒战:“江小姐爱玩游戏,下次可先跟我打声招呼,底下人狗眼不识贵人,磕着碰着了我可难对二少爷交代。” 听着这暗藏锋机的话,家卓却是四平八稳的沉静:“是两个小女孩年轻不懂事,惊扰了洪爷的生意,我向你致歉。” “年轻人常常喜欢在场子里谱写点小插曲,不妨事,”洪爷虽然在笑,语气却冷冷淡淡:“只是伤了我的人,这台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家卓依然是镇定的声音:“洪爷请卖我一个面子。” 洪爷这时方才点点头:“有二少爷这句话,那就好办了。” 洪爷客客气气:“二少爷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 家卓欠身:“洪爷,不好意思,我还有点琐事,改日再登门道谢。” 洪爷这时才深看我一眼:“好说好说。” 一众手下随着洪爷走进了莉莉玛莲的大门。 家卓随即拽着我朝一旁的车走过去。 张彼德站在其中一辆车前,我看到惠惠坐在车里,她衣衫不整,双眼红肿,狼狈不堪。 想必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问:“惠惠,你有没有怎么样?” 家卓冷冷地接话:“她没事,彼德送韦小姐回去。” 张彼德双手抱胸,瞪我一眼风凉凉地说:“江小姐真是好本事,一整个会议室的公司高管和分行行长望着顶头上司大惊失色仓促离席。” 我羞愧地白了脸。 家卓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说话,将我扶上了他的车。 他顾不上手掌上一滩的血,直接握住方向盘,引擎低鸣,他猛踩油门,车子喷射了出去。 我伸手要抽出纸巾给他擦擦。 “坐着别动,”他抛过来一个冷冷的眼神:“按住你的伤口。” 他白皙脸孔薄薄怒气,我不再敢出声。 车子飞驰着转进了最近的医院大门,拉紧衣服走下车,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仍不禁萧瑟地抖了一下。 家卓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的衣服呢?” “惠惠存在购物中心的储物箱了。”我老老实实地答。 家卓外套在我身上,白色衬衣外仅套了一件薄薄的茶灰色线衫。 他转头望我一身破烂衣裳,深深皱眉又惊又怒,我望着他脸上至为震怒恼火的神情,以为他简直要动手教训我,我瑟缩了一下退了一步,家卓无奈地咬了咬牙忍着怒气一把抱起我往急诊室快步走去。 伤口有些深,所幸没有碎玻璃扎入皮肉,医生给我消毒做了包扎。 家卓俯下身又要抱我出去,我说:“我自己走。” 他充耳不闻,冷着脸避开伤口将我抱起。 将我放在副驾驶座坐好,家卓转身绕过来上了车,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却忽然侧了头低咳起来。 我解下身上的外套:“家卓,把衣服穿回去。“ 他低沉道:“我让你坐着别动。” 我看着他一手撑着方向盘咳嗽了好一会,才缓缓深吸了口气发动车子。 “啊……”走进电梯时,我突然轻轻叫地一声。 家卓站在我身旁转头望望我。 我轻声说:“我手机落在惠惠那里。” “明天换一部,”家卓又恢复面无表情地望着的金属电梯壁:“一个月内不准再和她出去。” 我小声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家卓怒斥我:“你们两个真是胆大包天,那个夜店是什么背景,你以为莉莉玛莲是中山路夜市吗?” 我低着头不敢回话。 他原本提高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要是我赶不及——” 我抬头望他:“你不是来了吗?” 电梯的上升开始让我觉得晕眩,我靠在了墙壁上闭上了眼。 家卓靠近来看我脸色,声音柔和了几分:“怎么了?” 我微声哀求:“家卓,对不起,不要生气。” “要是我来不及——”他忽然紧紧拥抱我,勒得我胸口都发痛。 我那时真是胆大,一生之中仗着家卓庇护,恃宠而骄,竟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恃仗着年轻气盛,未曾有机会领悟,极盛必反这种道理。 而等到我漂浮风凄雨冷的广阔人世,磨灭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柔软暖和,终于明白世上唯可依仗的只有自己,早已是一切无可挽回心碎散场的异国天涯。
(二七)
家卓自然没有真的对我禁足,这天早上我送他上班,替他系领带时,他摸摸我脸颊:“我让徐峰送你去医院换药。” “不用了,”我摇头:“你工作太累,让他开车吧。” “那我中午回来送你过去?”他温柔地问。 “家卓,”我嗔他:“我有手有脚,我自己去。” 他微微笑接过我手上的西服外套:“那自己小心点。” 我从医院出来时接到惠惠电话。 我和她约在市中心一间露天咖啡店碰面,她将手机还给我。 已经过去了两天,我们互相看看,彼此都还是一脸沮丧。 惠惠看着我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对不起,连累你。” 我摇摇头:“算了啦,惠惠,你还是老老实实领点工资吧。” 我们喝了杯饮料,惠惠下午还要上班,坐了一会起身告辞。 惠惠拿起包包,临走前歉疚看我,又一次说:“映映,对不起。” “我听到了,罗嗦,”我拉拉她的手,权当安慰:“都发生了还能怎么样,我看了几间公司,等你有空你陪我去面工。” 她点点头:“嗯,打电话给我就好。” 我们两人都灰头土脸,待到惠惠走后,我情绪不佳地独自坐着,喝光了几杯咖啡。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心里默数了一下时差,拨号码打电话给妈妈。 “映映?”母亲大人的声音传来,低醇中带着温柔的迷人。 我忍不住微笑,轻喊:“妈妈,妈妈……” 威尼斯不过是早上七点多,我听到她低声对丈夫说了几句,隔开几秒,复才回答我:“乖女,怎么了?” “我闯祸了。”我垂着头答。 “嗯,怎么,”母亲大人听起来毫无意外:“劳二少没有收拾你的烂摊子?” “就是他收拾了,我才觉得难受。”我闷声说。 “拥有这么英勇的骑士,你当觉得万分殊荣。”母亲大人低声笑。 “妈妈!”我不禁恼她。 “映映,”她忽然说:“你太爱他了。” 我怔了一下,没有做声。 妈妈在那边缓缓说:“我原本期许你找一个同龄的男孩子,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谈一场甜蜜恋爱,那么将来即便分开了,也还是值得回忆对方的美好。” “谁知道你执意要嫁给劳家卓,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成婚,劳家豪门深重关系复杂,你根本无法企及他的人生阅历和全部世界,更何况嫁给一个心思深沉似海的男人,映映,你迷失自己。” 我低声说:“妈妈,你当时未和我说,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你当时听得进去吗?”妈妈答:“诚然他的品识和家世都相当好,我希望你幸福。” “妈妈,”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我爱他,可是常常不懂得他。” “映映,没有人能够完全看透一个人,如果人人都似一张崭新水粉纸,那还有何乐趣可言?” “映映,你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一个男人的爱人。” “如果在一起彼此欢喜,那就好好待他,如果真的不合适,那不如分开。” 我听到分开两字就觉得难受,和她转移话题:“嗯,婚礼日期定了?” “嗯,三月初。”她答。 “结婚多累,还要结两次。”我半真半假地调侃她。 “我见你当时不知多么一心一意,你小姑姑这么恨我,都愿意致电来让我劝你——”母亲大人岂容我放肆,一字不落地回敬我:“怎知你当时一心奋勇献身,执着盲目得简直胜过波吕克塞娜。” “小姑姑也是性格耿直一些而已。”我想替她们圆融。 “嗯,我知道,”妈妈不再提小姑姑,只说:“老西蒙很喜欢你,定机票过来吧。” 妈妈说:“培养一点感情让我们母女名字都争取在他遗嘱内出现。” “歹毒的妇人。”我怪叫一声。 她哈哈大笑。 旁边传来西蒙的声音:“映映宝贝儿,说什么逗得你妈咪这么高兴?” 和母亲大人讲完电话,我结账离开。 然后提着包慢慢地走,从城市的朝阳南路,走过三千公里的仕径大道,我自己一个人,沿途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关于家卓,也关于自己的未来。 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家里。 我在晚上对家卓坦白了我在他书房做下的错事。 他正坐在茶几旁专心切一片柳橙,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神色平淡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不敢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你不怪我?” “你是怕我放出给媒体致使劳家脸面难堪?”他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应该先和你说这件事。” 他将果盘里一排整齐漂亮的去皮水果推给我,站起身来语气舒缓:“给了她也好,反正这种事情传出去,丢的是劳家自己家门的脸。” 我抬起头看他,家卓神色如常,脸上没有一点点不高兴的痕迹。 我原本一心想着他至少稍有不快或者干脆骂我一顿,但他如此的无动于衷,我们之间忽然就莫名的生分起来。 夜里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房间里暖气开得充足,可是我觉得如坠冰窟。 家卓在我身旁轻轻辗转,他也睡不着。 过了好久,家卓轻轻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害怕似的手指轻轻一颤。 “映映?”他模糊低沉地唤我一声,然后抱住我,我整晚全身一直在不断发抖。 “怎么了?冷吗?还是手痛?”他温暖下巴抵在我发丝间。 我心里惊怕:“家卓,你是不是,预备要离开我了——” 他轻轻一震:“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将头埋在他怀中,全身力气尽失,只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不再说话。 我们都难以入眠,只在黑暗中互相依偎着。 “映映,”不知道过了多久,家卓忽然开口,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静谧的房间中如同沉沉的叹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开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我全身的血液和骨骼骤然僵硬,一颗心直直落下去,坠落在永无尽头的深渊。 沉默在我们之间横亘。 久远得彷佛过了一个世纪,我咬着唇故作轻巧:“可能会吧。” 家卓无言以对。 泪水滑落,我悄悄动了动,怕它洇染了家卓的衣服。 家卓抱着我无措地说:“映映,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我忽然情绪彻底崩溃,紧紧抱着他说:“家卓,我不爱别人,我谁也不爱,你要是不要我了,那给我一个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过一辈子。” “傻瓜。”他叹息。 我们各怀惆乱心事无言地拥抱,在长夜里借着彼此的体温汲取一点点的暖意。 到天微微亮,我短暂地眯了一会。 却又很快惊醒,闭着眼感觉到窗外传来的光亮,身畔的位置是空的,远处的浴室传来水声。 我躺在床上觉得头痛欲裂,迷迷糊糊爬起来走进隔壁衣帽间。 “映映,”过了一会家卓走进来:“怎么起来了?” 他接过我手上替他挑好的衬衣和领带,不由分说将我拉回床上:“我自己来就好。” “家卓,”我叮咛一句:“今天不是要开三季财会吗,晚上又得出去应酬吧,穿暖和一点。” 他低声应:“嗯,放心,乖乖再睡一会。” 窗外夜色浓厚,宽荡的大房子里只有开着的流行音乐台播放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漂浮在空气中:无需等的别要等,庸碌一世无遗憾,人家不费心,亦能恩爱互吻,忘爱自然合衬…… 我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短暂地失了一会神。 晚上家卓有应酬,已经提前知会我他需晚归。 我赤着脚窝在宽大的椅子里,对着电脑修改设计图。 这几天寄出了一些应聘的电邮,在等公司回复的空暇,我从网上接了一些零散的单子,虽然没有什么报酬,可是总不能教技艺生疏。 连续对着电脑工作几个小时,双眼酸涩无比,我关掉电脑起身。 在浴室泡了澡,出来坐在床上,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我握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倚在床头看了一会书,不知不觉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恍惚睡去不过十几分钟,我的心脏忽然猛地抽搐一下,整个人顿时惊醒过来。 我直觉伸手要去摸手机。 心电感应一般的搁在身边的电话同时在这一秒铃声大作。 我抓起来看到屏幕上面闪烁着家卓的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温柔开口:“家卓?” 电话的那头不知为何竟无人说话。 “家卓,是你吗……”我隐隐担忧,咬着唇再唤他。 电话那端依然沉默如海。 我心底焦灼慢慢翻涌而起,我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双耳是否失聪,以至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隔了好一会,我才听到那头传来家卓微不可闻的一个气音:“映……” 我努力凝神仔细分辨,话筒里传来他虚弱的喘气声,彷佛黄昏最后一缕光线中缓缓退去的潮水。 疲惫的,低弱的,无力为继的,丝丝缕缕的,彷佛即将彻底陷入黑夜之中的,呼吸声。 我头脑里轰地一声炸响,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在往下落。 我死死压抑着不让自己显出忧急的声调,只轻声问他:“家卓,你怎么了?” 说话间我已经跳下床冲进衣帽间迅速扯出一件外套穿好。 家卓喘着气挣扎了好一会,我急得将话筒紧紧压在耳朵边。 仔细聆听才分辨出他的声音,低弱不堪的:“映映,你在家?” “是的,我在家。”我站在房间里,手扣在冰冷的窗沿,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咳了一声,勉强地说:“听着,从床头柜的第三层……” 我几乎都听见了他胸腔之中的撕裂一般艰难的喘息。 “蓝色标签的白色瓶子,我在楼下……” 我跳起来扑到床边拉开床头柜,满满一柜都是家卓的备用药,我翻遍几个格子,找到了好几瓶蓝色标签的白色药瓶,塑料玻璃的大大小小好几个瓶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抓起来塞在大衣兜里,旋即往楼下冲。 鞋也不及换,我穿着拖鞋飞奔进电梯。 我一直紧紧握着电话:“家卓,我找到了,我现在下楼,你等我——” “家卓,你坚持几秒——” 我脚下没注意,在电梯卡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趔趄狠狠撞进了电梯。 家卓被我这边撞到金属门的砰然巨响吓到,气息微促地提高了声音:“映映,不要急……” 下一秒,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戛然而止。 “家卓?家卓?”我惊吓得三魂六魄都已飞散。 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下降,我却觉得犹如一世纪那么难熬。 电梯门只打开了一道缝隙,我便奋力挤出,狂奔着冲过走廊,一跃而下几级台阶,看到那辆黑色的卡宴斜斜地停在楼下的花园停车道上。 我扑在车门前,看到熟悉的身影枕着手臂伏在方向盘上,握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整个人——彷佛已经了无生气—— 我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却完全无法控制颤抖的双手拉开车门。 我轻轻地伸手扶起他的脸:“家卓?” 尽管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他脸色坏得还是令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 车内暖气很高,但是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是淡淡青紫,渗出的冷汗打湿了鬓角。 他的领带解开丢在了副驾驶座上,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胸前的衣料一片凌乱皱褶。 我唯恐他已失去意识,连声唤他:“家卓,你怎么样?” 手指略微动了动,我立刻握住他的手,家卓闭着眼模糊应我:“嗯。” 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没有力气说话。 我扶着他起来,身体只略微移动了一分,他随即抬手按住胸口,紧紧皱着眉忍住了痛楚。 “怎么了,胸口疼?”我伸手探他脉搏。 家卓听不到我的话,只喘着气无力地瘫软在我的身上,目光有些溃散,应该是忍受着身体的晕眩和耳鸣。 我迅速地掏出了衣兜中的药:“家卓,哪一瓶?” 家卓勉力挣扎抬眼望了一眼,唇中吐出几个字:“中间,三粒。” 我拧开瓶子倒出药片,放入他嘴巴里,从车前找矿泉水。 我一手托着他的头部,一手帮他轻揉着胸口:“家卓,用一点点力气吞下去。” 他费力地吞咽,终于将水混着药片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却突然咳嗽一声,家卓随即抬手按住了嘴,低头在我的肩上忍了几分钟,努力地忍住了没有将吃下去的药呕吐出来。 我等到他剧烈错乱的呼吸平缓了一些,扶着他在座椅上躺平,从后座翻出毯子盖在他身上。 家卓躺了一会,也许是药效渐渐发作,他脸色稍缓和,虽然还是苍白得厉害,至少没有那么灰败可怕。 闭着眼躺着休息了片刻,家卓恢复了些许力气,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我扶着他的背,家卓坐起倚在我身上休息了一会,睁开眼看着我,勉强对我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没事了。” 我柔声问:“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他轻微摇了摇头。 “那我请医生过来给你看看?”我又问。 他这次面色上明显不悦,耐心全无地打断我:“不要。” 这人生病时脾气真是坏得可以。 我还来不及说话,家卓低声说:“我们回家。” 语罢他就要推开车门,我慌忙拉起他的手,随着他缓缓地朝电梯走去。 不过几步的路程,他走了大约十分钟。 我一手撑着他的手臂,一手刷开电梯门。 电梯离地上升的瞬间,我看到他又不自觉压住了胸口。 我紧张得呼吸都忘记,不禁握住他胸口的手一起轻轻揉着。 所幸几秒钟,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了。 我打开门,家卓强撑着力气走上楼梯,到二楼的客厅外时,人已经站立不住,半个身子倾在我肩上,他高我许多,我抱着他甚为吃力,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半抱半拖着他躺入了睡房的床上。 只是家卓的身体甫一躺平,眉头便又紧紧皱起。 我给他垫了两个软枕,扶着他半躺在床上。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又开始虚弱地冒冷汗,神色痛楚之极。 我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他一身的冷汗,替他仔细盖好被子,然后坐到床边,伸到被中握住他的手,大气地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 躺了一会,他双唇的紫气慢慢褪去,剩下毫无血色的淡白,只是眉头依然紧蹙。 家卓不知是昏还是睡去了一阵,身上舒服了一些转醒过来。 我转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就着我手边喝了一口,然后摇摇头。 我顺手把水杯搁在一边。 家卓倚在床头静静望我,依然是温和清澈的眼神,只是——我望入他眼眸深处,我曾熟悉的湖绿白云倒影的干净眼波越来越寡淡阴暗,然后是大片大片我说不出的哀伤和疲倦。 我将头凑过去:“还要什么?” 家卓没有说话,只凑过来在我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 我对着他浮起一个虚浅的笑容。 “映映,”家卓低低地说:“害你担心了。” 我摇摇头,伸手抚摸他脸颊:“不会。” 刚刚发作的一场病耗尽了他的心神气力,他不再说话,将头依偎在我掌心疲倦睡去。 他平日里的那种沉稳自持的雍容气度放松下来,清峭眉目之间都是满满的眷恋和依赖。 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我们两人的悠缓绵长的呼吸声。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然起身。 “映映,”床上的人却忽然出声,家卓的半个脸埋在锦缎枕中,只看得到苍白的利落下巴。 他的声音依然气力不继,却带了沉沉的郁郁寡欢:“我不值得你待我这般好。” 我面无表情地揪紧了衣襟。 他说完这一句,再无声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待他慢慢熟睡,才将发麻的手臂轻轻抽了出来。 家卓太浅眠,我唯恐惊醒他,走出露台关了门打电话给他的私人医生。 杨宗文电话周遭是大分贝的音乐混着酒瓶碰撞声,他本人语气甚为不悦:“喂?——” “杨医生,你好。”我礼貌地说,脑中浮现那个隐藏在斯文眼镜后有着一双狭长勾魂凤眼的男人——现在医生都这么精力旺盛吗,半夜还在外面鬼混。 “什么事?”他听得是女人声音,语气稍缓:“你是哪位?” “不麻烦你的话,关于家卓的健康问题,我想耽误你几分钟。”我客气地问。 下一刻他身畔即刻安静了下来,只是口气还是懒散的:“你是他老婆映映?” “嗯。”我低声应。 他讥笑一声:“久仰大名,他发病?什么症状?” 我无暇计较他的态度,只努力地回想那令我几乎要我心胆碎裂一刻:“胸口疼痛,呼吸困难,手足厥冷,应该还伴有晕眩和耳鸣。” 杨宗文很快答复我:“他心悸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控制得好死不了。” 我陈述:“他几乎昏倒在楼下车中,幸好及时拨电话给我。” 电话那头的男人毫无同情心:“让他喜欢逞强死撑,迟早受点教训。” 但他又立刻接着问:“现时如何?” “吃罢药,睡过去了。” “让他好好卧床休息,如果没有再发作,没有什么问题。”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倒是跟家卓一模一样。 “杨医生,”我低声细语:“家卓,他身体情况究竟怎么样?” 我几乎是带了恳求的意味了。 杨宗文考虑了几秒,才慢慢地答:“一般般。” 真是该死。 我简直要骂脏话。 家卓身旁的所有人都防备着我。 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那么的无能为力,感觉细细的水流在脸颊落下来。 杨宗文终于叹了口气:“映映,你该明白他体质不算很好,英国那次无疑雪上加霜,肺部的损伤始终是留下了病根,平时一定要做好保暖注意保养,他心血不足的现象是先天遗传的,有时过度疲劳,忧思过重,或者情绪的剧烈起伏,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心悸,如果发作得太频繁,迁延不愈,则有可能会导致更严重心脏疾病。” 我咬住了下唇,想起来那天夜里他因为我的一场胡闹而担忧和震怒的脸庞。 “映映?喂喂?”杨宗文在那端叫:“喂,劳二心爱的Barbie doll,你没有吓晕吧?” “杨医生,如果要照顾好他——请问我平时要注意什么?”我回过神来,不理会他无礼的嘲笑,只简单地问。 杨宗文也放正经了语气:“清淡饮食,少喝咖啡,酒更不允许,控制情绪,少生气,更忌七情过极,还有平时尽量不要让他感冒。” 我心底默记一遍。 “如果你还不放心,”杨宗文对我说,难得的带了点儿安慰:“说服他来我这里做一个详细的心电图检查。”
(二八)
晚上七时,大门的推动的声音响起时,我已经站在玄关的廊灯下。 家卓推门进来看到我,清倦白皙的脸庞微露出笑意:“映映。” 我笑着拉拉他的手,替他打开鞋柜,他低头换鞋。 家卓搁下外套,我们并肩上楼,走进客厅后,我抬手替他解开领带。 “今天工作累不累?”我微微仰着头望他。 “不要担心。”他低下来吻吻我脸颊。 我笑笑不肯说话,倘若再像上次那样他就在我眼前倒下,只怕我真的会崩溃。 家卓语气轻松地安抚我:“苏见被你恐吓一番,连日在二十五楼召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了会,碧禅这几日下午六时准点催我下班。 我终于展颜一笑:“苏见兄办事稳妥,甚得我心。” “嗯,映映——”他笑容加深,看着我一字一字抑扬顿挫:“你说什么?” “啊,没有,”我即刻领悟,搂着他的腰谄媚地道:“我说二少爷每天都早早回家,甚得我欢心。” 他被我逗乐,摸摸我头发上楼换衣服。 我绕进厨房。 刚洗手取出了碗筷出来,家卓出现在餐厅门口,换了深色长裤和亚麻衬衣,外套一件宽松毛线衣,整个人又斯文又干净。 他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神情:“做了饭了?” “早上出去了,顺路买了菜。”我答他:“过来帮忙拿碟子。” 家卓皱皱鼻子,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好香。” 我的手艺完全是临时班底,惠惠做得一手好菜,我经她速成培训几次,然后认真将她所教的菜谱手抄了一份,贴在冰箱上对照着做,花色少了点,所幸的是煲汤学得不错。 家卓不是很经常有空在家里吃饭,但每次都很捧场地将我做的饭吃得干净。 吃完饭家卓要洗碗,我将他推出厨房,他便坐在餐桌旁和我闲聊。 连日来寒流袭港,冻雨连绵不断,我们一起窝在温暖的家里就已觉得万分满足。 晚上家卓进书房看一会文件,出来时我早已缩在了床上,抱着被子对着墙上巨大屏幕上看得专注。 家卓坐到我身旁,我忍不住在掌心中捂了捂他有些凉的手。 他戴着看文件的那副眼镜,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带着微微笑意,任我揉搓了一会然后将手抽了出来。 他走进隔间取衣服,我转头继续看电影。 过了一会家卓擦着头发的水走进睡房,我坐在床上捧着一个盒子吃海苔饼。 我吃得无比欢畅,他只是温和笑笑。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容忍我这样的坏脾气。 “家卓,”我示意他走过来,家卓凑到我跟前,我笑着将一块饼干塞进他嘴巴:“低糖,高维生素。” 他无奈地咀嚼,顺手抽纸擦了擦我嘴角的碎屑。 我爬下床趿起拖鞋去洗手。 给家卓吹着头发时我搁在客厅外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简单悦耳的铃声回荡在屋里,家卓起身走出去替我拿进来。 唐乐昌三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家卓神色未动,只随意擦了擦半干的头发,坐进安乐椅上继续看电影。 他洗澡出来穿得单薄,我起身将一方薄毯盖在了他身上,走出去接起电话。 刚按下接通键,喧嚣的音乐声先传了进来,唐乐昌的声在吵闹中有些模糊:“江意映?” “嗯,干嘛?”我问。 “有空吗?”他情绪有些莫名的低沉:“我在廊桥,出来陪我喝酒。” 廊桥是我们读书时经常去厮混的一间文艺小酒吧。 我暗自疑惑,这家伙受了什么打击,口上却一点也不对他客气:“已经很晚了,你又发什么疯?” 唐乐昌又叫:“喂,出来喂。” 我看了看睡房里的家卓,低声说:“我现在不方便出去。” 唐乐昌声音大得震我耳膜:“喂,你怎么这么没有义气,我又不要你做什么,出来陪我坐一下。” 想起他这么多次在我失落时的陪伴,我不禁有点内疚,放低了声音:“唐乐昌,明天好不好,真的,我现在——” 我话还未说完,电话断了。 我望着黑暗下去的屏幕,无奈地转身走回去,家卓转头征询地望着我。 我望着他笑笑:“是唐乐昌,不知在哪里饮醉了。” 家卓不做声,只点点头:“嗯。” 我心底有些不放心,轻声道:“我再打过去问问。” 我再拨过去,电话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反反复复响了好久。 终于电话接通,先是一阵的玻璃碰击的清脆声响,然后那边有人说话:“你好,这伙计喝醉了。” 我不禁皱眉,我认识的唐乐昌从来都是小人得志的猖狂形状,怎会也有借酒消愁的时刻。 那边兴许是吧台酒保,听得到是年轻女子声音致电一个半夜买醉的男人,语气都暧昧起来:“你是他家人还是女朋友?” “都不是。”我答:“他怎么了?” “已经醉到男女都无识分,只是一直打电话给你。” “我没空理会他,帮他叫计程车。” “小姐,请勿吝啬一点同情心,”酒保半真半假地调侃:“他烂醉如泥,无人理会我们即将他扔出大街。” “喂喂——”我忙不迭叫。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我拨过去,只是再无人接听。 家卓一直看着我。 “家卓……”我望望他,咬着唇低唤。 “这么晚,你一定要出去吗?”他已经先开口。 我低下头,的确是不太放心,我不认识唐乐昌的其他朋友,如若他真无人理会恐怕我也会有点良心不安。 我干脆站起来:“我去看看,替他叫车,马上就回来。” 家卓一时没有说话,按着眉头低咳一声。 我怕他生气,小心地陪笑脸:“我很快回来。” 家卓叹了口气,起身替我找外套。 我穿好衣服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你早点睡。” 家卓走到衣帽间右边,一边拉开衣橱一边问:“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急忙否决,他一日下来工作劳累,晚上再冒着冷风奔波,要是受寒生病,我岂不是罪该万死。 他也不坚持,陪着我下楼:“小心点。” 我不敢回头望他,只感觉得到他淡淡的目光一直随着我打开大门,走进了楼梯间。 我下楼去叫了辆街车直奔廊桥。 穿过门口的绿色的藤蔓走进去,酒馆里灯光迷离,一支小乐队在上面演奏不知名的怀旧歌曲。 唐乐昌趴在吧台的桌面上,手上还握着一个酒杯。 我大步走过去,跨上高脚椅子,一把推了推他:“喂,唐乐昌。” 身畔的男人动了动,转过头望望我,眼底闪过一抹欣喜,嘴角却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来的吗?” “我以为你被人剥光丢街,特地来围观。”我没好气地答,我有些纳闷地看着他,脸颊和嘴角似乎有几处淤青。 唐乐昌依旧意态潇洒地牵起一个笑容:“你这么想看我剥光?” 我狠狠拍他脑袋。 “唉——”唐乐昌眉头忽然皱了皱眉头:“轻点儿。” 昏暗的灯光下,他神情有些惨淡。 “你干嘛了?”我问。 “没事,”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吧台上:“既然来了就喝点吧。” 他转头吩咐:“阿paul,给这位小姐上杯酒。” 我看着他:“还喝?你不是喝醉了吗?” 唐乐昌说:“笑话,我什么酒量。” 我恼火:“那刚刚接我电话说你烂醉的是谁?” “刚刚我上洗手间,我怎么知道谁接了电话?”唐乐昌似乎不知情。 下一刻我们齐齐转头一起瞪那个酒保,那挑染一头蓝发的英俊男人又无辜又暧昧地笑。 陪着唐乐昌喝了几杯,既然他没事我打算告辞,他也不反对,结账和我一起走出了酒吧。 外面冷风呼啸,已经过半夜。 路灯明亮照耀下,我才发现他脸上狼狈糟糕,眼角也肿了。 “你脸怎么了?”我觉得他今晚一直很不对劲。 “磕了一下。”他无所谓笑笑。 “破相了。”我取笑他。 “随便了,”也许酒精作祟,他口气随便了几分:“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我瞥了他一眼:“你女友太多,怎轮得到我上位。” 他微微苦笑。 我们顺着台阶走下,唐乐昌走得很慢,还剩最后两级,他忽然一个踉跄,我匆忙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 他一时控制不住,痛叫出声。 我低头看到了他棉衣的袖口渗出的点点血迹。 我惊诧:“哪里受伤了?” “没事。” “去找个诊所包扎一下?” “没必要。” 我不耐烦:“那回家去,你家在哪里?” “家?”他讥笑一声,面色一缕凄凉:“我在这里没有家。”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乐昌转过头,倔强地走进阒寂无人的深冷长街。 我跟在他身后,走过了两条马路,脚都酸了:“唐乐昌,如果你预备走到天亮,你自己玩,我不奉陪了。” “陪我再呆一会。”他语气露出一丝哀求。 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么狼狈的他,只好快步跟上他。 “江意映,”唐乐昌和我静静地走了一段路,才万分不情愿地开口告诉我:“我可能不久要出国了。” “这么快?”我是一早知道他预备出国的,但是真正听到还是有些惊讶:“申请好了学校了吗?” “嗯,可能读乔治敦。”他凑过来:“就当陪我最后一个晚上。” “我冷死了。”我忍不住抱怨。 “找个地方喝杯热饮。”唐乐昌答,随即往前面走去,他也不管我跟不跟上来。 我跺跺脚,恨恨地咬牙随着他挤进计程车。 下车时家卓电话进来:“映映,还在外面吗?” “嗯,”我含糊地答:“可能要晚一点。” “这样。”家卓未说什么。 我软软的说:“你先睡好不好,我晚一点就回去。” 家卓嗯了一声,收了线。 唐乐昌在我身旁,眼神一直地望着我。 我们在路边的一间二十四小时咖啡馆坐了下来,我往窗外望去才发现我们到了鑫泽区中心,对面街口就是劳通银行总部,高耸的大楼在夜色中闪着的幽幽的光芒。 服务生看到顶着一张肿肿的猪头脸面无表情地诡异飘入的唐乐昌,神色抖了一抖,立刻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坐下来再也不愿动,只管对唐乐昌道:“美式拿铁,谢谢。” 唐乐昌点点头,朝前台走过去。 “晚上好。”店员机械礼貌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唐乐昌开始讲英文。 我也是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每年的假期大半时间都是在国外度过的。 柜台前的女孩子笑容露出了甜美笑容:“sure, what can I do for you?” 这姑娘应该是附近高校兼职大学生,英文讲得不错。 “Grande Caffe Americano and Duppio Espresso. ” “for here or to go?” “Here.” 唐乐昌望着那个柜台后的女孩子,一手撑在台上,笑得风流倜傥:“I just thought you should know that you have a really nice smile。” 女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趴在桌面上笑得气结。 这人都落魄至此还保持着无时无刻的幽默感。 我喝了几杯咖啡,又吃了三文治。 已经是凌晨三点。 我开始觉得困,唐乐昌喝了一杯咖啡却来了精神,拉着我陪他聊天。 我敷衍了他几句,倒向桌面:“我困了,让我趴一会儿。” 唐乐昌不满地推了推我:“喂,春宵苦短,你就打算如此搪塞我?” “别吵我!”我挥手拍掉他的手,唐乐昌忽然嘶地吸了口气。 我看到他眉头打结,忙问:“我撞到你伤口?要不要紧?” 他摇头:“皮肉伤而已。” 我问:“谁打的?” 他耸肩:“我爸。” 我点了点头:“哦,原来执法者喜爱动用私刑。” 唐乐昌问:“你知道我爸是谁?” “偶尔听说。”我平淡地答。 “嗯,”他也不奇怪,只顺着我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你或许没有听说,我是他私生子。” 我眼神微动,原来如此。 我此前也一直有所揣测,媒体写出来的本市司法院长乃政界楷模,工作兢兢业业一身清廉,家庭生活幸福和谐,唯一的女儿已经出国留学。 唐乐昌自然是随母姓,母子俩注定只能躲在大众的视线范围之外。 我想要开解他:“终究是父子,何事闹到需要动手?” 唐乐昌道:“我与他争吵,我骂他无良无德,执法犯法,贪污受贿,玩弄女人。”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父子关系的确敏感,我说:“于是招来一顿狠揍?” “他气得大骂我是孽种。”唐乐昌答:“是啊,拜他所赐,我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孽种。” 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眼角却闪过泪光。 “喂,你……”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不用安慰,”他无赖地靠过来:“借我抱抱就好。” “不要。”我马上推开他。 唐乐昌放开我,露出一抹无奈笑容。 搁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我拿过来,是家卓给我发信息:映映,我先睡了,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家卓处事方式一贯简洁利落,他是很少发信息的人,不知道他如何踌躇等到了现在,已经是凌晨的四点多。 我的心疼起来。 唐乐昌看着我的神情,忽然开口:“江意映,你知道吗,我有时真的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我还沉浸在思绪中,不解地抬头看他。 “遗憾太晚遇见你。”他的目光静默:“当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心,已经是满的了。” 我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他。 唐乐昌在凌晨时分终于对我说:“映映,我昨日在老头子那里见到一位你的熟人。” 他语气有些悚然,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唐乐昌的声音清楚地传来:“我父亲在私家别墅接待的是令夫兄,劳家骏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谢谢姑娘们回来。
(二九)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亮起,我已经困倦得不行,唐乐昌提议吃了早餐送我回家。 我的手机在凌晨时分没电,我问换早班的侍应生借到了型号合适的充电器,将手机插在卡座上开了机。 滴滴的声音不断响起,有几通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我看了一下,都是家卓的。 还未来得及细看,电话几乎是在同时进来。 苏见的声音是我熟悉的温文和气:“映映,为何一直打不通你电话?” 我答:“抱歉,没电了。” 苏见说:“劳先生很担心你,今早上开例会之前还打你电话,你知道,上次在酒吧出了那件事,他……” “我没事,”我答:“他在哪里?” 他客气地说:“他现时在会议室,你一会儿打个电话给他。” 我答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唐乐昌见我呵欠连连:“我送你回去吧。” “嗯。”我点点头,懒懒的不愿起来。 一会电话重新响起 我看了一眼号码,接起来问:“苏见,还有事?” 才相隔不过几分钟,苏见这次的语气却异常严肃:“江小姐,你在何处?” “外面一间咖啡馆。” “我派司机马上接你回家,请你保持冷静。” “怎么了?”我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是劳先生——”他迟疑了一下。 我绝望地望了一眼的对面的唐乐昌,瞬间明白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苏见语气紧急,措辞也不容他多做斟酌,只直接说:“刚刚高院检署过来,要求劳先生配合调查一起经济案件。” 我拔腿朝外面冲了过去。 跨下台阶时,我双膝发软,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唐乐昌伸手拉住我:“你小心一点。”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沿着马路一路奔跑,冲过车流和斑马线,朝街口对面劳通的总部大楼狂奔而去。 我看着眼前一片人声鼎沸的劳通银行大楼,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不知为何竟有大批媒体得知消息堵在劳通大厦的广场前,还一直有采访车不断驶入。 远处高高台阶上的大厅,大批保安已经出动,挡住了蜂拥而至的记者。 我听到身边的不断交谈声:“是劳家卓?消息确定吗?” “怎会是假,刚刚东方财经已经有人亲眼见到,据说只可惜没有影到图片。” “现时劳通有人出面没有?” “还未见,似乎措手不及。” 外景女主播声情并茂:“主播好,各位观众大家早上好,现在我是在劳通大厦前,劳通银行今日爆出丑闻,劳通银行亚洲总部在对金匠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森海豪庭项目发放按揭贷款过程中,累计有约6.4亿元巨额资金因虚假材料申报形成风险,其中涉及十二名高级管理人员有受贿嫌疑,其中包括劳通集团亚洲区总裁劳家卓先生,相关部门已经涉入调查,据悉劳先生今晨已经被检察机关带走,鉴于劳通银行与银江公司的上市案已经进入关键阶段,因此这次会否对此次合作产生影响,以及事件对会不会波及今早开盘后劳通的股价,本台将为你追踪报道。” 我处在这一片激动莫名的人潮中,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 唐乐昌用力拽着我的胳膊:“你冷静一点。” 这时司机打我电话:“映映小姐,你在哪里?” “我在劳通门口。” “好,我现在不方便开劳先生的车,我过去接你,车牌是SU202,请你稍等。” 唐乐昌一直跟在我身旁,直到司机将车开到了车道旁。 我匆忙和他道别,拉开车门上了车。 “徐哥,怎么回事?”我急急地问。 “我亦不知。苏先生急召我,我也是刚过来。” 我在车上开始拨电话,家卓的,苏见的,朱碧婵的,一律无人接听。 我六神无主之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林宝荣。 林宝荣电话一直占线。 一会,她打回给我。 “大姐……”我还未说话,已先哽咽。 林宝荣声音干练镇定如昔:“映映,我正要找你,请你放心,老爷子已经在公司,家卓的事有人会处理。” “究竟怎么回事?” 她说:“不要太担心,没什么事。” 我勉强平定心神:“谢谢大姐。” 林宝荣放低声音:“苏见现在不方便接你电话,待他下班后请你与他联络,号码是83615106。” “好的。”我低声应。 林宝荣挂断了电话。 我在深夜才一间公寓见到了苏见,屋中还有几位劳通的高层。 “映映,”苏见将我引入:“先进来坐一坐。” “他如今在哪里?”我呼吸都艰难。 苏见给我倒了一杯水:“律师还在检署,晚一点会过来。” 我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努力使慌乱的情绪平静:“是为了什么?” 这时电话响起,苏见望了一眼,张彼德走去接起。 “映映,情况还好,不用太担心,”苏见对我说:“起因是金匠公司海景别墅的案子,上周董事会对家卓的投资有质疑,不知谁将我们内部账目供了出去,这个地产项目家卓跟得很紧,不会有太大问题,现在我们没有料到银监会涉入调查,年初开始监管部门对商业银行风险的监控力度在加大,存贷比控制和存款准备金率都管得很严,这个项目前期的投入资金过于巨大,这也是董事会质疑的地方,偏偏大少前几日找借口调走了亚洲总部的大笔现款,现在亚洲回笼资金不足,如果监管部门拿这点发难,事情可大可小。” “那怎么办?”我心急如焚,听得一知半解。 “老爷子总不至于不管,但假如大少插手的话,变数还是很大。”苏见一向温文的脸孔也见了烦躁:“家卓在传媒和公众形象一贯良好,外界对他接管劳通也持乐见态度,如果此事处理不好,他的信誉度恐怕受损。” 这时有人敲门。 “郑律师。”苏见站了起来。 一个中年男子正提着公文包推门进来。 他坐进沙发中:“苏见,给我拿杯喝的。” 苏见应了一声起身,张彼德走回来拍拍坐着那几位年轻男子的肩膀:“小姜,你们先回去吧,没什么事。” 屋中的人起身告辞。 苏见回来时,房间里中余我和张彼德两人。 “老郑,他还好吗?”张彼得问。 那律师掏出手帕擦了擦发亮的脑门,松了松领结才道:“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上头来了通知,据说要彻夜调查,精神恐怕不会太好过就是了。” 我似乎看到四面惨白冰冷的墙壁,头顶亮得刺眼的灯光,心理上还要高度防备的忍受着整夜的煎熬……他昨夜一夜没睡好,身体怎么受得了……我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 张彼德站了起来:“映映,我让司机送你回去休息。” 我抽出纸巾擦干眼泪:“等一下,如果是江氏储入,会不会有疑问?” 苏见神色一亮:“江氏的资金一直都是在劳通流通,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忍着抽噎,说:“数目大概需要多少?” 苏见迟疑了一下:“映映,劳先生一直不希望你卷入劳通公事……” 张彼德拍了拍苏见肩膀:“如今非常时期。” 苏见考虑了一下,也不再反对。 我点点头站起来:“我回家去问问爹地。” 江家大宅依然灯火通明。 汽车刚刚停好,爸爸就迎了出来:“映映,一直在等你,现在事情如何?” 一家人都还客厅等着,奶奶神色焦急地拉着我坐了下来:“怎么样了?” 连累长辈担心,我甚为愧疚。 我直接地说:“爸爸,存款准备进率不足,家卓需要回笼资金。” 爸爸直接指示下属:“将江氏所有可用资金转入劳通亚洲。” 我不禁哭出来:“爸爸,谢谢你。” 爸爸抚摸我头发:“我女儿幸福最重要。” 第二天一早,林宝荣亲自出面应对媒体。 劳通大厦二楼奢华的宴会大厅,本城数家重要报刊媒体持特别证件进入,记者会上的林宝荣妆容宜人,笑意盈盈,摄影记者都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特写。 林宝荣笑着说:“关于金匠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森海豪庭项目,劳通亚洲所经手的所有按揭和房贷手续都是正规的,更不会形成烂尾工程,稍后金匠集团同仁将会就此事召开一个记者会,敬请各位传媒界的朋友帮忙关注。” “至于劳家卓先生,各位的报道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检察机关只是有些事情请副总配合调查,当然劳通银行的管理层更加不存在任何收受贿赂现象,感谢各界的关心。” “我相信为了金融市场的稳定繁荣发展,政府会给商业银行一个公正公平的信贷环境。” “在此次记者会之后,希望各位媒体朋友据实报道,”林宝荣依旧笑得大方得体,却带了几分冷意:“我们将保留通过法律手段维护公司形象的权利。” 镜头带过去,整个劳通银行总部秩序井然,职员神色平静,高素质的危机应对让人心生佩服。 局势正在好转。 我情绪却完全紧绷,一整夜无法安睡,心神不宁地等在家里。 下午时分,检署高耸大楼的门前。 经局长亲自将家卓送至门口,两人风度翩翩地握手,笑对镜头。 局长笑得诚恳万分:“感谢劳先生的通力合作。” 家卓微笑着说:“不客气。” 大批的记者涌上前采访,家卓未发一言,只在律师和助理的拥簇下,快速地上了汽车。 这时金匠公司报道已经出来,别墅工程首期顺利开盘,一派欢腾昌盛景象。 这一仗干得真是是漂亮。 苏见给我打了个电话:“映映,他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嗯,”我低声说:“我明白。” 苏见说:“他没时间给你打电话,别太担心。” 晚上八点多,我从落地窗外看到一排闪亮的车灯在楼下花园车道闪烁,即刻从沙发上跳下来冲了出去。 我跨出电梯时,几台车子正好停在楼下。 苏见率先走了下来。 司机走到中间的那辆车,躬身拉车门,家卓从后座跨出,我隔了一小段距离看过去,他除了有些倦容,看起来倒还好。 只是他下车时已经有些站不稳,张彼德伸手扶了他一把。 我觉得眼眶滚烫,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微笑。 他露出轻浅笑意叫了我一声:“映映。” 家卓轻轻推开了彼得的手,站定在台阶上。 我这时才看到了后面还有一辆车驶进来。 司机躬身上前,将老头子从车中迎出。 我上前打了声招呼。 老爷子一头银发疏得一丝不苟,嘴角抿出威严纹路:“映映,陪老二上楼来。” 下属拥着老爷子往前走。 我站到家卓身旁,挽住他的手臂,他轻轻靠我身上卸了一些力。 走进客厅时,老爷子也不坐,只是直接地问:“在公司不方便说,到底怎么回事?” 家卓站在他身前,沉默以对。 老爷子皱眉:“你做事一向严谨,怎么会牵扯到受贿?” 家卓淡淡地道:“我以后会更加仔细。” 老爷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家卓不温不火,却仍然道:“我不清楚,查一下。” 老爷子额角一块褐色寿斑跳了跳,又看了看家卓,终于还是忍住了,只简单地问:“脸色差得很,里边为难你?” 家卓忍不住轻咳一声道:“还好。” 老爷子说:“家骏签下银江的案子后,他妻儿都在本埠,他回来接我班子,我调你去香港。” 屋内突然一片寂静。 张彼德脸色微变,按捺不住超前跨了一步,苏见连忙一把扯住了他。 家卓平和地说:“我听从公司安排。” 老爷子点点头,抬脚朝外走:“好好休息。” 大门关上的一刻,家卓轻轻呼了口气,身子骤然一晃。 我伸手搀住他,他身子已然支撑不住。 苏见急声道:“映映,扶他坐下来。” 家卓一手扶着我的手臂,一手撑着沙发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家卓——”我慌忙道:“怎么了?” 他握着我的手,露出一个微弱笑容,抬手按着额头,闭着眼轻吸了口气。 好一会他才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仍站在客厅里的数人:“都坐下来吧。” 苏见几人坐在了沙发上。 杨宗文将手上提着的箱子搁在了客厅茶几上,一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简单地说:“躺下来。” 家卓抬手阻止他:“只是有点累,宗文,没什么事。” 苏见忍不住问:“是谁签的调查令?” 家卓语气很低,显出了一丝幽冷:“周煜国。” “有没有问出你什么?” “没有,”家卓靠入沙发深处,倦倦地说:“他们没掌握什么实质性证据。” 我斟茶出来,听见他们还在谈公事,他熬了这一天一夜,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 家卓站起来:“上楼书房说吧。” “等一下,”杨宗文喊住他:“家卓,你最好先打一针。” “宗文,辛苦你,你回去休息吧。”家卓说。 “我也很忙,你要是半夜生病自己叫救护车。”杨宗文毫不客气。 “没有这个必要。”家卓说,不带任何情绪。 “脉搏迟缓,血压很低,是不是还伴有胸口持续性闷痛?杨宗文不耐烦地道:“你要是想现在就倒下去,你就继续死撑。” 家卓冷着脸不理会他,朝楼上走。 “家卓——”苏见劝不住他。 “先让医生看看吧,”张彼德站在家卓身前:“你老婆昨天担心你身体,哭得梨花带雨的……” 张彼德捅捅我:“小映映,再哭哭。” 家卓转头瞧着我,面上露出温柔神色,牵住了我的手:“对不起。” “你们先在客厅坐会儿,”杨宗文趁机马上道:“映映,给他喝点温水。” 我从厨房上去时,家卓躺在二楼的沙发上,杨宗文给他挂点滴。 家卓接过我手中的杯子喝了几口水,伸手摸摸我脸颊:“映映,你先去休息一下。” 我放下杯子,看了一会他的脸,将他扎着针的手小心放好,然后绕过他的肩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好了,”家卓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肩膀:“没事了。” 我吻了吻他的脸庞,为了不妨碍他们,我进卧室去。 一会我走出来看他。 家卓对我招招手,示意我在他身旁坐下:“苏见他们自作主张了,无论如何,替我谢谢你爸爸。” 我问:“家卓,怎么会无缘无故调查你,究竟是谁做的?” 他咳了一声:“映映,已经过去了。” 我定定望着他:“别瞒着我,是大哥是吗?” 他皱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低着头不说话。 家卓转头望着他的下属,低柔的嗓音:“彼德?” 张彼德耸肩:“不是我告诉她。” “是唐乐昌告诉我,”我坦白地答:“他说他父亲接待过大哥。” 家卓眸光料峭清寒:“唐家公子对你还真是言无不尽。” 他不再和我说话,只转头吩咐苏见:“去我书房,左边第二排上面的抽屉。” 苏见面有疑惑,但还是点点头起身走去书房。 苏见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封面笔记本。 家卓点点头示意,张彼德接过来翻开,脸上疑惑,抬头看看苏见。 苏见凑过来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变了。 张彼德更是双眼发亮:“老天,这样的资料怎么会在你手上。” 家卓缓缓地说:“周煜国的妻子李竹的移民申请已经批准,她已经准备和女儿定居海外,她娘家背景本来就显赫,周煜国对妻女冷淡,据说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来都是和情妇一起住,恐怕她也已经是忍到了极限。” “劳家骏逼人太甚,”家卓看了我一眼,复又转头望着茶几上一杯冰水,低幽的声音掠过杀意:“没有必要再手下留情了。” 我看了一眼苏见摊在桌面上的笔记本,双脚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上面写着的不过是一些普通的阿拉伯数字和凌乱的字母符号。 那是——周煜国任职期间的交易和受贿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老二开始反击,俺开始勤快,吼吼。给我留言吧,不留言就霸王票嘛。
(三十)
接下来的一周,劳通高层剧烈动荡,家卓撤去了首席财务顾问的职位,只负责亚洲区的行政工作,总部的几个部门也换上了新的经理。 公司里已有人提前跟家骏祝贺。 也许是公事烦乱,家卓这几天神思不属,情绪很差,有时下班回来就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沙发内直到深夜,我若是打扰他,比如坚持让他吃饭或者休息,有时吵得他烦了,他面露愠色已经是非常忍耐的口气:“映映,让我自己呆着。” 我只好无奈地走回房间去看效果图,前段时间爸爸要求我回江氏工作,并答应我只要我回去帮忙,他会听取我的任何意见。 我身下的两个弟弟都还小,我实在拗不过一个父亲的轻声下气。 我在一个底层的设计部门做事,刚刚开始工作要忙的事情也多,可能对家卓也有些疏忽。 我试图和他沟通,但他总是轻描淡写将我敷衍而过。 一次夜里他不知梦到什么,骤然从噩梦中惊醒。 我也跟着醒来,给他拭去一头的冷汗,温柔地说:“家卓,放手好不好,我们搬去香港。” 他无言以对。 我将手指放入他的掌心:“家卓,只要我们在一起,不是那里都可以好好生活吗?” 沉默好久,终于他低声说:“映映,抱歉。” 我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只握住他的手:“再睡一会吧。” 周末家卓去北京出差,苏见早上过来,来送他去机场。 我在楼下厨房煮早餐,苏见走了进来。 “要不要吃一点?”我问。 “吃过了。”苏见说。 我看了他一会,开口问:“你有事情要和我说?” “嗯。”他露出赞赏微微笑,坐在餐桌旁。 我将煎好的蛋放在桌上,倒了一杯牛奶:“几点的飞机,他还没有下来吃早餐。” “不急,还有时间,”苏见忽然说:“映映,他这段时间不太好照顾吧。” “胃口极差,脾气极坏。”我直言不讳。 苏见缓缓地说:“映映,你知道,有些人是这样,他的人生为了一个目标而日夜不休地辛勤奋斗,而当这个目标即将达成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或是别的事情,令他对自己的原本确信不移并为之苦苦坚持目标的产生了怀疑,那么,他是不是会非常的迷茫。” “我的本意并是如此。”我想了一会,轻轻说。 “但你令他动摇。坦白说我亦不明白他到底在困扰什么,但这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 “映映,他这几年据时隐忍,他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时候收手。”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才轻轻说:“我明白,对不起。” 苏见诚挚地说:“谢谢你。” 家卓三天后从北京回来时,我去接他的飞机。 我们开车去吃饭,几十层的旋转餐厅之上看得到城市的灯光一片流光溢彩,菜上到一半时他接电话。 “嗯,刚下飞机。” “和映映在吃饭。” “今晚直接回家了,有事电话说吧。” 那端苏见说:“北京的事情怎么样?” 家卓平和地说:“一切顺利。” 苏见问:“那周煜国……” “不必再理会他,”家卓淡淡地说:“周某人不会在这个位子坐太久了。” 我捏着汤匙的手轻轻一颤,抬头着望家卓。 家卓对上我的视线,推开手边的玻璃杯动身离席。 我低头专心喝汤,安静之中听到苏见声音:“碧婵昨日递了离职申请。” 家卓微微惊讶:“是她?” 他站起走到玻璃窗边。 “这么说,账目的事,以及前几次,也是她?” “她做事一向小心,若不是这一次大哥松懈,她也不会留下把柄。” 我怔怔地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白衬衣配黑西装长裤,衬着玻璃窗外琉璃灯火,如一幅秀硬的光影素描。 家卓安静,思考几秒,然后说:“我给她签字,让她走吧。” 他又静静听了一会,才低低说:“马这人空有野心不足为惧,其他高管呢?” 过了几分钟,家卓说:“嗯,那先这样吧。” 他回到餐桌旁,对我歉意笑笑,以优雅姿态铺开餐巾。 我们吃晚饭回到家,他坐在客厅对着手上的电脑。 我洗了澡出来已经很晚,我依偎到他身旁:“家卓……” 他亲亲我脸颊:“先睡吧。” “嗯。”我吻吻他,独自走进了睡房。 我听从苏见的话,不再过问他任何公事,每天按时下班,只关心他是否衣暖食好。 家卓却回得很晚,也很少和我说话,整夜整夜呆在书房。 一夜,他扭开书房的门,我正好坐在客厅:“家卓,怎么了?” 他看到我,目光愣了一下,才说:“没什么。” 然后又转身走了回去。 就是在那时,我恍然意识到他在避开我。 也许如苏见所说的,我变成他的麻烦,于是他不愿再应付我。 但我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偷偷躲起来难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一日结束工作后,我去家卓的公司等他下班。 他从会议室出来见到我待在他的办公室,回头望了望隔间的助理室,张彼德正好走出来,朝他摊摊手。 他走了进来,关上门,脸上并无笑容。 “映映,怎么过来了?” “我今天过来看样品房,刚好在这附近就过来等你,下班没有?” “一起吃饭好不好?” “你等等。”他埋首签了几份文件,然后按电话:“丰年,请告诉曹先生明天再来,取消晚上的应酬。” 我有些局促,站了起来:“你晚上还要事要忙吗,没有关系我先回家……” “不要紧,”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起身拿了外套,对我说:“走吧。” 家卓和我一起下楼,电梯直通底层车库。 他将车驶了出来,警卫刷开门卡,车子开出劳通大厦,直接转上了仕径大道。 家卓手搭在方向盘上,淡淡地问:“想去哪里吃?” 我想了想:“都好,我上了一天的班,饿死了。” “海鲜好不好?”家卓说,语气带了点儿温柔。 “好。”我应了一声。 他转头专心开车。 我坐在位子上,忽然看到座椅的缝隙中有一个闪亮亮的物品,我一时好奇伸手进去,将它掏了出来。 拿出来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我尴尬地看着它——金属外壳闪烁着水晶光泽,露出嫣然粉红色,一管迪奥的魅惑唇膏。 家卓眸光转过来,不动声色地伸手拿过,丢进了车前的置物箱。 我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他的手已经回到方向盘上,修长手指熟练转动,车子流畅地右转,滑过繁华喧闹的街市。 快速倒退着的林立商铺熙攘行人,衬着车内的相对无言,如同一场彩色的默片。 我开始觉得心里有虫子在细细地啃噬,手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绞紧。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望了望他。 家卓只专心注视前方路况。 一顿晚饭吃得心绪万端,我实在没有心情,丢下汤匙站起来:“回家吧。” 他随着我起身,签单离开,并没有多余一句。 走进家里客厅时,我望着他身影,忽然觉得酸楚难当。 “家卓……”我喊住他,眼泪突然落下来。 家卓看到我的泪水,不耐地皱皱眉:“只是一个客户不小心落下的,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慌忙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冲进衣帽间关上门,扯了一件衣服捂住嘴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我知道不该多做猜疑,但却无法避免灰色的情绪,还是觉得非常的伤心。 第二日上班跟着设计师外出,春天的气候已经渐渐转暖,我穿了一件单薄的毛线开衫,谁知早春的野外寒风料峭,到半路更是开始飘起细雨,我吹了半天冷风,下午回到办公室,觉得有些昏昏噩噩,坐在我隔壁的安琪凑过来:“映映,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摸了摸我额头:“好烫,你发烧啊?” 怪不得我觉得脑袋昏沉。 我向主管请了假回家,自己找点退烧药吃了然后躺在床上,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家卓回来。 凌晨过后,我的意识就有些渐渐模糊了,我身体一向健康,但那一次烧得严重,我头痛欲裂地在床上不断地翻来覆去,四肢沉重似铅,浑身难受得要命,黑漆漆的巨大房子里死寂无人,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我受不了开始哭着开始叫家卓的名字,但一直没有人应我,我只好将头埋进枕头小声地啜泣,意识溃散地叫妈妈。 我觉得那么的无助,一直哭一直哭。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按住我的手背,麻痹的刺痛感传入皮肤。 然后有人抱着我,清凉的吻,一下一下地落在我的额头。 我醒来时,门外的缝隙投进一点点光亮,房间里很安静。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推门进来:“江小姐,有没有好一点?” “烧已经退了,”她过来给我换:“我是杨医生医院的护士,你要是还有不舒服,我请杨医生过来。” 我又睡了过去。 家卓晚上回来,抚摸我头发:“有没有好一点?” “嗯,”我低声说:“我想洗澡。” 他柔声哄我:“等明天好一点先。” 他拿来毛巾,解开我的睡衣,替我擦拭身体。 我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柔软的毛巾擦过我的额头、脖子,然后家卓伸手托住我的身体,将手伸进我黏湿的后背,房间里陡然开始发热。 我扯掉他的衬衣,搂住他的腰将他往下拉,蛮狠地开始吻他。 一分钟之后,家卓扔下毛巾,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抱起了我。 我请假两天,然后又接着是周末休息,家卓每天都回来陪我。 他在楼下厨房煮白粥然后端上楼来,然后一起吃晚餐,我看着他挽着衬衣的袖子为我进进出出,连我打针的手背有些青肿我稍稍抱怨了有点痛他也紧张得要叫杨医生,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生病也可以是一种幸福。 一个礼拜后,家卓直接换掉了那辆车。 那日他过来载我下班,我吓了一跳:“家卓,为什么要换车?” “开得腻了,”他手撑着车门淡淡地说:“上来吧。” 我坐在他的身旁,左看看右看看车内的装置:“嗯,好新好漂亮。” 正好经过江湾大桥,家卓伸手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手刹上。 车子在半坡中有些堵车。 他手心微微温暖。 “唔,趁着它这么新,这样好了——”我自言自语。 家卓分神看看我。 我从包包中摸了出了一张贴纸,然后利索地撕下胶布,把那张粉红的卡通贴在椅背上。我盯着贴纸看了几秒,然后伸手进包里又摸出了一支签字笔,然后大笔一挥,签上了我的名字。 家卓实在忍不住,伸手捏捏我脸颊,笑出声来。 我指指椅背上的签名,说:“我的。” 他握着我的手说:“好。” 我们似乎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但我每天见他次数却渐渐变少,他只说工作忙碌,一周里倒有两三天要出差的,只是偶尔见到,他却待我温柔如昔。 天气好转,四月风暖云清淡,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每日朝九晚五,工作进展顺利,除去心底的惶惑,其实一切都好。 我已经准备好睁眼看命运光临。 周五的夜晚惠惠打电话给我,说她有一个时尚派对的酒会邀请函,问我要不要一起过来玩,那个牌子的衣饰我碰巧一直都还算心仪,于是惠惠喊了唐乐昌和一个我们大学时的同学,她带上了杨睿逸,我们几个同学去凑个热闹。 我们碰面时,惠惠悄悄问我:“你家劳先生呢?” 我摇摇头说:“他忙。” 家卓已经两天不在家。 惠惠点点头,也不多说,因为我们已经走到了入口的红毯处。 派对设在一个五星酒店,我抬头看到梦幻闪烁的灯光点亮了巨大的品牌标志,场馆外的红毯尽头一块是巨大的红色Shooting Board,是供媒体拍照采访的专区,我们经过时还早,上面空荡荡的。惠惠带着我们从记者采访通道进入,我们走进酒店时,可能开始有明星来到,楼下不断传来粉丝的尖叫。进入会场后,惠惠跟着同事工作,我们几个人浑水摸鱼四处闲逛,主办方慷慨大方,典雅烛台里燃烧着数十支摇曳烛光,主场T台上更是美轮美奂,秀场后的餐宴是摆成花朵形状的深海鱼子酱,有机烤洋芋,和杯状的精致点心,现场都是欢声笑语,客人们香槟跟水一样的喝。 为了应景我简单穿了一件褶纱裙子,但高跟鞋穿久了还是不太习惯,我其实兴致还好,但见他们玩得兴高采烈也不好提前走,待到尽兴已经是临近凌晨,惠惠结束了工作后也跟过来和我们一起,人潮拥簇着大大小小的明星往外走,我们落在后面聊着天慢慢走下楼,惠惠忽然回头喊我:“映映。” 我正和唐乐昌说话,听到她声音抬头的那一刻,已经看到了家卓。 他身边陪同着苏见,正和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并排从另外一侧楼梯走下。 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许是刚刚饭局下来,都是喝得脸上通红。 家卓客气笑容,正和旁人寒暄,若有似无地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转开了视线。 我身畔几个人嘻嘻哈哈,走过了他们的身边。 我和他擦肩而过,并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我们走到大堂,我给他打电话。 家卓过了一分钟才接起,听筒里他身边是一片安静了。 我问:“喝酒了吗?” 他声音低沉平和:“还好。” “准备结束了吗?” “嗯。” “那我在门口等你。” 我挂了电话对他们笑笑:“你们先回去吧。” “噢……”惠惠拉长声音,暧昧地笑。 唐乐昌神色却有些认真:“确定不需要我送你?” 我摇头:“不用。” 惠惠返身过来拽着他:“喂,唐乐昌,走吧你。” 我目送着惠惠拦了车,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计程车开走。 再回头时,家卓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那个矮胖的男子笑着说:“劳先生,多谢款待。” 家卓微微欠身:“汪部长喜欢是我荣幸,尽兴就好。” “哈哈,劳先生太客气了,”汪部长拍拍他的肩膀:“难得一聚,劳先生何不继续……” 我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 苏见低声道:“副总,江小姐在等你——” 家卓头也不抬:“让司机送她回去。” 苏见走过我身边来,有些不好意思:“映映……” 我对他笑笑,低头走开了。 他直到凌晨两点多才一身酒气地回家来。 我坐在沙发上,他看也未看我,径自换衣洗澡。 过了一会他从浴室出来,坐在椅子上擦着头发,仍然没有说话。 “家卓,”我说:“你不高兴?” 他手顿了一顿,若无其事的语气:“我为何要不高兴?” “没什么。”我摇摇头,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牛奶,转身回了卧室。 他握着那杯牛奶,在客厅坐了许久。 我在卧室里睡着了,连他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 四月下旬。 我办公桌的日历上,有一个日子被我用绘图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心。 我五点过半准时收工,主管和诸位同事还在加班,我抱头逃窜出门,直奔去艾薇坊定了一个蛋糕。 然后又拉着惠惠陪我行街,在世贸广场逛了很久,都不知道要给他买什么礼物,倘若真的是要给他穿戴,真的不是我这种薪水买得起的,最后我选择放弃,在专柜里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娃娃,有着脆弱天真的倔强神情,按下发条后会安静的旋转,然后转着转着会突然冷不防用英文说我爱你。 惠惠捂着肚子笑了半天,夸张地说:“劳通银行首席行政长官劳家卓先生?劳先生会玩这种小女孩子的玩意儿?” 我瞪着她:“我买来自己玩,你管我。” 惠惠一路欢畅和我聊着最新八卦,然后不忘拷问我:“什么时候公布婚讯啊?” 我回复她:“劳通正在筹备周年庆典,我们的事情不会这么快。” 惠惠在我耳边叮嘱:“哦,要是真的打算,你可得第一个告诉我,给我们社发独家。” 我告别了惠惠,在卖场买了新鲜食材又买了水果,然后打车回家,下车时刚好艾薇坊的蛋糕送到了楼下,我提着蛋糕上楼。 在冰箱里放好蛋糕,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家卓还没有回来。 我坐在沙发上,又看看电话,没有电话。 我等了一会觉得饿,到楼下厨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到晚上九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给他。 他那边很静,偶尔有键盘敲击的声音,可能还在办公室,我问:“家卓,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他答:“可能晚一点。” “多晚?”我不死心地追问。 “快了,你先睡,不要等我。”他挂断了电话。 我望过去,餐厅留了一盏壁灯,灯光映射出一束花孤伶伶地立在餐桌上。 我倚在沙发上困倦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我竟然和衣在沙发上缩了一个晚上,屋里子空荡荡,家卓依旧没有回来。 我疲倦起身换衣去上班,临走之前拿牛奶,看见冰箱里的的蛋糕,拎出来将它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家卓在夜里回来:“映映,为何我书房有一个玩偶?” “哦,没什么,”我坐在电视前懒懒地按着遥控器:“我临时逛街,看到了很喜欢,客厅没地方摆了,借你书桌放放。” 他注视着我,脸色几度变化,但终于只是温和地说:“很可爱。” 这竟然是我们的第二个结婚周年纪念日。 我进去浴室,将浴缸放满水,洒下香薰精油,将自己深深地沉下去。 眼泪一直流出来,渗入了水中。 几天后在办公室里,在网络上闲逛看女性频道,上面有篇文章写的是:他不爱你的九种表现,第三句就是——如果一个男人忘记你们重要的或者特殊的纪念日,那证明,他根本不重视你们这段关系。 我情绪低落得无以复加,直接点了关闭。 现时怎么这么多人热衷做男女关系分析专家。 我以前从来不看这些,真是越大越蠢。 六点钟我无精打采地回家。 家卓照例不在家。 夜里听到楼下大门响动,我在二楼楼梯口看到他推门进来。 他脚步有些迟缓,看到我站在楼梯上,一时有些恍神。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已有些喝醉,一贯整洁的衬衣领口也略微凌乱。 他唤了我一声,直接走入,倒在沙发上。 我取来干净衣服要替他换,手刚刚碰到他的肩膀,家卓突然抬手,按住我的手背。 客厅只开了一盏台灯,他脸上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阴暗。 家卓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的那位同学,对你可是真心?” 我心底莫名惊跳,但仍疑惑不解:“谁?” “唐氏小公子,”他声音沙哑低沉:“他母亲是唐氏财团的最小女儿,他深得外公的喜爱,如果自身肯上进,会是有前途的年轻人。” 我将手上的衣服丢在沙发上,站起来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家卓看着我,眼神之中非常清晰镇定。 我忽然就爆发:“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这段日子他莫名其妙的冷淡已经几乎将我逼到崩溃,我不禁痛哭出声:“你如果不喜欢我,那何必勉强在一起。” 家卓冷笑一声,像是终于等到我发泄出来的这一刻:“你也觉得受不了了?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二十年。”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我母亲死去后,我在这样的家庭,已经过了二十年。” 我被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压抑悲伤的气氛吓住了。 他嘴角抿成深刻纹路,咬着牙道:“如果你受不了,我不妨给你自由。” 我猛地尖叫:“劳家卓!” “你醉了,”我哭着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逃避是江家人的一贯作风?”他语带嘲讽。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朝楼下跑去。 我不能再在这里呆着,再呆下去,不知道他会再说出什么…… 家卓隔了几秒钟从楼下匆匆奔下来,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我下楼去……”我意识混乱地说:“我下去散散步……” “回来。”将我往回拖:“我出去。” 他抓起外套和车钥匙,脚步虚浮,却非常快速地踉跄着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的纠结。
(三一)
时钟指向六时,格子间里一片欢腾,经理今天不在,众人都趁早溜之大吉。 我慢吞吞地关掉计算机,收拾好桌面上的稿纸,还顺手确认了明天工作的流程,种种细节一一做足,仍拖拉着不愿下班。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害怕面对他,因此不敢回家。 我打电话给惠惠:“惠惠,出来陪我。” 惠惠那头依旧是办公室的喧哗:“亲爱的,我要加班。” 我闷闷的:“那算了。” “等一下,”惠惠叫:“映映,你怎么了?” “我心情苦闷,你不来,我要跳楼。”我沮丧地说。 “不要啊——”惠惠怪叫。 我挂了电话,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走了一会觉得累,我到经常跟惠惠去和咖啡的点心店坐坐,半个小时后出现在门口是唐乐昌。 “你来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喂喂,不识好人心,”唐乐昌笑得依旧没心没肺:“惠惠打电话给我。” 我耷拉着脸不愿理他。 唐乐昌径自坐下来,又跟过来点单的小女孩调了一会儿情,才转头问我:“你喝点什么?” “不要。”我说。 唐乐昌替我点了饮料,又点了两大杯的起士森林。 上班一天也会饿,我终究不是不食烟火为爱独憔悴的文艺片女主角,蛋糕送上来后被我我不客气地乱吃了一通。 唐乐昌这时才笑笑:“多吃点,下次不知何时了。” 我不解抬头看他。 唐乐昌说:“我后天的飞机。” 我郁郁地说:“我不送你了,我不喜欢送别的场面。” 唐乐昌点点头:“我也不喜欢。” 达成共识,我笑了笑,却忽然觉得吃下去奶油顷刻都融化了,心头涌上一阵悲伤。 “江意映——”唐乐昌仔细看着我脸。 “嗯,你最近……”他想了一下,终于含蓄地说:“瘦了。” “我失眠,皮肤变差。”我扯扯脸颊边的头发:“头发太长,也需要打理。” “怎么了?”唐乐昌关心地问。 我闭着眼摇摇头。 唐乐昌直接地问:“他待你不好?” 一直都有这种感觉,觉得家卓和我的生活,仿佛存在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隐蔽空间,那些甜蜜或是忧伤,似乎都是悬在半空中般的不真实,那些默默忍耐压抑着的情绪,除开唐乐昌,我并无第二个人可以讲。 我眼泪流了出来:“我们大约要完了。” 泪水一流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我掩面饮泣起来。 唐乐昌默不作声,递纸巾给我。 我哭得真是夸张,眼泪鼻涕一起流,用掉一大堆面纸。 唐乐昌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人家都以为我是负心薄幸郎了。” 我抽噎着吸气,低着头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用纸巾捂着眼睛对唐乐昌说:“对不起。” 唐乐昌笑着说:“惠惠不来,真是错失千载好戏。” 我踹了他一脚。 宣泄过后舒服了一些,我靠在椅子上捂着脸:“真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哪里躲得过自己的心。”唐乐昌摇摇头。 他这么哲理,我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映映,其事我一直想说,你何必太早被婚姻束缚。”唐乐昌手旋转着炼奶的勺子,缓缓地说:“如果你觉得幸福那还好,但是如果是这样……” 我侧开头,低声说:“可是我爱他,我爱他爱得不得了。” 唐乐昌微微皱眉看着我。 “江意映,”他忽然郑重其事:“如果你不幸福,我会考虑将你追过来。” 我瞪大眼看着他。 他回瞪我:“我是说真的。” “我要回家了。”我推开他站起来。 他无可奈何,起身去结账。 唐乐昌送我回家,计程车停在楼下时,迎面刚好一辆车子停下,车灯打出一束闪亮的光线。 我看了一眼停在我们身旁的汽车,慌忙推门下车,家卓正好从车上走下来。 他边走路边按了按手中的钥匙,抬头间忽然看到我。 我一时怔住了,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身后忽然传来唐乐昌的声音:“劳先生,你好。” 我头脑那一瞬间有些迟钝,闻声转头望唐乐昌。 “我是江意映的同学,我姓唐。”唐乐昌的声音非常冷静。 家卓只矜持地对他点点头。 唐乐昌并未理会我,只看着家卓,表情非常的严肃,仿佛换了一个人:“映映这段时间情绪不太好,请问你知道吗?” 家卓轻微皱了皱眉,并没有说话。 唐乐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你不珍惜她,何必毁掉一个女孩子的大好前程。” “唐乐昌!”我跳起来,一把拽起他:“回去,你!” 唐乐昌提高了声音:“喂,你怕他?他纵使千万般好,你也不必如此的低微——” 他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往前推:“跟他说!他怎可如此对你!既然已经结婚,就该有一点点为人夫的责任感!” 我拖着唐乐昌:“你走!” 家卓手上握着车钥匙,定定站着,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冷淡地看着我们。 我急得又哭起来,哽咽着说:“唐乐昌,求求你……” 唐乐昌终于停下来:“对不起。” 家卓伸手将我手腕轻轻握住:“这是我和映映之间的事情,唐同学敬请适当控制一下你的关心。” 唐乐昌脸上一红,还要说话。 我用眼神死死瞪着他。 唐乐昌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一句:“劳先生,请好自为之。” “多谢指教。”家卓淡漠点点头,右手揽过我的肩膀,往电梯走去。 二楼的客厅沉沉如黑夜的大海,只剩远处的高楼如灯塔一般地闪烁着零星灯光。 家卓坐入沙发中,手不自觉地按了按额角,眉梢尽头是隐隐的疲倦。 我坐在他侧边的沙发上,局促不安,只敢偶尔抬头看一看他。 家卓按着额头沉默了许久,声音在黑暗中显得低沉无力:“我待你不够好?”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只是觉得,家卓,你为什么不可以对我坦诚一点?” “嗯,我对你虚与委蛇。”他眼眸低垂,不知道是什么神情。 “你明知道我——”我终究无法将耿耿于怀的情绪吞下去:“我们既然都已经结婚了,你还让我走!” 我眼泪涌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叫我——你仍叫我去找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家卓只冷冷地看着我大吼大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手撑着靠枕,低低地说:“嗯,从今晚看来,你确实考虑了我的提议?” 我气苦得简直说不出话,忍耐着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唐乐昌一时口快,你何必和他计较?” 家卓依然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嗯,是我不够大度,你又何必这么急着替他圆场?” 我绝望地倒在了沙发上,再说什么都是错。 家卓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再无感情的温度:“我必须得哄着你,二十四小时陪着你,稍有松懈你就胡思乱想,映映,我也会累。” 我已经失去任何思考的能力,只麻木地顺着他的话问:“你就是这样看我?我对你来说就是这么一个累赘?” 他淡淡地说:“你说呢?” 我绝望地领悟:“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你并没有爱上我。” 他手肘在沙发上动了动,将身体调整了一个姿势:“谁告诉你的,唐家公子?” 我心底酸涩:“他至少待我诚恳大方。” “是么,那听起来还不错。”家卓抬眸看看我:“我说的那个提议,你不妨考虑看看。” 我刚刚已经哭过一场,如今只觉得疲倦:“家卓,在这一刻,我对你毫无爱意。” “是吗,你应该感谢我帮助你看清了你的心,”他淡淡嘲讽的笑容:“你幼稚的,理想主义中的爱情,原本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目光有一种如锋芒的凛冽光芒,交杂着某种急切的热烈:“你总归会长大,或许回头再看,我并不是原来你期待的那个人。” 我被他话语刺得恨不得竖起全身的盔甲,我抬起头咬着唇狠狠地笑了笑:“或许是这样的呢。” 家卓倏地抬眼看着我,眼眸中怒火炽盛,他抬手紧紧地攥住手边的一个水杯,下一刻,玻璃杯在地毯上摔得粉碎。 他随即站起来要走开。 “家卓!”我觉得心疼难忍,慌忙从背后抱住他。 他脊背僵硬如石地任由我抱着,随后拿开了我交缠在他胸口的双手。 “你一直为了那件事怪我对不对?”我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声喊了出来:“你怪我把那份资料拿了给大哥害你失去劳通?” 家卓转身,面容无法控制微微一震。 “我知道错了,可是那已经发生了,我要如何弥补你?”我哭得声音都哑:“求求你告诉我,我要如何,你才高兴?” “江意映!”他面容冷硬如铁,暴怒地试图阻止我的嚷嚷:“你少无理取闹!” 我被他一喝,双腿一软无力地跌落在地毯上。 家卓站了一会,慢慢拾步走过来,将我抱起,然后放到了睡房的床上。 我侧过脸闭上眼。 他在我床边守了一会,却并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一刻钟,他起身走了出去。
(三二)
我在隔了一天后再次在这个家里看到家卓时,他神色自若,我心情寡淡,我们没有提起那晚的争吵,我甚至还在周末陪着他回去劳家大宅吃了一顿饭。 按照老爷子旨意,目前的一切工作当以筹办劳通八十周年庆典为要,家卓调去香港的事情也暂时压后,庆典的一些前期宣传也已经开始,劳通总部大厦这段时间以来都洋溢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连普通职员进出的步伐都快了许多。 金鳛花园中央的劳家大宅内,老爷子召集他们兄弟俩次数也较过去频繁许多。 劳家奶奶对我一贯疼爱,说是补给我的过生日礼物,又替我置了一套珠宝。 深受劳家如此恩宠,我挽着家卓的手臂离开时,觉得心底都是一阵阵惊颤。 家卓这段时间自然更为繁忙,通常深宵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完全无暇顾及我微不足道的细小情绪,我当然不敢再拿一些琐事去惹他烦扰。 日子就这么飞逝而过,四月反复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 五月十五日,劳通发布周年纪念金卡,旗下各个分行按照限等级限量发行,为了回馈贵宾客户,其中有一套是包括奢豪的劳通首席专业理财顾问的庆典版白金卡,一卡难求,盛况空前,总部大厦的柜台前甚至提前一日有人来到银行排队。 至于莅临当日庆典会场的嘉宾和客人的邀请函,早在两个礼拜之前就已经发了出去。 五月十八日,劳通银行成立八十周年。 那天一早醒来,窗外的阳光明媚而不热烈,气温是恰到好处的宜人,一大早仕径大道便已全线交通管制,只有持有邀请函的贵宾车辆和媒体采访车可以进入,劳通大厦前更是焕然一新,花团锦簇,红白两色的气球组合成公司的标志,将广场环绕了整整一圈。 八时整,穿着华贵礼服迎宾的小姐和先生已经整齐地立在台阶上。 早上九点,家卓主持了庆典的第一个流程——劳通集团的庆典展览揭幕仪式,展览馆设在劳通大厦顶部,是一个充满艺术风格和企业的巨大展厅。 家卓身穿的是黑色西装洁白衬衣,他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一贯中规中矩,没有丝毫花哨,只是他身上那种读书人的气质,总是能将西服穿得雍容清贵,领带是为了展示劳通的企业形象和文化寓意,特地选了红白相间的暗色条纹,庄重而又不失文雅。 他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笑容款款地按下一个发光的水晶球。 礼炮的彩屑飞舞中,大红绸缎飘落,露出“流金劳通”四个飘逸大字。 记者按快门的咔嚓声和热烈的掌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这是一道充满了时光印刻的历史长廊。 从黑白到彩色。 从上海到内地沿海。 从长青路上的小洋楼,到港交所挂牌上市。 从劳家第一位留洋归来在东亚洋行上班的曾祖,到今日毕业于世界知名学府金融管理系的后裔。 那位站立在白墙黑瓦下穿着绸衫长袍的男子,是一个耀眼的王朝的开创者和缔造者。 今日,这个王朝将承传下去。 家卓在那光华耀眼的一瞬间,微微低了头,阴影掩去了他脸上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客人络绎不绝,家卓由几位公司的高层陪同,不断跟前来参观的宾客握手寒暄。 早上十点多时,银江集团的董事长秦君昊出现在劳通大厦的门口。 这位因为一宗上市案将本埠闹得沸沸扬扬的神秘人物,竟是一位带了几分邪气的俊美男子,媒体如获至宝涌上前,又是一番狂轰滥炸。 秦君昊身边随行人员都是人高马大的黑衣壮汉,他本人行色匆匆,只冷酷回应一句:“我来捧二少爷的场子。” 记者纷纷忙着将最新画面传送回电视台,又是一则惹人话题炙手可热的新闻。 琦璇陪着家骏满场应酬,我被林宝荣安置在贵宾席前排,身旁都是商业大亨或是政界要员,我一个也不认识,坐在那里百无聊赖。 一会张彼德过来,他亦忙得脚不沾地,一路上都不断跟人打着招呼,他远远同我招手:“小映映,过来。”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张彼德对我说:“你上去三十二层,我让秘书部给你安排了一间休息室,你可以等一会再下来,你又不是来谈生意,坐在底下晒什么。” 难得他如此照顾我,我点点头,随他上去。 我在楼上坐着,看了一会电视转播,秘书小姐过来敲门:“江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该下去了。” 我乘电梯下到一楼宴会大堂时,正好是电视台某位著名女主持人和财经频道的某位资深评论员相携到来,又引起了现场一片骚动。 前面的几排贵宾席位上,商界政要,知名企业家,劳通集团的合作机构,以及总部和各个分行行长悉数到场,后面坐着的是一千多名劳通优秀员工代表,现场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会场。 庆典于中午十二点正式开始。 典礼盛大繁琐不消细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最后是老爷子发表祝贺词。 老爷子讲完后,掌声持久响起,然后是全体嘉宾共同举杯祝贺。 主持人又热情洋溢地邀请家骏和家卓上台。 劳通集团这两位新生代的掌权者,都是业内金融巨子,向来盛名在外,如今难得聚首,台上的两人都是赏心悦目的英俊男子,笑容满满地朝着满场宾客共同举杯。 摄影记者又是一阵猛拍。 家骏放下杯子,主动跨前一步,对者家卓伸出手臂。 家卓笑吟吟地抱紧了大哥。 现场一片掌声雷动。 我处在这一片激昂兴奋的人群中,心情难免受到感染,但无论多么激动,总会下一刻,觉得心脏沉沉地坠下去。 我怎么会在此地。 此地又与我何干。 林宝荣是本次庆典的四位主持人之一,她一袭红色礼服配着千万钻饰,非常的优雅迷人。等到家骏兄弟两人走到台边时,她对着其他几位主持人略微示意,然后款款走到话筒前。 她微微笑容地望着全场,掌声平息下来。 林宝荣声音干练中带一丝柔美:“尊敬的各位来宾,和各位亲爱的劳通同仁,我受劳通集团董事长劳金益先生的委托,与诸位贵宾分享一个非常重要的,但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劳通集团非常荣幸够邀请到诸位,见证劳通银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林宝荣话语轻轻一顿,随即朗声说:“劳通银行现任领导者,劳金义老先生,将会藉此劳通庆祝八十周年庆典之际——宣布劳通银行下一任的全球行政总裁。” 全场忽然一片骚动。 我的心怦怦地开始剧烈跳动。 前台的记者更是阵脚大乱,摄影记者纷纷朝前拥挤。 林宝荣略微转身,对着老爷子伸出了手。 老爷子红光满面地走上台来,轻轻握了握林宝荣的手,然后走到演讲台前。 会场现在已经过了最初一刻的喧哗,忽然变成了凝固一般的安静。 我已无暇顾及四周,只定定地望着老爷子的一举一动。 老爷子声音朗若洪钟,面带笑容地自我调侃:“诸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已经是快要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头子了,但劳通在这个日新月异的金融市场中却仍有巨大的发展空间,这个时代属于富有野心和创造力年轻人,诸位想必都知道,劳通集团有两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今日无论谁接任我的位子,劳通都不是一个人就能够管理好的,他们两位亦都是我最为骄傲和欣慰的儿孙——” “我今天所宣布的决定,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而是经过了董事会的磋商,和听取全球的一百多间分行的意见,我们必须给劳通选择一位最合适的掌舵者和领航者,在这里,我正式宣布——” 家骏含笑着站在老爷子的身后。 老爷子停顿,迟疑了一秒,就在这一刻站在一旁的家卓忽然上前一步,含笑翩翩地将握在手中的一份文件无意地搁在了台面上。 然后略微俯身笑着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坐在台下,看着他口形,他应该是说:“爷爷,你不再考虑一下?” 家卓随即轻轻退了一步,背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老爷子身后的一台摄像机。 一切不过是几秒之间的事情。 台下的人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老爷子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他抬手翻了一页,脸上不可抑制地抽搐了几下,手紧紧地按在了桌面,随即将那份资料快速地翻卷了起来。 我眼睁睁地望着眼前。 我记得我拿给琦璇的那份调查资料。 我记得家卓这段时间再三忍让。 我记得家卓去北京出差。 我记得朱碧婵的离职。 他不过是利用我做了一个诱饵。 让家骏松懈,打蛇七寸,致命之地。 更借机肃清了整个劳通集团反对他的势力。 他从容优雅地立在老爷子身后,在千万目光注视下的这一刻,这简直已经是逼宫。 老爷子此时威严端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声音透出了一丝苍哑:“将继任劳通银行下一位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同时出任劳通控股公司总裁的是,现任劳通亚洲的行政总裁——劳家卓。” 现场寂静了几秒,然后不知是谁率先鼓掌,掌声才潮水般地涌起。 家卓轻巧无懈的一击即中,足以让对手溃败全场。 我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止,眼前一切都失去声音,我听不到人群的喧嚣,只看得到老爷子缓慢起身,拍了拍家卓的肩膀。 家骏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愤懑不甘,他大步走上前,老爷子怒目地瞪他一眼,将他死死一拽,脸色是雷霆震怒的阴沉:“你跟我过来。” 老爷子回头点点头朝家卓示意。 随即拖着家骏走下了台。 家卓客气骄矜的笑对全场,还未来得及说话,秦君昊大步跨上台,热情地上前拥抱家卓。 局势已经确然分明。 家骏回头看了一眼,瞬间瘫软了下去。 远处的人看来,莫不是一幕完满的盛世流传之景。 林宝荣这时走上来,依旧是款款大方的笑容,她声音适景地带了几分激扬鼓舞:“诸位,有请劳通银行新任执行官,劳家卓先生!” 掌声又一次热烈响起。 家卓拍了拍秦君昊的肩膀,返身走回台中间。 苏见替他递上一份讲稿。 劳家卓、劳通集团全球行政总裁、首席执行官、劳通控股总裁,在满座数百宾朋,和电视转播后的全球三十九万劳通员工面前,发表任职演讲。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只清晰地看到他的自信笑容,优雅得仿佛已经在这个头衔尊位之下做了十年般的从容淡定,某一刻的低眉之间甚至染上了一抹微微倦色。 家卓的发言非常简洁,几分钟之后,四位主持人一起上台,他由身畔的几位助理拥簇着往下走。 歌舞升平的节目表演开始。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间,一个王朝的更迭已经结束。 老爷子离席去休息。 家卓下台来,有侍者送上香槟,不断有人上前和他握手。 家卓含笑一一同前排的贵宾致意,那些前一刻还神色各异的表情,莫不是瞬间调整成真情实意的同欣同喜,那些祝贺无论虚假或是真切,都已经无关紧要,对于一个完胜千里的王者,他只需尽情享受这一刻胜利的甘醇美酒。 节目表演告一个段落之后是表彰优秀员工,家卓一直坐在台下,直到获得最高奖励的员工出来时,他复又上去给职员颁奖。 全场他一直笑容饱满精神奕奕,在颁奖结束之后,贵宾陆续离席休息,因为晚上在酒店还有一场高级管理层和嘉宾的宴会。 但劳通的内部员工和大批记者仍然逗留在会场,请来的各路明星和艺术家仍陆续登台,气氛更是愈发的轻松热烈。 我坐在其中,仿佛看了一场荒谬的闹剧。 我悄悄起身上楼。 三十二的办公室一片安静,巨大的楼层隔开了歌舞喧闹声,偶尔有遥远模糊的音乐声飘入。 秘书见到我进来,低声说:“江小姐,副总,呃……” 她又改了称呼说:“劳先生有客人。” “谁?”我问了一句。 秘书小姐也不多嘴,只微笑着走开了。 我走过富丽堂皇的长廊,尽头的那间宽阔的办公室,门并未关紧。 里边传出女子低低的抽泣声。 我隔着半尺长廊,看到里边的情景。 家卓坐在沙发上,外套已经脱去,他微微皱着眉头,一个着蓝色长裙的艳丽女子倚着他的肩头痛哭。 全场只有一个女子穿Jonathan Saunders蓝色印花礼服。 那是琦璇从巴黎Maria Luisa的店铺提前一个月订制而得的一款裙子。 真是旖旎多情的一幕场景,最新即位的帝王,在取得天下之后,殊无喜色地在金粉浮华世界的背后,轻轻拥抱住一个哀声哭泣的美丽女子。 我默然转身,独自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对得起你们的等待。十二点了。谢谢小楼的热情推荐,如果有从小楼君那里来的新朋友,希望你们玩得愉快。小楼君的《我的爱》,是微轻松的甜虐文喔,喜欢的朋友可以去看看。俺这个辈分也没啥推荐的资格,谨在此表示感谢。
(三三)
我回到家,换下衣服,一天下来觉得有些累,倒在床上睡了下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我最近不知为何特别嗜睡,以前一直都是不到深夜绝无睡意,这段时间却经常觉得困,不分任何时候都睡得着。 我起身下楼来,一楼大厅打扫过,厨房里留有热汤,应该是佣人来过。 留在客厅的手机在沙发里闪烁,里面有两通家卓的未接来电。 我再打过去,电话响了好一会,他才接起。 “映映,”家卓声音不见了白日的神采飞扬,显得低沉疲倦:“醒了?” “嗯,”我仍有些睡眼惺忪:“你回来过吗,怎么知道我刚刚睡着了。” “没有,一直没有空,见你不接电话,我让郭是安吩咐人过去看看,”他声音依旧是温柔的:“今天太累了?” “有一点,”我莫名其妙问出口:“家卓,你还回家吗?” 他在那端沉默了几秒,然后轻笑一声:“不然我到哪里去?” 自从见到他站在万人仰视的云端,笑容优雅得仿若精美面具的那一刻,我甚至不太敢确认,那个人和曾倚在我身侧睡去姿容沉静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家卓在那段沉默,思索良久,然后说:“映映,我们可能需要谈一谈。” “谈什么?”我心头突然觉得不好。 “以后。”他答。 “什么以后?”我追问。 他似乎还在应酬,又或许只是想逃避这个话题,匆匆地说:“先好好休息吧。”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结束通话,我放下电话,缓缓上楼去。 头发上还抹着发胶,我竟然睡得着,真是不可饶恕的邋遢,我进去浴室将自己浸入热水清洗一番,出来后下楼来喝了点汤,然后无所事事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我在客厅将弄乱的抱枕和杂物收拾干净,进去衣帽间将我的衣物清理整齐,把干洗店送来的家卓的衬衣和西裤挂好,又进去睡房换了一张干净床单,将换下的床单放入楼下的洗衣篮,然后推开了连着客厅的书房。 家卓的书桌一贯收拾得整洁,文件和公函都分门别类整理得一尘不染,我在他平时习惯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忽然抬眼看到桌面上,我买来那个娃娃被摆在书桌的正中央。 玩偶下面压着一张白色纸片。 我好奇地站起来,将纸片抽出,翻转过来竟是一张旧照片。 我看了一眼,咦,这张是妈妈和一个娟秀女子的合照,这个女子我当然见过,妈妈有好几些照片是和她一起影的。 妈妈的照片怎么会在家卓的书房。 也许是我不小心遗落,家卓替我收了起来,我拿起照片,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回我原来的房间,想要翻出妈妈留给我的照相簿子。 还未打开相集,我骤然已经想得分明。 这张照片我手上并没有。 这不是我的照片。 确切来说,不是妈妈留给我的照片的其中之一。 如果不是我的,那么在这个房子里面,唯一有可能的,那是家卓的。 如果是像我一样,那照片中那名女子的身份,那应该是……那如果是……家卓为何从未和我提起……他明明见过我相集中她们的合影,却故意不和我提及……如果我妈妈和他妈妈竟然是旧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苦苦地回想着以前的细节,客厅内的电话骤然铃声大作。 我放下相册,走出客厅去接电话,郭嫂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着:“映映小姐,你快过来吧!” 我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二少爷在家里,大少爷和琦璇小姐……唉,老爷气得,唉,都天翻地覆了!”郭嫂语无伦次,说得又急又快:“老太太让你你过来劝劝……” 我来不及仔细询问,只好说:“我马上过去……” 郭嫂马上说:“好的好的,我让老郭派司机过去接你。” “不用,我打车过去快一些。”我简单地吩咐。 一路心焦地不停催促着计程车司机快点,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金鳛花园时,远远就看到劳家的那幢大房子一片灯光通明。 汽车开进大门,我看到佣人都立在廊下。 我从车上下来,郭嫂远远奔过来:“映映小姐,你到了,这可好了……” 我迅速地掏钱包付车费,一边问郭嫂:“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两兄弟和老爷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得很凶,”郭嫂摇摇头:“佣人都被赶了出来,一家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得如此厉害……” 劳家大宅,风雨飘摇。 我穿过走廊,转入玄关,走进豪华的前厅。 郭嫂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前,轻声说:“映映小姐过来了。” 奶奶闻言抬头,用手帕拭了拭眼泪,对我招手:“映映,过来奶奶这里。” 我看了一眼家卓,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的一侧。 我忐忑地踌躇了一秒,方才走到了老太太身边坐下。 家骏在沙发前的地毯跪着,老爷子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小哈早教佣人抱开,绮璇哭得双眼红肿:“爷爷,你不用劝我,我要离婚——” 家骏领带松了一半,衣衫凌乱不整,眼神里都是恼怒和惊慌:“琦璇,那只是逢场作戏,你相信我好不好?” 琦璇冲着他大声嚷起来:“照片都拍成这样了,还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我叹息一声,我当时特地将那些不堪入目的全部照片删除,没想到最后仍是流落了到她手中。 家骏狂乱地喊了起来:“你是我老婆,儿子都生了,你跟我闹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是老二陷害我!他找来的酒家女,他安排的狗仔偷拍!是他费劲心机想要置我于死地!” 老爷子一个耳光甩到了他脸上:“你还有脸回嘴!你说说你什么生活作风!劳家的家门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家骏摔倒在地上。 琦璇惨叫一声扑过去抱着家骏:“爷爷,不要——” 老爷子颤巍巍地指着家骏:“不肖子孙!” 郭叔站在沙发后低声劝:“老爷子,当心血压高。” 家卓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手肘靠在扶手上,黑色衬衣银灰色领结纹丝不乱,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神情悲喜莫测地望着眼前。 家骏推开琦璇站起,嘴角肿了起来,他摇晃着走前几步,死死盯着沙发上坐着的家卓,目光急切愤怒:“老爷子,你清醒点看清楚,这一切都是老二设计的!是他把那些照片弄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是他为了坐上总裁位子不择手段!” “都是老二!老二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家骏嘶吼着红了眼。 老爷子怒目圆睁:“混账!怎么不见你弟弟去豪赌?怎么不见你弟弟去招妓!你看看你们两个!成什么样子!家卓和映映都比你们年轻,做事却都比你们稳重,人家互相扶持夫妻和睦,你却净干些混账事,今日琦璇坚持要离婚,我也无话可说,是我劳家家门不幸,出了你这样败家子孙!” 奶奶拉住老爷子的手:“好了,别伤了自家人的心!” 老爷子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们夫妻和睦,他是丈夫楷模?”家骏冷冷地大笑一声,忽然指着我怪声怪气地道:“你何不问问我那蒙在鼓里的可怜弟媳,老二待她究竟是不是举案齐眉?” “还胡说八道!我看你大事不成,就是你这张嘴惹的祸,”老爷子怒火又冒起:“你也别怪今日劳通大权交给你弟弟,你哪里比得老二!” 家骏死死瞪着家卓,然后又转头看看我,忽然浮起讥诮不屑的冷笑:“我自然是比不上老二,我岂止比不上老二,我连老二的千万分之一都敌不过,我劳家骏娶老婆好歹还是诚诚恳恳真心实意,他劳家卓为了今天,这得受了多少罪啊,连跟自己父亲通奸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的女儿都娶了,还有什么他做不出?” 我觉得脑中轰然炸出一声巨响。 家卓脸色瞬间一变,然后凝结成大理石一般的冷硬。 奶奶惊叫一声:“家骏——” 家骏得意地看着满座人皆尽变色,对着家卓挑衅的笑笑:“老二,对着这么纯洁的羔羊,你还真下得了手?” 家卓嘴角紧紧抿着,脸上只剩磨砺刀锋一般的冷漠。 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白。 家骏扳回一城,得意地提高了音量:“你让老二自己说,他究竟是为了为了成家立业夫妻恩爱而娶江家长女,还是处心积虑地想要给他那冤死的母亲报仇?” 世界在我眼前不断旋转。 大厅内一片死寂。 我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家骏,感觉自己的喉咙中仿佛被死死扼住一般发出无声无息的哀嚎,整个人无法控制开始簌簌发抖,奶奶慌忙扶住我的肩膀,将我的头按入她的怀中,低声安慰我:“映映,不是这样的,映映……” 家骏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脱力地倒在了沙发上。 奢华的偌大大厅,只剩下琦璇小声的哭泣。 我胸口泛起恶心,勉力地忍住阵阵晕眩。 奶奶转头低声吩咐道:“唤郭嫂来带映映小姐上楼休息。” 奶奶看看我,声音苍老许多:“别理大哥,他说的都是胡话,你脸色难看得很,上楼去休息一下。” 我全身的知觉仿佛完全被吸干,只知道拼命摇头,完全说不出话。 “我的婚姻问题不劳大哥费心,”家卓看看我,终于缓缓开口:“大哥有空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 家骏只顾拉着琦璇,不断地吻她手背神经质一般呢喃低语:“老婆,我爱你,老婆,我带你和儿子回美国……” 我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奶奶,目光固执地徘徊不去。 奶奶握着我的手,悲哀地叹气看了一眼老爷子。 “老二,你老实说,”老爷子手撑了撑椅背,终于开口问:“你还为了过去的事情怪这个家?” “我今日要不是做到如此地步,爷爷又怎舍得将劳通大任予我?”家卓淡淡地问。 “你什么意思?”老爷子皱眉。 “爸爸过世后,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一眼?”家卓依旧声调平和镇定:“我难道不也是一样,在家门荣光之下被你急于清理干净的不肖子孙?” “你哪里来的这般想法?”老爷子不悦地打断他::“我让你继任劳通,不是让你回来家里胡说八道的。” “我妈妈难道不是一个先例?”他轻轻地噙着笑意,面容却冷酷得令人害怕。 “家卓……”奶奶开口说:“你母亲过世只是意外,她身体一直也……” “为了你小儿子的风流丑事不被曝光,你们将她丢进医院请了精神科护士日夜守着,劳家家门——”他冷笑一声:“你们不接受一个被丈夫和好友联合背叛的弱女子提起的离婚,哪怕将她关闭起来也要保住家门名声。” 家卓面容如同覆上一层寒冰,他声音一抖,冷冷地问:“她独自在医院吞毒自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他声调慢慢平缓了下去,带了一种平静到刻骨的绝望:“你们不允许我去看她,我在这所大宅子里,看着你们举家欢庆操办长孙的婚事。” 家骏猛地抬起头来,他大声叫:“我就是这样说的,爷爷,他恨你,你没见他每次回个家跟要他命一样难受,老二恨透了这个家,他杀死了自己父亲,现在到我们了,等到劳家人全部死绝,就再没人管得了他了!” 家骏凄厉的喊叫在耳边嗡嗡回荡。 我恨极了我这一刻竟然还是清醒的。 “我原本还以为江家女儿多少能补偿你一点,”奶奶掩住脸长叹一声:“没想到你对这件事恨得这么深……” “同江家联姻真是绝妙的主意,”家卓嘴角带着淡淡嘲讽:“你们既要保全劳家清誉,又想着减轻你们的罪恶感,我成全你们又何妨?” 家卓低下头按住眉头,声音带了一丝凄怆:“我原本无意如此,今时今日,又怎怨得我。” 整个大宅死寂如一座华丽的坟墓。 暴风雨过后,留下一片惨淡废墟。 我知道我终究躲不过的命运于今夜光临。 “你打算待映映怎么办?”奶奶忽然开口问。 家卓脸色一凝,直觉地抬头寻我,却在接触到我视线的下一刻,侧开脸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如同雪后茫茫的田野。 老爷子颓然倒在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孽债啊……” 家卓姿态淡雅地站起来,伸手抚平了外套的一丝褶皱:“爷爷,当心身体,要是有精力,留在下周的董事会上交接工作吧。” 他转过身对着我伸出手:“走吧。” 我惊恐地望着他。 家卓眼底痛色隐隐,脸上面无表情:“起来。” “奶奶……”我啜泣,迟疑不安:“这到底怎么回事?” “江意映!”家卓低喝一声:“回家。” 我恍惚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感觉到他手一直在抖。 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汗涔涔的,如同生过一场大病一般的冰冷透顶。 我全身几乎瘫软,完全没有力气站立,家卓将我大力拖着走出屋外,然后拉开车门,把我推了上去。 我趴倒在座位上。 家卓大力关上车门,绕到车子另外一边。 这时郭叔匆忙从屋里子追出来,拦在家卓的身前:“二少爷——” 家卓厉声呵斥他:“走开!” 郭叔喘了口气,口气仍然是谦卑有礼:“老太太有话给二少爷。” 家卓动作停顿了一下,站定在车门前看着他。 郭叔站在他身前两步,恭敬地说:“老太太说,映映小姐是劳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二少爷一向疼惜映映小姐,希望二少爷看清明白自己心意,也要考虑到映映小姐的幸福,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他听罢,脸色一再地惨淡下去,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郭叔躬身退开了。 他停在车外,花园里树影憧憧,五月的微风吹过丁香的树枝。 一年之中的最好的时节。 我们怎么会在这样良辰美景,被命运从云端推下来,摔成支离破碎的万劫不复。 家卓站了一会,却并未进车子里来,而是倚在车门上,从西裤口袋中掏出烟盒。 我很少见他吸烟,诚然在应酬场合有时无可避免,但家卓对烟酒一向非常自律,我甚至未见过他在家里抽过烟。 我从车窗望出去,丝绒一般黯淡的深蓝夜空,他萧索的身影立在夜风中,拉成一道寂寞苍茫的影子。 他目光望着劳家大宅的上空,安安静静地吸完了一支烟。 指尖火光消散之后,家卓返身拉开车门,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推过纸巾盒,我这时才察觉我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我沉默掩住脸抽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这两年来的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无常反复,他的暧昧辗转。 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街道光影在沿路变幻,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们之间这一刻的沉默,竟然还算气氛良好。 我一直被莫名的焦灼折磨着,等待着判决最终抵达,直到这一刻,心底空洞,反而镇定下来,我慢慢止住了哭泣。 我们下车,上楼,开门,关门,一起走上二楼。 安静地并肩走进客厅,家卓习惯性地顿住了脚步,我站在他的身旁。 我站在他身前,抬手温柔地替他解开领带。 家卓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抗拒,却最终只是站定在我身前。 我的手指轻轻握住他衬衣前柔软的丝质领带。 家卓微微仰着头配合我动作,神情之中是无法抑制的痛楚。 一切默契得仿佛一场完美的煎熬。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专心看着他领口,下颌利落的线条。 我轻轻开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他无言以对。 我继续问:“既然你知道谁是我妈妈,却还要娶我?” 他的呼吸在我额头轻轻漂浮:“老爷子信命,奶奶更是喜欢你,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低低说:“二少爷还未记得谢我一声,在这场完美战役中替你略尽了绵薄之力。” 他眉头一动:“你知道,什么时候?” “从那位劳通总裁室的高级助理先生送我去赴绮璇的约的时候,不是你特地让我将资料拿给琦璇?”我温柔笑笑:“计程车司机的皮夹内有银行的上班卡,如果我没记错,他是叫做——梁丰年?” 家卓点点头:“你知道,那也好。” 我声音是轻轻柔柔:“二少爷费尽苦心,恭喜终于得偿所愿。” 他仿佛被蛰到了似的,脸抽搐一下,沉默着紧紧抿紧了嘴唇。 我说:“真是辛苦你,一直宠着我。” 他答:“总算结束。” 我们这样说话,真是百上加斤,累上加累。 “每天面对着我,还要款款细语温柔相待,很不容易吧?”我刻薄地问。 “所幸价值不菲。”他麻木地挤出一句讥讽。 我狠狠地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接受,身子一动未动,连脸都未侧开。 我手指都疼痛,崩溃痛哭:“既然你要利用我,那就利用彻底好了,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让我觉得你爱我?” “总要投入一点,江家大小姐身价不低,我总不能太过敷衍,”家卓冷冷地说:“你现在应该看清楚了,我这样的人,不配谈爱情。” “你是有多恨我妈妈?她一样身败名裂,离婚远走异国,她也付出了代价!要怪只能怪你父亲风流成性!” 家卓一把推开我,咬着牙忍住怒火滔天:“所以跟你的荡妇般的母亲是绝配。” 我所有无处宣泄的不甘和愤懑都化成了尖利的言辞:“她不过坚强一点点,就因为她现时没有死,所以你要把一切的罪过算在她头上?” 劳家卓冷冷一笑:“是吗,她是坚强潇洒的现代女性?而且早已抛却前尘往事即将再嫁?不知道她唯一的女儿此刻的境况,对于她是不是份大礼呢?” 我冲着他大声尖叫:“你这个魔鬼!” 家卓疲倦地坐入沙发中。 我绝望地一遍一遍:“不是这样的,家卓……不,我不会这么傻,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他声音平平地陈述:“我们有没有说过这只是一场交易,所多余的不过是一点感情,感情没有一点价值。” 他的话字字如针刺在我的心口上。 “让这一切结束吧,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捂住痛得要爆炸的脑袋:“我认输,我退出,我受不了了!我是全天下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摔上门放声痛哭。 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浸透的被褥冰凉,我失去了意识。 一夜梦靥纷扰,却一直没有办法醒来,直到早上闹铃响起。 我摇摇晃晃爬起来去浴室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憔悴不堪。 我推开房门,遮光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客厅里仍然是一片黑暗。 家卓坐在客厅,依旧维持着昨晚上的姿势。 他听到声响动了动,抬起头望我。 他的脸庞,在黑暗中,秀硬的侧脸发出瓷净的微光,他的神情那么克制漠然,目光那么平静断肠,仿佛我们不曾爱过一样。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映映,我们离婚吧。” 我的大脑转得很慢。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然想要站起来,身子却狠狠一晃,他匆促抬手撑住了墙壁,侧过身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方缓缓站直了身体。 我抬腿朝前走了一步,却在没有再走过去。 家卓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从桌面上拿起外套,转身直接走下楼去。
(三四)
我不记得我在房门站了多久。 站到双腿发麻,大脑却一直是一片空白。 我抬脚走回房间,却抵挡不住眼前一阵阵晕眩,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我躺在房间的床上。 “感谢老天爷,映映小姐,你醒了。”中年妇女和蔼的声音。 “郭嫂,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又轻又飘。 “二少爷打电话去家里,让老郭派一个佣人过来过来照顾你,老太太不放心就让我过来了,幸好我来了,你怎么晕倒在房间里……”郭嫂满脸关切的絮絮叨叨:“二少爷也真是,家里闹得都翻天覆地了,大少爷今天一大早要离家返回美国,琦璇小姐不肯走,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我觉得脑袋分外沉重,呻吟出声:“我睡了多久?” 郭嫂过来替我垫起枕头:“都快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的,映映小姐,你太瘦了,轻得像根羽毛。” 我坐了起来:“郭嫂,你给我煮点粥。” 郭嫂答:“我煮好了,在锅里保温着呢。” 我对她勉强微笑:“谢谢,那你回去吧,我没什么事。” 郭嫂叮嘱:“映映小姐,多注意身体啊。” 我忽然想了起来:“郭嫂,我很好,别跟奶奶说什么事,惹得她担心。” 郭嫂应声走了。 这时厅外电话响,我走出去接,是奶奶。 手机上有数十通未接来电,有江宅,有唐乐昌,连惠惠都来凑热闹,我头痛得很,勉强敷衍了几句收了线。 最后是妈妈:“映映,我刚刚才在网路上看到,劳二将继任劳通集团?” 我打起精神:“应该是的,妈妈。” 妈妈说:“怎么声音不对,映映,还好吧。” 我故作轻快地答:“嗯,很好。” 妈妈说:“二公子位居高位,你更加要谨慎言行,遇事多问问长辈。” “我懂的。”我轻轻地答,却抵挡不住心头涌上一阵阵的绝望。 妈妈似乎也情绪不高,只说:“那就好,好好照顾自己。” 我转移话题:“妈妈,婚礼筹备顺利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映映,我打算暂时推迟婚礼,” 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她说:“没什么,只是突然不太想结婚。” 妈妈和我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里,连什么时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屋里子安静得可怕,家卓依旧不见踪影。 我走到楼下厨房,保温盅里留着粥,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我舀了一碗,坐在餐桌上吃了一口,却忽然泛起一股恶心,冲到洗手间吐了出来。 再回到餐厅时我倒掉了剩下的半碗粥,然后收拾干净厨房。 我走上楼,窝在沙发上开始淌眼泪。 夜里西蒙尼给我打电话:“映映,今日和你妈咪通过电话了?” “嗯,你们之间可是吵架?”我鼻子都是塞住的,只好张开嘴巴呼吸:“为何她说要暂停婚礼?” “不,事情比这严重得多,”他声音沮丧:“她要同我分手。” 西蒙尼忧心忡忡:“我也不知为何,我们感情一向和洽。” “映映,我觉得你妈咪最近有些不寻常。” “敬请你过来一趟威尼斯。” “我给你订票,我已让秘书致电汉莎,头等客舱还有票。” 现实已经将我压得喘不过起来,我不过是想找一个逃避的借口躲两天,和西蒙尼通完电话,我走回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翻出护照塞进了行李箱。 拖着箱子走下楼时,我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给家卓。 我看了一眼时钟,现时是凌晨五点。 他很快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有事?” 我问:“你在哪里?” “有事吗?”他并未回答我,只说:“我现在没有空,你没事就先休息吧。”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口气随意地问,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嘘寒问暖掏心掏肺还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只是此时他已绝情至此,我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二少爷要打发我,就一句话也太轻便了吧。” 家卓平静地问:“那你要如何?” 我尖酸地说:“二少爷也太薄情了吧,转眼就不认人了?” 他声音在疲倦之中低弱了几分:“好了,映映,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满心的悲伤,忍不住的胡言乱语:“家卓,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如今已是劳通集团首席执行官的妻子,我们结婚照片拍得不知多美,不如发布几张给传媒,助你风采更甚如何?” 家卓气息急促了几分:“映映,别胡闹!” 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一直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简直欺人太甚,我冷冷地说:“你不是一直害怕承认我们的关系吗,二少爷岂能事事称心如意,我要做下堂妇,至少也要风光一点。” “江意映!”他厉声截断我的话:“别意气用事!” “不准,听到没有?!”他在那端训斥我:“我说不准!” 难得高高在上的二少爷也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我直接挂掉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下楼拦了一辆车出发去机场。 飞机在降落在VENICE TREVISO,西蒙尼亲自来机场接我。 司机将我们送到他位于岛上的房子,妈妈穿着丝绸长袍,从画室迎出来。 “你们母女好好聊聊。”西蒙尼将我引入楼上小客厅,又吻了吻妈妈的脸颊,下楼去了。 “妈妈。”我满心疲累,见到她只觉得倍加委屈。 “近十个小时长途飞行,去去去,将自己料理干净再来见我。”她将我推进浴室。 我洗了澡清爽许多,换上了妈妈给我准备的舒适家居服。 她坐在画室的丝绒沙发上等我。 “妈妈,”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映映,”她声音非常温柔:“坐下来,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给我一杯咖啡。”我说。 她拉铃叫佣人。 佣人很快将饮料和甜点送上来。 “妈妈,怎么了,”我好不容易舒服倚靠在沙发间,半杯热咖啡驱走了一身寒意,开始问她:“你婚前恐惧?” “映映,我有事情要同你说,”妈妈看着我,神色平和之中带了一点点不舍:“我右侧乳房发现了肿块,已经于前两周去医院检查身体——”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很镇静:“是坏消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麻木安静:“可否治愈?” “百分之五十,需全乳切除。” “西蒙尼可知?” “尚未。” 我的妈妈,她一辈子都是那么美的人。 我掩面,呜呜痛哭。 妈妈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吻,然后将我抱入怀中。 “映映,也许是报应。”她轻声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 她径自抚摸我头发,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老天将这报应落在了我头上,希望能让我唯一的宝贝从此获得幸福。” 我自柔软宽松的衣料中触摸她胸前的柔软,那时我幼时最甘美甜蜜的眷恋,可是现在,恶魔一般的细菌正在里面疯狂滋长。 我咬着牙强硬地说:“妈妈,那就动手术,我留在这里陪你。” 她平淡说:“映映,我对生死看得很开了。” 我哀求她“不要,妈妈,不要留下我。” 她笑笑:“你都成家了,妈妈也老了,总有一天会走的。” 我拼命摇头:“不,不是这个时候,妈妈,不是,会治得好的,妈妈……” 我疯了一般拽着她的衣角:“答应我,好好治疗。” “好了,我答应你……”她抱着我,柔声哄着。 我不敢在威尼斯逗留太久,依偎着妈妈睡了一夜,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便要回去。 司机载我去机场,妈妈这一次陪我去到机场:“映映,西蒙尼不知道你国内的事情,特地让你跑一趟。” “应该来的,”我答:“好好和他沟通。” 临别之前,我深深地拥抱她。 “妈妈,我下次再来看你。”我反复地说。 她笑笑:“这么大的女儿了,还像个小孩子。” 我换了登机牌,走入通道时,回头看她。 她穿着米色大领衬衣,黑色长裤,戴一款精致的珍珠项链,站在明亮的大厅,对我笑着挥挥手。 我从玻璃窗外看到她的影子,眼角有细细纹路了,依旧是那么优雅美丽的女子。 那是我们母女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我走进机场的洗手间,拿出了在商店买的一支验孕棒。 最近我食欲很差,经常觉得累,很容易困倦。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分明,试纸上显示两道清晰的线条,我怀孕了。 我无法心头的颤抖,完全没有喜悦,只是害怕,无法遏制的恐慌。 长途飞行中,我裹着毯子,仍不停地在颤抖。 空中小姐数次走过来,替我拉紧毯子,又送上热水:“小姐,你生病了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没有。” 抵达北京的时候,我在转机的航站楼见到唐乐昌。 “你怎么回来了。”我疲倦地撑住额头,闪开突然凑到我跟前的熟悉脸庞,我对任何变故都已经麻木不仁。 “我爸被抓了,案子移送高院,准备要开庭,他老婆女儿都跑了,我妈让我回来看看他。”他答。 我点点头,没有力气敷衍他。 “你脸色很坏,”他摸摸我头:“生病?” 我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拿出关闭三日的手机开了机。 电话立刻响起来,我接通后是苏见的声音:“映映,你终于开机,稍等,劳先生要与你说话。” 那端是敲门声,然后传来几句轻声的交谈,然后恢复成安静。 家卓的声音传来,带着莫名的怒意:“你在何处?” 我已走过一番生死,他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口气,我忍不住冷冷地答:“有何贵干?” 他语气严肃得仿似跟教训下属:“立刻回家来。” 这时大厅响起登机广播。 家卓听了一会,问:“你去北京做什么?” “旅游散心。”我恼怒地答。 “好,很好,”他气得声音都不稳:“你果然好本事!”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们飞机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出港时唐乐昌替我拖行李箱,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国际出境口岸,下到一楼的大厅时,我听到耳边呼啦啦的响起大声喊叫:“出来了出来了!” 然后是闪光灯一片眼花缭乱,大批的记者朝着我们冲了过来,瞬间将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唐乐昌低声问我:“怎么回事?” 我摇头还不及说话,已经有话筒伸到了我面前:“请问是不是江小姐?” 记者争先恐后地发问:“江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劳通新任首席执政总裁劳家卓已经成婚?” “请问你们何时结的婚?” “江氏亦是本市著名公司,请问是否有商业联姻的成分?” “请问在何地举办的婚礼?” “请问婚纱何处定制,可是哪家名店未公开销售的款式?本许多名媛都甚为喜欢江小姐的礼服。” “劳先生大约两年多前出席公开场合时佩戴有婚戒,请问你们是不是那时已经成婚?” “之前江小姐一直选择站在劳先生背后,此时却在劳先生登上劳通总裁高位之际时候公布婚讯,请问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周围一片汪洋大海一般的吵闹声,我完全吓傻了。 记者又逮着唐乐昌穷追猛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否江小姐家属?” “请问是否知情?” “江小姐,请说一下话。” “江小姐……” 我呆若木鸡地站立着,唐乐昌伸手护着我的肩膀往外挤:“对不起,让一让。” 我被唐乐昌拖着走,记者们穷追不舍,我们被推搡着几乎跌倒,周围无数的嘴张张合合,我被堵得心烦气躁,劳先生,劳先生,他已经将我无情抛弃,你们口中的千金之子,再与我有何干系? 耳边依旧是一片嗡嗡的嘈杂声:“江小姐?江小姐亦算是本名门淑女,怎会同意秘密结婚?” “两位有无打算在本地宴请宾客?” “劳先生英俊多金一直是本众多名媛钦慕对象,江小姐折得高枝,可有浪漫史跟大家分享一下?” “江小姐,你爱劳先生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暴躁地冷冷一句:“我不认识劳家卓!” 唐乐昌拉住我,低声出言制止我:“映映!” 我闭上了嘴巴。 唐乐昌护着我,奋力地拨开记者,冲到外面上了车。 我回到家推开大门,茶几上赫然摊着几分报纸。 我看到上面的耸动新闻标题,财经版娱乐版,各个报刊杂志,大幅刊登着我们婚礼上的照片。 洁白婚纱,才子佳人,华服美酒,宾客云集。 笑容漂亮得如此不真切。 我缓缓地软倒在地毯上。
(三五)
我看着那些照片,迟钝混乱的大脑一遍一遍思索了很久,终于想到是谁。 我拿出手机拨电话给惠惠。 她没有接。 我机械地按着手机,持续地打,不停地打。 一直打到了十几通。 惠惠终于接起,嗫嚅着叫我:“映映……” “是你?”我问。 “你从我手机中拿走的照片?” 惠惠犹犹豫豫地:“你们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么,趁着劳家卓这一次上位,正是新闻出来的最好时机……” 她见我不答,迟疑了一番,小心地问:“我见到你今天在机场的新闻,你们怎么了吗?” 我已经不能描述我心底的疲倦万分之一。 “映映?”惠惠在那端唤我:“真的对不起,你很生气是吗?劳先生有没有怪我?” “映映,对不起,”她哀哀恳求:“不要生气了,我给你们道歉……” 我疲乏不堪,只问结果:“惠惠,他们会否给你一份长期稳定合同?” “嗯,这一次我们领导很满意……”她又重复:“映映,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心灰意冷地张口答:“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再打电话给家卓。 这一次再也无法接通。 我睡了一日,律师上门来。 “我是劳先生的律师,我姓郑,”他脑门依旧锃亮,笑容恭敬客气:“江小姐,我们上次见过。” “郑律师您好。”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 我维持着礼数:“郑律师,喝茶还是咖啡?” “不、不用……”他摇摇头:“江小姐,请坐下,我有事。” 他从公文包中掏出几分文件:“我受劳家卓先生的委托,来跟江小姐谈谈。” “谈什么?”我问。 他尴尬笑了一下,将一大叠文件推给我。 我接过他搁桌面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在最后看到白纸黑字的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郑律师公事公办地将一份份文件摆在我面前:“劳先生将现在你们居住的蓝韵花园C幢的1018和1020号过户到江小姐名下,另外,劳先生早在一年前已经在森海豪庭顶级中央观澜平台预定了一幢别墅,当时是以江小姐的名字购入,面积大约是四万英尺,劳先生已付全款,一年后可交付,劳先生已签署所有房产转让文件,江小姐在上面签一个名字即可,除此之外劳先生将他名下的一部分基金和股份将转到江小姐名下,总计约合两亿美元,在五年之内,江小姐只可收息,不可变卖脱手,五年之后江小姐若有投资兴趣,劳通银行负责聘请专门理财顾问替你打理,如果还有什么条件,请江小姐同我谈。” 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已被他摧毁,还要钱做什么? 郑律师见我迟迟不应,又礼貌叫了一声:“江小姐?” 我只想起来一句话:“劳家卓呢,他在哪里?” “江小姐,我不知道。”郑律师目光带了一丝怜悯。 “江小姐若签好了所有文件,请通知我过来拿。”他将一张名片放在了桌面上:“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站起来:“江小姐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先告辞。” 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完全没有力气,我竭力忍着情绪,轻声说:“抱歉,我不送了。” 郑律师点点头,转身朝大门走去。 我将头埋入膝盖,觉得自己发出的悲嚎,像濒临死亡的动物。 我一直拨劳家卓电话。 我身体里面孕育着另外一个生命,我虽并不打算以此作何要挟,但我想着无论如何,我需要让他得知。 他的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一直到深夜。 他低沉声音在浓深夜色之中显得分外疲累:“喂……” 我握着手机对他细声说:“家卓,我要跟你说,照片不是我放出。” 他淡淡语气,没有任何情绪:“难道是我?” 我问:“你不信我?” 他微微嘲讽:“照片出处是新周刊韦记者之手,你们倒是同窗情深。” 他已查出是惠惠所做,我真是百口莫辩,只好说:“家卓,你在哪里?我需要见一下你。” 他说:“没有必要。” 然后加了一句:“律师和你谈,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他的口气打发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我苦苦哀求他:“我只要十分钟。” “再说吧。”他在那端咳嗽起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进去房间里躺了一会,直到天亮,我起身换衣,洗了个冷水澡。 我逼着自己喝了点儿牛奶,然后下楼直接去劳通总部大楼。 我走进劳通大厦,光鉴可人的大理石地板,出入的都是西服套裙的写字楼精英,我没有心绪收拾自己,随便套了件牛仔裤,前台小姐看我眼神都带了轻慢,她往三十二层打了电话,客气地回复我:“小姐,对不起,上面说劳先生今天一早出去了。” “嗯,我有急事,”我对着她微笑:“我可否在这等一下他?” “可以,那边有椅子,你可以休息一下。”她又多疑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两眼,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报纸上写的……” 我摇摇头走开了。 那位前台小姐可能也觉得不切实际,耸耸肩低头接电话了。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里,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 我终于看到劳通典雅奢华的大门台阶外,穿着西装的一行数人步履匆忙地走进来。 为首的正是家卓。 我揉了揉坐得发麻的双腿站起来,走了几步站立在电梯旁的走廊前。 家卓的目光投射过来,神色有一瞬间的微微动容。 我迟疑了一下,还在想着这样上前会不会太冒失。 他已经目不斜视,径自走过我身旁。 我定定地望着他,迎面走来,然后是侧脸,然后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家卓在电梯前停住脚步,站了几秒,终于还是皱皱眉对着身边的苏见抬抬手比划了一下。 苏见点点头,寒暄着将身边的几位男人引进电梯。 家卓转身朝我走过来。 他口气并不好:“你过来做什么?还嫌新闻不够耸动?” 我望着他脸色,苍白得有些惊人,事到如今我仍觉得心疼和担心,真是无可救药。 面对着他我总是没出息地揣度他的心意,只恨不得用尽全身的法宝换他展颜一笑。 我放软了声音:“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家卓避开我目光:“我现时没有空。” 我问:“你几时有空?” 他锁着眉头:“映映,我这段时间很忙,你不要添乱。” 我脱口:“忙到有空离婚?” 他眉头一直没有展开:“你过得不快乐,可以考虑出国读书,没有必要禁锢在一方小天地,婚姻注册记录是在国外,我甚至可以抹去你这一段历史,你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又有什么益处。” 他已经考虑到如此周全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说。 家卓低头看我,声音是极力压抑着的平静:“你若跟着我,我太忙没空照顾到你小女儿的心思,你始终怨怪我,最后终究变成怨偶。” “家卓……”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不,我要的不是这样……” 他抬手拂开我的手:“你先回家去。” 我不肯松懈,继而紧紧拉住他的手:“家卓,你听我说,我有事情同你说……” 他忍着不耐烦,低声喝我:“映映,这里是公司,别任性!” 他拨开我的手,力气很大,拧得我手腕剧痛。 我咬着牙深吸了口气,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家卓……” 他已经转身朝电梯走去。 我双腿发软,只好倚靠在墙上。 家卓背对着我决然离去,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看来他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 我闭起眼,忍住泛滥的泪水。 这时有一个人扶起我的胳膊,熟悉的干净爽利的声音:“映映,起来。” 我睁开眼,是林宝荣。 林宝荣将我扶入她的车中,抽出纸巾递给我。 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擦干了额头上的虚汗,对着她勉强微笑。 她问:“你跟老二怎么了?” 我看着她张张口,却没有说话,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你也别怪他,他这几天的确是忙,”林宝荣语气温和安慰我:“他这几天疯了一般,情绪差,工作多,老爷子不主事了,大少毫无责任地撒手不管,他初掌大权,为了稳定局势,几乎每日连续二十四小时工作,偏偏这时这样轰动的新闻出来,媒体又一直追着他问你们的事情,我这个旁边的人看着都替他心力交瘁,在公司高管面前他还克制一点,一回到三十二层,助理室的人几乎天天被他训得面无人色。” “连张彼德有一日出来都气得跳脚大骂他是暴君,” 林宝荣无奈笑了笑:“也就苏见他们跟了他多年敢说他一两句,其他人还不是战战兢兢低头做事。” “我聘人查出了那些照片的出处,这个记者也太胆大,这样隐私的照片都敢刊,家卓起初看到新闻时甚为恼火,若是经我的手处理下来,我看她以后都没有必要再在本港传媒界待下去了,我已经将电话打到了新闻总署署长秘书处,他又改口说,算了。” 我真是到处都是错:“大姐,这也是我惹的祸——” “好了,我知道,也不是你的责任,不过——”林宝荣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严肃:“映映,你在机场不该说那句话。” 我一直都为此后悔,此时更是愧疚万分:“对不起,我实在气恼……” 林宝荣说:“你也了解他,性子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骨子里傲气得不得了,你无声无息消失几天,新闻出来他也找不到你,回来时又和那个男孩子一起……” “先回去休息一下,先缓几天,媒体的方面,我来想办法处理这件事。” “其实公布也不是什么坏事,男人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们总要好好过下去。” “都结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好好解决的。” 林宝荣温言款语,只是我渐渐听不见。 林宝荣召来司机,将我送回了家。 我累得衣服未脱直接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回来好几天了,时差和恶劣的心情让我日夜颠倒混乱,我睡在沙发上中途醒来过一次,走回到房间又接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模糊醒来,朦朦胧胧倚靠在床头,墙上的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按开了。 屋子里窗帘拉紧,漆黑似深海。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次日中午。 财经频道上昨天夜里的新闻正在滚动播出。 我勉强爬起来喝了杯水,又躺回床上看了好一会电视,头脑才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家卓。 他代表劳通集团出席银江公司顺利上市的庆功宴会。 他穿一身银灰西服,黑色衬衣系温莎结,依旧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在经过采访区时,摄影镜头特写他的戒指,媒体一直追着他问结婚的事情。 他直视镜头,英俊瘦削的脸上尽是冷峻:“我想我个人佩戴饰物的习惯并不会影响劳通的投资决策和期货市场波动,请各位财经记者朋友问专业问题。”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听到他的声音从话筒中一字一字地传来:“对不起,我对那些照片一无所知。” 他隔空回敬我一句,真是滴血不见的一记绝杀。 我低声笑出来。 是啊,劳家卓从来不会输,他聪敏绝伦,手腕过人,他怎么会输。 我傻瓜一样干巴巴笑了几声,然后奋力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我紧紧地,紧紧地,将手指塞入嘴巴里,咬紧了牙关,痉挛的颤抖过去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我深深窝在床褥间,再无一丝力气挣扎。 这两年我偷偷想过很多次,我可能会和他分开。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竟痛得恨不得即刻死去。 没想到是这样的难过,我难受得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真的没有力气了。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到夜里起来,像个鬼魅一般在屋子里走动,客厅的小圆桌上摊着那叠白得刺目的文件,我刷刷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疾笔签下我的名字,用力很大,手又抖得厉害,笔尖几乎将那张纸戳烂。 我看了一眼未干的墨迹,将笔往桌上一丢,再痛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桌上还摆着我们的合照,我们很少拍照,除了在婚礼上摄影师拍的,就是在大马那一次,那是我们离开的那一日,Gary的伙计替我们拍的,用了黑白色调,他穿一件亚麻格子衬衣,我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前,姿势并没有很亲密,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纯净幸福味道。 这张照片我和家卓都很喜欢,所以我特地冲洗出来,连相框都是我一手设计,背面镌刻有我们的名字。 我拿起它狠狠往远处墙壁摔去,木质相框激烈撞击墙壁发出尖锐的一声巨响,然后是玻璃哗啦啦碎裂的声音,整个相框残破地掉落到地毯上,我看了一会,走过去蹲在地上,拨开碎玻璃,用力撕扯出那张照片。 用力地将我的笑容扯碎,碎玻璃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沁了出来。 那一刻,我心底锥心刺骨的痛楚竟然有些减轻。 不知为何,我竟对这份松懈深深着迷。 我恍惚拾起了一块碎片,割开了手腕的皮肤。 鲜血流出来,我舒服得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原来真的是这样,痛到极致,只求解脱。 一小滩鲜血晕染开来,浸湿了我身下柔软的羊毛地毯。 我眼前慢慢模糊起来,气力缓缓流失,我渐渐瘫倒在地上。 我觉得可能会死掉。 忽然我觉得肚子里动了动。 我知道那是我幻觉,才一个多月,还不过是子宫里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 我突然有些难忍的辛酸和不舍,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想找在沙发上找东西裹住伤口。 这时楼下大门传来轰然巨响,然后有人朝楼上跑来,伴随着脚步声有人大声地叫:“江意映!” 我看到唐乐昌冲进客厅来。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随即惊呼一声朝我奔来:“映映!” 他飞快地跑进来,一角踹开了挡在我身前的椅子,俯身将我抱起。 唐乐昌将我放在沙发上,扯过一件衣服紧紧按住我的伤口,然后问:“医药箱呢?” “唐乐昌,”我精神恍惚,还记得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家里有没有医药箱?”他捂住我的手腕。 “你怎么进得来?”我望着他。 “你那本书夹着的电梯卡,是我留了下来。”他话说得又急又快:“江意映,该死,我问你医药箱在哪里?” 我张嘴答:“只割破表皮而已,伤口不是很深。” “你流了很多血。”他已经不理我,径自在客厅翻找,然后又冲进书房拎出一个箱子,他蹲在我身前,检查了一下我的伤口,然后快速地消毒,敷上止血药粉,用纱布将我手腕层层包裹起来。 他欲扶起我:“我送你去医院。” 我极力反对:“不要去医院!” 唐乐昌这时才回神过来,又怒又怕地说:“一直不接电话,幸好我过来……” 他将我从头到尾检视了一遍,目光转而变成悲伤和不舍,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大声地骂:“你疯了是吗,就为了一个男人,你疯了是吗!值得吗?值得吗?!” 我哭起来:“唐乐昌,我痛得受不了。” 他不解地问:“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不是要返回去读书吗,”我将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痛哭:“带我走好不好……” “带我走!”我已经陷入了疯狂:“我再也不要在这里!带我走!我要去找妈妈——” “哦……妈妈也不可以……”我痛苦地捂住脑袋:“只要离开这里,求求你……” 唐乐昌慌忙分开的我的双手:“乖,别碰到伤口——” “唐乐昌,求求你,”我哭得一塌糊涂,:“再在这屋子里多待一秒我就要死了,求求你,我要走……” “好,我陪你过去你妈妈那边……”他问:“护照在哪里?” 唐乐昌走进房间,我从意大利回来时的行李箱还搁在房间里,他翻出护照,钱包,一股脑儿丢进我平时上班时用来装设计图的帆布包,然后找出了一件大衣将我裹住。 “你能走吗?”他问,随即又自己摇头,伸手将我一把抱起。 他的车停在楼下,我们上了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奔向机场。 走进机场的售票大厅,他将我扶在一遍的椅子上坐好,然后奔过去说:“最快一班去欧洲的机票。” 机场售票的工作人员问:“欧洲哪里?” 他大叫:“英法德!摩纳哥!anywhere!” 售票人员疯子一般地瞪着他。 唐乐昌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说:“迪拜,我们需到迪拜中转。” 他买了机票,半个小时之后有一班飞往罗马的飞机。 “映映,”唐乐昌抚住我的肩膀说:“我身上现款和银行卡都有,你在机上睡一觉,到了迪拜之后我陪你去看医生。” 已经是五月底,我仍冷得发抖,唐乐昌替我穿好外套,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搀着我站起。 我们顺利进了境外登机口岸。 我喝了半杯唐乐昌给我买的热牛奶,就蜷缩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这时我口袋中的电话开始响,一直响一直响。 持续不断地响了很多很多次,唐乐昌拿起给我:“说一声吧。” 我接过按下接通键,劳家卓马上急切地唤:“映映?” 我不说话。 他声音是竭力也压抑不住的慌乱:“映映,是不是你?” 他大声地问:“你现时在哪里?医院?” “你有没有事?” “跟谁在一起?” 我依旧不说话。 他声音硬得斩钉截铁:“你在哪里?告诉我!” 我从喉咙中浮出轻微的气息:“我很好。” 我听到那端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他气喘得很急促,然后是汽车引擎的发动声。 “你还能说话,感谢老天……”他声音开始发抖:“你有没有怎么样?哪里流血了?” “映映,你要是生气——”他的恐惧那么明显:“找我发泄,不要伤害自己身体,” 我听到他电话中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然后是重物狠狠砸在方向盘上的声音。 他喊:“听到没有!” 我终于说话:“我很好,劳先生不用费心。” “映映!”他呛咳一声,急促地喘气:“我求求你,你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这时身后的巨大玻璃窗外正有飞机起飞,低鸣的轰隆隆声音传来。 “你在机场?”他迟疑一声:“映映,你去机场做什么?” 我恢复沉默。 他强硬地说:“就在那别动,我过去找你。”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了,”我冷淡地说:“你不必来。” “劳家卓,不用再惺惺作态。”我声音像淬毒的刀子那般又薄又轻:“一切已如你所愿。” “映映……”他声音一直在抖,带了一丝哽咽:“你到底怎么样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柔的,宛转的,仿若对着眷恋多年情人最深刻的告白,又仿佛对着陪伴一生爱侣最难舍的辞别,只是语调冰冷得沁骨:“劳家卓,我惟愿,这辈子,不曾见过你。” 我手不稳,电话从掌心中滑落,跌在椅子上,又弹跳着掉在了光滑大理石地板上。 后壳摔开了,它仍一直在震动。 唐乐昌捡起来递给我,我哆嗦得厉害,颤抖着手指试了好几次,才扯掉了电池。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 我将它狠狠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箱。 然后闭上眼,瘫倒在椅子上。 登机的提示广播在候机大厅上空响起,唐乐昌拉着我站起来,我双腿瑟瑟发抖,完全站不起来,唐乐昌伸手扶我的胳膊将我整个架起,我们几乎是贴在一起走进了登机口,最后一瞬,身后突然传来相机的咔嚓声。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万米高空。 飞机遇上气流开始颠簸。 舱内的暖气温度是二十摄氏度,舱外的大气温度是零下五十五度,飞机摩擦产生热度下表面的温度为零下二十八度。 温度差是七十五度。 人体完全暴露在外的最多有反应的时间为一分钟以内。 如果我能穿破机舱内壁抵达窗外触手可及的云端仙境,甚至不用往下落,就已必死无疑。 我仍然如此爱你,只让我恨不得死在这一刻。 请让我带着我所有的记忆,神魂俱灭地消失。 再见,劳家卓。 作者有话要说:上部完结。
(三六)
我在睡梦中。 亚平宁半岛上细微的冷风刮过四野空旷的平原。 无数的鲜花如潮水般掩盖住了棺木中的那具躯体,他们不让我看她最后的样子。 神父呢喃的祷告在风中飘散。 我的视线越过并排站立的黑色礼服人群,看到一只飞鸟划过厚重云层,消失在了天际。 我恍然低头,看到脚下殷红的一滩血迹。 丝毫不觉慌张痛楚,我只是满怀眷恋地望着泛着热气的氤氲血色。 忽然全身猛然一颤,刹时苏醒过来。 睁开双眸,一切景象消失无踪,眼前是吹拂开来的绉紫窗纱,露出破旧的窗格。 一月的英伦,阴冷潮湿,老式的楼里供暖设备经常停断,我冷得四肢发麻,略微动了动,脑中袭来的是熟悉的宿醉后剧烈头痛。 屋子的另一边传来男女媾和之中的奢靡喘息声,我看到对面房间的门没有合上,房中两道紧紧交缠的身影。 那是我的同屋小绿,最近交的一个男友,或者说,买春的男人。 我初到伦敦的时候,在租客中遇到她,台湾来的孤身女子,无亲无友,和我分摊这逼仄的两室一居,几个月来她屋子中的男人来来去去,各色人种,各种戏码,有的会为了能少给几欧而大打出手。 我们从不过问对方的过往,只各自面目模糊地在这个大都会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孤独生存。 我起身披衣,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楼梯的过道里不知谁用小火炉煎热狗,兹兹地冒着油腻的香气。 在狭窄的旋转楼梯,从阁楼一角望出去,看得到伦敦塔的尖尖的一角。 我以此确认,我身在何处。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到了伦敦多久。 我只是无处可去。 最开始到伦敦的约莫一两个月,我甚至只要在街边看到一个身形略为高挑的东方男子,都觉得心脏抽紧,如溺水一般的窒息,然后慌忙转身匆匆走开,惶惶得如惊弓之鸟。 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基本在租来房屋的一片街区,这一带是伦敦的边缘区,居住生活的都是贫困的无业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细雨纷飞的天气中我习惯了拉紧衣领低着头从街边经过,不认识任何人,也不需要开口说话,每一日需要所跟人接触的时间,不过就是到街道深处的小酒吧喝一杯。 那一日在一间名为露易丝的酒吧,有一个女子同我搭讪。 她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自我介绍。 我不理会她,径自闷头喝酒。 她耐心足够,对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会,见我不说话,忽然改口说中文。 我斜眼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买杯酒?” “我很乐意。”她露出笑容,流苏耳坠闪闪发亮。 我这时才看到她剪了一头极短的头发,灯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体轮廓。 Emma Sue是我在伦敦除了小绿之外,认识的第二个人,她是一个西方独立风格的摄影师。 这附近是二区的Camden Town,著名的摇滚和朋克圣地,因此这一带流连的不乏各种奇奇怪怪的艺术家。 Emma在露易丝替我付了一杯马丁尼的帐。 也是在那个晚上,她邀请我做她的模特。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吗,我注意了你很久了。”Emma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迷离,眼角有亮泽的细细纹路:“你每天晚上来,一言不发,从来没有理会过搭讪的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即使喝醉,也非常的节制和镇定。” “你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神情,肢体透出的诱惑感却洁净如同少女,单薄,稚气,甚至仿佛连胸部都没有发育完成。” 我直觉地低头看看。 Emma 马上接着说:“我无意冒犯你,当然你知道,亚洲人的尺寸跟欧洲女孩比,的确是要精致一点。” 我无所谓地笑笑,端起酒饮尽。 “我有一个朋友设计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给他寻找模特拍摄一集照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诠释人选,直到上个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为你而生。” 我将她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兜,跳下椅子:“我考虑看看。” 我后来接下了这份工作,Emma是一个不错的女子,更何况,酬劳不算太低。 开工的第一天在凌晨六点,我去到匹卡德利广场时,摄影组已经准备就绪。 那些衣服没有标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质地的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略微有过一些好的衣物,大约已料到这些衣衫的出处想必不会寂寂无名。 化妆师在街边搭了一个箱子,旁边搁一张折叠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将我长发梳开,抬起我的脸端详了几秒,同Emma说我脸白得粉都无需再上,然后裸色涂胭脂,手抹鲜艳的口红。 隆冬的伦敦清晨异常寒冷,早晨六点多仍然有浓深夜色, 他们每拍摄一组,就聚头对着片子讨论,我凑过去看了几个镜头,维多利亚时代的幽暗长街,行走的模特是一抹春光明媚的亮色,锦缎柔软的面料衣裳包裹下的纤细肢体,盛装之下的清冷容颜,面色僵硬,眸光太盛,仿佛饱含泪水,闪烁得熠熠发亮。 机器的荧幕上那个女子,尖尖下巴,五官精致,眼眸清纯,但仔细望下去,透出一种充满禁锢感的暴戾,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决裂。 我已经不认得,那究竟是不是我。 他们谈得兴起,我倍觉无聊,走到了一旁。 那拍摄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场景时地不断变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应对,如果出来的表情动作不对,仔细揣摩后一遍一遍再来。 顶着室外零下十几度穿春衫,我落魄得连一件御寒的外套都无,Emma给我穿她的大衣,在工作的间隙我仍冻得瑟瑟发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张黑白照片,询问我是否可以发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摄影师不知何时随意拍下的一张照片,是在收工之后,我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皱棉衬衣,凌乱黑发,脸上些许残妆,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抽烟。 我熄了手中的烟站起来:“随便你。” 工作结束之后,Emma将她的大衣送给了我,我将卧室中的一幅画回赠予她,那是我离开国内之后,最后一次动过画笔。 是一个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蔷薇花架下花园小径的尽头。 底下手写一行小字。 abandoning myself in forgetting you。 她得知是我画的,似乎非常喜欢,诚挚地同我道谢。 我们分别之前,Emma上前和我拥抱,然后告知我酬薪已汇入我的账户。 我对她点点头沉默着转身要离开。 “映映,”Emma唤住我,然后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学有一位故友,他是非常好的心理学医生,我替你写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联络他。” 她表情镇定安宁,看着我的眼神并无异常。 她是那种对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却无惊无动的女子。 我接过,轻声和她道谢,我亦不惊讶她已经看出了我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Emma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收工回来倒头睡了数天,醒来后愈发的沉默,小绿每次回来,看到我独自坐在窗前,都要吓一大跳。 “映映,”她将我拉到阳台上,指着七楼下斑驳天线和杂乱的遮雨布:“摔下去会很痛的。” 我笑笑望着天空中寂静的风。 小绿说:“而且会很丑。” 我轻声说:“我知道。” 我母亲在手术前的一夜,从医院顶层摔下去,身体如同一块碎散粉饼,医生们甚至不能够将她拼起来。 小绿抚了抚胸口,将我拉了回去。 我恢复了那种寂静如深海的生活之后,重逢了一位故人。 那夜循例是在露易丝,在穿过人潮时,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我回头看到一张金发褐眼的年轻脸庞。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年轻人仔细望着我,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好一会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迟疑的:“映映?” 我早已认出他是谁,却不愿说话,只转身走开。 他分开人群追上来,拉着我的手继续喊着:“映映!” 我终于忍不住:“放开!” 我一开口说话,他表情更加确定,只是吃惊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方人吃惊起来,眉头夸张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问号。 我充耳不闻,熟练地倒了杯酒,液体滑入喉中,给冰凉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映映,你自己一个人?” “你怎么会来伦敦?” “是过来旅行?” 最后他有些疑惑地问:“劳先生呢?” 我手轻轻一颤。 我看着那个曾经在舒梨郡的冰雪森林中陪着我玩乐的年轻人,他朝气蓬勃如昔,我却已化作朽木。 “听着,Edward,”我冷冷地答:“你要是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滚蛋。” 我结账走出时酒吧时,爱德华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不理会他,他就一直跟着我走,走过霓虹闪亮小酒馆,泛着热气的街边,三三俩俩的醉汉,地上一滩污水,脏乱的小巷,我停在一栋楼房的斑斑锈锈的铁门前,掏出钥匙。 “你住在这里?”他眼神颇不赞许。 我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拉你皮条。” 隔了数日我下楼时,竟看到那个年轻人守在楼下。 “我可否追求你?”他问。 他将手中的一束粉色雏菊送给我。 “回家去。”我将花束塞回他手中,快步躲开他走远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圈,终于决定去火车站买票,爱德华的出现让我烦躁莫名,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回来时,爱德华仍然等在楼下,这个呆子。 我视而不见,径自开门上楼。 “映映,”他敏捷地跟着我挤进了大门,一直叫我名字:“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说说话。” 我走进狭窄的旋梯。 爱德华跟上来,我倏地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他:“见鬼,我对你没兴趣,滚开!” 我知道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似亘古无澜的沉默安静之下,随时是会爆发的全线崩溃。 也许是我的狰狞面容吓到了他,他退了一步。 我一脚踹翻了堆在楼道上的一个垃圾箱,疾步跑上了楼梯。 我冲进房间拖出床底的一个旅行袋开始收拾行装。 身边带着的不过两三件衣物,和妈妈留给我的一本画册。 我脱去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一件干净的内衣时,小绿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取出一件背心换上,将脏衣服塞进旅行包。 “去哪里?”小绿问,有些关切。 我们在一起住了超过半年,有时半夜喝醉彼此抱头痛哭,纵使是陌生人,也有了几分感情。 我对她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绿看到我脖子间露出的玉坠,赞了一声:“真漂亮。”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扯下来漠然地道:“送给你。” 小绿高兴地接过,又疑惑地问:“真的可以吗,不是传家宝之类的?” 我冷淡答:“不是,街边买来随便戴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绿欢喜贴着我吻了一下,将玉佩挂到了脖子上:“谢谢你。” 一会门外有敲门声,熟练地扣响了三下,小绿地去开门,我早早裹了被子睡觉。 是在梦境中的时候,我闻到刺鼻的焦味。 被呛得咳嗽着醒过来时,我看到窗外的浓烟滚滚。 我跳了起来,披上衣服跑出门,对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声地喊:“小绿!” 房内的一对裸身男女睡得毫无知觉,我知道他们有时会在□时吸食迷幻剂。 我一脚踹醒小绿,返回屋内拿了一件浴巾泡湿,往楼下冲去。 楼道里已经有明火烧了起来。 这种老式结构的楼房,木质建筑材料和杂乱堆积的物什,火势蔓延得无法控制。 下面的楼层乱成一片,人群盲目地慌乱奔走,有人□着身体,有人抱着家什,我亲眼看到烧得通红的门梁砸下来,将一个女人压得粉碎,惨烈的哀嚎声不断响起。 我蹲下来沿着安全梯往下爬,地板是滚烫的,我甚至闻得到自己的皮肤烧焦发出的气味。 我忍着钻心的刺痛,挣扎着爬到二楼的阳台,听到云梯外的消防员呼喊声时,我再也无力爬动,闭上眼晕了过去。 我在救护车上醒来过来,然后被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已经被烧伤的病患挤满,还不断有车呼啸着不断送入伤员,很快走廊塞满了人,面目焦黑,痛苦呻吟,形状凄惨。 我赤着脚走到卫生间冲冷水,看到手臂上整片皮肉已经烫成森森惨白,肿胀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痛得浑身颤抖,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急诊室,等了半个小时,护士将我推上急救车,医生给我坐了处理。 所幸有湿浴巾包裹着身体,我逃生中一直贴地匍匐前进,除了在爬行中□出来的手臂和双腿的局部烧伤比较严重,其他皮肤包括脸部都只是轻微烫伤,只是浓烟造成了吸入性呛伤,我感觉喉咙嘶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有护士过来登记,大批的记者和涌入,我脸上被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只透出两只眼。 “Elly Mores。”我嘶哑着嗓音随口报了一个名字。 “需要我们联络你的家人吗?” 我摇摇头。 挂着点滴睡了两日后,第三日护士给我拆去了脸上的纱布,我只觉得躺在惨白的病房,周围的呻吟和抱怨声简直令我发疯,我从医生的值班室拿了件大衣,从后门溜出了医院。 我在圣潘克勒斯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只身前往欧洲大陆。 在康斯坦茨的第三年,我搬到了博登湖附近德瑞边境的的一个小镇上。 康城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城,我在安静的街区租了一栋小房子,有一个带篱笆的小花园,托比很喜欢。 托比是我收养的一只狗,混种牧羊犬,被遗弃在劳次林恩火车站,我将他带回家,带他看兽医,给他买狗粮,直到它长大,居然有两英尺高。 他长得又高又壮,非常的漂亮。 我初到康城的头一年,每隔两个星期去一次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所有的精力除去对付我心里的住着的那个魔鬼,我几乎丧失了一切生活能力。 有时情况比较好一点,我会出门,沿着湖区旁边的道路散步。 收养了托比之后,他喜欢在我身前欢快地奔跑,我则在后面懒懒地走,有时会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会儿,还跟着面包房热情的老板娘学了一点点德语。 但大部分时候很糟糕,那些绝望的黑色如潮水一般涌来时,我甚至打过托比,用过各种东西,有时是锅铲,衣架,手上随便一个什么就砸过去。 可是他从来不哭,也不叫,挨了打就呜地一声跑开,但他很快就回来,然后睁着黑色的湿润双眸,望着我躲在房间里崩溃痛哭。 按照德国动物保护的相关法律,我已算是虐待动物,已经足够让我剥夺动物的领养权,可是托比一直陪着我。 后来我再也舍不得打他,我尝试过鞭打自己的双腿。 托比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我,然后依偎在我的身旁,用头蹭我的怀抱舔舔我的手心。 他的性格沾染了我的坏处,也有孤僻之处,有时我们怄气,却又在孤独里互相拥抱。 我的爷爷在我离开国内的第二年因病去世,小姑姑瞒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我还是得到了消息,那夜我在教堂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家里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不知道我的忏悔和祈祷他能不能在天国听得到。 情绪在极端的压抑和痛苦之下,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可以寄托宗教,康城有所湖区主教教堂,哥特式穹顶下角落里的风琴手有一张虔诚忧郁的面容,我坐在椅子上,耳边圣歌围绕,我抬头望着阳光穿过彩绘的玻璃窗顶,一格一格缓慢地移动,心里的那个困兽慢慢平静下来。 我情况渐渐得到了控制,默德萨克教授在工作的间隙,他偶尔会和我聊聊天。 Emma是我在开始接受治疗后,才得知我人已经到了德国。 她致电给我,抱怨着说:“映映,火灾发生时我托人寻边了伦敦的所有医院,都不见有你的名字。” “Emma,谢谢你的关心。” “映映,你赠我的那幅画,有人开了天价要买走。” “Emma,那是你的画,你有权处置它。” “但是若有人打听画者的下落呢?” “你可告知了旁人?” “拜托,那时我亦不知你在何处。” “那就好。” “你不想听听是谁买了它?” “不,我不想。”我挂了电话,出去草地上陪着托比玩丢球。 这条街道房子相隔都有一段距离,邻居之间很安静。 能够独立正常生活后,我进入一个专科学校修读无用的艺术史,经过教授的介绍,我每个月有几天固定去康城一个自闭症儿童教育训练机构,教那里的小朋友画画,然后收集他们的绘画给心理学家进行比对分析,以对他们进行相应的治疗。 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可以工作,我是因为当时乘坐长途火车上来到欧陆时,因为烫伤的发炎和感染,和我一个车厢的一名护士教会了如何我给自己包扎和注射,默德萨克教授有一个医学研究诊所,他建议我去上培训课程,他说倘若我愿意,可以在他的诊所成为一名很好的护士。 我微笑着告诉他,我会好好考虑。 我的前半生,从未想到我会做一名护士,而如今却漂流在茫茫大海,早已失去了方向。 我在学校开始有了一些朋友,他们邀我去聚会,我学会了煮土豆青菜卷,蘸色拉酱和肉末,一样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Yin,你应该开心一点。”高大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拍我的肩膀。 我总是微笑。 他们宽厚的善意,接受一个总是习惯沉默的、中国来的女孩,不懂包饺子,不会唱茉莉花。 大雪纷飞乡愁四起的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坐在窗台上,用酒配香草奶酪,一点点地喝下去,酒精会使人麻痹,而后获得轻松。 直到灰黑的天空缓慢透出光亮。 如果这世上有命运,不知道它是如何流转,竟要我付出如此惨痛代价。 我不过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前尘往事。 我已经再也不敢记得。 再也不敢记得一丝一毫。 不敢有一丝的念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来放任自己的回忆,来记起我的祖国,我长久居住的湿热的南方城市,我深深爱过的情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心理逃避症状。 但至少我可以痊愈。 无论何种形式,我至少要痊愈。 直到我离开国内的第四年。 甚至比我料想到的要晚了一些。 我在苏黎世,重逢劳家卓。
(三七)
我在康斯坦茨大学认识的一个师姐,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苏黎世工作,几个礼拜前苏黎世政府和国内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筹划联合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国文化节,需要中国女孩子充当翻译接待宾客。 她原本接下了这份工作,谁知道在展会开始前几天,她丈夫临时生病需住院开刀,她急急找到我来顶替她。 我据实以告:“我的词汇还不足够完全翻译古典文化。” “不要紧,我手上有资料,你回去看看,没多大问题。”师姐将一大叠纸张塞到我手中:“映映,拜托你了。” 我挑灯苦读了几夜的单词,然后和几个在当地留学的中国女孩子一起坐火车去到了苏黎世。 从火车站出来时,苏黎世大雪茫茫,我们上了接待的巴士,驱车前往酒店。 艺术节设在一个五星酒店,饭店正门飘扬着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时逢中国农历新年,大堂内悬挂大红灯笼,整个展厅都被古香古色的中国折扇,屏风,和书法布置得古意盎然。我抵达后看了一下相关的合作单位,有苏黎世州政府的负责经济和环境的委员,还有中瑞合作管理培训项目负责人,国内参与的有好几家高新科技和新能源发开的公司,这已经是一次中瑞合作的高规格商务洽谈。 接待的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了我们的领队,国内来的一位公关公司经理,她自我介绍叫马莎莎。 马莎莎领着我们一组八个人,基本都是附近大学的留学生,一天工作大约七八小时,负责的是在前台接待客人以及陪同重要宾客,如果针对某个项目有合作的意向,可以找该公司的负责人商谈,不过这项工作由另外的专职翻译来做,所以我们这群女孩子主要是出售笑容色相,然后才是兼职做翻译。 在第一日工作时我发生过一次偷偷躲进洗手间查阅资料的丢人惨景,但总算勉强能应付了下来。 第三日傍晚轮到我休息,我从酒店出来搭车去了机场。 在机场出境口,高大帅气的男人推着行李车从出来,脸上是熟悉的灿烂笑容。 我笑着对他挥挥手。 唐乐昌大步上前揉我的的毛线帽子,然后将我一把扛起来:“映映!” 我享受着他热情拥抱:“好久不见,你好吗?” 唐乐昌笑吟吟地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真高兴你给我打电话。” 他久久握着我的手,端详我的气色,然后放轻了语气问:“映映,你好吗?现在,还需不需要——” 我摇摇头:“好了……” 四年前唐乐昌将我送至威尼斯后,随后返回美国读书,我妈妈过世我离开意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络。 直到西蒙尼告诉我上次那位送我过来的男孩子寻到了威尼斯他的家中。 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唐乐昌接到电话即刻说要来看望我,被我强烈否决,但他坚持要来。 我那时因为服用药物,整张脸都是浮肿的,我不愿见他,对他从起初的沉默无言到后来崩溃至大吼大叫,他只是见过一次我发作的样子,至今心有余悸。 唐乐昌那时在乔治敦读外交学院,课业也非常的忙,但他坚持写邮件给我,我们间或也会见面,大约每年一次。 最后一次见他时,我已经通过了教授的心理评测,决定搬到博登湖畔。 他仍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 经过这些年的变故,我们之间年少时那年的儿女情长小情思已仿若隔世,他始终维护关爱我如同亲人。 他见过我最凄惨丑陋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从此之后反而能够对他自如坦诚。 我对他微笑:“没事了。” 他深深地拥抱我,语气有丝哽咽:“你坚强得令我骄傲。” 我声音是诚挚的:“唐乐昌,谢谢你。” 唐乐昌毕业之后在比利时大使馆工作,他此行有车过来接,我们上了车,往城里开去时,高速公路上正在交通管制。 毗邻苏黎世的一个小镇在举行世界经济年会。 唐乐昌此行是陪同受邀前来的官员参加某个论坛会议,在和我吃过一顿晚饭后便驱车前往达沃斯,我需返回继续工作,我们约好等他工作结束,在苏黎世再聚一聚。 他坚持要送我回入住的酒店,我们从车上下来时,一起工作的女孩儿见我们神态亲密自然,忙不迭闹着取笑:“映映,你男朋友啊?” 我笑笑就过。 艺术节闭幕式之前的那日傍晚,深冬的雪花漫天飞舞,酒店附近的建筑和街道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积雪。 我站在大堂的门前,和我搭档的是文娜,一位来自大连的漂亮女孩儿,在德国读风能工程,她活泼大方,我们这几天一直合作得不错。 我们站在酒店的大门前,文娜趁着空闲的当儿正和我聊追求她的一个法国小伙子的故事,这时一辆组委会的礼车出现在酒店大门,我们并排站直身体,露出笑容站在门口。 两个男人从车内跨出,我看到他们胸口挂着的工作牌,红白菱形的醒目标志。 站在车前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酒店大门,他的脸我见过一次再也不会忘,是梁丰年。 我惊骇过度,只觉手足发凉。 两人走到台阶上,却并不上来,而站在台阶上注视着不远处。 一辆豪华的轿车碾过雪地,缓缓驶入酒店前的宽敞车道,然后平稳地停在楼下。 梁丰年趋身迎上前。 穿着制服的司机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 又有人上前撑开黑色的伞。 我看到车上下来的人。 时光仿佛静止,又恍如缓慢切割的电影长镜头。 身形高挑的男子,深灰大衣,眉目分明,冷冽的东方脸孔,助理接过了他手上的公文包,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随后拾步走上红毯。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缓缓走近的冷峻夺目的男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缓慢旋转。 身后的文娜推了我一把,我机械地跟着她轻微鞠了一躬,耳边是她甜美的声音:“欢迎光临。” 劳家卓无意抬眼一望,然后在瞬间定住了脚步。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突然朝前跨了一步,我慌忙仓惶地后退,站到了几位同事身后。 他原本冷漠平静脸上显现出异常急切的神情,手下意识地朝我伸出。 已经是接近于失态举动。 跟在他身后的人觉察到他的举动,梁丰年走近了一步低唤:“boss?” 文娜也扯住我,不解地问:“映映,你怎么了?” “劳先生——”这时有男子洪亮的嗓音远远传来,接着是一群人从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快步走出,面上都带着热气的笑容:“贵宾到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男子身后的人跟着热情地纷纷说:“欢迎欢迎。” 劳家卓整个人怔怔立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助理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靠近他轻声提醒一句。 劳家卓回过神来,面上却无一丝笑容,只客气地欠身和领头那名男子握手:“谢谢。” 传媒公司的老总陪同着驻苏黎世总领事,将劳家卓一行人包围,热气寒暄和谈笑声,引得过往的宾客都在不断张望。 一群人拥簇着他往大厅里边走。 我被一大堆人挤到在玻璃门边的角落里,大脑一片空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拔腿而逃的冲动。 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人问:“请问几楼有咖啡室?” 我茫然地转过头。 “小姐?”梁丰年站在我跟前,又用英文问了一遍:“请问咖啡室在哪儿?” 我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僵冷着脸:“我不知道。” 我身上穿着套装,胸前还佩着工作牌,态度如此嚣张,梁丰年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肩膀,张彼德久违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挤挤眼,露出一个丝毫不见生分的笑容:“小映映,好久不见。” 我漠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梁丰年神色更加奇怪,转过身去:“彼德,你认识她?” “走了。”张彼德推推他。 梁丰年不解地说:“她不是工作人员么,怎么问什么都不知道……” “走啊——”张彼德训斥他:“再不走以后死得难看——” 展会最后一日莅临的贵宾竟然是劳通集团现任全球总裁,据悉劳家卓将会出席明日的闭幕式并发表演讲,晚上主办方特地在酒店顶层举办了一个欢迎宴会。 马莎莎钦点我们每个人必须出席,算加班费,我躲无可躲。 到晚上时工作人员更是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人发了一件旗袍。 “什么嘛,搞得跟陪酒小姐似的。”文娜似真似假和我抱怨,却仍是笑嘻嘻地换上那件旗袍。 我换上那件衣服,身体被紧紧包裹得好像一个果核。 “映映,你好美。”文娜叽叽喳喳,过来戳戳我胸部:“你怎么可以那么瘦,胸部还饱满得过分?” 我对她笑笑不说话,倒了一杯水翻出吞下药片。 只是半片镇定剂。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有女孩子说:“嘿,映映,你的英俊男友来了。” 我走出房外,是唐乐昌匆匆寻来:“映映,劳通银行是本次达沃斯合作机构,听说他的行程原本是论坛峰会结束后直接返回香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要过来。” 我只静静地听着。 “见到他了?”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淡淡地说。 “今晚还要工作?”唐乐昌看着我的穿着。 “嗯。”我点点头,抬腕看看表:“准备开始了。” “好的,我工作刚刚结束,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唐乐昌见我神色平静,也略略放下心来:“映映,我一会过来找你。” 我已经多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平日接触都是在同学之间的聚会,大家都是宽衫仔裤,对着食物大快朵颐,如今眼前的人人莫不穿戴得讲究,端着一杯酒,优雅的轻声细语。 我尽量不去碰酒杯。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候,马莎莎安排我们几个女孩子去给劳通集团的客人敬酒。 我混在几个兴高采烈的姑娘中间,随着马莎莎走到宴会一角的一方圆桌前,老板陪着几名男子坐在一组沙发内,我环视了一圈,席间并没有劳家卓,心下稍微安定。 想想也是自然,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贵,这种宴会自然无需亲自应酬。 劳通此行来的人不多,但都是高级管理层,态度都很客气,张彼德也不在座中。 一个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子上前来,微笑,寒暄,喝酒,一直到最后一个,老板拉着我:“来来,江同学,这位是劳通集团总裁室行政助理,梁丰年先生。” 梁丰年此时方认出我来,惊诧一声:“江小姐,原来是你!” “梁先生和江同学认识?”老板见风就是雨,立刻兴致高涨:“他乡遇故友,天大喜事啊——” 我冷静客气的声音:“不敢当,梁先生青年俊贤,我佩服得很。” 梁丰年望了我一眼,这位上得总裁室下得计程车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劳通集团高级助理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老板又瞎起哄:“梁先生得回敬我们美丽的小姐一杯!” 梁丰年只好又端起酒杯。 我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又再次被盛满液体。 “江小姐,你随意,随意。”梁丰年有些结巴,然后举杯喝光了那杯酒。 我捧着酒杯走开了。 手一直在抖。 我深深吸气,勉强吞下了半碟冰镇鱼子酱,才把情绪压制了下去。 躲在黑暗中独自呆了一会,我正打算去找马莎莎告辞,这时宴会大厅出现了骚动。 大厅中的许多人纷纷迎上前。 我转头看了一眼,随即调回了目光。 是张彼德陪同着劳家卓出现在旋梯口。 我听到身旁的女孩子低声谈论着他,蠢蠢欲动地要上前敬杯酒。 我悄悄走开,站在角落里去端详一盆兰花。 我低着头站在帷幕的后面,听到大厅飘来的谈笑声,酒杯清脆碰撞声,还有清脆玲珑的管弦声,老板附庸风雅地安排了一个中国姑娘在弹古筝。 一会有人站在我身旁,低声唤我:“映映。” 我全身一震。 他靠近了一些,身上蓊蔚洇润的香气淡淡袭来,令我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我简直要落荒而逃,但满堂都是衣香鬓影的人影,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你好。” 他比四年前瘦削许多,但气势更加冷硬,强势如帝王。 他目光凝视在我脸庞,那么专注深邃,简直要把我的脸望出一个窟窿来。 那视线要灼伤我皮肤,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我不说话,劳家卓也沉默。 我们陌生得连寒暄都找不到言辞。 我转身欲走。 劳家卓站在我身前开口说话:“映映,我们到楼下坐一坐。” “没有必要。”我已经迈开脚步。 他捏住我手腕,温和的嗓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映映,你必须和谈一谈。” “她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会面,”这时有人的手扶住的我的肩膀,透出令人安定的温暖,唐乐昌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楚:“除非她自己愿意。” 劳家卓看着我身旁的唐乐昌,脸上的神色慢慢转暗。 唐乐昌落落大方伸出手:“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伸出手,冷淡地和他握了一下。 “映映,”劳家卓说话,却只对着我:“我们到楼下坐一会。” 唐乐昌说:“映映,你若不想去直接和他说。” 劳家卓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笔直的站姿立在我身前,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庞,我以前从来不晓得他有这么绝寒气逼人到令人无法拒的压迫之感。 气氛变得莫名其妙的剑弩拔张。 我看到马莎莎已经往这边走。 我对着劳家卓:“走吧。” 唐乐昌拢了拢我的肩膀:“我在客房等你。” 我点点头。 劳家卓脸色愈发阴郁。 我们搭电梯从顶层下到咖啡座,一路无言。 在角落里安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侍者上前轻声问候,然后递上餐单,我仿佛身处一个真实的噩梦。 他的眼光一直在凝视我,若有似无的,却又徘徊不去的。 借着幽暗灯光,我望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宴会应酬的正式穿着,打扮工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额头,我看到他的整张脸,是我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印刻过的轮廓,时光待他无比宽厚,四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脸庞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更加的沉稳强势,他愈发的英俊光鲜。 他的脸庞是致命的毒药,令我一次又一次的万劫不复。 我内心惊涛骇浪翻涌,面上却只余迟钝沉默。 劳家卓低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哪里?” 我没有答他。 “在欧洲?”他暗哑温柔的嗓音传来。 “映映?”他重复一句。 我怕我会在下一刻就疯掉。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 “过得好不好?怎么会来这里做翻译?” 我缓慢开口:“劳先生,我并无需要同你汇报我的生活。” 他面容微微黯淡,眸光中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流转,却最终只说了一句:“我一直在找你。” 世界这么大,我的身心都躲不掉一个劳家卓。 我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劳家卓恍然伸手,握住了我搁在桌面上的手。 我倏然站起,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熟悉得刺眼的指环,一字不差地背出我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台词:“劳先生此行来瑞士是公干?苏黎世景色甚佳,太太有否陪你一起过来?” 他脸色骤然发白,望着我顿时缄默。 我冷笑一声,推开椅子,起身离去。 我花尽毕生气力,只为了抵挡他的一招。 纵使自伤七分,我都要拼死全身而退。 唐乐昌陪同我回到酒店房间。 我们在房间中坐了一会,我抽完了半包樱桃烟,方稍稍镇定下来。 “我是不是很糟糕?”我苦笑着看着唐乐昌:“都这么多年了……” 唐乐昌疼惜地说:“不,你做得已经足够好。” 我们兑冰块喝光了几杯酒,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映映,”唐乐昌忽然望着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当时带你离开,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 我从未听他提起过,难免有些震动:“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微微苦笑:“或许你们当时只是一场误会,他或许会改变主意……”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或许他不会来,那我早已死去。” 我郑重地说:“我始终感激你。” 唐乐昌说:“无论如何,牛奶已经被我打翻了。” “好了,”我踢踢他的椅子:“何来这么多婆妈感慨。” 唐乐昌说:“映映,要不我请假,送你回康城?” “不用麻烦,”我说:“我提前定好了票,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 他刚刚接到电话,临时有公事,他今夜需返回。 唐乐昌对我叮嘱几句,然后穿好大衣,我送他下楼。 我返回楼上,借着微醺酒意,吞下安眠药,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闭幕上,劳家卓作为中方的融资代表,上台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 我们结束了迎宾工作,马莎莎让我们就地解散,我站在大厅门廊外,听到里面掌声热烈响起。 远远望过去,一道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上台,劳家卓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恰到好处地对着宾客和摄影机微笑致意,举手投足之间是愈发无人可及的谦和优雅。 我悄然转身离开,在走廊中听到他的声音,那么低沉优美:“尊敬的驻苏黎世兼驻列支敦士登公国总领事梁建全先生,尊敬的中瑞各位商界精英代表……” 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他工作的场合。 却已经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 我穿过了古典的悠长展厅,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些提早结束了工作的同事凑到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晚上的散伙餐会。 我将随身衣物塞入带来的一口箱子,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搭电梯下楼,拦街车直奔火车站。 半个小时后,我登上火车,离开了苏黎世。 作者有话要说:1.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不知你怎么变迁。2.我之前答应过从第二部开始送分,36都晕了头忘记了,从这一章开始,长评优先,25字对文发表评论感情诚挚优先,谢谢大家。3.我想给家骏的小朋友取个名字,可是一直都想不出真正好的,想问问大家帮忙想想,要求:字不用太生僻,要大方,配劳这个姓要好听,寓意要好。(如果OK,我没什么回报,由这位姑娘想看那一段我写一篇番外赠送(^__^)
(三八)
我早上醒来,在厨房煮咖啡,忽然听到屋子外传来托比兴奋的吠声。 然后是庭院门外有男人大叫:“哎,哎,小映映!救命!” 我寻声走出门去,房子平时只得我一人,托比难得见一个生人,因此每次邮差来送信都被他的欢快热情追得狼狈逃窜,此时这么一个早晨,又有谁会过来。 我走到门前不出意外地看见托比在栅栏边追赶着一个人上串下跳,人狗大战正酣时高挑壮健的身影转过来——是张彼德。 我站在门廊下叫了一声:“托比,过来。” 托比应了一声跑到我脚下来。 张彼德整了整衣衫,然后绕过花园,走到屋前的台阶下,扬起头笑着说:“嗨,映映。” 我靠在门扉上,抿着嘴看着他。 他笑容熟稔得仿似探访老友:“你怎么住得这么远,计程车司机找了很久。” 我只好回答他:“张先生尊驾何事?” 他跨上了两格台阶到我身边:“前几天在苏黎世怎么走得这么急,你知道家卓在找你。” 我讥笑一声说:“他如今权势通天,无数人争着替他鞍前马后,又何必费那么大周章找一个我?” 张彼德望了望我嘲讽尖酸的面容,掩去了瞬间略略惊诧的神情,若无其事地说:“他很想自己来,可是工作压得太紧实在走不开,不过现在看来他在苏黎世临时匆促改变行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苏见找了你这么久竟然抵不过他在机场突然片刻而生的一种感觉……” 我双手抱在胸口一动不动望着他。 张彼德摊摊手:“老板吩咐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他看着托比:“该死,我看你唯一的需要就是买根链子把狗拴起来。” 托比闻言恶狠狠地朝着他叫了一声。 张彼德不满地瞪着托比:“喂——” 托比得意地在我脚下打了一个滚。 我开口说:“张先生,请你离开吧。” 这位劳通银行首席财务营运官可没那么好打发,他笑容不改巧舌如簧:“映映,我们旧识一场,你不能这么待客。” 我说:“你过来这里有何用?” 张彼德问:“我过来康城才知道,听说你一直在康斯坦茨大学的心理治疗机构?” 我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张彼德面上有些疑惑:“映映,你生病了吗?” 我反问:“你不是都查得到吗?” 张彼德说:“日耳曼该死的民族性格,那位教授丝毫不通融,口口声声要保护你的隐私,什么资料也不肯提供,他只说你患有严重心理疾病,虽然已经暂时痊愈,但仍需要长期的恢复过程。” 我点点头,平静地说:“他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张彼德一时语结。 我蹲下来搂着托比的头,蹭蹭他的鼻子。 “映映……我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张彼德叹息一声说:“我将调查报告发回香港,听苏见说他在办公室坐了几夜,他迟迟不敢动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怕你不愿见他。” 我拍拍托比的头:“托比,回家去。” 张彼德跟上一步:“映映……” 我漠然转身回屋。 张彼德无奈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他,你请我喝杯茶总可以吧。” 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从厨房斟茶给他,然后推开屋子的后门,盘腿坐在屋檐下宽大的椅子上望着庭院葱绿花木。 张彼德端着茶杯,在厅内转了一圈:“连电视都没有,映映,你简直生活在十八世纪,你夜晚作何消遣,在银质烛台下用鹅毛笔写信?” 我不回答他。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每天夜里只做两件事,喝酒和读莎士比亚。 隔断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嚣,使我获得内心的短暂平静。 张彼德喝了一杯茶,再次环视了一圈我的屋子,仿佛确认什么似的问:“映映,唐家小子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挑眉:“谁说我和他在一起?” “苏见说的,”他嘟囔:“那天晚上你们不是也……” “他是途经,看望我而已。”我平静地说。 张彼德忽然朗声笑起来:“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回去交差不用看老板臭脸。” 我不再理会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高兴,转过头看在庭院阳光玩耍的托比。 张彼德也并无大多时间逗留此地,他离开时在客厅的便笺上留下长串数字,语气是诚挚的:“这是我的电话,与老板无关,映映,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谢过。” 我看着他推开栅栏的木门,转身对我招招手,然后阔步走向对街的停车处。 往事沉沉浮浮涌上心头。 当时从苏黎世回来时我就想过马上搬家,但后来我考虑了一会否决了,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他。 春天很快到来,小姑姑过来看我,陪我住了一个星期。 我们姑侄俩开着车在湖区兜了好几天。 临走前的晚上,我们在屋前的廊下聊天。 她问:“钱够不够用?” 我答:“够。” 小姑姑斟酌地看我神情,然后说:“映映,你有否考虑过回去?” 我低头不语。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江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要走得这么远。” 我对她微微笑笑。 她无奈又怜爱地摸我头发:“映映,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头凑进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着她的腰,汲取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当时妈妈离开江家之后,我很多个晚上,都是这样抱着她睡着的。 小姑姑回去之后,一天夜里我接到劳家卓的电话。 我心里不是没有惊诧,但也做好心理准备,张彼德既然会受他命令寻来此地,自然也会同他详细奏报,我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打电话过来,过去种种恩怨纠葛早已时过境迁,他仍这般纠缠不放,他到底是有多么不肯放过我? 他轻声问:“映映,我可否过去探望你?” 我沉默几秒,方回答他:“没有这个必要,劳先生。” “映映?”他在那端叫我名字,低回喑哑的,柔情牵长的。 我不是故意冷待他,我是真的已无话可说。 然后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把电话挂断了。 我无暇理会他作何心思,因为我料想小姑姑或许遇到了难处。 几天之后,我致电姑父。 姑父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对我诚实说:“映映,抱歉,是因为我,我们学校和加国有一个交流项目邀请我过去,你小姑姑担心家里,所以我们迟迟不能成行。” 爷爷去世之后,江氏宣布破产,剩下的在沿海的几间工厂交由家族里的几位叔伯管理,父亲变卖了祖宅,然后带着妻儿去了新加坡。 芸姨的娘家大哥在新加坡有一些产业,投靠过去过去也仅是权宜之计,但的确已无更好的路可走。 奶奶按照江家祖规,爷爷丧期不满三年,她不肯随着爸爸走。 小姑姑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奶奶,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我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身边的托比的毛发:“姑父,谢谢你告诉我。” 博登湖畔的金黄落叶飘下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母亲留给我的一小笔遗产在我四年多的流离生涯中已经花费殆尽,手上没有什么钱,只勉强够凑足机票。 结束租房合约,家具送给邻居,和默德萨克教授告辞。 最为艰难的是送走托比,我没有办法带它走,只好托一个同学照顾它。 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费力克斯,他家里养有一只金毛犬,托比跟他的关系也不错。 我开车送狗狗去他家里。 托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有不好的预感,一直乖顺地倚在我的脚边。 我将他平时的玩具和大包的狗粮交给费力克斯,然后蹲下来抱着他,忽然觉得心酸难忍。 托比睁着无辜温润的黑色眼睛,突然流下泪来,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一直呜呜地叫。 我放开他站起来, 托比凄惨地叫了一声,紧紧地咬着我的裤脚。 费力克斯扯住他脖子上的项圈链子:“嘿,托比,乖一点。” 我走出费力克斯家里时,托比不依不饶地跟着出来,趴在铁门上望着我一直汪汪地哀叫。 我转身时泪水朦胧了双眼,但只能流着眼泪决然地大步走开。 就是在这一刻,我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丝软弱。 飞机降落在机场时,眼前不再是针叶林和红色屋顶交织的德国边境小城,而是石头森林的亚热带灰绿色城市。 机场过道墙上是大型的劳通银行的广告标志,我走过时都觉得浑身发凉。 到大厅领了行李,拖着一个箱子走出去时,小姑姑和姑父在等我。 “映映,欢迎回家。”小姑姑紧紧抱住我,眼眶泛红。 姑父都看得惊诧,为了融洽气氛只好取笑小姑姑:“唉唉——女钢铁人也会哭。” 姑父开车载我们回家。 奶奶等在楼下,穿着整齐的丝绸盘扣衣衫,依然是那么和蔼慈祥,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了,一看到我从车上下来,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泪流下来。 祖宅售出之后,奶奶搬来和小姑姑一起住,只是他们夫妻两人都忙,没有时间照顾她,我和小姑姑商量,给奶奶找一个看护,她的身体渐渐变差,还是找个人照顾比较好。 待到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我提出外出找房子住。 奶奶思想始终传统:“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我轻声说:“我习惯独住。” 小姑姑低声劝她:“妈,现在的小区治安都很好,映映喜欢就随她吧。” 她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我去看房时相中一套地段不错的两室一厅,房主是一对因为工作外调的年轻夫妻,小姑姑陪我去看了一次也觉得很好,可是我觉得房租有些贵,我手头已经没有什么钱,我们自小家境还算优渥,因此她甚少为钱财发愁,我知道她执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法律援助,姑父在大学里任教薪水也仅是过得去,江家彻底没落之后,我知道他们两人也不是很富裕。 小姑姑坚持要帮我租下来,我也只好顺她的意。 我很快搬了进来。 小姑姑对我说:“还有一个问题,学校老师要求随时联络江意浩的家长。” 我这时才得知:“爸爸没有带他一起走?” 小姑姑说:“当时经济窘迫,只来得及带的走小的。” 小姑姑和我去了学校,江意浩已经在寄宿学校读高三,但对课业毫无兴趣。 我坐在老师办公室,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一个周之后,我在同样的航站楼,目送小姑姑和姑父的飞机飞走。 从机场出来之后,我搭大巴回到公寓,回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都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我拉紧窗帘吞下安眠药沉沉睡去。 最初回国的几个星期,我非常非常的不习惯。 我已经适应了康斯坦茨安静和惬意的生活,早上在微风中起来,拉开后院的门,看到的是托比在草地上悠闲散步。 可是现在楼下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蛋糕店,美发店,直到深夜仍然灯火不熄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独自待在屋子里,听到对面邻居的敲门声都会被吓一跳。 夜里临睡前喝一点点酒,带点微醺醉意上床,看到手提电脑上显示新邮件。 我点开收件箱,是费力克斯,他询问了托比一些我未来得及详细交代的生活习性,然后捎带了几位同学的问候,末了他提及在我离开之后有人在我旧日寓所找我,然后循着托比的去处找到了他,但他已如当日我所交代我并未和任何人说起我的行踪。 他随信贴了几张托比的照片。 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托比对着镜头警觉竖起的褐黑色耳朵,就着半杯酒吞下药片,裹上被子睡去。 我的日子除去每隔几天过去看望奶奶,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在街上闲逛,出入超市,百货商场,在路边咖啡馆,楼下的小餐馆,和卖烟的小店铺,与不同的人询问,交谈,点餐,说你好,请,谢谢,对不起,走在那些我曾无比熟悉而今却带着陌生的街道,我并无打算拾起任何过往记忆,我只是强迫自己重新进入这个城市的生活。 然后走累了回到家里清洗一番倒头睡去。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定出去找事做。 我找出Emma给我的电话。 Emma给我介绍的一个时尚界的同事,卡片上写的名字是Fredy Chan,任职知名时尚杂志的摄影工作室,头衔是创意总监,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斯文:“是的,Emma和我提起过你,江小姐,请来试镜。” 我穿了件白衫牛仔裤,白色帆布鞋,脂粉未施走入那幢大楼的五层。 楼层外印有杂志漂亮的logo,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进出,不时有人扛着摄影机反光板大步走过,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 Fredy的办公室位于C区,除去一面遮光的百叶窗帘,其余都是透明的玻璃墙壁,他们崇尚开放式的办公环境。 Fredy穿衬衣粗布裤白球鞋,年纪应该有三十五,简洁的衣着衬着他的沉稳气质,时髦得不得了。 他站起来将我引入一组米色沙发,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将我打量一遍,目光很温和,却含着专业的审视,这才客气地说:“江小姐数年前为Uihkjbjb的首席设计师拍过的一组照片,是当年春季业内最为惊艳的一组作品,但江小姐自从那次惊鸿一现后却沉寂了数年,如今愿意再次出来界内工作,我们非常荣幸。” 我这时才知道Emma给我起点有多高。 我在Fredy手下做的第一份工是替国内一个独立设计师的时装品牌拍摄一组平面冬装广告,这个牌子在大厂牌服装中并不是非常有名气,但因为独特的文艺气质在小众范围内受到异常追捧。 摄影一共有三个棚内,二个外景。 我很快答应下来,并无多余要求和条件,只顾埋头工作。 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连对镜头走位这些基本的技巧都不会走,但工作人员对我都很客气,于是到后来不配合摄影师也成为了我的一种风格。 一天在棚内的拍摄收工后,我卸完妆收拾好东西走出来,跟同事打招呼告辞后走下公司大楼时,看到大厅里一个人询问前台的小姐:“请问江意映小姐在哪里工作?” 我眼神微动看过去,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穿浅色职业套装。 是韦惠惠。 我眉眼未动,直直地在她面前走过去。 前台小姐摇摇头,她们并不知我中文名字。 惠惠非常机敏,她马上改口问我在公司的名字:“YinYin Kwong——” 前台的女孩指了指我匆匆离去的身影:“那就是。” 惠惠疾步奔跑过来,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映映!” 我脚步未停地往前走。 她冲到我面前,仔细看看我,然后露出欣喜带着意外的神情:“真的是你——” “映映,”她跨前一步拉着我的手说:“我是惠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拉着我的手。 惠惠讪讪放开。 我并无力气和她重叙旧日情分。 她径自找话题:“我同事说风尚最近签了一个模特,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还以为只是长得像,原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认错人了。”我木然开口。 我径自绕过她,走下台阶,拉开计程车的门绝尘离去。 第二天我去工作,心底有点忐忑,所幸没有再见到她,我已疲倦得再无力气,只想独自沉寂在深蓝海底,并不打算会见任何故友。 只是看来惠惠依旧在传媒界,只怕免不了要见面,不过不要紧,这一次的拍摄已经在收尾阶段,我补拍完几个镜头就可以收工。 我可以换别份工作。 Fredy召我去他的办公室:“有没有兴趣考虑成为我们一份子?” 他在电脑屏幕上看摄影师机器里出来的照片,微微赞赏之意:“你身上有着做这一行最关键的别致气息,即使不做model,做其他也很好。” 我平静点点头:“谢谢,我考虑看看。” 我带着他给我的合同离开了他的工作室。 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考虑以后,就先接到了西蒙尼的电话。 我回到国内之后,曾致电托西蒙尼给我带妈妈的画本。 我当时带走的唯一的一本手稿已经在那场大火中遗失,妈妈生前出过两本画集,其中一本更是命名为映。 我终究得过疼爱。 我要留住一些东西,我的手心不能一无所有。 西蒙尼给我带来了妈妈的全部出版册,他邀我去香港,他此行在苏富比拍下一套珍贵翡翠,有一个慈善晚宴需要出席,他在本地并无熟悉朋友,于是诚意邀我去香港一聚。 当时我母亲过世时,他同样伤心欲绝,却还记得再三挽留我在意大利,但我那时坚持要走,这已经是我们四年前分别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在酒店会面,几年不见,他依旧保持着良好风度,衣着得体绅士派头,只是苍老许多,鬓角都染上白,他上前拥抱我:“映映,见到你甚为安慰。” 我睡了一觉陪他喝了下午茶,他还有公事要处理,我回房间休息了一会,然后有造型师过来梳化。 夜里在黄金海岸酒店举行的是一场本港冠盖云集的宴会。 我穿着长至脚踝的珍珠色裙子,搭一袭粉色皮草披肩,将□的手臂都盖了起来,然后挽着西蒙尼的手臂走进宴会大厅。 有人上前来和他握手寒暄,我只负责点头和微笑。 我们在大厅入口处不远驻足时,我忽然感到身后一束阴冷灼热的视线。 然后是周围的宾客纷纷迎上前去,我扭头看过去,劳家卓一身修身黑色西服,系银灰领带,偕同一名穿着艳红礼服的美丽女子,正款款步入宴会大厅。 女子裙摆摇曳生姿,香肩半露,笑容甜美,衬着身旁的劳家卓微蹙眉头一张脸庞更显冷硬傲然,她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 多么耀眼一对璧人,身旁都是低低的艳羡之声。 站在西蒙尼身边的几人迎了上去:“晚上好,劳先生——” 劳家卓正好经过我们身旁,随行的男子热忱地引见:“劳先生,容我荣幸介绍,这位是来自意大利的西蒙尼先生。” 他不忘恭维一番:“昨天西蒙尼先生可是慧眼识宝,那一套稀世翡翠便是由他拍得。” 男人复又转身对着西蒙尼:“这位是劳通集团劳家卓先生。” 劳家卓伸出手,礼节性地和西蒙尼握了一下。 然后是他身边的美貌的女子含笑上前,西蒙尼绅士地揽过她的肩头,贴脸亲了亲她的双颊。 种种社交礼数一一做足,我挽着西蒙尼手臂要走。 劳家卓身边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西蒙尼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美丽的女伴?” 西蒙尼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可爱的安琪儿,映映小姐。” 劳家卓冷峻不笑的脸,拧着眉头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他身旁的女子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寒暄说:“江小姐有点面熟。” 我冷淡笑笑,明白她隐晦的意思,她说的是我大约是她在那本时尚杂志见过却完全记不起姓名的小明星,做的是以色侍人的行当,一身行头都得仰仗身旁的金主。 我面无表情,亦没有说话,十足的高枝派头。 这时苏见牵着一双儿女过来。 美艳女子马上露出亲切笑容,弯下腰不断地亲吻两个小朋友。 苏见站到劳家卓身边低声说:“劳先生,丰泰金先生在等你。” 劳家卓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苏见牵着孩子走过我身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只看着他身旁的那两个宝贝,都是粉嫩的苹果色脸颊,女孩穿白纱裙,男孩穿一件小马甲西装,应该是双胞胎,真是可爱之极。 苏见都已儿女绕膝,光阴真是残忍的东西。 西蒙尼客气几句,然后和我走开了。 我们落座时,劳家卓的座位隔了几桌,我侧头和西蒙尼说话时,看到他身旁的女伴贴近他耳边,亲昵的动作,女子对他说了什么而后笑得花枝乱颤。 几乎要伏在了他的肩头。 劳家卓微微倾身端坐,保持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静姿势,在不断变幻光影中严峻的侧脸几乎凝固。 我们坐了一会,西蒙尼拍了拍我的手背:“映映,我累了,我们回去休息。” 他亦看出我的不耐烦,真是体贴的老头。 我陪他站了起来。 我趁机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劳家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次日西蒙尼飞内地上海。 我去车站搭大巴返家,在罗湖口岸过关时,接到劳家卓的电话:“映映,你若有兴趣想入行,我给你介绍合适的经纪公司。” 我一手提着行李过安检,一手握着电话:“谢谢,不用。” 他在那端问:“你何时回的国?” 他语气不悦:“你与那名外籍男子,是什么关系?” 我开口截断他的话:“劳先生,你管的未免太多了。” 看来他独掌高权多年,说话都是命令式的:“你现在住哪里?” 我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我只在公司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住址都不填。 劳家卓放低了声音,却丝毫没有转圜强硬的口气:“映映,别任性,我要是想知道,多的是办法。” 我终于忍不住反击:“雇一打私家侦探调查我,对你劳总裁又有什么益处,劳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 这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请我出示证件,我腾不出手来拿,直接说:“再见,劳先生。” 我挂断了电话从包里找出通行证。
(三九)
新的一个礼拜开始之后,我去风尚应征做了一名员工,主职是平面模特,兼职打杂助理。 也就是这一两年时光尚有色相可卖,我再无别的谋生技能,做何事对我又有什么分别,Fredy既然这般看得起我,我不妨做做看。 重新正视开始入行做工之后,周围都是五光十色的男女,我在小圈子里并不太受欢迎,平日里不爱说话,下了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后来和我一起共事的同伴也渐渐了解我也不过是沉默而已,其实性格相当随散,有时出外景在郊区,一天吃个三明治也可以打发。 慢慢的开始有同事和我亲近,摄影师也乐于和我合作,最初的略显沉闷压抑的工作环境改善,我逐渐适应过来。 默德萨克教授说,如果我能重新进入社会并能在适当范围内进行交际活动,这对我的恢复将会有一定帮助。 这些年来盘踞在我心底的那个困兽,它吸取我的心头的荆棘血肉长成了一个恶魔,我诅咒它,它折磨我,我想我们是时候谈妥了。 周五的夜晚,我被指派和摄影师阿卡去参加一个商务宴会,是某国际高端电子产品发表会,在我们公司外调了好几个一线模特去做产品展示。 我们到达会场时已经将近八点,除去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反复调式灯光,现场一切已准备就绪。 阿卡利落地抢好位置,埋头调试机器,我刚替他搬好三脚架换好镜头,入口处响起喧闹之声,我抬头望过去,嘉宾陆续到来,中间有一名女子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已经想起来,是上次在香港时陪伴在劳家卓身边的女子。 我出来做事之后在报刊上见过她,关心怡,本埠知名社交名媛,养和医院院长的独生女儿。 关心怡身边有几位艳丽的女子,面孔我不认识,但闪光灯一路追逐,应该都是女明星,她们姿势亲密笑容亲切手挽手,引得摄影记者忙成一团。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在海蓝色的梦幻舞台上,关心怡被主持人邀请上台试用产品,她和那位明星代言人一唱一和将新品热情夸赞了一番,随后大方在台上走了一圈,步履轻盈姿态曼妙,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不时地瞥向台下的一个位子。 我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左侧第三排的一个角落,幽灵一般的阴暗人群中,一个男人半倚着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身姿笔直修长。 黑暗之中他脸庞的秀硬轮廓缓慢清晰地突显出来。 即使再见到他一万次,我仍然是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我盯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怔怔失神良久。 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的目光忽然转过来,黑暗中如花火一般。 我慌乱地别开头。 这时阿卡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做事。” 我骤然回神过来,退开几步走到他旁边:“嗯。” 阿卡挪了个角度,我重新半跪在地上替他测光。 半场宴会过去,我派发完名片,做完事看到阿卡的照片也已拍得差不多,足够交差应付一篇报道。 我对他比比手势:“我先走。” 阿卡问:“还早,不等一下待会的酒会?” 我摇摇头:“不了,玩得愉快。” 我只觉得疲倦,渴盼找个小餐馆吃碗面回去洗个澡。 和同事告辞,走出屋外,展馆外也是一派热闹,不时有宾客高声谈笑经过。 四月底深宵仍有寒意,我拉紧领口缩着肩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一支烟抽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身旁有些异常。 我看了一眼,四周反常的安静,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劳家卓立在我身后的廊柱阴影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继续闷头吸烟,并不打算理会他。 他直接拿走我手中的烟,绷紧着脸语气不悦:“何时学会的抽烟?”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跳下台阶转身要走。 他挡在我身前:“映映,等一等。” 我尽量维持客气:“我和劳先生并无旧情可叙。” 他敛着眉头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要跑腿干活,我穿了工装粗布裤子白棉衬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发髻,因为季节变化疏于护理的皮肤干燥得起了丝丝碎屑。 他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不再做设计?” 我挣开他的手望外面走。 劳家卓拉住我:“我送你回家。” 他的司机已经将车缓缓开来,停在了绿荫旁的车道。 这个地方要走好一段路才有车,他是记者认得的人,在此地多做纠缠也并不明智。 我点点头走下去。 劳家卓替我拉开车门,扶了扶我的手臂将我送入车内,然后绕过另外一边坐进来。 他问:“映映,现在住哪里?” “安顺路的爱丽家园。”我吐出几个字,闭上了嘴巴侧着头望着窗外。 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飞快地开过。 劳家卓抬手将领带略微松了一点,淡淡疲态就无可掩饰地露了出来,他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驶入住宅区的大门,司机回头:“江小姐,哪一幢?” 我说:“我在门口下车就好,走进去很近。” 劳家卓不知何时醒来,轻声坚持着说:“太晚了,开进去吧。”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谢谢你。” 他跟着我走出车外。 我们站在楼下,路灯遥远而光线模糊。 我看着他,白色衬衫领口微敞,手插在黑色长西裤兜中,白皙脸孔高瘦身形,眸光又温柔又深情。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明眸皓齿,笑容清甜,带着不解世事的天真。 时光倒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纠缠的目光中。 相对无言站了许久,他手一动要抚上我的脸颊,耳边是低低一声叹息:“映映……” 我心神骤然一震,召回最后一丝理智,避开他的手说:“我上楼了,今晚谢谢你。” “映映,”劳家卓挽住我的手臂:“彼德说你在康斯坦茨这几年……” 我摇摇头无力地阻止他:“够了。” 他望着我的目光明灭不定,沉吟了许久,终于开腔问:“你后来为何未和唐乐昌一起?”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我何时与他一起过?” 劳家卓微愠的语气:“既然他不能护你周全,当时就不该鲁莽地带你一走千里。” 我听得怒从心起,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劳先生,你搞错了,是你抛弃我,不是他带我走。” 我一句成功令他白了脸色呆立当场。 我往楼上走去。 他仓促追上一步:“映映,如果你决定回来,让我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工作。” “劳先生,你我如今有何关系?”我冷淡笑笑转身上楼。 第二日一早,我出门上班时,看到他过来等在楼下。 “我一会要回香港,大约要一周后才能过来,就想再过来看看你。”他温和地说。 我离开国内多年,劳通集团在两年前将总部迁至香港,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事情。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直接与他摊牌:“我已一无所有。” 他轻声但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 我死死盯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劳总裁,我受不起。” 他望着我,脸上有微微惊讶,更多的是心疼。 我径自转身,推开了公司大楼的旋转玻璃门。 我搭电梯到五楼,接待小姐见到我:“江小姐,你有人找。” 我问:“谁?” 接待小姐说:“是一位小姐,已经来了几次了。” 我看到惠惠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将她请入办公室。 今日因为劳家卓坚持要送,我比平时到得早,此时其他同事尚未来到。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映映,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随口答:“还好。” 她仔细看我的脸:“真的吗?” 我皱着眉有些不耐烦:“不然你要我怎样答你?” “唐乐昌说你生病,现在好了吗?”她忽然泪眼婆娑:“你变化这么大,还做这样的工作,性格也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 我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压抑多年,话一开就再也收不住:“唐乐昌送你出国的报纸出来时,我才意识到你们关系出了问题,那时候我以为登出来也没关系,你走了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家里无论如何不肯说,我试图联络劳家卓,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他助理说,他也在找你——” “劳先生不知道你回来吗?” “他后来结婚是正式知会了媒体的,我一直很担心你该有多难过。” “我打过好多次电话给唐乐昌,他将我狠狠骂一顿,什么也不肯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看着她的眼温言说:“惠惠,你过得如何?” 惠惠低声说:“我签了一份稳定合同,后来升职,现在做了编辑部副主任。” “那还不错,”我收回目光:“如果你为求良心安稳,我会告诉你,请你宽心,过去事情我已遗忘并且不想再提。” “不——”惠惠哀哀望我:“映映,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很挂念你。” “惠惠,你走吧。”我站起来:“如果你要来寻回友谊,那么我只能令你失望了,你认识的那个江意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惠惠张大了眼,仿佛前面站着一个怪物。 我推开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映映——”她红了眼。 “我要做事了,韦小姐。”我平和地说。 她抽出面纸吸了吸鼻子:“映映,我下次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聊聊。” 我拉开门将她送出,点点头目送她搭电梯下楼。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烈跳动。 该死的头痛。 他们是要逼死我。 中午我出外景回来时,看到几个新来的模特在办公室哭闹,说Fredy没人性。 我问:“什么事?” 办公室美编小哲耸肩:“黎岩的新作品不知发什么神经,想起来去吉布提取外景,Fredy派了几个人去,你知道,他们付的酬薪也不算高,这可是个辛苦活儿。” 下午在我办公室思索良久,临近下班时,我敲开了Fredy办公室的门进去。 我问:“我可否应征吉布提的工作?”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为什么,有几个欧洲的设计师对有很兴趣,我们正在谈。” 我说:“你也看到我手脚的疤痕,我无法拍摄春夏。” Fredy搁下手中的照片,双手交叠淡淡地说:“可以修片,你留在国内,或者欧洲,都有更好的条件。” 我说:“我喜欢去非洲。” 他耸肩:“好吧。” 我接了吉布提的工作。 劳家卓再次从香港过来时,正好碰到我提着行李下楼。 他脸色瞬间都变白:“你要出门?” 我拖着箱子绕过他。 劳家卓快步追上来:“映映,你要去哪里?” 我冷淡地说:“和你无关。” 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吼了一声:“江意映!” 我甩开他的手。 劳家卓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惊慌:“映映,你不可以再走——” 他随即强硬地扳回我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的肩上,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通过薄薄的衣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很冷,身体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劳家卓嘴角抿成深刻纹路,声音是异常的严厉:“告诉我,你又要跑到哪里去,欧洲?美洲?还是哪个我找不到的无名小岛?” 我直视他的双眸,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劳先生,请放开我,你若要再纠缠我,我保证让你一世再也见不到我。” 他神色一再变化,英俊脸庞浮起一层霜白惨痛,我肩上几乎是痛楚的压力开始减轻。 劳家卓缓缓放开了我。 我走到街边拦计程车。 我拉开后厢塞进箱子,坐进车里时无意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劳家卓立在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衣,身体显得那么消瘦单薄。 片刻后他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计程车越开越远,只剩下劳家卓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地站在原地。 我喉头一阵哽咽涌上,曲起膝盖将头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在非洲一呆就是半年。 从春天到秋天。 从四年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开始,我的来途去路都已是一片苍茫, 我抵达吉布提完成了拍摄任务之后,在去贫民区看望一处学校时,遇到台湾世界展望会的丁九华,他告诉我他们的资助机构非常缺志工,我懂得一些护理常识,因此当下决定跟随着世展会的援助队伍,经埃塞尔比亚深入非洲内陆。 我们带着采购来的药品和粮食,负责照顾计划区里的艾滋病遗孤和贫困家庭。 后来我在史瓦济兰的柏隆加计划区的一间诊所留了下来,一直做到了新的志愿者来到。 九月底,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内罗毕是一个繁华城市,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各式各样的酒吧餐馆和俱乐部,一些高级酒店甚至配有世界顶级的赌场。 离这里不过几百几千公里之外的村落,生活着世界上最穷苦的人民,老人小孩睡在泥土堆积而成的房子,屋内只有一床破烂的布袋做成的被单,妇女们拿着人道救济表格等着领一份大米。 上帝爱世人。 只可惜太多世人过得走投无路,怜悯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在酒店房间中浸入热水中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 在楼下餐厅吃晚餐,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饭有新鲜的肉,我配菜吃了一杯白酒,饭后返回房间,用酒店的电脑打开邮箱。 唐乐昌给我写信:“映映,得知你已经决定跟随世展会深入非洲做志工,我为你感到自豪,可是一定要记得注意安全。秋天我有假期,若有空盼回国和你一聚,无论如何,希望你愉快。” 我独坐在露台上,非洲东部的暖风吹得我思念泛滥。 手中的鼠标滑动,拉到了收件箱最底端,我一直保存着一封信。 我看着电脑屏出神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点开。 那是我看了无数遍的一封邮件,是在我离开伦敦之后Emma给我的电邮。 “亲爱的映映,得知你人在康斯坦茨,并已联络上默德萨克,我非常高兴。杂志出来后我回到伦敦本想看望你,可是却再也联络不到你,我一度非常的担忧,现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感谢主的眷顾。” “你拍摄的那组照片刊印上市之后的第二天,劳通集团的公关部门就通过出版商即刻联络上了我,非常恳切托我寻找你的去处,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不像是住东区白教堂巷的女子,可是你的神情却完全是一种认命般的自我沦落,我曾和尼可私下说过,不知你遭受了何种变故以至于变成了这么尖锐对峙着的矛盾体,我本来亦觉得你再这样下去始终不妥,如今有亲友寻你回去再好不过,只是那时我尚未来得及知会你就先听到了火灾发生的消息,事发后我即刻返回伦敦,可是没有人再见过你。” “一个礼拜之后,劳通银行的两名高阶主管陪同一位年轻的男子来到我的工作室——那位神秘访客,我不关心时报财经,可是也知道他,那样美的东方男子,如同天上遥不可及的浮云,见到他,我才知道,你画上的男人,竟然是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想,他是你的爱人,映映,他那样气韵风度的男子,当真是世上罕见。” “我引他看你的画,他见到的一瞬,纵使非常克制,可是也已经是伤心得不能自抑,他当时病容憔悴得不忍卒读,诚然我看得出,他爱你极深。” “映映,要记得将爱长存于心,爱是我们最后的救赎和恩慈。” “愿主保佑你。” 我抬手捂住脸,眼眶早已是干涸多年的河床。 九月底,我在内罗毕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非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 飞机越过赤道,回到中国南方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因为时差和低烧,睡了整整一个礼拜。 那日醒来已经近中午,终于察觉腹中的饥饿感,可是冰箱里再无任何食物,我洗了把脸套件衣服下楼。 香槟色的豪华轿车停在楼下。 劳家卓从车上下来:“回来几天了?” 我双手插在长裤兜中,晃悠悠走向楼下的便利商店。 他打量我一番,脸色阴阴沉,眉头又纠缠起来。 我剪短了头发,面色蜡黄,因为生活条件不好工作辛苦,瘦得只有八十多磅。 “映映,”家卓站在我身前:“也不知道要去医院体检?” 我因为头昏和饥饿而有气无力:“劳先生,何必如此屈尊。” 劳家卓说:“上去换件衣服,我陪你去医院。” 我不耐烦地从口袋中抽出左手,将手指上溃烂的伤口递给他看:“不用检了,已经一个月,还未收口。” 劳家卓脸色一沉,猛地拽住我的手:“不用换衣服了,和我走。”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劳家卓直接将我塞入车中,我愤怒地尖叫:“劳家卓,滚开!即使得艾滋,我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他脸色都变了颜色,急着提高了几分声音:“不要咒自己!” 我看见他暴怒神色,闭上了嘴巴不再挣扎。 他依旧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我几乎要痛叫出声。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前面。 汽车一路疾驰到了市人民医院大楼。 我被他拽着走进门诊大楼,徐峰去挂号领回了一张体检表格,劳家卓即刻按着我去包扎手指的伤口,我跟他说那不过是我不小心割破的,他冷着脸不理会我,直接将我推进了验血室。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系列详细的检查,护士引我去主任办公室旁的一间休息室,推开门,劳家卓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端着一个玻璃杯子喝水。 等了一刻钟之后,门诊主任拿着验血单进来,劳家卓站了起来迎上前。 医生翻着病历卡:“血液检查没什么问题。” 他透过眼镜片看我:“江小姐近期可是有在疟疾流行区居住或旅行史?” 劳家卓点点头。 医生又说:“红外细胞查出有寄生疟原虫,此外,她还有轻度营养不良的情况。” 劳家卓的眉心又深深地蹙了起来。 医生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静:“不用太担心,一到两个疗程可以治愈。” 在回去的路上,途中车停在高档酒楼的外面,司机下去带回了大盒包装精美的食物。 车子重新停在住宅区的楼下时,正是傍晚下班时分,招摇的车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劳家卓下车来,有些抱歉地望着我:“映映,我这两天要出差,没有办法陪你去医院。” 我点点头朝楼上走。 “等一下——”他拉住我,转身从司机手中接过袋子:“要是有发寒和发热的情况,马上去医院,要不然就打电话给我。” 他加重语气:“听到没有?” “我可以照顾自己。”我说。 “我派司机过来,你按时去做治疗。”他命令式的语气。 我转身走上楼梯。 劳家卓跟在我后面上楼,等到我打开门,他低声开口:“映映,我不打扰你,我就留在客厅,今晚让我看着你,你这几天一直发烧是不是?” 我站在门边:“劳先生,让我平静过几天吧。” 他将手中拎着的几个袋子塞给我,我要关门,他的手却抵在门框上。 他迟疑许久,终于还是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还恨家卓吗?姑娘们,你们不适合恨他,只适合爱他。
(四十)
第二天我下楼时,那辆香槟色的轿车静静泊在楼下。 徐峰见到到,从车里出来,朝着我浅浅鞠了一躬:“江小姐。” 他是劳家卓专职司机,主子都不伺奉了一大早从香港过来。 我无奈地说:“徐哥,你回去吧,跟他说,让你不必来了。” 徐峰礼貌地说:“劳先生交代我一定要送江小姐去医院做治疗。” 我绕开车子朝楼道外面走:“我会去,不用你送。” 他亦步亦趋跟上来:“江小姐……” 我回头狠狠瞪他。 他尴尬地退了几步。 徐峰开着车一直跟在我搭乘的公交车后面。 我下车走进医院大楼,徐峰很有分寸地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拿了挂号单,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他方转身离开。 在输液室打完点滴,拿了几盒药片,正准备离开时,护士小姐拿了我的病历卡追出来:“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我停下脚步点头:“我是。” 小护士在我旁边低声说:“这是你昨天的B超详细检查单,你的子宫有附件感染,最好来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我对着她点点头:“谢谢。” 我将手中的单子揉成一团塞进牛仔裤后兜,走出医院去换地铁线去城北的寄宿高中。 学校老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江意浩已经一周没有去上过课。 奶奶去了新加坡爸爸那里,家里再没人管他,他真是无法无天,这死仔,我在非洲时只要一能和外界联络,第一个就是找他,他还给我装蒜在电话里说一切都好。 我去到学校,老师对他也非常头痛,明年要高考,可是江意浩完全无心学业,老师跟我委婉提及,家人的关心照看,对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非常的重要。 我心里有些愧疚,的确是我疏忽他。 我按着老师和同学提供的地址,找到离学校不远的一条街道找到一间地下仓库,推开灰扑扑的大门,激烈乐器弹奏声立刻传了出来。 几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里面,地上一堆电线和几把吉他,我眯着眼逆光隔着灰尘看了一会都不见他,我被高分贝的噪音吵得心烦,站在门口大声地吼:“江意浩!” 几个人动作瞬间停顿。 江意浩懒懒地从架子鼓后面站了起来。 前头弹贝斯的一个男孩子望着我笑:“小浩,你阿姨啊——” 我沉着脸对着江意浩:“出来。” 他头上倒是还是规矩的短发,只不过右边耳朵多了一枚耳钉。 我转身朝外面走,仓库外的一条阒寂无人的小巷,我倏然转身,双目冒火盯着他。 他说:“干嘛啊?” 我说:“为什么不上课?” 他球鞋在地上蹭,过了好一会才说:“不想上。” 我恨不得冲上去揪他耳朵:“那你想做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你管我,又不是我妈。” 我扬起手一巴掌就拍他的头上:“我乐意管你啊——” 他被我的暴力吓到:“唉唉唉,江意映——” 我踹他的腿:“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这样鬼混下去!” 他毫不客气地钳制住的我手:“反正没人管我,我爱干嘛干嘛!” 两姐弟在小巷中厮打起来。 我被他气得头顶都冒烟:“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家里没有钱!现在奶奶过去也要照顾,迟一点再接你过去,你就不能好好在这呆几天吗啊!” 我狠狠骂他:“你自己不会争气一点吗,你是多少岁了!你争气点考上个好点的大学,我挣钱给你去新加坡念书不可以吗!” “我不乐意去!”他赌气地说:“我就自己在国内,让他们带着江意翰共享天伦吧,你少管我的事!” 我尖叫:“你是哥哥!小翰还小,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 “凭什么他们就该丢下我?都是他们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带走江意瀚丢了我!”少年恶狠狠地冲着我嚷嚷。 我提高了声音吼回去:“凭什么你母亲嫁进来时我就活该被送走,我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寄宿中学读了五年书!” 他有些愣住了。 “你还想怎么样,你是长孙,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欢喜得不得了——”我扯着他的衣服怒吼:“家里谁不是宠着你捧着你,你给我他妈玩什么叛逆!” 江意浩脸上涨红的恼怒散去,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唉,你别哭啊……” 我狼狈地一把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我们去吃饭。 在荔枝公园的丹桂轩,我点了很多菜,毕竟还是孩子心性,江意浩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争执,挑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晚饭我押着他回学校,在学校后门,他走到门卫处,从裤兜中捞出校牌正准备进去,下一刻却忽然转身,他大步走过来粗鲁地伸开手臂抱住我,在我耳边心酸地喊了一句:“大姐……” 我被他勒得脖子都透不过气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他乖乖地答:“嗯。” 我和他从小到大其实不算亲近,但此刻在这个巨大的城市,却只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孤独感使得血缘忽然就紧密了起来。 九月,我记起小姑姑替我预付过的半年房租已经过期了快一个多月,我抽了一天空去银行将房租汇入了屋主账户。 当天夜里,有一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江小姐。” 我听见声音有点点熟悉:“你是?” “我姓乔,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将房子租给你——”她轻柔地答。 “哦,乔小姐。”我想起来了。 “江小姐你不用汇房租给我了,我已经不是房东。” 我疑惑:“为什么,房子何时转手了?”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嗯,我已经将它售出了。” 我心里已猜出大概:“请问现在房主是何人?” 乔小姐在那端沉默了两秒,然后声调仍然是那种妥帖的温柔:“当时特地过来来和我办理过户手续的,是一位姓苏的先生。” 我挂了电话走进房间,给房租中介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将衣物塞进行李箱。 第二天下午,我拖着箱子离开了那间租下来半年多,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房子。 其实它还算舒适方便,我默默叹了口气。 深秋细雨飘下,由于时间仓促,我亦没有心情仔细挑选,计程车开进一道窄巷,停在一片老旧的住宅区。 拖着箱子爬上五楼,夜里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满街都是走动的人,街口旁边的菜市场旁边有一个夜市,深夜不时传来酒瓶碎裂的刺耳声音。 周五的傍晚,我正蹲在厨房的水槽忙着对付漏水的水管,手机在客厅响了多次,我走出看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映映,”劳家卓声音从那端传来,显得有些疲惫:“搬回来。” 我说:“你不能一再这样干涉我的生活。” 他声音不是非常有力气,却仍是简短的命令式:“我再说一次,搬回来。”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肥胖的女房东过来敲我的门:“江小姐对不起我不能租房子给你了。” “为什么?”我昨晚睡得不好,此刻仍然困倦。 “哎哟,我有个亲戚临时要来住啦,”她胖胖的身体挤进来:“对不起啊,那个押金我还给你好了,你今天就搬出去吧。” 我看着她虚假的笑,不再说话,回房间合起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衣物。 我搬着行李箱下楼,不意外地看到那辆车子车停在污杂的街口。 劳家卓见到我从楼上下来,推开车门跨了出来。 他穿了一件米色休闲西装,上周秋雨下过之后的风有些大,他扶着车门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朝着我缓缓走来。 他说:“跟我回去。” 徐峰识相地上来拿过我的箱子塞进了汽车尾箱。 他抓着我的胳膊:“上车。” 我冷若冰霜地盯着他。 似乎是忍受不了我这样的目光,他放开了我的手,低低一声:“映映……”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朝街道外面走。 劳家卓跟在我身后。 司机只好开着车缓慢地一路跟随。 走出嘈杂的巷口,走上了街道,我穿过红绿灯,公车在旁呼啸而过,走过一整条商铺,又经过一个小公园,我想得头都痛,但的确已无处可去。 我在本地已没有什么熟人,小姑姑的房子有姑父那边的亲戚在住,我也不愿惊动她,他们已经担心我担心得够多。 劳家卓权势显赫,他若是赶尽杀绝,我又能如何挣扎。 一路越想越暴躁,冷不防磕绊到路边的绿化带,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劳家卓在我身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我。 我终于忍不住,话一出口就带了冲:“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拧着眉也有些焦躁:“回来住。” “劳家卓,你到底想怎样?”我冲着他叫:“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他尽量控制着情绪的沉稳:“不要这样,我买下那间屋子也不过是想要让你方便一点。” “你没有必要这样对待自己,这边房子条件太差,还有——”他皱皱眉:“你做的事也太辛苦。” 我嘲讽地问:“如果我继续做事,你是不是也要买下风尚?” 他竟然点头,口气很淡:“如果有必要的话。” 真真是千金之子,我怎能妄想劳总裁懂得人间疾苦,我忽然深深地觉得我们之间的巨大沟壑,四年后的他和我,再无一丝共通之处,这种察觉让我觉得恐惧不安,我朝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过去,声音已经语无伦次:“我就是这样了,劳家卓,真的,我觉得挺好,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你不用管我。” 他永远是这样睿智冷静,强硬而冷漠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那么我会让你不再这样下去。” 我脑中发烫,血液乱窜,情绪已经在决堤边缘,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步步紧逼:“如果你是因为我流着我妈妈的血液,折磨我让你获得复仇的快感——” 我头脑混乱:“纵然是这样,我也罪不至死——” 他挽住我的手:“映映,不是这样的……” “滚开!”我狠狠地推开他。 他怒吼一声:“江意映,你何时才学会不那么任性!” 我尖叫了一声捂着脑袋朝面前冲过去。 下一秒钟,我感到肩膀被人凶狠地抓住,然后是手臂拦腰而过将我往大力往后一拖。 几乎是同时,一辆巨大的城市越野车呼啸着碾过我的脚边。 后面的车流急剧减速,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 我重心不稳往后倒,他来不及扶住我,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路旁。 耳边立刻传来了劳家卓凌厉的呵斥:“你疯了是吗,你要干什么!” 我慌乱地回过头,被他眼中惊恐阴森的眸光吓住了。 司机急忙开了车门,往这边跑过来:“劳先生,你还好吧?” 劳家卓猛地一惊,恍惚回过神来:“有没有撞到你?” 刚才跌落时他将我护在了怀中,我从他身边爬起来,感觉到手臂有些火辣辣的痛感,可能擦破了皮,我忍着漠无表情地走到了路边。 眼角的余光看到徐峰扶起他,他撑着膝盖挪到路旁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劳家卓在我身后说:“先回去住,你照样付我房租。” 我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的颜色都淡了许多,深蓝色的羊绒线衫下,白色衬衣领口下消瘦的锁骨凛冽。 我大力搓了搓脸,朝着车子走过去。 劳家卓在我身前拉开车门,随即略微皱了皱眉。 后座的一个座位空着,另一个座位堆着几分公文和他的手提电脑,中间还搁着他的一件深色外套,大概是差旅归来尚未来得及收拾,显得有些凌乱。 后排座位宽敞得跟沙发一般,我坐下去绝对没问题,劳家卓仍是轻声一句:“等等。” 他牵住了我,转头喊:“徐峰。” 徐峰过来将东西抱到了前面的副驾驶座。 一路沉默无言。 车子停稳时,劳家卓低声吩咐:“徐峰,你先送映映上楼去。” 我率先跨下车,看到他坐在后座,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峰客气地对我说:“江小姐,先上楼吧。” 合上车门瞬间我忽然回头,看到他一直坐得笔直的身体突然轻轻颤抖,他随即抬手撑住前面的座椅,头低下来抵在了手背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到了衬衣的领子外露出白皙的后颈。 我心揪了揪,停下脚步迟疑了一秒,车门已经在我眼前关闭。 阻挡了里面的一切影像。 徐峰将送我上了楼,替我把箱子放在客厅然后说:“我下去看看劳先生。” 我多嘴问了一句:“他干嘛了?” 徐峰一贯面上有了一丝忧色:“大约背痛。” 我没有再追问他为何会突然背痛,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劳家卓大约半个小时候后才上楼来。 他步子有些缓慢,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正在客厅坐着,看到他进来,起身走进房间。 一会他过来敲敲门,然后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拿着一瓶消毒药水,一包棉签:“手哪里擦着了?” 我刚刚摔倒时手肘擦伤了,脱了外套后血丝从衣服里面渗出来。 我站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袖子挽起来。” 我坚持着不肯妥协:“我自己来。” 劳家卓不再同我废话,直接按住我的手臂,扯起了我白棉T恤。 下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很轻的抽气声,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顿。 仿佛电话断线一般的沉寂,过了好几秒,他才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我手臂上的皮肤。 我手腕上的一道伤痕,并没有很明显,只是因为整个手臂受过烧烫,蟹爪状的疤痕在皮肤上不规则地蜿蜒,乍一看就有些淋漓可怖。 “这是——”他像是一时透不过气来,缓了好几秒才说:“那次火灾?” 我没有理会他。 他勉强深呼吸,然后用棉签仔细地消毒我手肘的一道拉划伤口。 他低声问:“痛不痛?” 我语气很淡:“这没什么。” 他涂好药水,替我轻轻放下袖子,手指轻轻触摸那些狰狞伤痕,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面积的创口,烧烫伤该是有多么疼,你以前是那么怕痛……” 话说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我被他过度反应的神情举动弄得很难受。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那些岁月的记忆都有些依稀,他才来这般深情状,是要做给谁看? 我直接撸下了衣袖。 他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地看过我的皮肤。 我不屑笑笑:“劳先生,我的双腿更加奇景可观,要不要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劳家卓顷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瞬间的神情,仿佛挨了一拳狠揍似的。 见我的半分讥诮半分冷漠的神情,他抿了抿嘴角垂了眼睫,仿佛已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他眉间都蒙上了一层黯淡,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注意伤口不要碰水。” 他起身时有些艰难,我看着他的背影,瘦削脊背笔直,那种挺直——绷得很紧,仿佛一折就断似的。 我默默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允许劳先生在接受各住的行刑观礼之前缓一缓。
(四一)
我还是搬了回去。 我需重新找工作,自己要日常开销,还想要给江意浩稍微宽裕的零花钱,要在此时另寻住处并不容易。 在我滞留非洲时,风尚的合约已经自动终结,我回来时Fredy给打过电话,他邀请我回去工作。 但有一日傍晚我在楼下便利商店买东西,有个女孩子忽然问说:“你是杂志上的那个女孩子?” 我茫然状。 她笑着说:“你有点像黎岩衣新一期的广告上的那个模特。” 我连忙心虚否认:“不是。” 她尴尬笑笑:“对不起哦。” 她和同伴小声嘀咕:“长的好像好像。” 这件小事导致我回绝了Fredy,我不愿意再做商业模特,我不愿被界定在大众视线范围之内。活在旁人注视的眼光下,哪怕只是最小范围内,我都觉得太累。 早九晚五做小公司职员我亦无耐心应对,我习惯了散漫生活,一个多月换去三份工作,做过咖啡店收银和甜点烘焙工作室,最新的一份工还算顺心,是在宝丽大剧院,负责给演员提词打杂,偶尔还帮忙客串跑龙套。 劳家卓不定期会过来,我如今寄人篱下,对他也无法阻挡,况且我也阻挡不了他。 但我不搭理他,除去替我收拾凌乱的客厅和厨房,他也无事可做,我有时回家看到他就在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处理公事,偶尔碰到吃饭时间他在家里,我若有心思下厨也会煮他的份,但我不愿和他一起吃饭,基本都是捧着碗独自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 若要再和他举案齐眉,对我来说太困难。 最近我基本是在晚上工作,劳家卓好几次白天过来碰到我一整天都不在家,我晚上又工作到深宵一两点才回来,累得两眼发黑,直接扑床倒头就睡。 劳家卓甚为担心,反复和我说过数次。 我不为所动,说我就是这样的了。 他有时候有些生气地说我自暴自弃。 我永远只会用一句话:干你何事? 却每次都非常奏效,因为他每次都白了一张脸无话可说。 但他很快停止争吵,只无可奈何地纵容地我。 后来劳家卓不知从何处拿到我的工作表,我一般是周末最为忙碌,他在晚上过来接我下班,换了部低调些的车子,他亲自开车。 那天晚上刚好下雨,我不愿意坐他车子,偏偏从剧院走到外面好长一段路,劳家卓要给我拿伞,结果搞到我们两个都感冒了。 再没有比我们更糟糕的状况了。 我甚至动了重新回到欧洲念头。 Fredy却不愿放弃我,他偶尔会接一些小单子叫我去做,基本都是一些小众的厂牌,有些发往东南亚,有些发往北美或欧洲。 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迁就我,我不能不讲义气。 后来有一款外套的的造型我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修片师意外地没有处理,刊出来之后我手臂上的一道疤痕竟然非常酷,有女孩子不断致电杂志社询问那道疤痕是如何化的妆,连带那一期的整体销量都一片大好。 Fredy对我的散懒散度非常的无可奈何:“映映,你若专注在此,我保证让你做到成为足以影响这个时代的人物。”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品他那一壶香浓的蓝山:“我不感兴趣。” 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总好过你做咖啡店女招待。” 我懒懒地随口敷衍他:“我年纪已经不小,哪里争得多这么多十六七的小孩子。” Fredy说:“这个行业大把人年过三十仍兢兢业业。” 我说:“我入这行纯粹是运气,身体条件不行。” Fredy丝毫不给我留情面:“是你自己自我放逐,现代的磨皮手术足以修复你的大部分皮肤。” 我张张嘴巴要接话,Fredy马上说:“你若没有钱动手术我出,但你得签给我从你酬金中扣回来。” 我终于举手投降。 他笑着将手中的文件夹拍到桌子上训我:“不思进取!” 我从工作室下来,在街上闲逛,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忙,只有我举目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Fredy没有说错,我对生活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热情。 一天夜里我洗澡出来,打开了客厅暖气,裹着浴巾窝在沙发喝酒。 看书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一支白葡萄酒喝掉了一半,我有些微醺的醉意,正准备洗把脸睡觉,大门忽然传来声响,我有些混沌地转头,看到劳家卓推门进来。 我愣了一下,尚记得今天周三,我没有预料他会出现。 他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有些赧然地说:“对不起,我该给你打个电话再上来。” 我搁下杯子:“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我侧开了一点,他坐到我身边,动手扯下领带。 酒精使我的身体有些飘飘然的轻松,我对他说:“来一点儿?” 他摇摇头:“刚刚应酬还喝了。” 但他随后又点点头:“杯子在哪里?” 我从茶几下面给他拿了个杯子。 我倒了半杯酒给他,自己窝在沙发上打酒嗝。 劳家卓解下手表,又从裤兜内掏出手机,屏幕有光亮不断闪烁,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丢在一旁,然后舒服地靠入在沙发上,低沉嗓音淡淡沙哑:“今天上班没有?” 我踢掉拖鞋缩进沙发内:“没有,休息。” “牛奶有没有喝?” “在冰箱,明早再说。” “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去看医生?” “差不多好了。” 这已经是我最客气的态度,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但我从不过问他的事情。 劳家卓端着杯子,低头慢慢喝酒,没有再说话。 我们难得有这么静谧祥和的时刻。 我目光瞥到无意识地扶在酒杯上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圈铂金净戒,白皙素净衬着半盏潋滟酒光,沉醉奢靡的一幕美景。 我看着格外的碍眼,站起来要回房间。 我已经喝到有些漂浮,经过沙发时不小心绊到他的腿,劳家卓伸手一拉,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他几乎是同时将我按在怀中,低头准确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直觉地推拒,但他身体洇润清新气息幽幽袭来,几乎是在同一刻,身体的本能比我的心反应更快,我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回吻他。 我心底一直有一根刺隐隐作痛,痛得我一直想破罐子破摔地印证一些事情。 我直接扯掉了他的衬衣,伸手搂住他的腰。 我的浴巾已经松开,劳家卓双手缠上我的背部,将头埋在我胸口吸吮芬芳。 我动作熟练地解他的皮带。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映映——” 彼此的身体都已经发烫,他却坚持着问:“看清楚,我是谁?” 我不可抑制呻吟出声,语气却很清晰:“劳家卓。” 听到我的回答,他一把掀掉了我身上的浴巾,拥着我倒在了沙发上。 我模糊着挤出两个字:“关灯。” 我不愿意他看我身体。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顺从地熄灭了客厅的灯。 我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然后回到卧室,两人身体交缠之间那种默契使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但那滋味却是刻骨的美好。 我的身体异常的紧绷敏感,他低头挑逗几下,忍不住凑上来吻我,神情有淡淡满足的愉悦。 低低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兴奋感流窜在身体里,我们身上流汗黏在一起,我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波荡,直到两个人都抵达了生理上最快乐的云端。 劳家卓缓缓从我身体出来,我趴在他的胳膊,抚摸到他的肩胛骨,瘦得有些刺手了。 劳家卓转过头找到我的脸,然后轻轻地吻我的鼻尖。 我侧头避开他的温柔的唇。 他声音有些低微:“为什么?” 我问:“什么为什么?” 劳家卓低低问:“为什么愿意?” 我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吗? 他声音带了淡淡失落和尖酸:“你在国外时,也是这么恣意?”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你太太平时没有满足你?” 劳家卓沉默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答:“我很少见她。” 我心底那颗刺惊跳了一下,卷起一阵皮肉翻滚的痛。 我看着他能拧出水来的温柔神情,无动于衷地推开他:“你过去客房睡吧。” 劳家卓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迷醉中,头抬起来仍有些不解的表情。 我要爬起来:“我去洗个澡,你过去隔壁睡吧。” 劳家卓这时才清醒了一些,眼睑低下去掩盖了一丝受伤的神色。 我对他笑笑:“不如做一次抵半个月房租。” 他抬头蓦地瞪大眼,眼眶泛起淡淡水汽,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话,语气有些衰弱:“映映,你总是我教我狼狈挫败。” 我看着他冷淡地说:“劳先生,那是因为我旧时对你太过万般珍重。” 劳家卓怔怔看我响了半,嘴唇都微微发白,语音带了压抑着痛楚的轻颤:“是啊,你待我太好。” 我笑笑答:“所以人不能太傻。” 劳家卓将我拥在身前不让我再看他的神情,只在我耳边缓缓说:“映映,你知道,我当年想留住你,只是来不及。” 我声音很凉很淡:“你难道不是要用几幢豪宅几亿现款打发我走?” 我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微微别过脸,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嗓音在我耳边环绕,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到整个身体被一丝一丝地抽空,灵魂缓慢地开始飘升。 我不过是等他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心头一点残旧热血恼恨不甘,不过是等他一句道歉。 等他给那段曾经一个终结,等他给那个曾经天真偏执的傻瓜一个交待,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今时今日听到这三个字,我却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真正的抛弃过去的自己,再无一丝牵念。 劳家卓仿佛有感觉,伸手紧紧地搂住我。 过去他一向是不习惯于解释的人,面对再大委屈也只是沉默担当,当年老爷子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而对他误解颇多,他在人前一向款款而谈精明世故,可是面对自己的切身事情,他却总是不愿多说。 我不出意外地等到了一片寂静。 劳家卓却一直抱着我不愿放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映映,终究是我错失你,过去的事情,我说再多的抱歉也无法弥补——至少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你会好起来,我咨询过医生,你手脚的疤痕可以动手术修复,虽然康复的过程可能辛苦一点,你现在的工作可不可以考虑辞掉,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先留在家里休息,等到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来商量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听着听着简直要冷笑出声,他仍停留在过去,我始终认为我是十八岁的小女孩。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然后呢,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劳家卓微微蹙眉:“什么?” 我嘲讽地说:“做好这一切之后,修好我的疤,补好我的身体,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下,似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并没有任何报仇的快感。 我明白到他今时今日这般尊贵地位,一个世俗标准认定之中的成熟稳重的成功男人,理所应当地结婚安定下来拥有幸福家庭,而在外有几段风流韵事更是男性魅力上的锦上添花,如今他劳家卓只要一站出去,只怕不知多少女孩子争着挤进他臂弯。 我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劳先生,金屋藏娇,我不是合适人选。” 他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生分叫我。” 几乎是带了恳求的意味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没有应他。 很多年以前我叫他家卓,闹别扭时故意冷淡地叫他二少爷,有时在劳家宅邸叫家骏大哥,然后回到我们的家再叫他小哥哥。 多年前属于我的温柔的,甚至有些软弱的劳家卓,拥有山明水秀一般干净轮廓的年轻人,在书房的灯光下带着黑框眼镜和我亲吻的爱人,甚至更早一些,在大学校园里扶桑树下对我微笑的男子,都已经统统堙没在了时光中。 我回到国内之后,偶尔读到的新闻,财经传媒对他都是一片颂誉之声,说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都颇有老爷子当年之风,而机敏缜密更甚一筹,劳家卓先生青出于蓝,他说一句话,都足以震动整个东南亚金融市场。 如今外面交际场合再无人敢唤他一声二少爷。 他是唯一,他是独裁。 他是劳通全球一百三十七家分行的最高决策者。 他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无人可敌的帝王。 我们在分别这条道路已各自走得太远,远到过去暖酒花影之下那一点点淡薄恩宠都已永远地消散在了来路的月光中。 他已经不会再是,也绝不可能再会是。 My own private。 我大约一周见一次劳家卓,他有钥匙,偶尔会过来留宿。 我在卧室备有了安全套,除去那唯一的一次我们没有防护措施,但事后我有记得吃药,我恬不知耻地做起了一个男人的情妇。 很难解释我现在的心境,我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他,可是却抵不住心底的渴望,实际上走到现在我对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得很淡,人生无常到生死都不过如此,我又何必太过费心料想未来如何,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劳家卓行为处事却是一贯的严谨执着,如果他人在本埠,无论多么晚,无论多么疲倦,每隔几天司机总会送他过来。 我不是没有见过他工作的忙碌程度,这一个月时间徐峰都请假休息过一个礼拜,换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助理给他开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他住隔壁房间,也没有什么消遣,和我在沙发上坐坐看看电影,叮嘱我吃饭,在台灯下熄掉我的烟,他仍是对我频繁地换工作非常担心。 其间我之前在风尚的同事阿卡,偶尔会在日光夜城会所做驻场歌手,那是非常高级的夜总会,会员制开放,大部分客人是老外和名流,他介绍我去走过几场秀。后来劳家卓知道了此事,他甚为不满,极力要求我停止这样的工作。 有一夜他在家里不准我深夜外出,我坚决不允,我们大吵一架,那一次我们闹得很僵。 既然他对我诸多不满,实在没有必要再来自讨不快。 周一他需返回香港工作,我冷着脸不和他说话,他大约多年没有人给他看过这样的脸色,气得早餐都没有吃就走了。 那个周末他没有过来,一直到下一个周二,劳家卓在楼下给我打电话。 那时已经是临近深夜十二点。 电话里劳家卓的声音很漂浮:“映映,睡了吗?” 我有些迷糊:“嗯,怎么了?” 他低声问:“方便吗,我上去,就坐一会儿。” 我给他开的门,外面在下雨,他穿着一件薄薄西装外套,衬衣上没打领结,他眼皮底下泛青,明净脸庞隐隐苍白倦容。 我有些诧异:“怎么这么晚?” 他点点头:“今晚上陪几个客户在酒店吃饭。”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那怎么还过来?” 他看着我,却不说话,神情有些莫名的黯然,然后低下头抿了一口水。 我坐在沙发上打着呵欠看午夜场的文艺电影。 劳家卓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腕看看表说:“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个会议。” 他起身穿上外套。 我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他推开门要走时,忽然转身我身前站定了。 劳家卓抬起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我的下颔,然后微微俯下头,温柔地吻住我的唇。 他今夜实在有些反常。 我身体略微后退,他马上伸手按住了我的腰,加深了这个亲吻。 他在唇边辗转吸吮了一会,舌头有分寸地探入,温柔绞缠我的舌尖,我被他吻得浑身都是一阵阵麻痹的感觉。 我也有些愣住了,除非在床上,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温柔缱绻的,类似于情人一般的举动。 吻到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放开了我,将我搂在怀中,喃喃地说:“今天我生日,映映,我三十二岁了,半生已经过去,竟然一事无成。” 语气之中除去深深疲累,竟然是无比萧瑟的心灰意冷。 我整个人怔住了。 我没想到是他生日。 从前他过生日,我提前一个月就会悄悄开始计划,欢天喜地想要准备什么礼物,那天要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晚上会和他去哪里用餐。 劳家卓将我按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胸膛中一下一下平缓的心跳。 他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喟叹:“映映,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僵硬地说:“我忘记了……” 他略微松开我,勉强振作精神道:“作为补偿,回吻一下我好吧。” 我迟疑了几秒,还是踮起脚,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劳家卓低头看我,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微微舒展的浓深眉头,白皙眼角带起了几道细细纹路,原来他也老了。 十月初的旺季过去,戏剧演出进入一个相对清淡的季节。我做得有些累休假了几天考虑换别份工作,那一日我在厨房对着菜谱煲汤时,意外接到一位故人的电话。 苏见致电给我。 我们约在街口的一间小酒吧。 他将一个细长的小盒子搁在桌面上:“丰年今早过来开会时给我的,劳先生带给你的。” 我当着苏见的面拆开来,是一支雾黑色的lamy原子笔。 我笑笑放到了手边。 苏见不解地说:“怎么千里迢迢从柏林捎一支笔回来。” 我上周在工作时丢了一支笔,那是默德萨克教授送我的礼物,当时我在包里东翻西找懊悔万分时,他在家看到了。 没想到他记得,还买了一支一样的。 我随口问:“他回来了?” 苏见答:“还没,北美那边有点急事需处理,礼物是助理带回来的。” 我说:“早知道他这么爱带,干脆带下午茶香肠。“ 苏见颇有兴致地接话:“我在纽伦堡吃过,的确是世上美味。” 我笑笑:“是还不错。” 苏见看我的神情,有些谨慎地提起:“我去过德国几次,倒是还没有机会去过康斯坦茨。” 我平和地说:“可以考虑去旅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苏见终于开口问:“映映,你在国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安静了几秒。 苏见说:“劳先生一直很想问,可是你非常抗拒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我淡淡应他:“过去的事情了。” 苏见恳切地说:“他很关心你。” 我只好说:“他不是让张彼德过来调查过了吗,那就是我的生活。” 苏见的专业程度让人心生敬佩:“可是在你到达欧洲大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彼德调查到的是你在三年前抵达德国之后的消息,之前的一年零五个月——你离开国内出境时目的地是迪拜,可是到迪拜之后,我们失去了一切你的线索。” 苏见声调是缜密的从容:“从你离开国内到在伦敦替Emma Sue小姐拍摄照片,这中间间隔时间是一年零五个月,在这段时间劳先生一直查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摄影杂志发表之后你的照片被劳通公关部查阅到。” 苏见停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奇怪,你在伦敦住那样杂乱的地方。” 我听得惊奇得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连数据这般精准,原来我在伦敦呆了一年又五个月,我自己的记忆都已经一片混沌。 苏见对我苦笑:“说出来可能你不信,你离开他之后的四年九个月里面,我的全部工作从金融资产管理——变成了民商事务调查。” 我不解:“为什么?” 苏见答:“你离开之后,家卓迫切地想找回你,要从劳通征调我出来查你的去处,你也知道他那时刚刚接管大权,直升上去原来大少手下的一班老臣子就诸多意见,更有许多棘手问题亟需解决,他精力有限,身体情况也不允许,本来调我出来是非常非常不明智的决定,可是他却坚持,他只说了一句,苏见,你是我最可靠的。” 苏见有些无奈地说:“他当时的状况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所以我只好受他命令着手查你的下落,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我查遍了所有娶了中国太太的意籍富商,但她们都不是你母亲。” 我告知他:“我母亲都未来得及冠上夫姓就已身亡。” 苏见轻轻颔首,有些歉意:“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你母亲过世。” 我惨淡地笑:“我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 苏见眸中有些同情:“你知道,家卓一直很排斥关于你母亲的讯息,因此连你母亲嫁在威尼斯具体何处都不知,你如石沉大海一般失去了一切踪迹,家卓那时绝望得几乎疯狂,以江氏申贷的周转资金威胁你父亲,谁知道你父亲刚硬得宁愿结束企业也不愿告知他你的下落,你当初走了之后你父亲气得上劳通三十八层拍着桌子将他骂了一顿,你离开之后两家关系陷入危机,江氏大厦倾颓在一夜之间,待到家卓想挽回,已经太迟了。” 我在脑海中回忆,隐约记得爸爸当时辗转知会过我,说劳家卓在寻我。 我那时在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只哭喊着:“爸爸,我一辈子再也不愿见到此人。” 爸爸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迭声安慰我:“好的,乖女,爸爸不会让你见到他。” 终究是我不孝。 我抖着手抽出一支烟。 苏见看我动作略有惊诧。 我无动于衷转过头按打火机。 苏见倒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低下头喝了半杯酒:“后来我们得到的唯一消息,是来自伦敦,可是那一次,是再坏不过的消息,我们被告知你非常有可能已丧生大火。” “在失火的那幢楼以你名字登记的一个租赁房子,警方找到了一个亚洲女子的尸首,身上戴者你的那块玉石。” “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血型和年龄却都吻合,虽然后来证实那不是你,但是在火灾发生时你非常有可能在里面,那片街区居民杂乱,连警方都无法确切提供具体情况,真的足以让人绝望。” 我已经看多了太多的离别,但愿小绿在有我妈妈的那一个世界过得好,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么精彩绝伦的一出戏。” 苏见说:“虽然他心底一直抱有希望,可是当时也惊吓得差点没死去。” 我果断地打算终止这个话题:“苏见,你劝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见坚持着说服我:“映映,你至少要让他知道,过度猜测和自责会毁了他的。” 我试图结束谈话:“我母亲过世后我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碰到大火我离开英伦去到了德国,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苏见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映映,据爱德华所说,你在伦敦时候的状态非常的不好。” 我冷淡地笑笑:“还能再怎样不好,我都还活着了。” 苏见有些心惊地望着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他着急地道:“映映,你不能将自己封闭起来。” 我已经有些愠怒:“苏见,你要我如何,他是有太太的人了。” 苏见静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坦白说他当时结婚,甚至连我都没有过分反对。” 我心一截一截的凉意。 苏见语气有些沉重:“他那场车祸付出的代价惨痛无比,钱小姐的父亲在那次事故中丧生,钱小姐从起初的伤心绝望,到对他产生情愫,后来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做复健。家卓对她于心有愧,自己也非常消沉,仅有的一点精力除去处理工作,余下时间几乎完全是不理任何人,钱小姐就一直等着他。” 我眉头一动,还是没忍住:“他车祸,何时发生的事情?”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苏见轻声答:“在你离开那日,在机场高速路口,前面的一辆车突然变线,他车速太快没避得开。” “钱小姐耐心陪了他快两年,我们看得也是有些唏嘘。” “那时他从伦敦回来,一度病危。” “后来钱小姐母亲生病,求家卓照顾她女儿。” “婚是钱小姐求的。” “他后来同意了。” 我只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苏见说:“他当时开的是那辆卡宴,车子翻下高速公路,四个气囊全部弹开,他脊椎受了重伤,在医院休养了整整半年,又做了一年多的复健。” 我记得当年批命说我们夫荣妻贵,怎料到我们连命格都不相生。 我声音缓缓地漂浮,带着大彻大悟的彻骨平静:“苏见,那他应该好好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给我留言,我明早来看。爱你们。
(四二)
告辞苏见出来,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翻我的衣角。 我谢过苏见送我一程的提议,独自沿着长街慢慢走回了家。 夜里劳家卓打电话过来:“见到苏见了?” 我缩在床上觉得有些冷:“嗯。” 他随口问:“聊了什么?” 我对他说:“他答应我试着劝你放手,不要再来烦我。” 劳家卓在那端听到了,静了一下说:“看他敢来我跟前说一个字。” 语气口吻都很淡,却让人狠狠打了一记战栗。 看来这几年劳先生脾气长进不少。 我说:“没事我挂了。” “等下,”他问:“映映,怎么声音有点不对?” 我说:“没什么。” 劳家卓又开始训人:“江意映。” 我只好说:“我喉咙有点疼。” 电话里他声音柔了几分:“拿温度计量一□温,你每次喉咙痛就要发烧。” 我随口敷衍:“知道了。” 他不放心叮嘱:“我现在还在澳门,要是不舒服你先去看医生。” 早上起来我就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喉咙肿痛喝水都困难,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到晚上时却没有觉得好转。 半夜我开始浑身发抖,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体温迅速高热。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我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段的时间我体内遗留的疟疾治疗效果乐观,医生也说已经接近痊愈。 我在床上头昏脑胀地躺着,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头痛难受,挣扎着按掉,铃声又响起来。 我终于接通。 劳家卓开口就问:“映映,怎么了吗?” 我哑着嗓子口气很冲:“大晚上的你有病啊!” 他丝毫不理我的坏脾气,只耐心着问:“怎么了?” 我胡言着:“不用你管。” 我将手机往床底下一丢。 我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不知睡了多久,我模糊听见有客厅些声响,然后有人走进来,替我穿上外套。 然后是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熟悉的沉郁声音带着一丝暖意:“映映,还好吗?” 半夜急诊室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和护士纷纭的脚步声,有听诊器放入我的胸口,有人按着我的手臂扎针,他一直抱着我,有些微凉的体温,进出医生办公室,走过医院走廊,进入电梯,走进房间,然后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 躺在床上输了半瓶液体,我略微清醒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劳家卓守在病床边,他见我醒来,握着我的手,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感觉好点没有?” 发作之后迅速好转,我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怎么在这里?”我看了一眼,整洁幽雅宽敞的贵宾病房,外面还有一个客厅。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夜。” 我摇摇头:“没什么事,回家好了。” 他蹙着眉头责备:“发烧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想起来问:“你不是在澳门?这么晚怎会还有航班?” 劳家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还是平和地答:“我搭自己的飞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什么话,难道要称赞他已富可敌国。 劳家卓只顾握着我的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买点粥。” 我说:“不用,你回去吧。” 他面有豫色,却不知怎么拒绝我。 我接着说:“你在这看着我怎么睡。” 他只好说:“我去外面沙发坐一坐,你要是不舒服叫我。” 我闭上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感觉好多了,劳家卓进来看我,护士跟着进来查房。 他帮着从被子里拿出我手臂,护士拔去点滴,然后在床头检查我的药品,劳家卓轻轻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劳家卓回来,他脸上有几分凝重:“医生方才和我说,建议你做一个子宫详细检查,可是一直未见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哦,是,我忘记了。” 劳家卓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敷衍地胡乱答:“我内分泌紊乱月经不调。” 他神情似乎是对我包容一切的泰然:“那就给医生看看。” 我将手中的几袋药片塞进兜里,推开门要往外走:“改天。” 劳家卓按住我:“医生说有可能会影响生育。” 我淡淡地说:“我对生育不感兴趣。” 劳家卓眉头微微拧着,低声劝我:“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打算结婚,对生小孩也并无兴趣。” 劳家卓柔声说:“听话,去做一个检查。” 我不理会他,径自朝外走:“我要回家。” 他拉住我的手腕:“映映。” 我恼恨地说:“滚开!” 劳家卓语气带了威胁:“你信不信我拖你进去?” 我摔开他的手:“劳家卓,你会后悔的。” 我被送入科室,换去衣服,消毒,推入检查室。 我躺在机器下,医生在我的隐□检查,又仔细地观察出来的影像,我看到医生神色略有变化。 我穿好衣服出来。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轻声说:“我需要同江小姐单独谈谈。” 劳家卓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 医生说:“根据江小姐的症状、体征及相关检查结果,尤其是彩超,目前考虑诊断子宫肌瘤。” 劳家卓问:“如何治疗?需要动手术吗?” 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答:“建议手术治疗,经腹腔镜下切除肌瘤。”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劳家卓,终于问:“另外,抱歉,江小姐之前是否动过流产手术?” 房间内忽然一片死寂,消毒水气味分外的刺鼻。 被剥开的伤口,让我觉得有轻微的羞耻感。 劳家卓面色瞬间僵硬成石。 我对劳家卓说:“你出去。” 他的脸上的血色这时才开始一分一分地褪尽。 劳家卓勉强吸了口气,声音发紧:“对不起,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医生温和地陈述:“江小姐动过一次流产手术,造成子宫有一些损伤,如果有要孩子的打算,建议二位趁年轻及早打算。” 劳家卓的声音平静得有些渗人:“大概是什么时候?” 医生略微思索:“从宫颈来看,是人流术,大约是几年之前。” 他脸色彻底灰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医生,对不起,我改天再来。”我套上衣服,走出了医院。 我走到医院大门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他走得很快,有些微微喘息。 他喘了一口气唤我名字:“映映。” “你想太多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冷淡开口。 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恍惚之中:“我们先回家。” 汽车在楼下停稳,我们上楼进屋,他给我取来干净衣服换好,半劝半哄打消了我要洗澡的念头,拿来热毛巾让我擦拭身体,然后让人送来了晚餐。 我在房间里吃了一点,碗筷是劳家卓进来收拾的。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脸庞有些发白,却很平静,他的情绪掩饰得这般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辞。 我还是倦怠,吃过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多劳家卓拿了水和药片进来。 我接过杯子时仰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低眸避开了我目光,然后轻轻抚摸我脸颊:“好好睡觉,我在隔壁。” 我吃了药早早睡了,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我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站在门边,撑着扶手食指抵在下巴维持着一个固定姿势,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我有些口渴,摸索着却找不到杯子,只好抬手按客厅大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劳家卓身体一惊颤,却没有转头看我,而是仿佛忍受不了刺目光线一般,抬手遮住了眼。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那一刻,脑中轰然一声震响,整个人完完全全怔呆了。 他在流泪。 他脸庞落下的液体,如同原野上划过洁白的闪电。 我此生从未见他哭过。 我心惊肉跳地又抬手关掉了灯。 站在原地也不是,我想要逃回卧室继续睡觉。 “过来。”劳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带着轻轻的鼻音。 我犹豫许久,还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抱住我的肚子。 他的脸埋入我的头发,靠在我后背的脖子上。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怎么了——” “映映,”他忽然开口唤我,声音很轻很轻:“是多大的时候?” 我身体打起寒战,随即被他紧紧地抱住。 他幽冷气音在空气摩擦出低低颤抖:“是多大的时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艰涩开口:“我没有故意去做,只是那时候留不住。” 我闭上眼拼命压制那些涌上的黑色回忆:“还太小,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劳家卓的声音哽咽得不行:“映映,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强忍着抽泣的紧绷,连气息都带了痛苦的颤音:“老天——” 我感觉到脖子后温热的液体留下来。 我麻木地任他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身体有间或的抽搐。 我被他抱在怀中,这个怀抱在很多年以前,散发着坚定温暖的清新香气,曾经是我最为依恋的甜蜜港湾,而如今却只弥漫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戚。 我们终于将彼此逼得无路可走。 劳家卓不放心,推掉了工作留在本地陪了我两日,我第二天完全好了,傍晚他要带我出去吃饭。 他开车载我去了城中一间金碧辉煌的餐厅。 我回来之后没有来这样的地方吃过饭,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外衣,跟在劳家卓身后,服务生将我们引入了一间雅致的包厢。 菜上到一半他电话响。 劳家卓看了一眼,接起来了:“嗯,苏见。” 他将汤匙放入碗中:“怎么了?” 他眉头轻轻一皱:“我和映映在吃饭。” 他听了几句,看了我一眼,按了按桌子想要离席,不过又坐下了。 “嗯,说我临时有公事处理。” “她现在在哪里?” “我过去吧。” 我低着头专心喝汤,没有注意听他的话,问了一句:“有急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诚实说:“她从香港过来。” 我愣了一下,抬头说:“谁?” 劳家卓不再说话,白皙的脸孔却有些微红,我未见过他这样窘迫不安的神态。 我下一刻反应过来。 他尴尬解释:“对不起,她临时过来。” 我不发一言地站起来。 他慌忙按住我的手:“映映,先吃完饭。” 我拉开椅子,尽量使自己客气:“不用理会我,你走吧。” 劳家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看我神色,他跟着我站起来:“我先送你回家。” 这时他的手机又开始响。 我不耐烦地搁下餐巾朝门口走去,他跟着我下了电梯,推开旋转大门,他的车就停在门口的贵宾泊车位,小弟殷勤上来打招呼。 劳家卓先生的座驾,夜色璀璨之下的深灰色调是雅致的奢华,我竟然在这个时刻,想起来的是她有没有坐过那辆车子,那个位置。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下来,胸口有点泛起恶心,我忽然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态跟个妒妇无异。 劳家卓不知所措,只好轻声地唤我:“映映……” 他眉宇之中是压抑不住的心焦,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咬咬牙上了他的车。 劳家卓将车开得很稳,到楼下他下来替我拉开车门:“什么也不要多想。” 我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上楼。 劳家卓当夜过来,时间竟没有很晚,离我们在楼下分开不过几个小时。 他将手中的袋子搁在茶几上:“映映,晚饭没有吃饱,我给你带了宵夜。” 我尖酸地说:“劳先生,尽享齐人之福滋味如何?” 他有些黯然地说:“你心情不好,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过来,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看来你的正妻待遇都不怎么样。”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轻声和我说:“我们正在协议离婚。” 我话语带刺:“劳先生不担心如何划分巨额家产?” 他不愿多谈,只简单地说:“律师会处理。” 我忍不住讥笑一声:“又一个无辜的傻瓜。” 他深深望我,并不出声。 我回到房间,从浴室看见自己的样子,黯淡皮肤,内分泌紊乱,眉眼只剩下冷漠暴戾,再无一丝旧时甜美。 我看不出我尚有何可取之处值得他这么留恋不舍,我并不需要他怜悯我。 夜里睡不着,我起来趴在阳台上抽烟。 家卓从房间里出来:“映映,回去穿件外套,外面太冷。” 我别过头深深吸气,辛辣的烟草气息给肺腑带来暖意。 他返身回去拿了一件衣服,套在我的肩上,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 凌晨三点的天地之间万籁寂静,城市天空的尽头有晕红的云彩霓虹的灯光。 我们坐在椅子上,阳台置了一张小圆桌。 劳家卓回厨房斟了一杯热咖啡给我。 我已经很平静:“我听苏见说,你车祸发生时,她父亲过世,她仍尽心照顾你?” 我不了解经历过那样惨剧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劳家卓的脸上很平和:“我撞上了前面变线的一辆车,他的父亲是司机,当时的事故调查结果如此。” 我竟然是好声好气劝他:“既然结婚了,就好好待她。” 劳家卓沉默以对。 我情绪很萧索:“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他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说:“你又不缺一个周末情人。” 他纠缠的眉头:“映映,你知我珍重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我嘲讽地笑笑:“难道说,你当初错得离谱,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追悔莫及发现你爱的是我?” 他顿了一顿。 我冷淡笑笑,将烟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站了起来转身走开。 “映映,有一件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劳家卓在我身后忽然开口,男人沉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一字一字撞击在我的耳膜:“我无法失去你。” 我拉开客厅的玻璃门回屋里去。 他在阳台独自坐了一夜。 我睡在房间里,后半夜一直听到若有似无的断续浅咳。 早上我起来,厨房有温热的粥,药片和水杯放在餐桌上。 他人已经离开。 劳家卓离开时是工作日,我辞去了剧院的工作,在家休息了两天,接到唐乐昌电话,他终于等到久违假期,说要回国探亲。 我同他说话口无遮拦:“你爹都进去了,你还探什么亲?” 唐乐昌告诉我:“出来了,在老家一个单位养老。” 我心下也觉得安慰:“那还不错。” 唐乐昌不满地嘀咕:“没良心,看你也是探亲啊。” 唐乐昌告知我航班号和抵达时间,我在家闲得无事,搭了地铁去机场接他的飞机。 唐乐昌兴高采烈地推着行李车出来,英气勃勃的脸庞,照例给我一个大拥抱。 看见他明亮笑容,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 我们搭计程车回城区,他问:“住你家好不好?” 我笑:“想得美,住酒店去。” 在酒店放下行李,我们出去吃晚饭。 杯盏光影半生旧时情谊浮上心头,我们边吃边聊,直到两人都有些微醺,一顿饭一直吃到华灯初上。 唐乐昌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应该也累,结账出来我们站在街边:“我回去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倒时差,我们明天见。” 唐乐昌坚持要送我回去。 计程车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驶,我有些晕晕欲睡,头靠在唐乐昌的肩膀上,连车子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 直到唐乐昌伸手将我推醒,目光半是疑惑半是惊诧。 我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跳。 楼下路灯下停着一部显眼的车子,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倚在车旁。 唐乐昌不再说话,径自推开车门下车。 我紧张地跟着他下来。 唐乐昌在我身侧有些不悦地问:“映映,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乐昌接着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唐乐昌已经直直走到他面前:“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也有些意外,但仍是客气对他点点头。 唐乐昌施展外交辞令:“阁下有何贵干?” 劳家卓只好说:“我过来看看映映。” 唐乐昌客套笑笑:“真是有心,我们吃饭刚刚回来。” 劳家卓不动声色:“谢谢你。” 唐乐昌话如刀锋冷冷一转:“请问劳先生以什么身份谢我?” 劳家卓脸色僵住了。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退开一步站着不动。 唐乐昌眼中泛起森寒怒火:“不知劳先生有什么资格站在此地?” 劳家卓眸色坦荡地看着他。 唐乐昌大踏一步,骤然抬手一拳挥向他的胸口,劳家卓猝不及防,身体摇晃了一下,皱着眉头站稳了。 唐乐昌一把揪起了劳家卓的衣领,咬着牙忍着怒火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算什么,始乱终弃!现在还敢来纠缠她!她一个人在欧洲孤苦伶仃过了那么多年,既然你当初将她丢弃,怎么现在又来了?怎么?想要跟前妻再续前缘?!” 唐乐昌冷笑着讥讽:“劳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你若是记得一丝一毫你曾对她做过什么,你今时今日还有何脸面出现在她面前!” 劳家卓微微敛着眉并不出声,任由唐乐昌怒骂了一通。 唐乐昌一把推开他,紧接着一个跃身,拳头狠狠砸进劳家卓的腹部,劳家卓丝毫没有闪躲,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站得住,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重重砸在车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只顾着扑上去拽住了他:“唐乐昌,好了!” 唐乐昌站住了,伸手护住了我肩头。 劳家卓脸上还是维持着不动如山的漠然神情,只是垂下眼眸不看我们,扶着车子慢慢站直身子,转过身从车中抽出面纸,掩住嘴角咳嗽了两声。 他一直背对着我们,按着车门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脚下动了动,想要走上去看看他。 唐乐昌发狠地拽住我,瞪了我一眼。 我们三个人,周围静默得可怕。 劳家卓撑着车门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只看着我温和地说:“映映,我跟医生已经预约,你明天早上去医院再检查一次,如果有需要,尽快择期手术。” 我张了张嘴,唐乐昌马上将我往后拉:“请你停止纠缠她。” 唐乐昌拖住我的手往楼道里走。 他跟着我进了客厅,站在客厅环视一圈,主卧和客房的门都没有关,他心下已经分明: 我觉得倦,瘫倒沙发上:“你随便坐。” 唐乐昌没有再问什么,取来杯子给我倒水喝,然后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我看着他站在门口对我挥挥手,然后潇洒离去的高挑背影,他自始自终爱护我,竟没有多问一句我回来之后的荒唐事,他什么时候已经是这么体贴妥当的人,有这样的朋友都算好福气,真不知将来陪伴他的女孩子多么幸福。 早上我起来看新闻,财经频道正在播送早间新闻,国内一间著名城市商业银行副部级金融高官爆出涉案丑闻,银监会今日紧急发布通知,要求银行有效防范和控制操作风险,并同时加大对商业银行信托计划监管,一时各间金融机构一时风声鹤唳。 唐乐昌早早过来敲我的门,我关掉电视起来给他开门。 他提了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 我们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对着头喝粥,唐乐昌问我:“映映,那个人昨天说你要去医院是怎么回事?” 我忙着吸豆浆,含糊着回答他:“我身体有一点小毛病。” 唐乐昌马上说:“我和你去医院。” 我径自说别的:“我们今天去北州岛出海,晚上回来去南爵喝咖啡,然后去学校看看好不好?” 唐乐昌不满地叫:“映映——” 我说:“我发誓,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我们先去医院。” 我说:“等你一走我马上就去,所以你快点走。” 他继续:“我和你去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看我丑态。”我拖起他:“你难得回来,我们不要谈这些扫兴事。” 唐乐昌闹脾气坐在沙发上不肯动。 我只好摇他的手:“好,今天我们先玩一天,晚上回来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板着脸:“明天就去。” 我拧他眉毛:“好。” 我们在外面快快乐乐地玩了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唐同学够给力没有?
(四三)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经过一辆宝蓝色小汽车,忽然听到喇叭响。 然后有女子柔媚的声音唤我:“映映。” 我转头看了一眼,一个明艳的女子从车中跨出,穿了件短款风衣,妩媚长卷发,脸很熟悉。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了原地。 她眸中有微微笑意,却故意冷着脸教训我:“越大越没规矩,见到大姐也不会叫一声?” 是——林宝荣。 我有些惊愣,但仍是喊了一声:“大姐。” 她这时才露出笑容:“长大了,漂亮了。” 我只好笑笑。 我有些生分地站在她几步之遥。 林宝荣只好款款走近我:“老二那闷性子,把你当宝藏着,我年前刚刚得知你回来,你却又走了,这次若不是他有事来找我,还不知要把你藏着多久。” 我客客气气的:“大姐怎么有空过来?” 林宝荣语气很亲切:“我过来接你去医院,本来昨天应该来了,可是上头临时有人下来检查工作,总部高层亲自出面接待不说,连带我们都忙得人仰马翻。” 我轻声拒绝:“不用这么麻烦的。” 林宝荣仔细望了望我,而后叹了口气:“映映,我仍当你屋里人。” 我低下了头,心底不是没有暖意。 林宝荣问我:“你那个帅气的小男朋友呢?” 看来劳家卓什么都和她说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让他一起来吧。” 林宝荣和我一起上楼,待到唐乐昌过来,她载着我们去了医院。 我们从停车处走向医院大楼,远远就看到大厅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高大斯文的男子,他驻足等着我们一行人走近,微笑着说:“来了。” 林宝荣大方介绍:“我男朋友马文滔。” 我对他含笑致意,唐乐昌主动和他握手:“马医师。” 马文滔领着我们,直接进入主任办公室。 经过身体检查之后我住进了医院,手术排在后天。 马文滔医师安慰我:“不用担心,一周后你即活蹦乱跳。” 林宝荣和唐乐昌在医院陪我做的手术。 我被推入手术室,到麻醉上台,直到在病房清醒过来,心里都非常平静,腹部的伤口包着敷料,有一点点疼痛感。 术后只要三到五天就可出院,医生护士都很专业和气,贵宾区病房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唐乐昌每天过来陪我,日子也不算难打发。 第三日下午林宝荣过来:“映映,老二夜夜深宵探视,你打算何时召见他?” 我低着头慢慢地翻杂志,其实我也不算是刻意不见他,只是他来得都晚,我基本都已经睡觉。 林宝荣话语爽利:“老二这人毛病一大堆,最让人讨厌的是什么事情只会自己死忍着,这么多年他忘不了你,全家上下却没一个人敢跟他提起过你,一提你他就是要变脸色的——我看他是就是自己活该找罪受。只是现在老大一点事都不做,老二内外都得照应,白日夜晚两地跑也太累,映映,给大姐一个面子,他不见到你放不下心。” 我抬起头闷闷地说:“跟他说不要再过来了。” 林宝荣马上说:“那你自己跟他说。” 她掏出手机拨电话,电话接通,她听了一句有些疑惑地问:“梁丰年?” 她马上问:“怎么是你,boss呢?” 我听到林宝荣说话:“他人在哪里?” “好,我拨去大宅问问看。” 她又重新拨号,这时护士进来,林宝荣对我比划了一下,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郭叔,是我,宝荣。” 过了一会儿林宝荣走回来,对我说:“映映,他今晚走不开。” 我点了点头,却不多说。 林宝荣有些赞赏地说:“映映,你这样气定神闲,今时大不同往日,连我都看得惊诧,老二如今如此待遇,不知独自神伤多少回。” 我听出她弦外之音,只淡淡地问:“他怎么了?” 林宝荣沉默了几秒,洒脱自信的神色也暗了几分:“今天下午在大宅,他疲劳过度心脏受不住没瞒得住,家庭医生发现了他身上的伤,惊动了老太太,护士现在守着他挂水。” 她朝我笑笑,掩盖住一丝忧虑:“劳家何等家世,他又是小儿子,他这样的身体本应该好好养着,如今却偏偏是操劳得最厉害,前几日还笑着跟我说工作太辛苦让我快些跟他提辞呈好放我及早嫁人。” 林宝荣有些欷歔:“我大概年纪大了,看他这副模样都有些舍不得。” 我眼前有些酸涩雾气涌上。 林宝荣问:“不过我很好奇,他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我抬起头平静地告诉她:“唐乐昌打了他。” 林宝荣点点头,只简单一句:“自己老婆都守不住,该打。” 安静的夜里,房内床头留了一盏台灯。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有些心安的感觉。 唐乐昌昨日已经返回比国工作,临走之前他问我:“映映,你还爱他对不对?” 我掩着脸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他:“我想忘了他。” 唐乐昌望着我,有些微微的莫名黯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早或许也已经大致懂得,我可能已经不太可能再会有爱上一个人的力气。 我独自坐在床头发呆,柜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我拿起电话,劳家卓的声音传来:“映映。” 我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劳家卓问:“出院了是吗?” 我说:“嗯。” 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昨天临时有急事出差,抱歉没有来接你出院。” 我说:“没关系。” 我在医院期间他后来还是抽空来看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唐乐昌正好在病房里,三个人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我干脆不说话,唐乐昌则在旁边专心对着笔记本电脑打游戏,饶是劳家卓如此气度,纵使面上没什么,只怕也不会舒服到那里去。 他只在里面坐了一会,唐乐昌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送客。 这几天他似乎在外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劳家卓已经习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哪一端,但每次他都是很恰当的时间,来电时不会太晚,一般都是我在睡前。 有时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倦。 我半夜还听到他在会议室里微微嘈杂声音,旁边有助理低声说一句英文给他端咖啡,而后背景逐渐安静。 我们的对话也很平淡。 他只我问有没按时吃饭。 叮嘱我早些休息。 又或许劝我不要在沙发边看书时候吸烟。 有一天夜里他有些醉意:“映映,我离婚之后,会不会有机会挽回你?” 我对他说:“劳先生,你醉了。” 他失却一贯的沉着淡然,有些语无伦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岁始你就是我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纵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劳家卓的人。” 我冷笑一声:“干脆我死了将尸骨赠与你。”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声:“映映……” 我将电话挂了。 他逼得我太紧,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的几天劳家卓再没有打给我。 我从一开始就分明,我们这段关系,没有任何一个维系下去的理由。 随时开始,亦可以随时终止。 十二月份到来的时候,明年这座城市要承办大型运动会,政府要全面整顿城市风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正位于一号绿化带的旁边,政府需改建楼顶和窗户,改装空调的防护栏颜色。 工作人员在街区内宣传了几天,物业处发了文件要求户主签字。 我找不到他。 我拨去劳通总部,秘书台说他出差,我回国后从不拨他私人电话。 只好致电苏见。 苏见说他这段时间非常的忙。 我将事情简单和苏见说了。 苏见说:“劳先生明晚上回国,我先问一问他。” 一会苏见拨回给我:“映映,我需带份资料给他,劳先生请你一起来。他后天早上在内地还有工作,他说要在本埠停留,还有一点点时间,他想见一见你。” 我有些迟疑:“方便吗?” 苏见平和地答:“不要紧,他搭乘自己的飞机。” 第二天傍晚抵达机场,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苏见,在推着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过,我仰着头看着夜航的飞机从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 我们走入候机厅,梁丰年远远走过来。 苏见朝他略微颔首。 梁丰年侧身站在苏见跟前,直接开口:“劳先生取消了上海的会议,他让你把资料给我,边总已经从香港飞去临时替代他出席。” 苏见有些敏感地问:“怎么了?” 梁丰年看了我一眼。 苏见示意无妨。 梁丰年低声和他说:“他说有些累。” 苏见脸上微微变色:“你跟他这么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体真的受不住,他怎会开口说……” 梁丰年只好说:“现时回来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苏见轻言责备:“你们也不注意点。” 梁丰年无奈地说:“这一个礼拜事务浩繁,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梁丰年手边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只听了一句,随即脸色骤变对着那端喊:“拨救护车——” 苏见已经即刻朝着入口飞速地冲了过去。 我拔腿跟着跑过去。 夜色四合中,停机坪地面上隐约闪烁的灯光,跑道上停泊着一架私人商务飞机,机身修长洁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劳通菱形的标志。 我跟着苏见飞跑上舷梯。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需要私人飞机——再舒适的头等客舱对他而言都已太困难,因为他身体实在太糟糕。 机舱内灯光柔和明亮,左侧有一张容纳四个人的方型会议办公桌,旁边是一组沙发,后面是一个小餐厅和吧台。 劳家卓坐在办公桌旁,白衬衣套一件西装式银灰马甲,助理正扶着他站起来,他脸色煞白一片,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苏见疾步过去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半躺下来,然后动手利落地解开他衬衣,一手托着他的头部头向后仰,保持呼吸道通畅。 我凑近他身前,他口唇发绀,大汗淋漓,意识似乎已缓缓陷入昏迷。 苏见急道:“映映,给他吸点氧!” 我环视了一圈,看到沙发背后置有简易氧气枕,我迅速动手拔出袋子上连接着的橡皮胶管,撕开一次性鼻导管,打开开关检查氧气通畅度,用棉签醮了些许冷开水润滑,然后托起他的脸庞,将导管小心缓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并无呛咳和喷嚏现象,这才用胶布将橡皮导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一切不过是一分多钟的事情,做完这一切,我方发觉全身已经是瑟瑟发抖。 劳家卓胸膛艰难起伏的呼吸稍稍好转。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他反手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极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发的症状,心悸,胸痛,伴随呼吸困难。 剧烈的胸口疼痛会引发病人的濒死感。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 梁丰年从外面进来,脚步急促:“车开进来了,送他去医院。” 苏见点点头。 机场的车子在跑道上开路,司机已经将家卓的车开进来。 苏见和梁丰年撑起他,几乎是半抱着将他扶进了后座。 苏见说:“映映,过来。” 他将我塞入他的身边,然后推上车门大声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车子已经像离弦之箭一般朝外驶了出去。 苏见和梁丰年的车紧紧地跟随在后。 他极力忍受着苦痛,虚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挤压氧气袋,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说出来的两个字都轻轻打颤:“家卓——” 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没事……” 车子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大约二十分钟后几辆车急驶入市内医院。 劳家卓神智都还清楚,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被推入急诊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经赶来,正在交代护士请心外科会诊,劳家卓在急诊室抢救了一刻钟即刻被送往手术室。 主刀医生已经洗手准备上台,助理医生过来术前谈话,字是苏见签的,他非常的镇定,似乎应付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难,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苏见扶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的一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宽慰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我惊魂未定,睁大眼看着他,嘴唇都还在哆嗦。 苏见有些可怜地望着我:“映映,冷静些。” 我坐在椅子上,绞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捱过漫长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劳家卓被送出来,推入病房,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红的液体流出来。 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的血。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麻醉状态都还算稳定,已经出现了苏醒征兆。 苏见陪了一会,扶了扶我的肩膀,低声说:“别太担心。” 苏见站起来走出去。 我怔怔守着他,直到后半夜太困倦,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床上,套间外的医生正在和苏见谈话,医生建议将病人转回香港治疗。 梁丰年一早已处理好转院的事宜,苏见询问我是否要一同过去。 我摇摇头。 梁丰年说:“江小姐,你过去陪陪他。” 我说:“我不是医生护士,跟过去有何用?” 苏见拍了拍梁丰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继续说话。 这时护士敲门轻声说:“苏先生,劳先生醒了,要见你。” 我坐在沙发上要起身的一刹,竟然有瞬间的害怕迟疑。 苏见已经先转身进去病房。 一会儿苏见走出来跟我说:“映映,劳先生说让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机送你回家。” 我愣了几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岁,容他随便打发,敬请他有何事亲自同我说。” 梁丰年在一旁签单据,抬起头脸色都有些变。 苏见依然是沉稳神情,他温和地说:“你稍等。” 他进去一会,然后出来和我说:“等一会儿,护士正在给他打针。” 十分钟后护士出来:“江小姐,劳先生请你进去。” 我走进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已经取下,他的脸色是白的,瞳仁眉毛是黑色,整个人轮廓消瘦分明,如一帧清韵湿笔的水墨画。 只是整个人平日里那种强势的奕奕神采已经消逝不见。 我站在他的跟前。 劳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气息很低弱:“映映,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看你。” 他微微喘了几口气,皱起眉头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苏见处理。”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家卓又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呐呐地说:“好。” 他忽然低咳一声,强自按着胸口,还想要说话。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目光中有萧索黯然的深情。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回去吧。”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起身朝外面走。 我走出来,掩上房门,才觉得双膝发软,在病房门口摔倒。 苏见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和梁丰年说话,喊了一声:“映映!” 我手掌撑在地面上,挣扎着自己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苏见急忙上来扶起我。 苏见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事?” 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咬着唇摇摇头。 我觉得害怕。 那种心底最深处无法遏制的恐惧感,超过了我在异乡漫长的噩梦之中独自醒来的任何一个黑夜。 那是一种一切失去之后再无可挽回的惊恸之感。 我是有过最恶毒的念头,我愿他过得不好,我愿他和我一样的受苦。 我却从未想过,他会悄然死去。 无论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这人世间。 即使八十岁,我仍可以惦念我曾爱过的那一张脸庞。 我却从未想过他可以率先离席。 或许我再回来,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顺手打一分,给我鼓励。各位劳二的小情人儿,原谅劳二没有?
(四四)修后正式版本
我隔了两个多礼拜没有再见到劳家卓。 他本人自从担任劳通集团最高领袖之后,较以前更加低调,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甚至是劳通集团的大型对外活动,他都很少出现在大众范围之内,一般是由苏见或是其他的高层出面应对媒体,苏见在年前升职至亚洲总裁,因为集团现任总执行官是从亚洲总部迁升上去,苏见作为劳家卓手下重臣,算是不负众望地接手了这一颇有分量的职位。 我没有打过电话给他,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镇定,他在香港想必会有最好的治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缓慢安静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出日落。 没有办法再专心做任何事情,我闲暇时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那天在阅读室,我看到邻桌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色风衣扎马尾,桌前堆了大叠过期的报刊和杂志,大约是传媒系的学生在做功课。 我低头之间看到其中摊开的一份报纸头条,有些暗旧的纸张了,巨大的黑色字体是熟悉的名字配着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片。 我按捺住心头惊跳,对女孩轻声说:“借我看看可否?” 她微笑点头。 我取来了当日以及后面几期的数份报纸和杂志,一页一页地翻过,逐字逐句看过去。 四年前旧事如浪潮席卷而来,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变凉。 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天,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一天——阳光穿不过云层的空旷大厅,我万念俱灰地瘫倒在候机厅的椅子,忍着喉中的欲呕感和锥心的疼痛,经历人生最迷茫混乱的一个午后。 许多年之后回到故地,同样是一个阴沉的灰暗午后,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当年的那个日子,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日,劳家卓也经历了人生最苦痛的一个难关。 报纸并未影到伤者的图片,拍到只是警方到达之后的事故现场。 纵使是这样,当场残留的血迹和满目刮痕的地面,仍显示出了这场淋漓可怖的交通灾难。 报纸上有专业人士出来分析,说劳家卓驾驶的卡宴应该是与对向行驶的车辆发生撞击或与同向行驶的车辆发生追尾,车子撞开防护栏翻下了公路,车头右侧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悬架损毁轮毂、轮胎爆裂。 整部车子成了一堆豪华的废铜烂铁。 前面一辆普锐斯的司机当场死亡,劳家卓受伤被送往医院,另外事故还造成了两起连环追尾,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消息一出,举城哗然,且不说如此重大交通事故,更主要的是牵扯其中的当事人是名流显贵。 大批传媒蜂拥至医院。 劳通集团调集来的大批保全人员将住院大楼顶层的贵宾区病房层层包围,防范措施滴水不漏,所有当值的医生均三缄其口。 到了第二天下午,劳通集团迅速召开记者会,警方相关负责人出席交代了事故调查结果,事故主责任在于前面车辆的违规变线,但劳家卓当时的车速超出了最高驾驶时速,应对事故负次要责任;劳通集团亦邀请医院相关人员出席,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和媒体交待了病情,说劳家卓脊椎挤压受损,但复位手术非常的及时,目前已经已经度过生命最危险的二十四个小时。 同一日某份报刊的副刊也登出一张唐乐昌携我出境的照片,但照片拍得很模糊,并且当时所有的媒体注意力都被这起交通意外所吸引,所以并无过多此事的报道。 随着记者会的召开之后,往后的几份报刊看得出,这个新闻渐渐退出了大众的视线。 我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吸气,吐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想起来怪不得上次司机说他背痛。 旁边的女孩子凑过头看了一眼,我正翻到到林宝荣应对记者的一张照片。 女孩笑笑说:“劳通集团总是能上演最完美的危机公关处理。” 我略微挑眉望着她。 她娓娓而道:“即使劳家卓先生将近三个月之后才出现在传媒视线,可是他似乎一直在幕后运筹帷幄,劳通集团营运一切正常,甚至还成功完成了业界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收购案,劳通花七千万收购了国兴银行在深港的全部资产,劳先生在仕径大道劳通大厦宣布重组计划时——那是劳先生车祸之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线范围之内,劳通银行的市值一夜之间增长了近十个亿。” 年轻的女孩子表情丰富多彩,语气一波三折,最终扼腕发出崇拜的一声长叹。 我只好客气点点头。 女孩子有些好奇地问:“你也学这方面的吗,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我心底仍有余波震荡,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对她勉强笑笑。 我将手中的报纸推回,低声说:“谢谢。” 然后将手中书籍放回书架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一直到过了新年才又见到他。 那一日我从公车下来,天气太冷,我缩着肩膀慢慢地穿过楼层之间的通道。 楼底下停泊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一个瘦高的人影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大衣仍看得出明显清瘦的身形,脸上淡得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我轻声一句:“怎么不到屋里,天气太冷。” 他瞬间面色都暖和起来:“嗯,不要紧。” 他来接我一起吃晚饭。 席间我问过他身体情况,他简单一句没事了带过,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再多问。 吃晚饭后劳家卓开车,穿过灯火流淌的城市,停在繁华的市区。 他领着我站在在奢侈女装店外,我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劳家卓说:“进去看看,总要试试,才知道你喜欢那件。” 我失笑地摇摇头:“我不需要买衣服。” 他略微低头打量我:“我见你总是穿这两件。” 我平平淡淡地说:“够穿了。” 劳家卓坚持着说:“映映,我见你以前……” 我心灰意冷地笑,以前,以前的明亮大屋子,开放式衣橱,少女的样式的衣物配饰鞋子一大柜,料子稍微硬一点点都不要,以前。 旧时算什么。 入冬之后我只有黑灰两件棉布外套,其中一件还是Emma当年在伦敦送给我的,已经穿了好些年,袖口都磨出了襟花。 “劳先生若是觉得寒酸,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外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劳家卓说。 我转身走开。 此事只好作罢。 次日下午劳家卓外出回来,递给我一个纯白的大袋子,他低声一句:“穿暖一点,好不好?” 我望着他有些神色不快。 他又说:“当做新年礼物,收下吧。” 我只好伸手接过来。 他面上轻轻一动,竟然是几分喜悦的神色。 我随手将衣服搁在了沙发边上。 隔了一周,他再过来,发现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 我站在厨房接水煮咖啡,他望了望我,神色一点点地暗下去,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若无其事地在家里闲逛,劳家卓也很快收起情绪,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开车载我去百货一楼的超市。 如果劳家卓是开车载我,一般不用司机,我们外出时徐峰会开着另外一台车跟在后面。 那天在百货商场的超市,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跟在劳家卓身后,他穿了一件样式简洁质地精良的暗蓝外套,我离他身后半步之遥,彼此的神态甚至没有一丝亲密,可是当我们提着袋子走下自动扶梯时,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子手中突然举起了相机。 摄影机的咔嚓声音和闪光灯的亮度在熙攘模糊的人潮中显得分外的突兀。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劳家卓迅速地拉过我,侧身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脸。 徐峰立即走上前去处理。 劳家卓牵住了我的手,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开,经电梯进入楼下的停车库。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一路疾步拖着我走,一直到了车子跟前。 劳家卓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 我还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过来,只觉手中的袋子分外地沉重,再也迈不开脚步。 劳家卓拿过我手中的东西放入车内,然后拉开车门,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了进去。 我坐在车内,微微扬起头,再看不到一缕阳光。 我蜷缩起身体,无限疲倦瞬时涌上心头。 劳家卓看我神色,有些疼惜地低声一句:“映映……” 他要伸手过来抱我。 我直觉地推开他。 他说:“吓到你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将头抵在车窗上慢慢地说:“回去吧。” 周三的夜晚,江意浩从学校跑出来。 我领着他去荔枝角公园吃饭。 江意浩在饭桌上犹犹豫豫地叫我:“大姐……” 我握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答他:“说吧,什么事?” 他讨好地说:“我们乐队期末之前想要做一次校园演出,可是租来的鼓上周被我打坏了,我想买一个好一点的爵士鼓……” 我瞥了他一眼:“你很喜欢打鼓?” 他看我一眼,斟酌了一下我的表情,仍是点了点头。 我问:“是想认真学的那种?” 他又点点头,这一次很坚定。 我淡淡地说:“那就买一个。” 他眸中一亮:“真的吗?” 我想了想,接着说:“我找个老师给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有潜力天分,我不反对。” 江意浩乐得差点掀翻了手中的杯子。 “等下——”我强硬地转移话题:“我有条件。” “你去上补习班,把以前落下的功课补会来。” “还有周末去老师那里练习英文。” 我恶狠狠地下死命令:“你得上大学,考新加坡,或者国内的,你自己选。” 江意浩听得神色都焉了,闷闷地说:“好吧。” 我不动声色地戳一片鱼腩,口气平和:“什么?” 江意浩马上表决心:“好!” 晚饭之后我们俩姐弟去了乐器行,江意浩在那一排亮得耀眼的架子鼓前留恋不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凑上前看了一下,标签上价格不菲。 江意浩真是不知人间忧欢。 我微微苦涩地笑,我们总算有过用三五司机佣人的日子,江家的小一辈自小优渥惯了,又怎会懂得柴米油盐。 我总不能委屈了爸爸膝下的这么一个长子。 江意浩回去上晚自习,我回到家查看手头账户积蓄,我回来以后工作一直不上心,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给他买个进口的爵士鼓,送他上高考补习班,再请个老师专门练习英文,一笔一笔算下来都是不小的费用支出。 待到江意浩读完中学离开本埠,我便再无留在本地的理由,我必须断了自己的念头。 我翌日开始翻报纸去找工作。 我应聘了几间公司,最后在一间港资注册的贸易公司做了一名办公室文员。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问:“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朝九晚五?” 我白天对着电子表格太久,此时眼前蒙蒙一片,只懒懒应他一句:“生活所逼。” 我打了呵欠进去洗澡。 文职工作薪水太微薄,我很快另找了一份兼职,一个培训机构招聘英文口语老师,一周上两个晚上的课,学校在南大附近,那一天晚上我下课时,在东门外的长街意外见到韦惠惠。 她穿着冬裙短靴,在一个小店门口买热饮。 惠惠也很快见到我,她朝着我招手大声地唤:“映映!” 惠惠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穿了件蓝T恤黑棉衣,闻言马上转过身来。 他打量了好几秒才大步走过来拍我肩膀:“江意映,真的是你!” 他爽朗地大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早已认出他来,他倒是胖了一些,圆脸上的笑容可掬跟以前一样。 是我们大学时戏剧社的老大, 那一夜我随着惠惠和老大去了南爵,咖啡座里几个人站起来,竟然都是大学里熟悉的一班同学,他们见到我都略有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上前来热情地掐我胳膊。 我久未见到他们,看得出来他们毕业后经常见面,聊起彼此近况都是非常熟稔的样子。 老大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呆了半年,决定辞职南下,回到母校读完研之后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当了一名老师。 席间他们谈起老大现在领着一批毕业班的学生排演了一个还不错的话剧。 他们打算在清艺小剧场公演。 他们的热忱笑容和轻快音调,令我想起当年的欢乐时光。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几个旧日老友,陪着老大领着他们班的数十个学生,用最直接传统的方法为即将公演的话剧做宣传。 那些容颜姣好的年轻人站在文艺酒吧的街道,手中捧着票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诚恳地说:“您对话剧有兴趣吗,您愿意支持一下戏剧吗?” 我一般只要不加班到太晚,都会过来陪他们卖票,惠惠也是。 然后我们一群人在深宵的小酒馆消磨时光。 那段生活竟然是我回国之后最充实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挥之不去的梦魇,没有压抑灰色的情绪,我靠双手劳作,自食其力,清朗分明,虽然拮据,但心底无比踏实。 除去那个人。 那个人过的寻常生活是如何。 他在三年前在石澳购入的临海大屋,他在港岛铜锣湾游艇俱乐部上停泊着那艘shineseeker,他斥资千万美金置买的私人商务飞机,莫不是港媒时尚界热衷的谈资,平日里他随手搁在沙发上的手工衬衣,袖口绣着的一排精致字母,他身份尊贵,他富比王侯,却如此不合时宜地停留在我两室一居的简陋世界。 如今这个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屏幕。 他沉郁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映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我走开了几步,轻轻地应:“嗯。” 那天夜里劳家卓在客厅一直等到我回来,我一身是雨,脚步发虚,可是精神非常满足。 他取来毛巾替我擦拭头发,我头发衣服都沾染了寒气,他忍不住侧开头低咳了几声。 我从他手里拿起毛巾站到了浴室里面。 他手撑在门边细看我面容:“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其实我回来并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我不了解一个人要有多用心,才能读得懂一个人最细微的情绪。 两个礼拜之后,《当我在谈论飞翔的时候你在谈论什么》在清艺小剧场首场公演。 那天我下了班之后赶过来,天空依旧飘着冷肃的绵绵冬雨,剧场外有些老旧的木门口已经有观众陆续持票入场。 我进去帮了一会儿的忙,半途走出来吸烟。 出票的圆形窗口旁的宣传墙上,贴着本场演出的大幅海报,我站在屋檐下,略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张图画的色彩和设计。 标题之下文案写手用了十年前毕业于南大如今已是国内流行乐坛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支乐队写的歌词。 灰紫背景色调下,我看到雨打湿的那一行诗歌。 “时间的旷野里啊/我不怕孤独,有限的青春里啊/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 雨水滴落我在眉头,心中涌起无限寂寥。 我凭着直觉缓慢转头,看到剧场对面的街道,进口的宾士车泊在路边。 他的背后是一堵灰暗的墙壁,车子的色泽微微映亮他的黑色风衣,他一个人站在雨中。 司机正从车里走出要替他撑开伞。 他挥手让徐峰回车里,就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在对岸,隔着一条街,隔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隔着伞下的匆匆行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指间的半截烟都被雨水扑灭。 半生过往似一场尤涅斯科的冗长荒诞剧。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听到惠惠在身后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边,见到劳家卓时略有惊异。 她低声一句:“他在等你?” 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我踩着雨水走过,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们可能会很晚。” 劳家卓说:“我可否进去看看?” 我领着他从侧边的一个入口进去,将他带到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 这时观众已经基本坐满,灯光暗了下来,暖场的乐队在台上伴着吉他低低吟唱一支民谣。 我对他说:“你自便,若是不喜可以先走。” 他头发衣领上染上了蒙蒙湿气,掩着嘴低咳了几声回答我:“你去忙,不用管我。” 我点点头走下台阶,帮忙给演员换服装,对稿子,维持现场秩序,在后台来回跑动的间隙,经过劳家卓坐着的那个角落,黑暗中只看到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孤身一人坐在昏黄的小剧场。 劳家卓何许人也,享尽尊荣的天之骄子,车前置物柜里随手抽出的一张卡片,都是一张世界顶级俱乐部的会员年卡,而如今这个出入无不是奢豪场所的矜贵男人,眉目净淡地坐在狭窄逼仄的小剧场,看着一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的青涩表演。 半场过去,我得空绕到他的位置,扶开椅子坐到了他旁边。 他转头望我,嘴角轻轻牵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照亮细微的尘埃,黑暗中划出一道光芒。 我想起在多年前,他也曾来学校看我演出,那是心里开得出花朵的甜蜜。 那时我是他侍仗宠爱天真得恬不知耻以爱他为全世界最大光荣的小女孩,那时他是事事以我为重每天下班回来喝完热汤就心满意足年轻英俊的男子,那时多好,世界干净纯粹得如同盛夏树荫下的阳光。 多年之后我们偏坐在黑暗的一角,无动于衷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而自己的故事,再无人会提起。 我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帷幕合上又拉开,直到热烈掌声响起,演员集体出场谢幕,掌声一遍又一遍反复响起。 而后散场时灯光亮起,我们随着人流往外走,老大班里一个熟识的学生刚好经过我们身边,笑嘻嘻地说:“映映姐,你男朋友哦。” 我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否带着几分心淡。 劳家卓伸手,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 半夜我们回到家,头痛欲裂,我推开门即扑到洗漱台开始呕吐。 劳家卓有些吓到了,急忙跟了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掬水扑面,含糊着说:“没事,太累的时候偶尔会这样。” 这几天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深夜还和他们在剧场里,睡得太少。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撑起我的身体,然后轻轻拍我的背,语气里心疼得不得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劳家卓待我吐到只剩清水,将我抱回了客厅沙发上。 我捂着脸瘫在沙发上再也不愿动。 劳家卓要掰开我的手指:“映映,你脸色不好,让我看看,有没有生病?” 我将头埋在了膝盖,没头没尾地一句:“我原谅了惠惠,我和她和好了。” 劳家卓伸手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嗯?” 我闷声说:“我不想再背着过去往前走了,太累了。” 他说:“把它给我。” 我说:“什么?” 劳家卓轻低声应我,语气却很坚定:“把你的包袱给我,我带你走。” 我愣愣看着他,然后笑了笑,心灰意冷的。 我说:“劳家卓,你回去香港好不好,不要再来了。” 他沉默,没有接我的话。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抬手板起我的脸,手指捏住的我下巴,双眸定定地望进我的目光深处:“映映,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 我怔怔地说:“爱你的代价太大了,我爱不起你,我要的不是你能给的。” 劳家卓说:“映映,我会处理好,办理手续还需要一些法律过程,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说:“我对你离不离婚并不关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某一刻有些微微的疑惑。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 劳家卓眉头拧了起来:“如果我不让你走呢,映映,不要逃避你的心。” 我根本无法面对他的逼视:“求求你,让我走吧。” 劳家卓终于受不了,咬着牙强硬地说:“我给你自由,你要我怎么办?” 他脸上浮出无法遏制的痛楚:“江意映,你不可以再那么自私,遇到事情只懂得逃走,你要我怎样捱过下一个四年?” 他手深深地嵌入我的胳膊,眉宇之间是怜惜无奈混杂着的郁郁恨意:“你说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不知所云地答:“你回香港去,和你太太好好生活,你很快可以忘记我。” 他仿佛被人当胸重重一击,脸色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惨淡。 过了许久,他绝望地松开我,侧过了脸,平静之中是徒劳掩饰的疲乏:“我就知道,仅此一宗罪,够我在你面前死足十次。” ------------------------------------------------------------------ please forget the original one. 歌词引用羽泉2009年7月发表的专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羽泉》其中的一首歌曲:亲爱的。 其他都是杜撰。 以上。
(四五)
《谈论》在清艺公演了一个星期,每场平均上座率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相对于如今戏剧大环境和演员名气来说,已算是不错的成绩。 演出的最后一场,我提早离席,走出剧院外,张彼德对着我按喇叭。 我惊讶地说:“你怎会在此地?” 他跳下来替我拉开车门:“我过来开会,刚好在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你。” 我坐入张彼德的车子,他问:“送你回家还是要宵夜?” 我本来就是因为觉得累才提早走,所以对他说:“回家。” 他点点头,发动引擎,打转方向盘,车子顺利地汇入的夜晚的闪烁车流。 张彼德车内放Suede,他手指随着旋律轻敲,侧过头看了看我:“你又同他吵架?” 我抬抬眼:“他又怎么了?” 张彼德浓眉阔眼的脸上泛起一丝戏谑笑意:“小映映,不要这么铁石心肠嘛,以前你多么关心他,咳嗽两声都要嘘寒问暖半天,看得我们羡慕得要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有些生硬的表情。 张彼德无奈地说:“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开会应酬到半夜,他回去冲个凉还硬要开车过来你这里,君王夜夜临幸竟然都没能融化你?” 我冷冷地说:“我消受不起如此深重恩宠。” 张彼德想了想,回答我说:“以前我觉得你太不经世事,尤其看不惯他这么无法无天地宠着你,现在你长大了,我倒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张彼德忽然低声,带了略微恳求的语气:“你就当帮帮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吧,他这段时间身体情况一直反复,昨晚上背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今早他撑着身体开会,年度财报发布,总资本充足率是11.34%,整个亚洲区的不良贷款率低至0.2%,每股盈利4.06美元——” 张彼德撇撇嘴:“对他又有什么用,会议室大门打开时人人喜笑颜开,只有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上位,没见过营运收入超过上百亿仍然这么不高兴的老板。”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开口问他:“彼德,你有钱吗?” 我话题转移得太快,他挑眉答:“干嘛?” 我说:“借我一点。” 他很自然地接话:“为何不问家卓?” 我转过脸:“不借算了。” “借,”张彼德一手拉开车前柜子掏出支票本:“你要多少?” 我想了想,说:“两万?” 他说:“这么一点钱?”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也许如张彼德所说,他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我抬眸看了一下他的脸庞,脸色白中带着淡淡的青,气色的确是不好。 我正在窝在沙发里看书,侧开了身体挪开点儿位置给他:“要不要喝水?” 他点点头。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伸手过来拿杯子时,我看到他手背上数个细小针孔,一片青紫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有些怵目。 我略微皱着眉头问他:“要不要敷一下?” “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然后看到我的目光盯着他的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不要紧。” 我冷淡地说:“还是敷一下吧,免得人家以为你夜夜过来受我虐待。” 劳家卓愣了一下,已经明白我意有所指。 他抬眸望我:“你需要用钱,为什么不同我说?” 我站在他的身前,有些别扭地说:“我会还给他的。” 劳家卓忽然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再画设计?” 我实在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我画不出了。” 我转身欲往房间走。 劳家卓站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有些冷然的口气:“用我的钱,让你觉得丢人?” 我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资格身份用你的钱?” 他低咳一声,有些为难地说:“映映,你对我可不可以稍微放下一点点自尊?” 我淡淡地说:“劳先生,我所剩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自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微微蹙着眉头,苦涩无比的口气:“可是要我看着你这样……看着你这么受苦,我每次想起来,都……” 我打断他:“我过得很好了,承蒙你的照顾,我已经半年多没有付你房租。” 他闻言,怔怔望了我几秒,然后松开了我的手,身子却骤然一晃。 我怕他摔倒,直觉地动手扶住他。 他抬手按住了眉头,压抑着的微薄怒气:“你少说两句惹我生气的话行不行?” 他身子晕眩不支,连站都站不太稳,只好坐回沙发里,抬手按在胸前,呼吸有些微弱的低喘。 我探手触摸他的胸口,心跳非常的疲弱,我转头拨电话找医生。 他阻止了我,喘了一会儿气,挣扎着勉强说出一句话:“不用……只是有点累。”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靠进抱枕里再也说不出话。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躺了十几分钟,气息才逐渐平稳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守在沙发边,手抬起抚上我的脸。 我静静地说:“家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真的没有必要再管我。” 他喃喃地说:“我怎么舍得,映映,你让我怎么舍得看着你这么辛苦……” 我说:“劳先生素来果敢坚毅,何时变得这般儿女情长。” 他睁着幽深的双眸,默默地看着我。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那一段终究是过去了,各人命数不同,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你自己最清楚,重责在身你为谁都好都不能这样作践自己身体,我不想再卷入你的生活,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整个世界都完全不一样了。” 劳家卓听着听着眼底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说:“你当彼德是朋友,有难处愿意问他都不愿找我,可是,映映,你明知道我多么想好好照顾你……” 他又轻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的黯淡下去,我真怕他在我面前昏过去。 我停止了这个话题:“好了。” 我伸出手:“你脸色很糟,进房间里躺一下。” 他撑着扶手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背部有明显的僵硬感。 待到他躺入床褥间,我替他松开了衬衣上的两颗扣子,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衬衣,略微敞开的领口越发地显得骨瘦嶙峋,英俊的脸庞白得几乎透明。 我总是要对他心软,禁不住放低了声音说:“好好睡一会。” 我半夜起来,悄悄推门进去,劳家卓睡得很沉,他睡前服过止痛药,没有发烧,只是昏睡,大约太累。 第二天是周日,我破天荒没有睡懒觉,早早起来在厨房煮早餐。 劳家卓醒过来,和我一起吃了早餐,我从他的包里翻出了他的药片,倒了水服侍他吃了。 早上我在沙发上加班做数据,劳家卓坐在一旁问:“要不要帮忙?” 我一手按错键差点把几份文件全删了,要命,问天借胆我也不敢屈尊劳家卓先生做这种几千块钱一单的小账目,我替他泡了一杯维生素泡腾片,他坐着坐着,又倚靠在我身上睡了过去。 傍晚他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提议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问:“你不回香港去?”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住几天。” 我问:“不用工作?” 他答:“这个礼拜稍微有空一些。” 劳家卓在家里住了四天,我早晨起来去上班,他跟着醒过来,替我收拾钥匙手机塞进包里,送我出门。六点我下班走出公司的大楼,就看到他从驾驶座上下来。 我每天洗手做羹汤。 他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情绪很好。 其间苏见和梁丰年各来过一次,带了呈签文件过来请他批示。 我们在家里其实也并无多大乐趣,我已经习惯了多年的独居生活,也不太爱说话,他有时候也有公事要处理,我们至多就静静坐在一起各忙各的事情,他唯一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情,是会走过来在灯下熄掉我手上的烟。 我有时候晚上去咖啡馆,他亦耐心陪伴。 也许旁人看来,我们也是一对平凡相恋的烟火男女。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的不真实。 偷情一般的感觉。 周五的夜晚,我在厨房做色拉,听到他在屋里接电话,有些模糊的音调,简单几句应对,应该是他的妻子。 似乎说的是假日,要他回家来。 他次日返回香港。 周末Fredy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之前曾致电询问他有没有合适工作可做,他告知我说之前就有香港一家店找过我,可是他觉得不合适我的风格,而且风格偏商业也怕我不答应所以一直没有应承对方,现在他问我要不要考虑。 我在Fredy办公看到的商业广告合同上的名字时,有点受宠若惊。 那个品牌在尖沙咀新太阳广场的一大爿店铺,囊括了时尚珠宝,奢侈时装和女饰周边产品,在名媛和贵妇的交际圈内销售口碑都的非常好。 Fredy说春款的新装风格华贵,跟我的气质其实不是最契合,但据说对方设计师钦点了我的名字,并且开出的酬劳数字足以令人心动。 现在这样的时境下,我还有什么可挑剔。 两日之后我和一班同事正式进驻位于港龙的沙龙工作室。 拍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我趁着补妆的空隙,低声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助理:“那个女孩子是谁?” 她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神色非常的诧异:“你不认识她?” 助理小澄指了指我身上的价格过万的纱裙:“这件——” 她手指点向摄影棚旁边挂着的一整排奢侈女装:“这些——还有那些皮包,都是她的。” 我惊奇了一下:“她是老板?这么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吧,居然拥有二十四间名店。” 助理小澄羡慕地笑了笑:“钱小姐夫家财厚,这么几间店铺不过是开来供她消遣。” 我心头忽然升起不祥预感,“她是……” 小澄继续说:“就凭她嫁了劳家卓这份本事,一半香港人都得对她肃敬三分。” 我脑中的血液倏地往下落。 有一瞬间我眼前是黑的。 化妆师在我眼睑上方补眼影。 我顺势闭起了双眼。 其实拍摄的第一天我就在棚内见过她,当时我总感觉有人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投在我身上,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乖巧平静的女孩子,所以也并没有多加留心。 原来我已在明处已供人打量三百回合尚不自知。 这么措手不及的狭路相逢,我惊慌得好似做贼。 接下来的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拍摄的姿势僵硬,耳边一直嗡嗡作响,有好几次甚至撞到了挡光板。 摄影师不断皱眉头,最后只好挥手放工。 钱小姐被创意总监请上楼去看样片,收工时她下来同摄影师和几位模特招呼,轻声细语的样子,态度非常的客气。 经过我身边时,我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子非常年轻,仿佛是大学生的打扮,齐眉黑色刘海,长长的直发,穿白色毛衣粉色裙子,娇俏可人。 完全看不出有经商的精明气质。 我转眸又看了一下,心底咯噔一声惊跳,仿佛坚冰碎裂的一声刺痛的脆响。 从我的眼角余光望过去的侧影,是我四年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影子。 电光火石的一霎那,我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我有一次造型师给我梳刘海,麻花辫子在耳边盘成发髻,他们店里送衣服过来的女孩子笑着对我说:“江小姐这样,年轻许多,有点像劳太太。” 语气似乎是莫大的恭维。 我当时觉得荒唐,轻轻一笑带过。 原来竟是真的。 原来她们不是开玩笑。 我如坠冰窟,牙齿打起寒颤,成身仿佛被冰镇过。 原来竟还会痛。 原来我经过那样的岁月,竟还会觉得灭顶一般的痛楚难当。 他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江意映。 劳家卓真是一世都爱这类芭比,打碎了一个不要紧,转身又娶了一个更漂亮更精致的替代品。 我眼前一阵黑雾,仓促地扶住了一把椅子。 阿卡走过来问:“映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我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抽了两根烟,镜子里的人失魂落魄,好像个女鬼。 我甩手用力抽了两下自己脸颊,勉强聚集起了一点点精力,方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提着包走出大楼,看到钱婧站在台阶前,她丝毫没有架子,主动同我打招呼:“江小姐,辛苦了。” 我慌忙堆起客气假笑:“不会。” 她笑着说:“江小姐现在是要回去?” 我对着她点点头,喉咙好像有火在烧。 她露出一丝甜蜜笑意:“我先生过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一程?” 我已经看到车道上的一辆豪华轿车正在缓缓驶入。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我看到了端坐在后座的清俊男人。 劳家卓穿了件的灰色羊绒毛衫,外套搁在座椅旁边,略微侧了头正在专心讲电话。 仿佛心有感应,他忽然抬头一望。 那一瞬间他历来泰然不动的神情,登时变化了颜色。 他第一个反应是抬手扶住了车门要下车。 只是下一刻,钱婧已经坐入车内,伸手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骤然回神,目光一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我。 我相信我的表情应该非常的漠然克制。 不然钱婧不会毫无察觉,只顾拉着劳家卓絮絮地说着什么。 司机走回前座,然后发动了车子,载着那一对亲密的俊男俏女。 从我眼前缓缓驶走。 我去搭地铁回家,连步伐都打着飘,整个人浑浑噩噩。 扭开门回到家里,沙发上还留着他的衬衣,他的平板电脑搁在茶几上,还有他收拾干净的厨房。 房间里还闻得到蓊蔚洇润的淡淡清新气息。 我疯了一般地逃了出去。 在街头惶惶然转了一圈,无处可去,拦了一辆车去lonely。 我回国之后已经节制许多,几乎不去酒吧,偶尔想喝酒,去的基本都是lonely。 是相熟的朋友开的一间。 我推门进去,一个男人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修长身形,一双勾魂眼眸未笑先流情:“映映美人,好久不见。” 我坐到高脚椅子上:“斐斐,给我来一杯。” 斐斐是我入行时的第一个化妆师,圈子内小有名气,据说是荤素冷热无忌,玩得很开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 诚然我看得出他放荡表相下似乎是隐藏着极重心事,但我们彼此仍若无其事嬉戏笑闹,我们关系投缘如同兄弟姐妹。 他将酒端给我:“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我一抬手将一杯液体系数倒进了喉中。 又将杯子推给他。 斐斐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惹得场内几个女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他又招摇地抛了几个媚眼,才回头一边给我调酒一边问:“阿卡呢?” 我闷声说:“他还有事要做,明天才能回。” 我捧了杯子缩在角落的丝绒沙发上,很快就半醉。 斐斐过来推了推我:“你手机响了很久了。” 我恍惚地看屏幕上的号码,然后伸手按掉。 又继续埋头喝酒。 斐斐上来抱住我:“好了,大小姐,你要把我的店喝跨了。” 我喝到最后几乎已经人事不省。 隐约记得斐斐将我扛起来,他在店后有一间小房子。 他似乎是将我丢在了沙发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窗帘外的阳光已经透出微熹的光线,宿醉过后的剧烈头痛席卷而来。 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我闭着眼听到斐斐骂了一句脏话从房间里走出。 我翻个身继续睡。 斐斐有些轻佻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先生何事?” 一会儿,斐斐绕回客厅,俯□对我说:“映映,找你的。” 斐斐撩开我耳边的头发,低下头吻我的唇:“亲爱的,你还是清醒的时候比较美,清新得如同花园里沾着露水的百合。” 我的视线绕过他的肩膀后,看到男人阴狠寒冽的一束目光。 我慌乱地一把推开了他。 斐斐挑了挑眉,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我这时才发现我身上裹着一张毯子,昨天穿着一件外套被脱掉了,里边只剩下一件雪纺吊带裙,还被扯得凌乱不整。 我跳下沙发,一件内衣随着我动作掉落在地板上。 上帝,我昨夜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 我看了一圈,外套还不知在何处,我拉了拉肩带裹住胸口,赤着脚走到了门边。 劳家卓站在门前,寒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 他仍穿着昨天下午的那身衣服,灰色羊绒衫外套了一件深灰大衣,眼底泛红,脸色透着青白,整个人非常憔悴。 我脑袋混混沌沌:“找我?” 他看我的眼神透出了一丝嫌恶:“你昨天晚上一夜在这做什么?” 我犯着困懒懒地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他脸色阴沉得:“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目光在我的身体上下巡视,竟带了莫名其妙的痛恨:“一夜情?分隔不过几个小时,你若是要男人,就不能等我几个小时?” 有时候一个人的话语真是比淬毒的刀子还让人痛。 我心头恨意如一蓬蓬的血溅射,简直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我咬着牙根冷冷地说:“劳先生,何出此言,难道就准你坐享妻妾之福,还不允许我偶尔一夜风流?” 劳家卓浑身都散发着雷霆震怒一般的寒意,手在微微颤抖,忽然朝着我踏了一步。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 他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我,青白的一张脸,眸中一束寒焰带着怒火,胸膛剧烈起伏。 我们像仇人一样对峙。 过了半晌。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转身,大步走开。
(四六)
新年除夕假期,我带着放寒假的江意浩回了一趟新加坡的家。 大约许久未见,又或许心里还在赌气,江意浩在家里规矩拘束得有些生分。 芸姨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偷偷心疼得掉眼泪。 爸爸忍不住了,在饭桌上提出来:“那要不然转回新加坡读中学?” 江意浩别别扭扭地说:“不要,大姐很照顾我,我要在国内读完高中再说。” 江意瀚扯着他哥哥的袖子讨好地说:“哥哥,大姐一起来……” 芸姨跟着说:“那好,那等你来读大学,映映也过来,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 我为了缓和气氛,只好拍拍江意浩的脑袋笑着附和。 江意浩终于对他妈点点头,挤出一个字:“嗯。” 芸姨笑着给他夹菜,饭桌上终于欢欢喜喜。 其实我也赞成江意浩读完中学再过来,申请转学需要一个过程,他若中断现在的高三学业,另读新学校也要有一个适应期。 家里如今住着的房子,罗兰路尽头的八十多坪的三层小楼,家里只请了一个菲佣照顾奶奶,爸爸在工厂里做主管,芸姨平日在家就买菜做饭,闲暇时间和对面家的几个马来女人打打花牌麻将。 江家倒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多礼拜,每日陪芸姨上街买菜,闲时逛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十一楼收藏有设计图展览,我白天经常在此地消遣,常常看着看着抬眼望望,巨大玻璃窗外的摩天轮已经染上夕阳余晖的金色光芒,一个下午的时光倏然而过。 过年时乌节路举办妆艺大游行,有连续多天热闹的拜年会、花车和舞狮表演,我们三姐弟经常出去玩,有好几次经过海滩大道,都看得到伫立在海滩一号的raffels hotel,酒店的巨大洁白欧式建筑群辉映着蓝天,分外的耀眼夺目。 想起来我上次在套房内的一夜短暂居留,早晨被劳家卓遣送离开,穿过拱门外郁郁葱葱的花木,犹记得回望一眼庭院的浮雕喷泉。 那时因为年轻而无所畏惧,纵使悲伤难过得觉得天都要塌了,爱着他的心口仍是炙热的。 可惜现在回想起来,恍如前世一般久远,甚至连他当时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自他上次在斐斐屋前怒然离开之后,我很快离开了本埠,一个月来我没有劳家卓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那日是真的生气。 想来他这些年来一贯是端坐万人之上的掌权者,筹谋裁断发号施令莫有人敢不从,何曾在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他的忍耐只怕也已经到了尽头。 有一日下午我在家里,爸爸从外面回来,递给我一份报纸。 我接过看了一眼,新加坡当地英文财经报刊,标题是劳通集团主席婚姻生变引起昨日股市动荡。 内附有一则钱婧通过律师发出的离婚声明,措辞得体诚恳,只言因为感情不合而理智分手,并大方祝福彼此今后更好,显出了进退得宜的大家风度。 我慢慢翻了一页,劳家倒没有任何表态,除去林宝荣出席一次应酬晚宴时,媒体不断追问她关于巨额财产划分的问题,林宝荣只笑着客气恭维:钱小姐人很好,只是和劳先生不合适,两人分开后仍是朋友,一切手续都是按照法律程序,并没有任何纠纷,请媒体朋友多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我略微翻阅了一下,将报纸推开来,对爸爸笑着摇摇头。 爸爸摸摸我的头,也不说话,走去屋外修剪花枝。 大年初五我和江意浩回国。 过了一个年,江意浩好像变得性格沉稳了许多,帮我拖行李车,对送机的芸姨和爸爸挥挥手,然后揽着我的肩膀走进安检通道。 他一路上只安静地看书听音乐,我则专心睡觉。 飞机在下午五点抵港。 我们站在行李传输带边上,江意浩将行李提出,推着车子往外走,我摸出手机开了机。 即刻有电话进来。 我看了号码,迟疑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 劳家卓的声音一贯的沉郁动人,只是语气有些急,他劈头就问:“映映,出港没有?” 我快步跟上江意浩的步伐,他那边的声音也有些嘈杂。 我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出了。” 他立刻问:“你和谁一起,多少个人?” 我埋头跟着江意浩走,纳闷地答:“和我弟弟,怎么了?” 他严肃地说:“不要出来,留在原地,我安排你们走贵宾通道。” 我这时才觉察不对,抬起头发现已经迟了。 机场通道门口,抵港旅客匆匆四散,记者已经冲着我们围了过来。 江意浩低声问:“大姐,怎么了?” 我说:“别回答他们任何问题,直接出去。” 还未来得及多交待他一句,尖锐的声音已经在我们耳边纷纷炸开。 “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你对劳先生离婚的有何看法?” “港媒有爆料说你与劳先生一直是同居关系,请问是否属实?” “劳先生如今甘愿舍弃婚姻,是否代表你们旧情复燃?” “江小姐,请说说话……” 似曾相识的场景,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怎么仍是一次又一次陷入这样的场地之中。 我紧紧抿着嘴,拖着江意浩,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但怎奈周围都是摄影机和不断晃动着的话筒,我们被包围在拥挤的人群里举步维艰。 我的耐心即将告罄,强压着怒火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一道瘦削的熟悉身影匆匆出现在入口处。 劳家卓清冷脸庞,白衬衣没打领带,薄西服外套衣角微微翻动,他手中还握着手机,行色匆忙地走进了大厅。 记者几乎是同时见到了他,场面顿时陷入了疯狂一般混乱。 保镖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用力拨开人群走到我们面前。 劳家卓站到我的身边,伸手护住我的肩膀,沉声一句:“不用理会,跟我走。” 他护在我的身侧,徐峰上前替江意浩推行李车。 四个高壮的保镖气势吓人,如一堵墙隔开了大批记者。 我们在人群中突围而出。 劳通王朝的最高当权者自婚变后首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现身机场替前妻保驾护航。 明日报纸想必会卖到爆。 我低着头往前走,学会了对一切充耳不闻。 劳家卓稳稳地扶住我的肩头,他的衬衣领口有幽幽清新气息,让我莫名地平静安宁。 记者不断在我们耳边吵嚷,问的问题越来越离奇耸动。 江意浩忽然扬起头倔强地回了一句:“我姐姐十八岁就嫁给了劳先生,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劳家卓的嘴角瞬间微不可觉地轻轻上扬。 我抬眸看到身侧的人唇边露出一抹轻轻笑意,真想上去抽江意浩嘴巴:“你个死细路仔,懂个屁爱情。” 三台车子已经整齐地侯在车道上。 司机拉开后座,劳家卓扶着我的手臂将我送入了车内。 他关上了我这一侧的车门,从容不迫地转身拍了拍江意浩的肩膀:“没事吧?” 江意浩对他摇摇头。 劳家卓笑笑说:“那回去再说。” 他绕过另外一边上车,几个保镖并排阻挡了记者的跟拍,领头的黑衣男人站在我们的车旁阴沉着脸,对着涌上来的记者喝了一声:“各位,够了。” 他长得凶神恶煞,涌过来的人顿住了脚步。 司机发动了汽车,几台车飞速开走。 车子驶出机场,融入高速公路的车流,劳家卓将头靠在后座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我转过头才发现他脸上倦色浓重。 他哑着声音说:“映映,抱歉。” 这时他电话响,他侧过头接了一会电话,然后又和我说:“今天中午有报社相熟记者打电话给大姐,只是我刚好不在本地,赶回来还是迟了一点。” 我问:“记者怎会得知我要回来?” 他微微敛眉说:“对不起,因为我打扰到你。” 我无所谓地笑笑:“这样的戏十八九岁演过就算了,如今还真是吃不消了。” 劳家卓说:“今天的照片不会见报。” 我点点头:“那最好。” 他嗓子还是哑:“大姐会通知各大传媒约束旗下记者,如果真的有小报狗仔找到你,不要理会他们,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我说:“我们的行李……” 劳家卓说:“由他们带回来。” 我冷淡地说:“劳先生,我无欲卷入你的家事。” 劳家卓眸光中有些歉疚:“不会的。” 将江意浩送回学校,劳家卓送我回家。 他有事需返回香港,送我上楼之后,叮嘱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后,我按时销假上班。 生活一切正常。 我不再阅读八卦周刊,看电视也从来不看新闻财经,是以并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自从机场匆促一见之后,劳家卓这段时间不再过来,想必是避嫌之故。 又也许是他气未消,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可有人打扰。 我说没有。 他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在家里看电视。 他在那头冷笑了一声,居然说:“嗯,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 这口气听起来,他还倒真正儿八经地吃起醋来。 我不知为何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了一句:“我又没有真的一夜情。” “嗯,”他口气很淡地应我:“要是真的,你以为季家那小子还能在他那店里擦杯子?” 听他这杀人不见血的语气,我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你把斐斐怎么了?” 劳家卓没好气地说:“是你喜欢半夜不回四处饮酒,我还能把他怎样?” 我马上顶嘴:“劳先生,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卓那端传来沉闷一声,是玻璃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的声音。 然后是在塑料瓶子被狠狠摔进抽屉里药片滚动的一片哗啦声响。 劳家卓静默了几秒。 然后忽然说:“我终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他低沉嗓音透过电话听筒,类似于柔情百转一般的无可奈何。 我觉得心忽然哆嗦了一下。 慌忙把电话挂了。
(四七)
农历新年过后的三月,小姑姑打电话给我,说即将和姑父回国。 我不解地问:“不是说研究项目要做两年,怎么提前回来?” 小姑姑说:“老维身体出了一点问题。” 我敏感地问:“怎么了?” 小姑姑说:“回来再叙。” 小姑姑夫妇回来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后打车去了口岸过关。 他们的飞机是在香港抵达,入住了位于湾仔的公寓酒店。 我上楼去敲门,小姑姑给我开的门,我伸开手臂抱住她。 小姑姑满怀安慰地唤我:“映映……” 我问:“怎么不回家里来?” 小姑姑勉强朝我笑笑,我这时才看到她面容的愁色。 小姑姑将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厅:“来,进来说话。” 我问:“姑父呢?” 小姑姑低声说:“在里面睡觉。” 这时姑父已经推开房门,他笑着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姑父笑容宽厚乐观,只是气色不太好。 我已经发觉不对,望着小姑姑问:“怎么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对我说:“映映,我胃部出现了问题,已经检验出来,是贲门癌。” 我心底异常的镇定,大概是还留着万分的希望。 我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问:“是几期?”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后缓缓对我说:“局限溃疡型二期。” 小姑姑说:“我们在加国已经做过检查,他家里人和他自己都坚持要回来治疗。”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细查阅和研究相关的医院资料,和姑父商量过后,还是打算留香港延医,因为外科手术治疗是迄今为止公认的贲门癌的首选治疗,如果要开刀的话,养和医院的综合肿瘤科中心仍旧是我们可以考虑范围内的最好医院。 夜里我和小姑姑说话,问她费用够不够。 她说手术的钱还是凑得足,让我不用担心。 我望着她面上忧虑之色,心里也明白,纵使手术成功,远侧胃部分切除术后残胃囊发生癌病变的可能性也会有,因此后期治疗费用和医药费用更是一笔难以预计的昂贵数目。 但我们没有办法打算到这么长远,目前只能尽一切所能先考虑手术事宜。 我们在小客厅外絮絮叨叨地说体己话。 小姑姑说着说着,忽然捂住脸:“他之前经常在实验室一呆一整天,一直都有胃溃疡,我还一天到晚往外头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懂得她那种对骤然而来的流逝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陪着落下泪来。 次日姑父的弟弟过来,一行人陪同着将姑父送入养和医院。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返回内地上班,中午特地绕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手脚忙乱地炖汤,给小姑姑做了她爱吃的虾仁海鲜粥,然后下午收工后赶回家装进保温桶带去医院。 我在病房门前正好遇到提热水回来的小姑姑。 我们走进去时,隔壁床的一个年老的病人在忍着痛在大声咒骂自己的不孝儿女。 尖锐的嗓音和粗俗语言听得我连连皱眉。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对着我们安抚笑笑。 我将保温壶放在柜子上,出门去找护士过来制止他的吵闹。 我趁着小姑姑出来,忍不住悄悄对她说:“我们换一间病房吧。” 我对小姑姑说:“好好休息准备手术,比什么都重要。” 小姑姑同意了。 姑父当天转到了三十二楼的半私家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是一轮又一轮的常规的检查和放射治疗。 姑父的双亲已经去世,唯一一个弟弟也已经成家,能尽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医院就我和小姑姑轮流守着,我们姑侄听从医生的建议,彼此之间也反复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药。 一个礼拜下来签出来的账单如同流水一般。 周六的早上。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着车水马龙,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我昨夜过来医院陪伴姑父,让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觉。 今早小姑姑过来,便忙不迭地赶我回去休息。 想起来今日有事要办,我拿了杯饮料站在地铁站看地图。 十五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观塘区开源道七十一号的太子大厦G楼的广场前。 玻璃墙幕的高耸大楼前,劳通银行的红白相间菱形标致显眼,占据了这幢巨大的建筑地面整整一层。 走进整洁明亮的大堂,经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站在柜台后,从裤兜中抽出劳通的一张银行卡。 我昨夜将手头的全部现款,加上准备还给张彼德的那一笔钱,系数取了出来,仍觉得不够,从钱夹最底层夹缝中摸出这张卡,那还是我当时在伦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头只携带了这张卡,她当时便将酬薪汇入了这张卡。 我一直没有取出来用。 我说:“我卡内有两千英镑现款,请兑换成港币取出。” 端坐柜台后的小姐将卡在机器上划过,然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了几下。 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一眼,蓦地睁大眼转头瞪着我。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惊讶半是艳羡,好一会儿才问:“请问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我点点头。 她维持着客气微笑着对我说:“请稍等。” 下一刻她却如同见鬼一般,推开椅子站起来朝着柜台后方夺路狂奔而去。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里边匆匆走出。 男人推开一侧的玻璃门朝我走来:“请问是江小姐?” 他微微鞠躬:“这边请。” 我随着他走入私人贵宾理财区。 富丽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间开阔无比,他将我带至最里面的一间,一组优雅的欧式沙发,水晶吊灯映着日光不断闪烁。 他隆重地自我介绍:“我是观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 他又说:“总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会觉得失礼。” 我忙说:“彭先生太客气。”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美丽的女职员过来斟茶。 捧上的茶杯和装着精致点心的盏碟,都是素雅的英国骨瓷。 彭姓司理坐在我对面,微微倾身礼貌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江小姐服务?”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两千镑现款。” 他略有些惊讶地停顿了几秒。 我随口说:“你们这里难道不可以办理这个业务?”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数额令我——有些许意外。” 我被他提起了一点兴趣:“那我应该取多少?”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淡淡地说:“哦,那我是要问——我可以取多少?” 彭司理思索两秒,专业地说:“江小姐可以取的数目,整个九龙区数间分行的现钞都取出只怕还不够。” 他颇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一般建议贵宾刷卡消费。” 我笑笑:“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爱开玩笑。” 他将手中一张精致的银行卡轻轻推到桌面上——这几年我从未使用过它,崭新的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他说:“江小姐自然知道从何处得到这张卡。” 我不动声色点点头。 他陈述:“这是——劳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语带崇敬地说:“整个集团都知道,劳先生在劳通集团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转入这张银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这张——是劳先生在全球唯一签署发行并且不设任何消费限额的一张副卡。” 劳家卓何必这样,在整个集团的下属面前演这么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不过是徒惹来旁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我对这些商业的事情无兴趣,在医院熬了一夜后此时更觉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觉。 我维持着客气:“彭先生,我只是贵行一个普通客户,此卡有一笔离岸汇款,请帮我查一查,替我兑换成港币取出。” 彭识趣地领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将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从桌面取笔签字,然后站起来对他客气地说:“谢谢。” 一行人恭谦地将我送到大门。 权势真是让人生死爱恨的东西,我荒谬地摇摇头,沿着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刚刚睡到半梦半醒,劳家卓的电话打进来。 我一腔困倦:“何事?” 劳家卓问:“映映,你可是缺钱用?” “没有。”我不耐烦应酬他。 他声音从容冷静:“你这几年来从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间LTB的银行,甚至前段时间你宁可问张彼德借都不愿意取,如今却为了这几千元提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着眼说瞎话:“我就是没钱用啊,我周三在跑马地输了个精光。” 他无心同我胡扯:“你在哪里?公司还是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里,”我呵欠连连:“劳先生,我很困,改日再叙。” 第二日礼拜天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我去了江意浩的学校,跟老师谈起家里近况,说我最近不在本埠,没有这么多时间顾他,麻烦老师多多照看。 老师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华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举办一个学习活动,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考虑让他去香港读,反正他也准备申请国外大学,提前适应国际的教学环境对他的发展可能会更好。 我连忙道谢。 我从教室下来,在学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讲了老师的建议,江意浩马上拒绝了我。 我心里来气:“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谁管你?” 他嘟囔着回了一句嘴。 我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过这一个多星期没有空盯着你,你说你逃了多少节补习课了?” 他冲着我叫:“大姐,你烦不烦啊,现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过我吧。” 我气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关心家里人,啊——你要懂事一点儿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挡开我。 年轻人力气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挥,脚下踉跄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几级台阶,我晃了一步整个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张地要伸手捞住我,却错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这下可好,我脸朝地重重摔在鹅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惨叫一声:“大姐!” 我动弹不得地呜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阶扶起我,我感觉到眼睛里有湿热的液体流进来。 江意浩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健步如飞地穿过教学楼,一把将我放到学校保健室的床上。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唉,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啊,包扎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边上蹿下跳:“啊,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我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他:“伤口很浅没什么大事儿,别吵吵嚷嚷的,脸上擦破了皮,涂点红药水就行了。” 我额头上顶着隆起的纱布包,脸颊涂着紫红药水和他走出了学校。 江意浩扁着嘴:“本来就不好看了,这样更惨了。” 我拧他耳朵:“还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搭公车回去时,眼角刺痛,我泪水止不住。 一开始不过是生理刺痛泪腺控制不住,后来变成了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我低着头狼狈不堪。 偏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递过面纸。 我默然接过,埋着头低声说:“谢谢。” 汽车在城市的浮光灯影之中穿过,在四季如常的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穿过。 我在夜风中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我下了公车,夜晚小巷行人变少,路边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着,感觉到后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 有一个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我握紧拳头顿足猛地转过头,面容狰狞地喝了一声:“先生,你跟着我何事?” 他慌忙举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趋上前一步问:“小姐,可要帮助?” 我不理会他。 他仍跟着我走。 我戒备地盯了他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开阔端正,不像是坏人。 他终于无奈地说:“小姐,请勿如此防备,我是警察。” 他从衣兜内掏出证件。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港警资讯系统总部见习督察,名字是——袁承书。 他好心地问:“你可是大陆人?有住的地方吗?可要帮你叫车?” 我说:“袁警官,你的证件是临时的,梅林夜市地摊有正式的卖,十块钱一张。” 他看着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开怀。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这么一笑,倒显出了几分俊朗的神采。 我耸耸肩,转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后的一条街左转。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医院。 手机里有一长串通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我丢下了电池格不断跳动的手机去洗澡。 我洗了个澡出来后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最近跑来跑去睡眠严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单临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给我的那个人。 想起他半年多来亦是这样两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胧去给他开门时,楼梯走廊晕黄灯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想起他来的那一刻,心忽然紧了紧。
(四八)
睡前胡思乱想了一番,我挣扎着迷糊到半夜,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我几乎是惊醒着跳起来。 电话那端小姑姑声音有些颤抖:“映映,过来医院一趟。” 我扯过床边的衣服:“我马上到。” 深夜的四点多的街道的士车不见踪影,我狂奔了两个街口,才拦到了一辆。 一路上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我冲出电梯时,小姑姑看到我的脸,只来得及慌乱地说:“映映……” 我马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姑父怎样了?” 小姑姑说:“并发腹腔内积液突然急剧增加——现在进手术室穿刺抽取——” 我握住她的手:“别慌。” 我按着她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扶持着坐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钱。 我回来时,看到医生过来和小姑姑说:“最好尽快开刀,不能再拖。” 小姑姑心焦地问:“主刀医师可是管永康医生?” 值班医生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说:“管主任出国考察了,这段时间不会排他的择期手术。” 小姑姑脸上的表情是在绝望之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什么时候会回?”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客气地说:“至少要两周。” 小姑姑跌落在白色长椅上,抬手捂住了脸。 我可怜的小姑姑。 凌晨姑父被推出来,我陪着小姑姑守在外面。 人在这样的时候非常的脆弱,躺在监护病房里的姑父稍有一点点异动,她都如世界末日一般心惊肉跳,我看着我记忆中一直坚强的小姑姑,在面对至爱的人遭临如此苦痛时,竟然是恐慌心焚如此。 能够这样共过生死,未尝不是一种凄哀的福气。 我哀哀地想起来,即使是在劳家卓身边最好的时候,我却是连这种福分都不曾有过。 到九点钟,医生过来查房,宣布姑父情况暂时稳定,观察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我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白天有护工过来,我让小姑姑去陪人房间睡一会儿。 我站在病房外的落地窗前,喝了一杯浓苦咖啡。 对着空旷天空思索良久,如今我们已束手无策,我搁下杯子心一横,推开门朝外走去。 我在地铁金钟站出来,唯恐自己在犹豫中丧失冲动,咬着牙直接上了劳通总部。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反射出寂寥的光,光可鉴人的大堂地板是黑白相间的菱形劳通标志格子。 搭乘公共扶梯进入银行大厅,目光所及的开阔视野,富于层层变化的室内空间,现代风格的螺旋结构楼梯,走道之间着正装的职员脚步匆忙安静,整齐有序地来回不断穿梭。 我稍微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中庭之中的一束光线直落,光与空间的结合完美到了极致。 这是一座将商业理念和艺术精粹结合到了让人惊叹的完美建筑。 穿着制服的保全在门口礼貌地拦住了我。 我经过层层登记,来到大厅的接待处前,对柜台后端坐着的美丽小姐说明了来意。 她们如遇见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我低头看看,我昨晚上外出时穿着灰色开衫开司米长裤,衣着还算得体了,只是脸肿似猪头。 我站在柜前对接待小姐说:“请你给上面打个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有犹豫之色。 这时我听见有人远远出声唤我:“江小姐——” 我扭头看到梁丰年从电梯中匆匆地下来。 柜台后的三位年轻女孩子齐刷刷同时站了起来:“梁先生……” 梁丰年对她们点了个头。 梁丰年见到我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在下一刻维持住了谦谦风度:“劳先生在忙,请你先跟我上去。” 电梯直达三十八层。 梁丰年将我安置在走廊外会客厅,又招来女秘书给我送茶,才轻声说:“他知道你在,只是里边有客人,稍等片刻。” 我点了点头。 梁丰年指指长廊尽头的助理办公室说:“我先去做事,有事随时唤我。” 我喝完了一杯茶,等了约莫半刻钟,看到几个高大的洋人从走廊中走出。 我从杂志中抬起头来,他们正好经过,对我客气点头致意。 这时秘书走进去敲了敲门。 一会儿她走回来微笑对我说:“江小姐,请进。” 我顺着秘书的指示走出玻璃的走廊,转入另一个异常开阔空间,尽头闭合的两扇门中间是一个繁复拙朴的图案,呈现的是一个完美切割形状的劳通标志。 我抬手轻轻推开,跃入眼前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欧式罗纱窗帘拉开了一半,远处可见太平山顶葱郁树木。 劳家卓在门响动的一瞬间就先出声唤我:“映映——” 我循声望过去,他正端坐在巨大的桌子后忙着埋首签文件。 我看到整间办公室宽阔如同皇宫,入门右侧是布置着沙发的会客厅,组合式宽大办公桌占据了左侧,暖色木材、黑白喷漆、流畅的线条和简洁的造型,而点缀其中华丽的金色家居装饰,则恰到好处显出了主人尊贵优雅。 即使以专业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个室内装潢每一个细节都考究到了极致,大约是物质亦沾染了人的气息,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觉得和某人的气质非常和衬。 劳家卓低头刷刷地签署了几份文件,这才有空抬头看我。 下一刻他马上站了起来:“你脸怎么了?” 他推开椅子朝我走过来。 劳家卓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按下电话:“丰年,让秘书部送一个医药箱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看到办公桌的后面,还有一面白色底浅色螺纹的电视墙,后面有一大片的延伸空间,开辟了室外庭园平台和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 他起身给我倒水。 室内温度合宜,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袖口挽起了一半,转身之间的风度是无可比拟的文雅仪容。 我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在饮水机旁专心倒水,就连背影都带了自然而然的稳妥雍容,我不禁默默低头,却看到我的鞋子在名贵地毯上踩出了一个灰色印子,眼前浮起方才接待处小姐的神色,终于明白,我果然是闯入这个精贵世界的外星生客。 劳家卓走回我身边:“想什么呢?”。 我想到此行目的,摇头对他勉强笑笑。 他抬腕看看表说:“映映,我十五分钟之后有一个会,你在这等我。” 他加重语气:“嗯?” 我点点头。 秘书将一个白色箱子送了进来。 他小心撩开我额头上的发,看了看我额头上的伤口问:“纱布换过没有?” 我摇摇头。 他皱眉:“怎么弄的?” 我含着一口水答闷声答:“不慎跌跤。” 他一手托住我的后脑,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颧骨。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说:“不要紧的,不要理会它。” 他深深皱眉,沉声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放开了手。 他轻轻撕开纱布,给伤口换过药,再把脸颊上的擦伤重新涂了一遍药水。 我略微闭着眼任由他摆弄,听到他有些不悦的语气:“哪个女孩子不万分爱惜容貌,没见过你这样三天两日就磕磕碰碰的。” 我说:“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劳家卓将电视遥控器塞到我手中:“我一会就回来。” 他带上门后,办公室里安静如深海,我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模糊醒来时,窗帘被拉上,身上盖着一张轻薄的毯子,劳家卓坐在桌前对着电脑,转过头看到我,清隽脸庞露出微微宠溺的笑意。 他说:“醒了?” 我问:“几点了?” 他说:“七点过半。” 我竟然睡了超过四个小时,并且无一丝知觉。 想来胆敢在他办公室里睡得不知天日的人,我大概是第一个。 劳家卓走过来摸我头发:“怎么累成这样。” 我揉了揉眼角要爬起来。 他又怜又爱地握住我的手:“别抓到伤口!” 我坐直身体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劳家卓对我说:“你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管教授偕同助手后天会从美国回来。” 他有心宽慰我:“我咨询过院长,养和的肿瘤中心在这方面临床手术上非常有经验,你不用太担心。” 我无奈苦笑:“又欠你天大人情。” 他略微有些气恼着说:“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让你在需要人帮忙时想得起我来?” 如今求人做事,我放低姿态:“劳先生,我已经上门来求你施以援手。” 他语气低柔着训我:“我上周外出公干,昨天刚刚回来,才离开一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有事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慌忙转移话题:“劳先生,何不谈谈你希望我如何回报你的付出?” 劳家卓脸色一凝,在我跟前站起来冷冷地说:“我让丰年送你回家。” 才一句话就惹得他这么动怒,人一旦坐到最高位真是脾气越来越坏。 我坚持着说:“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给你添麻烦。” 他阴寒地问:“你就非得跟我这么计较,你要拿什么来还,以身相许?” 我无所谓地答:“一副皮囊,早已腐朽,承蒙劳先生不嫌弃。” 他的凌盛气势忽然就低微了下去,转头轻轻咳嗽几声,才说:“我真是怕了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劳家卓走开几步,坐在了隔我几步之遥的沙发上,将头靠在椅背上按住眉头说:“坦白说,映映,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要每天让我看得到你。” 他眉目之间染上了一层灰暗的倦意:“如果可能请你留在香港,不要再走——至少等你姑父康复。” 他勉力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看牢我的眼睛说:“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许抽烟,如果要去喝酒,得先经过我允许。” 我琢磨了几秒,继续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我的脸庞几度徘徊,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 我出言打断他:“劳先生,你离婚书上的墨迹未干,不必这么急着找人暖房吧。” 劳家卓强势地说:“你仍然爱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倔强地说:“如果我爱上了别人呢?” 他立刻摇头:“不会的。” 我对他陈述:“一个人的生命不会只爱一个人的,会有一段一段的感情,我始终会爱上别人。” 他神色之中是一种冷静的漠然,语调平平地说:“我不曾理解过什么是一段一段的感情,对我而言,我若是认准一个人,那就一辈子都是那个人。” 我问:“要是我是一段一段的人呢?” 他似头痛难受,压着额角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我沉默了下来。 巨大的办公室里面只剩下幽幽暗暗的寂静。 他的脸埋入阴影中许久,终于缓缓开腔,声音是刻意压制下的理智:“映映,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人能够让你更幸福,我会让你走。” 我故意拼命要逼他,待到他真正说出这句话,我却觉得非常难受。 劳家卓抬手摸了摸我的耳垂,声音流泻出一丝颤抖:“映映,让我抱一下你。” 他倾身过来将我紧紧搂进怀中。 我整个人都被他揉入了胸怀,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满足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听到他有些飘渺虚无的低哑嗓音:“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每一天醒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我忍不住悄悄伸手环住他的背。 空气里有些悲伤的况味。 劳家卓放开我,故作轻松地说:“好了……” 他伸手抚上我的眼角:“现在告诉我说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我耸肩:“我跟我弟打了一架,然后被他推了一把不小心就摔了。” 他微哂:“多大的人了两姐弟还打架。” 他扶起我的手臂,拾起搁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又恢复成了强硬专行的独裁者:“走吧,我们先去看看你姑父,然后去吃晚饭。”
(四九)
过两天我回到内地,意外看到江意浩在屋里嚼薯片看电视。 我将包甩在一旁问:“你从学校跑出来干什么?” 他将搁在茶几上的双腿收回来,规矩地坐直了身体:“现在放学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 江意浩狗腿地跑去厨房给我拿饮料。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橘子汁,看他一眼:“干嘛了?” “没有,”他坐到我身旁:“大姐,嗯……” 我不说话斜睨着他。 江意浩禁不住我的目光,老老实实地开始交代:“是这样——我昨天问老师拿了申请表格,已经填好交上去了,交换转学的事情老师等着你过去办理一个手续就可以了。” 我惊奇了:“你不是不愿意来嘛?” 江意浩说:“姐夫找过我。” 我转身阴森地看着他:“谁是你姐夫?” 江意浩挑眉问我:“你嫁过几个男人?” 我被他气得狠灌一口汽水,愤怒地转过身不理会他。 我背着他想了想,又转过脸来问:“你们说了什么?” 江意浩瞥了我一眼,又给电视换了个频道,才懒懒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我骂了一句脏话,回房间睡觉去了。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姑父在养和医院接受了胃次全切除加区域淋巴结清扫手术,术后休养了半个月,病情基本得到控制。 姑父在养和的一个多月,劳家卓除去大约有一个礼拜时间在外出差,其余时候都隔天抽空过来探望,连带关心怡也过来了几次,一台手术还惊动了医院的行政高层。 小姑姑对劳家卓客气冷淡,在他来的第一天就和他直言:“我们江家欠你的人情,不一定非得映映来赎。” 小姑姑和他说:“劳先生,承你的情,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劳家卓站在病房前,只是温和地说:“映映不用赎我任何情,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他平日里在医院随我辈分,对小姑姑和姑父都很礼貌体贴,小姑姑本来就是嘴恶心善的性格,到后来都不再好意思对他冷言冷语。 姑父出院的那一天,我拿着医院的账单对数,然后给劳家卓打了一张欠条。 我拿给他看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我硬要他签名收下。 他气得脸都发白,签字的时候差点没把笔捏碎。 小姑姑夫妇暂回内地休养,而后再研究是否要返回加国继续研究项目。 我遵守同劳家卓的协议,在香港住了下来。 我之前就曾托惠惠替我物色房子,她恰好有一位朋友要去海外总部培训半年,便将在旺角西洋菜街南的一套小公寓转租给了我。 香港屋租贵过金,我对这样家具齐全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已经感到知足。 劳家卓得知我已搬了家,当日中午打电话给我:“映映,为什么要另找房子?” 我客客气气地说:“我已经遵从你的要求留居港地,你还待怎样?” 劳家卓委婉地说:“你若是不愿意搬去我那里住,我在何文田山道另有一幢房子,你过去住可好?” 我口气淡淡:“劳先生,我不喜欢房子太大。” 他语气有些低沉:“我若是外出,你独居不安全。” 我哂笑一声:“全港七百万人口,并非只有我一个单身女子,未见人人都要依傍他人才可生活。” 这时助理在他旁边低声一句,劳家卓无可奈何:“我下班再同你说。” 或许是心知无法劝服我,劳家卓下班后过来,将屋内环视一圈,叹了口气动手替我收拾散乱一地的家什。 次日有工人将一批新电器运了进来。 劳家卓自然而然地把这里当成了新的居所,每日下班后直接回来,宁静满足地在厨房的一张原木小圆桌上喝一碗汤。 既然已经答应了他,我亦再无力同他大战三百回合,只好平常心对待在我一百二十呎的套房内多出的这个男人。 劳家卓晚上经常有应酬,若是有空回来吃晚饭,他会提前打电话给我,我若是有心情,便下楼去买菜,在厨房花很长的时间做一道姜丝肉蟹。 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劳家卓对我经常性的乱发脾气是耐心温柔到了极点的包容,我们之间勉强还算是过起了人间烟火的寻常日子。 因为改装了一个管道,一天晚上房东过来查看。 王太太进门时笑着打招呼:“江小姐。” 她看到劳家卓在屋内,圆圆胖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笑容:“你有朋友在呀?” 劳家卓从餐桌旁站起来客气地说:“你好。” 我不知如何答她,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声。 劳家卓走到我身边拢了拢我肩膀:“我是家里人。” 劳家卓引着她进厨房看之前装过的那一段水管,她看过之后走出来笑着寒暄:“不错啊,搬进来几个礼拜,就收拾得这么有家里的味道。” 我看了一眼屋子,洗衣机上堆着脏的床单,花瓶里搁着一把枯萎的栀子,一只绿背红耳的巴西龟在地上爬,厨房内有食物的气味弥漫出来。 劳家卓送走客人,走回来轻轻地牵住我的手。 我这段时日过来香港之后休息了一阵子。 铜锣湾的繁华街道,半山别墅下维港璀璨灯光,这个繁华至荒凉的大都会,与我的生活并无任何关系,纵然日日面对他,我也从不过问劳通的财经新闻。 若是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日日西装革履去中西区金钟道上那幢摩天大楼的三十八层上班,房东太太会不会觉得我们是疯了才来这里租房子。 我们住在一起后,生活非常平静,甚至很少□。 大约年纪渐长,我对□兴趣不高,劳家卓工作一天下来也会累,有时我感觉得到他有需要,如果不是特别不愿意我也会在他爱抚下享受两个人温暖的缱绻,我不知劳家卓是否觉得欢喜,但坦白说,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是乏味。 大部分的夜里他只是一定要抱着我睡。 我应承他戒掉药物之后,夜里常常失眠,半夜醒来就看到枕边沉睡的一张沉静容颜。 幽深的黑暗中的白皙脸庞,挺直鼻梁,微微蹙着眉峰。 他总是很疲倦。 将我抱在怀中,下巴抵在我的额头,略略紧张的占有姿态。 那些房间内幽深如海的深夜,有某一些瞬间,我甚至忘记了此身在何地。 但天总是会亮,我们总会清醒过来,然后重新打叠精神带上面具,出门和漫长得令人心灰的生活厮杀,每一天清晨日光照射进来,亚热带的刺眼阳光,如一面滚烫刀锋浸入冰寒之水,用一种刻骨的刺痛提醒着我,时光早已将一切过往砍杀得七零八碎,我们早已丧失一切的机会,用来还原生活本来的面目。 劳家卓将现款放在抽屉,一整沓直板千元港币,我花销很少,如若用钱基本上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劳家卓对食物不是非常挑剔,但吃得很少。 他这几年身体愈加的娇贵,平日工作压力也大,所以一直都很瘦。 我只好对着网络研究食谱,设法每日换着花样做清淡营养的菜肴,如不谈及某些我不愿意提起的话题,灯下的一段时光是静谧安好的。 那日我想起来问:“劳通在港那幢大厦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休息,闻言抬眸看了我一眼:“Jim Peirson。” 我回忆着大楼内自然光的完美引入:“室内部分呢?” 劳家卓思索了一下:“大堂和中庭是Jim的事务所的Matt Forest ,会议室的部分——” 他抬眸望我笑笑:“嗯——是你的一位老朋友。” 我问:“谁?” 他答:“Alston Ron。” 我哑然,的确是故人,在我毕业设计图上画满红叉叉的那位。 学生对老师总有私仇,我问:“干嘛找他?” 劳家卓安抚我说:“他是本埠室内设计界翘楚。” 我忿忿地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继续请国外设计师?” 劳家卓说:“嗯,是这样——我有一些私人数据要请教他。” 我挥了挥手:“不行不行,经此之后他岂不是更加意得志满,以前上课时他就双眼经常朝天看,动不动就说——我在吉隆坡展览馆设计时,和我合作的是巴拉巴拉巴拉……” 劳家卓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身边:“映映,不要埋没你的天分,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做设计?” 我顿时收敛神色,摇摇头说:“再说吧。” 劳家卓看着我表情,眸中有探究的隐隐疑惑,他凝视我半晌,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他接过我手上的毛巾替我擦拭我半湿的头发,在我身边淡淡地说:“嗯,做事也辛苦,随你自由。” 我早上通常起得迟,醒来时他早已出门上班,这日我在收拾房间时,看到他的衬衣西裤搁在沙发。 屋子里地方窄,房间里放不下衣橱,我的衣服就那几件,我都随手丢进收纳格子柜。 劳家卓自然不可也不会如此随意,平日里助理给他送换洗衣服,换下来的衣物他一般记得顺手让司机带走。 兴许今天匆忙之间忘记了。 我拖完地板,将散落的书籍整理好,在客厅里站了几秒,还是动手收拾了那两件衣服,拿进浴室浸入盆中手洗。 他夜里回来看到阳台上随风微微飘动的衣物,神色略有惊诧:“映映,你帮我洗了衣服?” “嗯,”我躲在角落里逗弄江意浩因为转学而给我寄养的乌龟:“我手洗的,我看了材质应该可以手洗,不过干了要再烫一下。” 身后的人一时无话。 我蹲在地上扭头看他,他脸上有着莫名感动的神情。 我站起来时,劳家卓忽然从背后拥抱我,温柔地说:“映映,我们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好不好?” 我背僵硬了一下。 我无言地挣脱他,转身回走回屋里。 我进厨房看炖着的汤,两个人吃了晚餐,我低头清理厨房,收拾房间,专心喂龟,然后进浴室洗澡。 一直没有交谈。 劳家卓帮我洗了碗,然后就坐在阳台门前的一把椅子上发呆,我在收拾沙发时,他手边的手机一直闪烁,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终于接了起来。 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 他声音平和得有些诡异:“嗯? 他直接指示:“我知道,转苏总审批。” 他听了几句,而后淡淡地说:“我不是说让精算师做好风险评估报告再送上来吗?” 那端不知说了什么,他口气更加的平缓:“难道你要我现在给你做?” 我在旁喝水,听得手中杯子打了一晃。 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生气心烦,越是客气镇定,语气冷淡得足以叫你浑身发寒。 他皱着眉低声讲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劳家卓返回客厅打开了手提电脑。 我洗了澡进房间。 看书看到发困,头搁在床沿打瞌睡,模糊中感觉到劳家卓进来。 他坐在我的身边:“映映,睡了吗?” 我睁开眼摇摇头。 两人相对无言。 劳家卓低声说:“映映,你现在不太肯跟我说话了。” 我合上书静静看着他。 他微微艰涩地笑:“我有些时候宁愿你仍和过去一样和我置气,你刚刚回来那时候,我至少还感觉到你的喜怒,我宁愿你跟我顶嘴惹我生气,可是你现在这样,我反倒非常的害怕。” 我淡淡地笑,对他说:“不瞒你说,我发现我没有过去那么迷恋你了。” 他凝视我面容,眼角慢慢就染上一层悲伤,沉郁嗓音此时却低微到有些虚弱:“我本就不值得你迷恋,我只是一个人,甚至是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还要差劲一点点的男人。” 我嘴角薄薄讥讽:“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劳先生称得上是全港业界成功楷模。” 他无力地摇摇头,伸出手扳过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放入了怀中。 我听见他胸膛中缓慢的心跳,我的脸颊在他衬衣上舒适地摩擦,感觉他有些的微凉温度的手掌轻轻地搂住我的后背。 我觉得困,在他怀中慢慢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你不觉得他们准备分手了吗
(五十)
周末下午劳家卓和我说:“晚上我接你一起吃饭。” 我接到他电话时问:“为什么?” 他说:“是苏见的宴会,我让他同你说。” 一会苏见拨电话进来:“映映,我们家里小朋友过生日,是家里人的聚会,请你和家卓一起来玩。” 晚上劳家卓回家里来同我下去。 他的车子泊在楼下车道旁。 劳家卓含着微微笑意:“映映,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走了几步到前面,然后从车里面牵出了一个人。 我完全惊讶了。 是一位四五岁的男童,穿一件蓝色工装裤子,一双灵动流转黑眸。 劳家卓带着他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劳家卓,目光在问,这是…… 他点点头。 这是家骏和琦璇的孩子。 我蹲了下来朝他微笑。 他稚嫩清脆的嗓音:“小婶婶。” 我刮刮他鼻子:“我不是你小婶婶。” 他脆脆地说:“我就知道,小婶婶故意这么说的。” 我佯装生气:“谁说的?” 劳小哈笑眯眯地说:“妈咪说的,是叔叔不乖,惹婶婶生气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没有的事,你叔叔好得很。” 劳小哈看看我的脸色,转而抬头看着劳家卓,忽然说了一句:“uncle,the world is a fine place and worth fighting for。” 劳小哈抱住我手臂讨好地说:“婶婶,叔叔会加油的。” 我瞠目结舌,看来劳家有望一代比一代奸诈深沉。 劳家卓一手抱起小哈,一手牵住我的手,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我问劳家卓:“谁教他的?” 劳家卓说:“他有幼儿早教老师。” 我说:“有必要教这么艰深的东西了吗?” 他手撑在车窗边,对我微微笑:“劳家的男人早点有斗志不是坏事。” 疯子。我在心里骂。 劳小哈活泼似精灵,在车里一直窝在劳家卓的身边不断说话,软糯的童音听得人心里发软,他问什么劳家卓亦细致耐心地应对,看得出两人感情极好。 车子抵达苏见在香蜜湖的家。 欧式别墅里灯光明亮,因为宴会的关系,花园的树上挂满了闪烁的彩灯,整个房子布置得温馨而充满童趣,有卡通人物蹦蹦跳跳地来回穿梭和孩子们玩耍。 劳小哈进入屋子之后就直接扑向了双胞胎中的妹妹。 席中大多数,衣着都很随意,家宴。 我们走进大厅时,苏见马上迎了上来。 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年纪比较长的男子,他上前来和劳家卓握手:“劳先生,很高兴您能来。” 劳家卓点点头:“明叔,不用这么客气。” 苏见对我说:“这是我爸爸。” 老人爽朗地笑:“就当自己家里。” 苏见对着我笑笑:“映映,你还未见过我太太,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转身对着人群里的一个女子唤:“帕帕,过来这里!” 一个女子应了一声,而后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劳家卓在我耳边低声说:“苏见的太太有四分之一吉普赛血统,她的职业是占卜术以及星座专家。” 这时女子挽住了苏见的手臂,她穿长裤宽衫,脸上有羞涩笑容。 苏见对她说:“这是江意映小姐。” 而后转过头:“映映,我太太周采萱,她喜欢朋友叫她帕帕。” 帕帕是一位棕发女郎,轮廓很秀丽,眉毛很长,眼睛很亮。 我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去亲她的脸颊。 我们打了招呼,帕帕忽然对我说:“江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劳家卓对我鼓励笑笑。 我将手伸出去。 她摸了摸我手腕的骨头,笃定地对我说:“江小姐,你将来会很有儿孙福。” 我忽然间一愣,随即掩饰住情绪对她笑笑:“是吗?” 劳家卓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温暖的力量传递过来,他对帕帕说:“她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苏见转移话题:“亲爱的,孩子们在等,我们过去吧。” 劳家卓有心逗我:“映映,别太放在心上,你不知道初次见她是在他们婚礼上,她对我说的话简直差点没吓死苏见。” 我敷衍笑笑:“嗯。” 我一时晃神还没来得及细问,这时关心怡过来打招呼。 关心怡看来是他们熟识朋友,她打趣着说:“二少爷终于舍得佳人带出来宴客。” 劳家卓对她笑笑。 我诚挚同她致谢:“关小姐,上次我姑父在医院多得你照顾。” 她笑着道:“都是好朋友,不用这么见外。” 我有些心神不宁,所幸大家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唱歌玩游戏切蛋糕,客人们都不拘礼,亲亲热热似一家人。 到夜里十二点多,孩子们玩累了陆续被保姆抱走。 男人们在大厅一侧的小沙发上喝酒吸雪茄。 劳家卓将昏昏欲睡的小哈抱起让佣人陪同送回家去,他回来时和我说:“映映,我过去和他们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劳家卓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望着我笑笑才走开了去。 我看着他走过去,拍了拍张彼德的肩膀,张给他让了一个位子,劳家卓笑着坐进了他们的圈子。 我捧了一杯酒慢慢地啜。 这时我身边忽然有人说话:“你知道吗,他这几年深居简出,我见他的次数已经算不少的了,却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我循声扭头,看到关心怡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脸上浓妆融掉了一些,五官更显年轻。 我礼貌起见答了一句:“是吗?” 她晃晃酒杯,有些微醺地答:“倘若真是爱一个人,连他皱眉你都会觉得心疼。” 我碍于身份尴尬,只好不多言语。 关心怡和我说起往事:“我那时从美国回来,他在养和已经住了半年的院,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那是非常非常的辛苦事情,每天就是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做背部支撑、使用拐杖、练习下地站立……我就是那时开始喜欢她,他整个人明明又消沉又绝望,却仍拼命地付出那么大的毅力忍着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在医院的时候,钱婧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劳家卓是很少让她在身侧的,没想到后来竟结了婚。” 她对我笑笑:“你知道吗?因为看到他太太是钱婧,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尚有机会。纵然他是高傲孤清的男人,但我自诩有些许自信或许可以打动他。” 她恍惚地笑:“直到后来看到你,才知道我为何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话。 “我一直在想,他这样的人,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见到你本人我才明白,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素净的女孩子。” “你知道,他太精于谋略,身处那样商业圈子,一日二十四小时不断的谈判,营运,利润,有时候,人是会在这样环境中迷失自我。” “可是面对你,却能令他回到真实的自己。”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嘴角含着笑,眼中却有薄薄的泪光。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的话,但却不再觉得那个人是我。 四年前的江意映或许还称得上干净,但是今时今日,不提也罢。 我给她倒酒:“我们再喝一点儿。” 关心怡说:“映映,我还真没法讨厌你,据说他现时跟你住在旺角的公寓?” 我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你没去过他的寓所?” 我摇摇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他在浪澄海湾C型单双号的两间复式屋,那才是家。” 我和她说:“我不知道,他没和我提起过。” 关心怡马上笑着说:“我也是没有被他邀请进去过,他背上旧伤时有发作,医生建议定期做物理治疗,他的理疗师是我们医院的医师,我赖皮跟着医生进去过一次而已。” 关心怡交付完心事,整个人非常的轻松,不断拉着我喝酒,未曾料到我们酒量是棋逢对手,喝到最后都有点惺惺相惜,两个人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愉悦。 回去的路上劳家卓一直扶着我的手臂怕我摔倒。 他在车上问:“你和关心怡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打了个酒嗝,模糊着说:“我看她可爱一些,你当初怎么没选择她?” 劳家卓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他。 他头倚在后背,一边的脸埋入黑暗之中,许久才幽幽地说:“江意映,你难道真心以为我是要另择良妻?” 我笑着说:“二少爷高兴怎样都好。” 他当我喝醉,不再理会我。 我的确有些头晕,回到家洗澡了挣扎着扑到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夜似乎异常的冗长。 我睡得浑身疲累,却一直醒不过来。 灵魂又一路飘荡回到细微冷风的空旷平原。 白衣蓝裤的小小孩童,对着我咯咯地笑,然后在我身前奔跑。 我心里满溢柔软欢喜,快步去追逐那个一蹦一跳的蹒跚小小身影。 眨眼间那个小人儿突然消失不见,眼前变成了漫天铺地的淋漓殷红。 我一脚踩在地上,脚上粘稠的血液四溅,我绝望地跪下去,捧起地上一滩炙热的血迹。 身上的冷汗湿透了后背。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有低醇沙哑的嗓音唤我:“映映,映映……” 我一头冷汗地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张略有担忧的面容,一瞬间甚至认不出这是谁。 劳家卓看我的眼神,眸中炽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转成幽暗的冰凉。 他说:“映映,是我。” 我抬手捂住脸,哑着嗓音说:“对不起,吵醒你。” 他扶住我的肩膀:“噩梦而已,别害怕。” 我想到梦中场景,觉得心痛欲裂。 劳家卓耐心地一下一下摩挲我的背。 他低声哄我:“映映,没事,我在这里……” 我捏住他的衣角,将自己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待我平静一些,替我擦干身上的汗,然后轻轻地环绕住我。 我一直没有睡着。 劳家卓的胸膛体温微热,我被他安置在一个舒适心安的怀抱。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映映,”劳家卓的声音在身后低低传来,是安慰的语调,却无可抑制地带了微微难过:“如果你愿意生,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莫急莫急。咱慢慢来。
(五一)
夜里后来在他怀抱中睡得安稳,我到醒来已经近十点,劳家卓起来后却有点低烧,早上他仍在房内睡。 我在厨房热牛奶时,忽然门铃大响。 我去应门,一个小小身影挤进来迅速抱住我大腿:“小婶婶!” 佣人在门口搓着手对我微笑:“江小姐。” 劳家卓从房中走出:“阿香,怎么了?” 我打开门:“请进来说话。” 阿香说:“二少爷,琦璇小姐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小哈闹着要找你。” 我将劳小哈牵进屋里,他环视屋子一圈,大声地欢呼了一声:“龟龟!” 正在客厅地板上爬动的巴西龟茫然四顾几秒,下一个瞬间骤然把头缩了回去,劳小哈肥嘟嘟的小指头差点没把江意浩的乌龟捏死。 佣人将小哈送过来后返回大宅。 我陪着他趴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地折磨了半天那两只乌龟。 一会儿他玩累了,我抱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喝果汁。 劳小哈忽然说:“婶婶,你的手怎么了?” 我穿着短裙T恤,手臂上的几道疤痕明显。 劳家卓刚好换了件衬衣走出来,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些黯然,他别转头低咳一声说:“小哈……” 我已经开始扮鬼脸吓唬他:“龟龟咬的,你要再捏它的脑袋,它就咬你。”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劳小哈立刻爬下沙发朝劳家卓跑去,一边腻着撒娇:“叔叔,你让让龟龟伸头出来让我看看嘛……” 劳家卓原本蹲了下来要抱他,被小朋友一头撞进怀中,他一时没有接稳他,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坐到了地板上。 我赶忙站起来抱住小哈:“叔叔身体不舒服。” 劳小哈关于这一点似乎非常敏感,他马上抬头望着劳家卓。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我没事。” 我低声说:“难得周末不工作,吃了早餐再睡一会吧。” 劳家卓点点头答应我,然后对劳小哈说:“阿香不是说把老师留给你的艺术功课带来了吗,要先做好功课。” 劳小哈乖巧点点头,劳家卓赞许地笑了笑进厨房喝牛奶。 劳小哈将拿来的本子摆放在茶几上,又拿出一盒蜡笔。 我在一旁看。 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本手工画本涂得像鬼画符一样,给瓢虫画五颜六色的圆点,给蜜蜂贴上红色触角。 觉得有趣,我伸手取出一支蓝色的画笔。 在动物园的那一页的空白处,抬腕轻轻落笔,画出一道弧线。 劳小哈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三十秒之后他用力拍手叫道:“小婶婶好厉害,会画四条腿的大象!” 我被他逗乐,小哈只会画平面,任何小动物都只有两只腿。 这时劳家卓的手机响,他出来接电话时看到这一幕,眼睛里漾出浅浅笑意。 我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画树木,画屋子,劳小哈很聪颖,简单的笔画教一遍,他已经能学得有模有样,然后又做蜡泥,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不亦悦乎,不知不觉一个早上过去。 中午佣人司机自劳家大宅将大盒丰盛餐点送过来。 佣人伺候小哈吃饭,劳家卓仍在房中睡觉。 我怕他睡太久伤胃,进房内叫他,他有些模糊地应:“嗯?” 我说:“有没有好有一点?” 他点点头。 我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朝着卧房的浴室走进去。 劳家卓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沉声唤住我:“映映。” 他说:“过来。” 我说:“干嘛?” 他强调:“过来。” 我站定在他身前。 他问:“你手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全身滚烫,手抖得厉害。 劳家卓有些讶异:“发生了什么事?” 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声音的平稳:“是心理问题,我画画就这样。” 我在浴室呆了很久,用冷水反复地洗脸,勉强止住了胸口的恶心呕吐的感觉,忽然间非常想吸一支烟。 劳家卓等在门口。 他说:“映映,你得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他没有商量的语气,他用的是命令式。 我自那日起开始重新练习绘画,最起初是和小哈一起随便涂鸦,琦璇结束在港工作接他回美国和爷爷奶奶团聚后,我开始专心重拾专业,空间比例,开合层面,采光和角度,色彩质感的谐调对比,对着电脑重新练习绘图软件。 可能方法太冒进,最初的几天我心理刺激严重,晕眩,失眠,欲呕,然后吃不下饭。 咬着牙不肯放弃的结果是一个礼拜下来人开始走路都打着飘。 劳家卓非常担心。 我终于开始一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我晚上在培训班上设计课程,重新面对建筑稿纸时,感觉到心底枯竭的泉眼,有清甜甘泉的水滴慢慢涌起。 过了一周之后,我在家里举起手对劳家卓说:“我似乎好一点了。” 他刚刚下班回来在喝一杯水,抬起头有微微欣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微笑。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心底有些异样感觉,挣开他转身回厨房。 我在厨房泡一杯花茶出来,看到劳家卓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最近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常半夜亢奋异常,白日萎靡不振,连累他也睡眠不足,眼窝下泛起一片淡淡憔悴的阴影。 一个月之后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面试进了DDSA Design在中国的事务所。 我知道这其中并非没有劳家卓的运作,但我徒劳和他在社会中坚持无谓的自尊又有什么用处,我会用工作成绩证明自己。 在DDSA的办公室,我从客户咨询开始做,在项目开展之前,对每一个高级客户进行详细的沟通和拜访,而后做概念执行,后来在港岛附近开发的一片高档别墅社区敲定了公司的Claudio Nardi,我被他召到了手下做设计助理。 我如今每日早出晚回,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就一片兵荒马乱,在镜子前将自己武装得精明干练,然后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偶尔碰到晚上临时要加班做事,变成了劳家卓在家候我。 有时我太晚他便到楼下的街口等我,我从计程车下来拎着大包疾步走过人行道,就看到他站在路旁,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映映,你如今非常漂亮。” 我有些哑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上残妆,我不过穿着写字间里最规矩的蓝裤白衣,一天打拼下来似老了十岁,劳家卓先生眼光真是奇特。 我笑笑晃进厨房找吃的。 劳家卓替我找碗筷,叮咛着说:“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我开始正式做设计案子时,劳家卓出了一个星期的公差。 我画图很手生,Claudio Nardi在工作上是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人,而且对于我负责处理的细节提出的要求非常的模糊抽象,我交的初稿他不甚满意,我越发压力巨大,于是更加画不出来。 我只好一日二十四小时带着稿纸和电脑,想到一点点细节都要随时随地修改,简直疯了一般。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睡着,手提电脑仍然开着,我蓬头乱发,身边是散落的各种型号的模板和针管笔,地上都是撕掉的废纸。 屋里乱得似垃圾场。 他坐到我身边:“映映?” 我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他问:“怎么了?” “嗯,没事。”我爬起来胡乱收拾着桌面,将泡面桶用报纸卷着丢进垃圾箱。 他攒着眉头:“你中午还是晚上吃这个?” 我边忙活边回答他:“中午。” 他将我拉起来,将我塞进房间,替我翻出舒适衣衫:“换衣服。” 我问:“干嘛?” 他说:“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抱头:“我要画图,明天老板要了。” 他说:“先吃饭,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大不了晚上回来熬夜做。” 我的确是饿了,顺从地换上衣服。 司机自机场接他回家之后已经下班,劳家卓自己开车载我外出。 车子停在流光溢彩的餐厅外,独立的开阔包间,玻璃窗对面是深港璀璨海景。 食物很快送上来。 劳家卓时差感明显,胃口欠佳,反倒是我吃得风卷云残。 很快我面前的空碟子堆了好几个,我拾起餐巾擦擦嘴巴满足地靠在椅子上,想起来跟他说:“小哈前几日打电话来找你,央求下次回来你带他去大房子玩。” 他点点头,白皙脸庞露出一丝清倦笑容。 我随口问:“哪幢房子惹得他这么心心念念?” 劳家卓说:“嗯,在森海豪庭,小哈在国内时生日宴会都在那里举办,小朋友们一径都喜欢。” 他说:“改日带你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兴致不高:“再说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说。 “映映,看。”他指给我看玻璃外。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大厦顶部掠过一片流光溢彩的弧线。 我兴奋地坐直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道光影幻彩变化的角度。 我迟钝的脑子于此刻开始运转,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家!” 我泡了一大马克杯浓咖啡,重新坐到电脑前。 劳家卓洗澡出来,我正在左翻右翻,找不到一支合用的铅笔。 劳家卓坐到我身旁,无奈地说:“给我。” 他从我手中拿走那支被我折磨得光秃的铅笔,取出铅笔刀,专心地替我削起铅笔来。 我咬着自动铅笔模糊地说:“你去睡吧。” 他说:“不用理会我,做你的事。” 凌晨三点,终于搞定一切,我一身轻松地倒下。 早上我从Nardi的办公室意气风发地出来,想着方才他盯着我的设计稿看了三十秒,轻薄的唇终于吐出一句it’s all right,觉得人生真是痛快无比。 同事在旁说:“映映,借我支HB。” 我笑嘻嘻地应,返回办公桌打开我的文具袋,顿时愣住了。 一整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硬铅笔,笔尖锋利,笔身圆润,崭新得如列队的士兵一般。 同事凑头过来,惊叹一声:“哗,专业手艺!” 旁边有人说:“映映,也借支我用好不好,我的刚好没了。” 我笑笑推到桌面上:“拿吧。” 我禁不住摇摇头,不愧是劳家卓先生,连削铅笔都是完美形状。
(五二)
当天晚上我陪几个客户外出吃饭,在餐厅楼下看到那辆香槟色的车子停在楼下。 我留心看了一眼车牌,是他的车子,可能也在此地应酬。 我有工作在身,无暇多想其他,桌面上只忙着推杯换盏,将几位洋人伺候得心满意足,这个牌子欲在内地某城市开一个新的旗舰店,公司在争取商业店铺的设计。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已经将近十点,将贵宾送下楼来,司机上前将他们接走。 我终于松一口气。 同事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映映,可要送你一程?” 我越过他的身后,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外套的年轻男人朝我们走来。 我对同事客气微笑:“看来是不用了。” 梁丰年待我与同事告别,才趋身上前道:“江小姐。” 我客气点头:“梁先生。” 梁丰年询问:“江小姐,你工作是否结束?” 我说:“有事么?” 他低声说:“劳先生今晚略有些醉,烦请你照看一下。” 我有些不解:“司机送他回家就好。” 梁丰年面有难色:“江小姐,他方才吩咐今晚不过去你那边,只是他现在独居,他身体情况不叫人放心。” 我说:“家里没有佣人吗?” 梁丰年无奈摇摇头:“旁人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我不好再推辞,只点点头随着他往台阶下面走,我一边走一边问:“是谁需他亲自出面应酬?” 梁丰年沉吟了一下:“才说,洪五爷。” “谁?”我问,脑子又转了一圈,方才想起此人是谁。 年少轻狂的江意映在数年前似乎和那个阴鸷嗜血的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纳闷:“劳通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会同他打上交道?” 梁丰年面容难得有一丝怒意:“劳通最近合作的有一项投资在他的地头上,他如今故意多有刁难,劳先生出面与他谈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此事我们无需再忍。” 我问:“劳先生不是同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洪某人为何如此不给脸?” 梁丰年一时嘴快:“还不是因为钱小姐……” 他顿觉失言,尴尬地说:“对不起,你去问老板。” 我于是不再说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随着梁丰年走到停车位前。 梁丰年俯身拉开车门,轻声说:“劳先生,江小姐恰好在这里。” 劳家卓坐在后座,手按着眉心,闻言抬起头来。 我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 劳家卓的声音有些低弱:“映映,你回家好不好?” 我坐到他身旁:“我等一下会回去的。” 他身上有浓郁酒气混着烟草的味道,也许身上难受,他紧皱着眉头,不再同我争辩。 车子在浪澄海湾道的一片精品楼盘中停下。 劳家卓伸手推开车门,然后吩咐司机:“徐峰,送江小姐回家。” 我才不理会他,自己先下车往电梯走去。 劳家卓无可奈何地跟上来。 我放慢脚步回头望他,他身上一件黑色衬衣,领带已经解下,纵使喝醉也只是步伐有些缓慢,只是眼底一片红丝,脸色白得厉害。 跨上电梯时我看得不忍,终于还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劳家卓的身体明显有些紧绷。 玄关亮着一盏壁灯。 我先看到的是客厅的布置,天花上的一盏复式吊灯,还有楼梯下一堵暗纹的花岩墙壁。 我直觉地抬手触摸右边墙壁,连大灯开关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部分和现实重叠起来,每一个最细小的部分都毫发毕现地突显出来,我甚至记得沙发背上摆着的那只冷笑的兔子玩偶。 劳家卓这时却若无其事起来:“进来吧。” 我随着他走进去。 他低声一句:“你自便。” 便抬脚往楼上走去。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个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走的屋子,四年前的时光夹着往事呼啸而来,几乎将我席卷而没。 我并没有心思做多猜想,因为已经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动静,我快步走上楼去,二楼客厅的右边侧是他的卧房——如今里面传来抽水马桶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待到水声平息,我扭开门,看到他倒在地板上喘息。 “家卓?”我唤他:“还好吗?” 劳家卓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按在了胸前,半跪在瓷砖上,费力地喘着气。 我伸手搀起他,他撑着我的手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 我替他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下楼去厨房给他泡蜂蜜水解酒,再上来时,看到他躺在大床的一侧,瘦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 我拾起被他揉得乱皱一堆的毯子,走过去俯身叫他:“家卓?”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心头咯噔一跳。 劳家卓闭着眼面容惨白如霜,双手紧紧按着过速跳动的心脏,咬着牙弓着身体忍着胃部的痛楚,额角冷汗渗出沾湿了鬓角。 我慌忙搁下水杯,奔过去床头取电话:“我打电话让医生来!” 他伸手过来按住我,倔强地摇头:“不用,有药……” 我拉开床头柜的第三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塞满瓶瓶罐罐的药。 我快速地检查标签,倒出几粒药片,然后再奔出去倒了一杯温水。 好不容易服侍他吃了药,他倚在床头闭着眼,忽然又赤脚跳下床踉跄着朝浴室奔去——水混着药片吐了个一干二净。 我又替他换了一件衣服,将脏衣服床单丢进洗衣篮。 我仔细替他擦干了身上的冷汗,生气地将毛巾摔到他脸上:“这么难伺候,把你还给钱小姐好了!” 劳家卓意识不清地睁开眼,无力地拉住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的确是没有气力,落到手腕处简直轻得如同一个吻,我叫道:“喂!” 劳家卓头埋在枕头上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你敢。” 重新吃了一轮药,我扶着他躺入被褥间,暖了手替他按摩胃部,他精疲力竭到了极点,终于能好好地昏睡了过去。 折腾了半夜,我困得要死,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 将头靠在床边,床上的人发出清浅低缓的呼吸,我望着这一间暖室温香的宽敞卧房,房中的摆设一切如昔,连他喝水的杯子都没有换,床单是干爽的浅灰色调。 我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床头另一侧的一个床头柜略微移开了一点,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台白色的制氧机。 他的呼吸系统疾病应该是伴有低氧血症,医生是会建议使用家庭氧疗。 我看着机器上面还连接着的湿化瓶和透明导管,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似的,一下一下地发疼。 心里的酸涩一直涌上来,我急忙转过头。 终于还是在他房间内看到了那幅画。 干净的纯白装裱画框,一个白色空洞的人影,消逝在蔷薇花架的小径尽头。 我看着画布那一抹氤氲紫色,忽然心头间就有丝丝缕缕的忧伤慢慢地涌起。 我怔怔地盯着那堵墙,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身边模糊睡了过去。 早上我睡得朦朦胧胧间,感觉到身边的人醒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我挂在他身上的四肢下了床。 劳家卓轻手轻脚地走出,转到客房去洗澡。 我躺了一会不再睡得着,只好爬起来出房门。 劳家卓正好洗完澡,头发半湿穿着睡袍自对面的客房走出来。 他脸孔白皙如纸,整个人清瘦又锐利,年少时那种炽烈情意过去后,经过这些年的冷待漠视,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原本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男子。 只是眼前的人气色不好,手扶着墙壁,在转角处步伐不稳差点摔倒。 我说:“怎么了?” 他摇摇头走入卧室隔壁的衣帽间。 我昨晚睡得太迟,坐在床沿仍有些发懵,听到里间传来他的低低咳嗽声。 我走过去,劳家卓背对着门扶着衣橱,一手掩着嘴角咳得双肩微微颤抖。 他手撑在柜子上,气都缓不过来,人有些站不稳。 我急忙扶住他的手臂:“头晕是吗?” 我将他从衣柜旁拉开,让他在旁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触手感觉到的他身体的温度很低,我只好取来毯子将他裹住,然后替他吹干头发。 我熟练地拉开衣橱中间一扇门,里面整齐地挂着一排一排的各式衬衣,取出衣服选好搭配的领带,拉开小抽屉,从左边格子里拿袖扣,然后是西裤和皮带。 劳家卓靠着沙发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精神好了一点,站起来接过我手上的衬衣。 我佯装若无其事问了一句:“你太太替你收拾的吗,很整齐。” 他手指在我手边擦过,我温热的皮肤印下一阵冰凉,短暂的流连,他怔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我:“没有,她一直住石澳大屋,我们不在一起。” 我说:“那是谁替你打理这些琐事?” 他站在镜子前扣衬衣的扣子:“有私人助理,平时大部分我自己做。” 他今日一早有个重要会议,吻了吻我的脸颊匆匆出门去上班。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连着卧房的书房的门半掩,清晨的光线透入,我看到小书柜上面摆着我们的照片。 是那张曾被我撕掉的合影,如今被完整地粘贴修补了起来。 如今隔了一段距离望去,光线模糊温柔了我们的面容,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裂痕。 甚至连笑容都看不出一丝缝隙。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他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洁干净,桌上的电脑换了新的。 搁在右边有一个档案袋打开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相片。 那是——在苏黎世的文化艺术节,我站在酒店门外,穿着套装,略有些拘谨的笑容。 袋子里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我在和托比在博登湖的街边散步,一张是我在康茨坦茨大学的毕业典礼,拍摄的角度都不太好,几乎看不清我的脸。 可是照片的边缘都磨损得有些发白,大约是被经常翻看的缘故。 他自何处影得这些相片,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我拉开了下面的一格柜子。 果然。 已经不用细看,那是我所有商业摄影,从在伦敦的第一个到最新在Fredy手下的所有作品,按照年份和日期排列,甚至是在摄影师的机器中从未发表的底片,都在他这里。 我要合上柜门,突然看到一侧有一个白色的袋子。 那又是另外一组照片,拍得生动清晰,主角只有两人。 是唐乐昌和我。 我们两人都穿着白衣,背景是绿色花园和白色宴席,有一张是我捧着一小束白色铃兰,和他并排站在粉色的花树下。 我想起来那是他来康斯坦茨探访我,刚好碰上一个朋友订婚的仪式。 照片上的两人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年轻,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传递出来的那种感情,那是人与人经长期交往之后的一种毫无间隙的亲密之感。 看到这样的照片,连我都有些想念起唐乐昌。 这个簇新的袋子搁在柜子里有一种生硬的违和感。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样的照片在他的手上,在合上柜子前,我拿走了这个袋子。 今日仍需上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下楼去。 在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整幢屋子沾染着他的气息,那种蓊蔚洇润的清冽味道,明显是一个男子的单身寓所。 他竟是把我们曾经的家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移到香港。 听到这么几年来,他独居在此地,我不是没有震惊。 他这样坏的身体脾气,倘若半夜犯病,身旁没有人照料,真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他一副旧情难忘的样子,我要如何面对。 我近来总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那么多柔情蜜意,可是也无可避免地记起那些错待伤害,回忆之间的撕扯让人泛起心灰意冷的疲倦。
(五三)
我离开劳家卓的住处,今日上班已经迟到。 走出大楼时,对面的一辆黑色车子突然启动,然后开过我的面前,我自半开的车窗中看到了车中男人手中的摄影机器。 我在计程车上致电劳家卓:“我刚刚从你家里出来,有狗仔拍照。” 他在会议室里压低声音,透着一种金属般的冷静:“有没有妨碍到你?” 我答:“没有。” 他简单交待:“别担心,我来处理。” 今日我要去机场接回出差的Claudio Nardi,在路上和他谈案子,然后回公司开会,一天在忙碌中飞快度过。 劳家卓晚上打电话给我:“映映,我今晚上有事要处理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第二日我出门上班,上出租车时我往后看了一眼,一辆车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下午时分楼下打电话上来:“江小姐,有你的快递。” 我从快递服务人员手中签收,看了一眼,寄件人姓名和电话栏上都是空白,我不动声色地将那个袋子塞入绘图的大布包。 劳家卓当天夜里回来,推开门时正在讲电话,冷峻苍白的面容,冷然自持的声音:“先这样吧。” 他挂了电话,看到我坐在沙发上,面容瞬间缓和了下来。 我专心看电脑屏幕并未说话。 他解下领带自己去倒水喝。 劳家卓坐到我身边来,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映映,你自我书房拿走东西这个坏毛病要改掉。” 他口气是温和的,甚至带了点儿调侃。 我却觉得莫名的讽刺。 他如今功成名就稳坐高位,可能早已觉得那件事情于他事业生涯之中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件小事,他不曾理解它对我的影响,那是我平生做下的一大错事,亦是我整个单纯世界破裂的开始。 我静静地说:“劳先生派人跟踪他人的行径似乎也不甚光明?” 他神色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放心,他们自有分寸,不会打扰到你。” 我合上笔记本:“身轻位卑,何须保驾护航。” 他说:“映映,我不想让媒体打扰你。” 我问:“仅仅是这样?” 劳家卓有些敏感地抬头看我:“你从何处听到什么?” 我跟他说:“你让那些人走开,我将照片还给你。” 他口气冷静了下来:“映映,别试图和我谈条件。” 我嘴角微微讥诮:“你难道很喜欢看我与唐乐昌的照片?” 劳家卓沉默了一下。 他微微拧了眉头,好一会才说:“你当日与他这么亲密姿态,何曾得知我又是什么心情。” 我闲闲地说:“怪不得劳先生这么快改弦另娶。”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之色。 劳家卓明显不愿谈论此事:“映映,我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让他们跟着,近日你小心一些。” 我说:“我回国之后从未知道我曾开罪过什么人。” 劳家卓说:“我近日碰到麻烦事,抱歉连累你。” 我伸手从沙发一旁拿出一叠报刊:“是这些吗?” 副刊头版是我早晨从劳家卓的寓所离开的大幅照片。 红色大字标题是劳家卓加上我与钱婧,三角恋情演绎得轰轰烈烈。 他脸上变色:“你何处得来?” 我说:“压下这样的新闻要花费不少力气吧,既然有人惊心策划好一场好戏邀我观赏,劳先生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要瞒住我?” 他生气地说:“谁拿给你的?” 我将快递单子拿给他:“我在办公室收到的。” 他拿过看了一眼,语气恢复了冷静:“我让人彻查此事。” 我说:“劳先生,我无欲成为头版头条,若再让传媒拍到你从我公寓离去,我恐怕再难平静过日。” 劳家卓试图安抚我:“映映,不过是记者拍几张照片,处理一下没事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不是钱小姐对你旧情难忘因爱生恨?” 他脸色倏然一凝:“谁告诉你?” 我说:“既然我已卷入,我想我有权知道真相。” 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过你的生活。” 我冷言:“那既然不关我的事,我不希望明日一早再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劳家卓强忍着耐心说:“映映,你不能忍一下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诸事皆可忍,唯此一事,不能忍。” 劳家卓听明我话中的意思,清俊脸庞的光采顷刻黯淡下去。 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今天早点睡,我明天再过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拿起外套推门离开。 深蓝格子衬衣下的瘦削挺直的脊背是刻意压抑着的漠然冷静。 我知道我触到他底线惹他生气,那何尝不是我心底的跨不过的一道鸿沟。 六月初江意浩返回内地参加高考,我为了表示对他的关心,跟他说我送他去考试。 自从我搬来香港后,劳家卓在楼下留了一辆车给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经他同意,下楼去取车。 停在车库里的是一辆白色敞篷大众,所有女生都爱的那种车型。 我将江意浩送到学校,这几天他住学校宿舍,我顺道去看望了小姑姑和姑父,吃了顿饭后在傍晚时分经北环高速返港。 在过湾口岸时,需从右换左车道,我一时忘记,在立交桥上前面的一辆越野车忽然直直冲撞过来。 惊见眼前一阵刺眼的灯光,我慌忙猛地打转方向盘,然后踩下刹车,车子还是重重刮过越野车的后厢门,然后撞上路边防护栏,砰地一声停了下来。 吓死我,还好刹车快,不然不知撞到哪里去。 我被震得头晕,还未回过神来,一个男人已经从对面的车上跳下来,拉开我的车门大声怒骂:“小姐,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慌忙推门下来,查看了一下情况,我撞到的是一辆本田城市越野车,一侧车门刮花,后轮凹进去了一点,对方是直线行驶,事故责任方的确在我。 我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两辆车打横在公路中车灯闪烁,这一段路宽阔无比,此时并没有车辆开过,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林吹过阵阵夜风。 这时车上走下三名男子,我车前的那位黑衣男子仍是不依不饶:“你有没有证啊,靠左靠右你分不清啊,分不清干嘛在深港开车啊!?” 我不理会他的挑衅,只说:“你看下是要协商赔偿还是要请交警来处理?” 他身后两名男人慢慢地走近。 黑衣男人堵在我身前,怒气变成了阴沉:“我们赶时间,拿三万块出来,我们私了。” 我冷笑一声:“先生,我看我还是报警吧。” 黑暗之中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他手伸到了裤兜里:“报警?我看你他妈小心一点。” 我看见了他裤袋中的硬质刀具器械。 眼见后面有一辆车的灯光隐隐而来,我且说且退,转身慢慢地朝车子走去:“对不起,我先把车子移一下,不要妨碍交通。” 男人一把拽住我恶狠狠地叫:“想跑?” 我冷不防被他一抓,我强装着的平静顿时破灭,禁不住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只是一瞬间我吓得闭上了眼,等待着的痛并没有落到身上,似乎身后的动作一时停顿。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宽厚低沉:“先生,请勿对女士失礼。” 我转过身,看到黑衣男子被一个男人抓紧,来人身材高大,眉眼周正端阔,一手按住了他的手,将他压制在车上。 他的两名同伴正要围上来。 黑衣男人用眼神阻止了那两人的动作,然后对举起手说:“先生,别多管闲事,这位小姐撞了我的车,我和她商量拿点赔偿金。” 我说:“请将保险公司的理赔账单寄给我。” 后面的男人跟着吵嚷:“我们赶着办事,你这一撞耽搁了我们多少时间,损失了多少你赔得起吗?” “既然时间匆忙,何必还在这里纠缠一个女孩子,”高大男人立在我的身前,如一棵树似的,他指了指高速路上的电子监控系统:“你时速多少?” 他侧过身吸了吸鼻子:“醉酒驾驶?” 他冷静地问:“你确定还要索赔?” 几个人阴恻恻地望了我一眼:“算你走运。” 三个男人上了车,越野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他说:“你现在不适合再开车,我通知店里来处理。” 他与我站在原地,等到汽车维修公司将车开走。 他拍了拍我的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把人家的车撞了,我正想着要不要给劳家卓打个电话,于是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 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小姐,你忘记了我?” 我从袋子里摸出手机,淡淡地说:“记得,袁督察。” 他露出欣喜微笑:“你还记得,非常荣幸。” 我兴趣索然:“上次又是黑夜我又满头包,多亏你还认得出我。” 他表情很自然:“你令人难忘。” 我笑笑:“我会把这话当成恭维。” 他态度大方:“那是自然。” 我按着手机屏幕,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袁承书搭我至地铁口,我坚持要下车。 他停了车,送我下来,袁某人跟在我身后问:“你可否留一个电话给我?” 我讪笑:“用不上吧。” 他诚恳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礼貌拒绝:“请问袁先生在哪个警区,不如我给你寄感谢信。” 他朗声一笑,也不再追问,只说:“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五四)
我刚站到门口,大门却忽地打开,劳家卓脚步匆忙跨出,差一点撞到我身上。 “映映——”他看见是我,低咳一声,下一刻是把我拥入怀中:“你再不回来,可要我出去找了。” 他脸上隐隐焦急之色,手上还握着车钥匙。 我说:“我没事。” 劳家卓将我拉进屋里:“可有撞到你?” 我摇摇头。 他镇定下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将方才记下的一张纸条递给他:“查查这个牌照的车。” 他已经了解,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先休息一会。” 他转身去打电话。 我进房间换了衣服,进厨房喝了碗汤,看到佣人送来的四菜一汤仍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现在已经是近晚上十点,我说:“你没吃晚饭?” 劳家卓进来坐到餐桌旁,都要拉住我的手:“对不起,我应该去接你,害你受惊。” 我说:“没有事,遇贵人。” 我起身给他盛汤。 他接过:“你与那位先生是旧识?” 我说:“没有,我不认识他。” 他拿着汤匙静静地说:“好好谢谢人家。” 我敷衍了事:“谢过了。” 劳家卓不再说话,餐桌上只剩下碗碟轻敲的清脆声音。 “映映——”吃过晚饭,我坐在电视前,劳家卓先生安下心来,理智抬头,终于开始训人:“你驾车技术是有多好,没进高速路都敢开到一百二?” 我知道我不过是狗仗人势,若不是他们主子交待要顾及我安全,我的小甲壳虫怎么跑得过后面跟着的那辆罗浮揽胜。 劳家卓大约是得了手下报告,得知我拼命加速害他们不敢跟得太紧然后被我甩掉了,他气得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敢接,后来在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 我不肯妥协:“我和你说过我不要人跟着。” 他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要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我说:“我会小心。” “你!”劳家卓眼中怒意隐现。 他将手中的水杯摔在了桌面上:“那我送你行不行?” 我劫后余生,神智有些轻飘飘的:“啧,劳家卓先生护花,全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劳家卓见我精神不好,也不再同我说话,将我抱起朝房间里走:“进去洗个澡早点睡。” 第二日早上等我迷糊着爬起来,洗漱化妆换衣磨蹭了好一会儿,劳家卓竟没有走,他坐在客厅,抬腕看表时我正好走出来。 他牵起我的手,将我往楼下拉,然后塞进车子里。 车子停在公司楼前,司机自前面将一个袋子递给他,他转而将纸袋递给我:“早餐。” 我接过:“谢谢。” “家卓,”我下车时和他说:“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下班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他平静地说。 我大清早就被他惹得火气都冒上来:“我自己走,谁都不要。” 他不愠不火:“先上班吧。” 下班时分我走出大楼,他的车子泊在车道旁,司机下来开门,恭敬地说:“江小姐。” 经过认识不认识的同事纷纷侧目。 劳家卓在后座对着平板电脑,抬头看到我站在一旁:“进来吧。” 我坐进去,心里非常不痛快,一句话都不说。 车开到道路上,他先开腔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冷笑一声:“不怕被拍?” 他温和地说:“不会。” 我问:“你晚上没有应酬?” 他说:“吃个饭的时间总有。” 我说:“我不想吃,回家。” 他大约知道我生气,也不再理会我。 将我送到家后,劳家卓看着我上楼,然后司机载他离开。 劳家卓晚上回来,我直接和他说:“够了。” 他望着我说:“只要你会有危险,那就还不够。” 我沉下音调:“我还想在公司做下去。” 他淡淡地说:“过一段时间会好。” 他不带一丝情绪的低沉嗓音,说出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我简直要气昏:“你这样是要逼得我怎么样,我干脆辞职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坐着好了。” “映映——”他冷下脸,神色疲倦之中带了杀伐之色:“你是在我身边的人,不要太任性。” 我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劳先生何曾考虑过我有没有想做你身边的人?” 他脸色微微一变。 我推开了他,径自回屋中睡觉。 第二日早上他没有再坚持送我,我搭计程车上班,快步走过人行道时,不再回头看身后。 两个人之间达成一种勉强的妥协。 一天夜里我在屋里呆着烦闷,换了球鞋下楼去跑步。 袁承书打电话给我。 我说:“你如何得知我号码?” 他说:“有心人自然有办法,你现时在何地?” 我说:“在街心公园荡秋千。” 我看了一眼,两个影子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我身后。 他说:“出来喝杯饮料消暑可好?” 我说:“不好。” “好吧,”他在电话那端笑笑:“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有权利拒绝的。” 袁承书在打过几次电话给我之后,终于明白我并不是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游戏,而是真真正正的古井无澜,我甚至对多认识一个新朋友都无任何兴趣。 他再和我聊天时,变成了老友似的劝慰:“你是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安静封闭的生活方式留待六十岁再过可好?” 我心头微微的苍茫。 别的女孩子的廿五岁,别的女孩子的二十五岁在做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男生约会,没有试过跑车在东头湾道飞速驶过,也未必要在太平山顶喝咖啡看夜景,那些并肩在幻彩咏香江的七月一起看一场的维港烟火的爱侣,就足以让人羡慕得满心酸楚。 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傻事,都是美好的。 可是我在做什么,我的一生都被一个男人所控制,到最后对爱情已经完全绝望。 溽热的七月份开始,我在DDSA办公室正式单独做案子,因为往外面跑得频繁,人都晒黑了一点,赶忙在周末下班之前去商场多买了支防晒霜。 八月底我接了Luisa Via Roma品牌店铺的展览设计,和一个设计团队一起,每日忙得晨昏不分。 和劳家卓也就基本晚上能见到,只是那时我已累得话都不想说,如果我没有兴致,连和他亲密的时间都不多,他对于我的工作也没有过多的反对,只和我说过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想赚钱还给他。 如果是这样一个一个设计连续做下来,收入不算低,那笔治疗费用,我略微节约一点,还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我是独立的,自由的,无论爱他或者别人,也许生活会不一样。 经历了一个月忙碌过后,Luisa Via Roma旗舰店的精品艺术回顾展终于在新世界中心交付展出。 我已经提前一个多星期在此布置,展览会上的展品力求少而精,我用最少的隔断墙,架子和橱窗,以达到最大的使用与艺术效果,无论是玻璃还是丝绸,每一样衬托展品的饰面都虑到了和展品质地的一致,隔墙与橱窗细部的设计都简洁流畅,模特的标志和建筑特征都达到了我追求的极致的美感。 当日我在会展中心坐镇,品牌的亚洲区总经理上来和我祝贺,我同她寒暄一阵,留下了一个设计助理在大厅,径自走开去闲逛。 我在橱窗前观赏一个黑白镶钻手镯,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他经过我身边,复而又转身走回头,看了我几秒然后出声打招呼:“江小姐?” 我抬头看了一眼,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衣饰修饰得讲究,略显浮夸,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今日要做事,以为是客户,于是礼貌而征询的目光:“你好。” 他身旁挽着的女伴却蓦然瞪大眼睛一副惊讶状:“这是劳家二少的那个……” 对面男人点点头,带了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 我记忆力一向不错,此时已经想起来,此人原是家骏的幕僚,不知道现时是否还在劳通任职,我无欲同他打交道,礼貌笑笑要走。 他却故意要攀谈:“我方才知道这个展览是江小姐设计的,江小姐真是才貌俱佳。” 我客气地道:“先生过奖。” 女子接话说:“当日二少糊涂抛却佳人,真是没有眼光,现在果然又是舍不得,江小姐魅力自然无敌。”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艰难。 男人说:“听说二少现在又将江小姐带了在身边,劳通这般通天的权贵集团,江小姐何必还这么辛苦出来打拼?” 我忍不住出声:“对不起两位,如果是和此次展会无关,恕我失陪。” 男人略微让开了一步,笑着说:“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咬着牙转身要走。 女子扯了扯男人的肩膀:“好了,江家劳家当初已经闹得撕破脸面,唯一的掌上明珠被男人玩弄又被抛弃,听说连前妻都因此而轻生,江家落败到连本埠都无法再立足,江小姐自然不再好意思和你寒暄。” 交际圈子里的秘辛,总会有人谈论得如此不堪。 我脚步定住了:“你说什么?” 她笑容迷人,甚至带了点儿似真似假的钦佩:“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我手都在颤抖,嗓音压得沉重:“请两位勿妄言谈论我父母。” 男人带了点儿讥笑:“劳二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江小姐又怎会是他的对手,跟着二少,折辱一点不要紧,自然荣华尽享。” 我终究涵养不够,气得嘴唇一哆嗦:“你少胡说八道!”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音量足以引得周围优雅驻足的客人纷纷张望过来。 我转身就走。 这时有人将我轻轻拉到一旁:“这位先生,欺负一个女孩子的手段似乎不甚高明。” 我强忍着心中的泪水,低着头往外走。 袁承书追上我,然后带着我搭电梯,走到副楼的天台处。 我独自望着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大风吹过,沉默良久。 我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终于转头对他笑笑:“你似乎每次都出现得不是时候。” 袁承书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说:“不要这样笑。” 我收敛笑容,恢复成了一脸漠然,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他说:“我没那么神奇,今日我是特地来找你。” 他迟疑了一下说:“看来你心情不太好,我却没有好消息带给你。” 我说:“还能坏到哪里去?” 袁承书说:“那日与你撞车的那人,我调阅了一下资料,车主并不是他,监控录像显示同一车辆曾在你工作的大楼下停留过多次。”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烟?” 袁承书掏出烟盒,打开递给我。 我接过他手上的打火机,将手搁在栏杆上抽烟,看着脚下一大片的石头森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答:“我打电话去你办公室问的。” 我说:“今天谢谢你。” 袁承书关心地问:“你可是遇到什么困难?我看看能否帮忙。” 我淡淡地笑:“这么多人在这世上生存,谁没有困难。” 一支烟吸完,我手边手机响。 我看了一眼,是设计助理的号码。 “走吧。”我熄灭烟蒂。 袁承书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望着他寂寥笑笑:“我摔了一跤,想要爬起来,原来这么难。” 袁承书神情平和宽厚:“坚持向前走,挫折总会过去的。” 下午收工之时,接到劳家卓电话:“映映,今天顺利吗?” 我不想说话,嗯了一声。 我握着电话:“可能晚点。” 我侧过头对那端说:“先这样吧。” 袁承书在旁专心开车,看见我挂了电话,转头对我笑笑。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由身。” 他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你单身。” 我笑笑不再说话。 夜里劳家卓在客厅等我:“怎么这么晚?” 我扔下手袋坐进沙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勉强说了一句:“和朋友吃了晚饭回来。” 他推开手边的笔记本,上来解下我手腕上的表,然后松开我盘起的头发,扶起我的肩膀让我躺到他怀中的舒适的位置:“累到这个样子。” 我起身默默推开他,走进浴室洗澡。 洗了澡出来,我走进房间里打开冷气,沉默不语地躺在床上。 眼前却一轮一轮播放那个男人隐晦轻蔑的笑意,如按错了键的一幕凌乱电影。 “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仿佛一枚细细的针,刺得我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劳家卓进来时,寒气扑面,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映映,怎么开这么冷?” 我翻找空调遥控器。 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别过脸:“没事,有点累。” 我拉过被子裹住身体。 第二日早上上班之前,我对着镜子扑粉,又狠狠地刷了两笔胭脂,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一点点人色。 今天在展馆我心神不宁,幸好工作一切顺利,晚上是主办方邀请的众多界内人士的时尚晚宴。 我觉得脑袋四肢都有些沉重,找了借口推辞回家。 屋里很静,我开了一盏台灯,躺在沙发上,很快迷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大门打开的声响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 劳家卓推门进来。 他进来按亮了客厅的大灯,看了我一眼,白皙脸孔没有任何表情。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将数份报刊放到我面前桌上,居高临下地问:“映映,这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一早开始就在会展中心,没有进过办公室,不知道报纸登了什么新闻,于是拿起来看。 那一页正好是一副照片,背影是昨晚我们吃晚饭的餐厅,袁承书在下台阶时扶了我一把,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拍起来手挽着胳膊却好似真假之间留下了惹人遐想的余地。 配的标题和文字是劳家卓为与前妻复合而二度离婚,两人关系陷入扑朔迷离,江小姐夜会神秘男子姿态亲密之类引人眼球的桃色新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语气有些生气:“你不能低调一点?” 我忍不住出声辩解:“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他说:“吃饭没什么,你们不知道避一下狗仔?” 我冷冷地说:“我没有劳先生专业,我又不是做坏事见不得人,从来不会注意有没有人跟拍。” 劳家卓见我毫不悔改,脸上森寒一片。 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我这段时日花费了多少力气将这些新闻压下去,你却要在这风口浪尖跟人约会?” 我也受够了,站起来冲他痛快地叫了出来:“他们爱拍那就让他们拍个够好了,又不是拍你,劳先生出入有豪华座驾无数保镖护驾,又不会拍到你!” 他怒火阴沉:“你还给我顶嘴!我不过是担心你安全!” 我感觉心头刺痛的血汩汩流出,我对着他尖叫:“我今日所得的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声音很大,带着莫名的恨意,劳家卓都一愣。 我一把摔开了手边的报纸,踢开了茶几走出去。 “映映,你能否为我考虑一点?”他伸手拽住我:“我想要接你上班,你百般抵触,给尽脸色我看,现在不过是一个认识几天的普通朋友,他接送你邀你晚餐你就这么乐意?你讲点道理,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看进他的眼眸深处,燃烧着的是明暗不定的逆鳞之火,我从来不曾也不敢忘记,温和文雅的劳家卓,终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裁决者。 他一字一字,带了质问的语气:“我出现在你身边,让你觉得难堪?” 我慢慢开腔:“劳先生,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但请你明白,我江意映并未委身于你。” 他眼底深处那一束火光慢慢熄灭,转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我只觉得身周犹如一片茫茫废墟,语气带了无可避免的悲凉:“你想将我关着到几时?我已经改变,我们的过去,也已经再也回不去,现在我早已顽劣不堪,你爱的是我,还是四年前的江意映?” 劳家卓脸色变幻之中一再地惨白下去:“你以为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平静之中带了失望:“你如果觉得你亏欠了我而弥补我,或者还想要找回曾经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了——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继续下去。” 他咬着牙,话音有些颤抖:“我做得还不够,还让你有心思胡思乱想?” 我麻木地说:“我在你的阴影下活了半生,我渴望摆脱你。” 话出口的一霎那,我就知道我这句话说重了。 劳家卓定定地望着我,脸上神色是重击之下那一瞬间的安宁,而后慢慢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惨痛。 他脚下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下一刻身形却骤然顿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仓促地开口说话:“我们不要吵架。” 他直接转身朝屋子外面走。 直到那抹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才从周遭的一片死寂惊醒过来,推开门追了出去。 我从楼梯窗户看到他的车仍停在楼下,急忙扑向电梯。 等了好一会电梯才下来,我冲进去,对着电梯键又是一阵猛按。 电梯门打开的一刻,我挤出去,过走廊,跑出公寓大楼的大堂。 我站在玻璃门前朝着街道张望,脚步却瞬间定住了。 我已经看到他的身影,劳家卓倚在台阶下的墙上,我看到他在拨电话。 他左手手肘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握住手机,右手却紧紧地揪紧了胸前的衣服,不远处的路灯投射而来些许暗暗的光线,我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霜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密密冷汗。 他眉头紧蹙成一道深刻的褶皱,神色是寒凝如石一般的僵冷,不知是忍着多大的痛楚,才用毅力支撑着整个人不倒下去。 车门几乎是即刻打开,徐峰从里面冲出来,脚步慌乱:“劳先生?” 徐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入后座。 我推开旋转玻璃门,却只能浑身发冷地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看着那辆车子呼啸着驶走。 作者有话要说:打分吧,姑娘们。
(五五)
傍晚城市乌云压城,热带气旋预警升起三号风球,路人皆脚步匆忙地赶在台风抵达之前回到温暖的家。 我在街道旁站了一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掉头直直地朝着身后的那辆车走去。 车上的两个男子马上下车走出来,有些尴尬地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心情苦闷,哀求他们:“你们不要跟着我行不行?” 我身前的一位穿牛仔T恤,讲话很斯文:“江小姐,我们不会打扰到你。” 我和他说:“我吃个饭,搭大众交通工具回家,不会有任何麻烦,请你们回去吧。” 男人说:“劳先生会怪罪的。” 我说:“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 他说:“江小姐请体谅,我们不敢懈怠,后果承担不起。” 劳某人手下还真真都是忠臣良将。 我于是不再说话,转身独自一人慢慢地在街上走,我不愿回家,因为房子太空虚。 在高层的意大利餐厅,前菜沙拉刚刚上来,大雨终于倾盆如注而下。 我慢慢地将一份晚餐吃得干净,然后对着杯饮料,手撑着额头,慢慢地看雨水帘幕之中的高楼大厦。 车辆在下面汇合成灯光闪烁的河流。 江意浩已经返回新加坡度暑假,小姑姑下个月要陪姑父去加国,她和我说他们夫妇在考虑移民。 意式餐厅人烟稀少,服务生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悄悄翻看手机,钢琴曲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寥落。 我孑然一人,在这台风天的夜晚,看着大雨覆没这座巨大的城市。 人有些时候的寂寞,真的是难以言述。 晚上近十点,我结账下楼,心神恍惚地推开旋转门时,却完全怔住了。 大楼前泊着一辆香槟色的宾士车,雨刷不断刷落挡风玻璃前的雨水。 几乎是同时,车门打开,司机撑了黑色的伞出来,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回音:“江小姐。” 我脚步略微迟疑。 这时后座的门推开,劳家卓苍白英俊的面容在雨中微微闪现,司机赶忙走过去替他遮雨。 劳家卓下车来,接过了司机手上的伞。 他缓步朝着大楼的外檐走来,暴雨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文雅从容一如往昔。 他站到我跟前,寻常的语气:“这么大的雨,就你还在外面磨磨蹭蹭。” 他牵住我的手,两个人并肩往车上走去。 车门关上后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宽敞的后座温度适宜,劳家卓抽过纸巾盒递给我:“擦下头发的雨水。” 他转头抽出纸巾掩着嘴低头咳嗽。 劳家卓穿一件深绿粗布裤子,白色休闲衬衣,只是裤子下面被雨淋湿,变成一大片的深颜色。 我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他无奈地道:“还不是因为有人一直不回家。”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却抬手按上了胸口,皱着眉咳得越发难受。 我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地揉着胸口,他握住我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闭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后座。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他闭着眼不愿意动,我从裤兜中替他取出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接过来:“咳咳,宗文。” 电话那端杨医生的声音大得我都能听得见:“这么大的雨你又跑出去了?!” 劳家卓又闭上了眼,只略微蹙着眉语调有些模糊:“嗯。” 杨宗文问:“那两瓶药水挂完没有?” 劳家卓说:“差不多了。” 杨宗文痛骂:“你大少爷的差不多就是一瓶都没完是不是?这种鬼天气是不是我得过去给你挂完?你能不能病得安分一点啊!” 劳家卓说:“你今晚不用过来了。” 杨宗文问:“什么?” 劳家卓淡淡地说:“明天再挂吧。” 他收了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先送你回去。” 我按住他的手:“不是还在生病吗,先回你家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反对。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自负一楼直接上去,狂风骤雨的声响遥远得好像一幕背景。 劳家卓进屋给我找了干净毛巾:“衣服有没有淋到?” 我今天穿了西装短裤雪纺衫,只有鞋子湿了而已,摇摇头对他说:“你上楼换身衣服吧。” 他身体明显是差,不过是上个楼梯,可是他走到二楼便开始有些虚喘。 他前两天在我家里强忍着病发,这两样天应该都还一直在病着。 劳家卓走进衣帽间,这时候杨宗文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接通了。 他惊讶语气:“是你呀,映映芭比?” 我说:“杨医生,他在里面换衣服。” 杨宗文问:“你跟他在一块?” 我简单地答:“是。” 杨宗文说:“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不用过去了。” 我问:“他身体这两天情况怎样?” 杨宗文直接说:“心悸前天发作得严重,他没有能够好好休息,体力过度透支。”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宗文不忘叮嘱:“你今晚留心照顾一下他,要是发烧的话给我电话。” 劳家卓走到卧室门前:“映映?” 我将他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杨医生的电话,你进去躺着吧。” 他点点头,转身回睡房。 我进去洗干净手,将衣衫上的一身水气烘干,然后轻轻走进卧房,劳家卓已经半躺在床上,沙发上他的手提电脑还亮着,床头柜上搁着几份公文,他闭着眼静静躺着,眉眼之间透着说不出的清倦疲累。 床边有一个点滴架,上面挂着两瓶药水,一瓶完好如初,另外一瓶针管被拔出,只挂完了半瓶。 我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把剩下的药水挂完吧。” 他将手搁在床沿,顺从地任我摆弄。 我撕开一次性针管袋,重新连接上瓶子,将他的袖子挽起,这才看见他左手的手背这几天针打得多,静脉血管周围已经是一片青紫,我换了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好仔细消毒,小心翼翼才敢把针扎了下去。 他用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总是要你费心照顾我。” 眼神和声音都太温情脉脉,我有些受不起,只好勉强笑了笑。 劳家卓说:“映映,雨太大,今晚在这里睡吧。” 我点点头安抚他,然后下楼替他热了杯牛奶,端上楼来让他慢慢喝了下去。 劳家卓将空杯子递给我。 我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对他说:“你要多顺心的没有,我只会惹你生气。” 他真是没有力气了,眼皮抬了抬,声音微弱不可闻:“你少说几句这样的话,我就会生气少一点。” 我低低地说:“我跟你吵架惹得你犯病的次数不够多么。” 劳家卓本来闭着眼,听到我说话,勉力支撑起身体,拍了拍身边:“映映,过来。” 我坐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神色平和:“不要多想,我身体偶尔会这样,不关你的事。” 我张了张嘴:“我……” 他不让我再说话,只将头倚在我怀中:“好了,让我睡一会儿。” 我略微撑起胳膊枕住他的身体好让他躺得舒服一点,然后静静地守着看药水滴落,耳边传来他绵长轻弱的呼吸声,耳鬓厮磨之间的柔情渐暖,他在我身边总是睡得很沉。 多年之后我们彼此陪伴的这般静谧安好的时光,于我的感觉却如同在一个美丽但是危险的深渊滑落,我陪在他身边,是会有种末日的感觉。 办公室里的时针指向七点,我终于收起桌面上大卷稿纸,快速关上电脑,拎起包往外面走。 我回到家洗手进厨房,自餐桌打开那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前埋头忙碌,一直到晚上八点劳家卓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白色药箱的杨宗文。 劳家卓这两天夜里回来我这边,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身体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劳家大屋的大厨日日换着花样做各式的汤药和营养滋补品,佣人每天一盅一盅地送过来,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给他进补。 他胃口不好,工作又忙,病着的时候就宁可依赖营养液,我拣着他可心的,千方百计哄着他吃。 杨宗文知道我有些许医护知识后,只派司机送来药水和配方单,只有晚上偶尔会来给他做检查。 我这几天下班就按时回家,除了顾着他身体,几乎什么也没做。 杨宗文进厨房来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进房间替劳家卓做例行检查,一会儿他出来,也不用我招呼,自顾自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那一道荷花鱼翅。 他多年后倒是不吝夸赞:“小映映,你真是越大越宜室宜家。” 我坐在沙发上,懒懒地朝他撇嘴笑笑。 劳家卓走出来:“映映,怎么不吃饭?” 我说:“我不饿。” 我被厨房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此时完全没有了食欲。 他抚上我脸颊:“你上班都够忙,让佣人来做吧。” 我不置可否,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先陪杨医生吃吧。” 两个男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筷子和杯盏撞击之间是偶尔低声的几句交谈。 顶上一盏普通日光灯,从客厅望过去,劳家卓病后稍显清瘦的脸颊,依旧是眉眼如画的一段剪影。 数日缠绵的低烧退了下去,他精神略微好了一点,这几天下午司机有时会送他回来休息,梁丰年日日携带文件过来请安,这人生一场病惊动朝野。 劳家卓很快如常上班。 我却知道我开始不对,早上上班走出地铁站口,明亮阳光照耀而下,我眼前都是大片的重影,我情绪有越来暴躁倾向,夜里听到他一点点动静就心惊肉跳地惊醒。 然后就是整夜再也无法安睡。 我的心理疾病有些复发的迹象。 我强忍着工作,可是影响已经非常明显,我图不出画来。 只有喝酒或服用安定会好一点,我之前已经戒掉烟酒,这两天因为手上有两份紧急的设计图,我只好在夜里喝少许酒,然后尽量在办公室里加班。 一天夜里袁承书等在公司楼下:“江意映,你为什么不再接我电话?” 我情绪不稳,对他也无法和颜悦色,于是直接说:“袁先生,我们不适合再见面了。” 他宽厚眉目略微皱着,思索着说:“你担心再像上次那样偷拍?” 他主动提起来:“上次是我疏忽,抱歉没有照顾好你。” 我纵然再气闷也不好对他发火,无可奈何地说:“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想牵累你。” 袁承书说:“我没有关系,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也不行吗?” 我无比疲乏地说:“袁先生,我很抱歉。” 袁承书看我脸色,也不再勉强:“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不愿再说话。 袁承书走道路旁替我拦出租车:“记得我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回到一团乱的家里。 劳家卓已经在一周前出发前往欧洲出席金融会议,因为担心他身体未完全恢复,劳家的家庭私人医生随行。 夜里我关掉电脑上的作图软件,走去阳台上吸烟。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和他,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心痛不舍却又悲从中来的感觉反复将我撕扯,我已经受不了。 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决意和他提分开。 这段时间我参与的设计有几个交付展出,得了几笔提成和奖金,今天我从银行将所有的工资现款取出,然后问惠惠借了一笔,凑够了那个数目,然后写了张支票。 他必定不肯收,待离开后我寄去给他好了。 自我回来后他这一年多来对我的悉心照拂妥帖爱怜,心里不是没有感恩,我不能再这样爱恨不定反复无常地待在他身边。 在拖到冰冷决裂之前,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我每天上班下班画图睡觉,一心一意执拗地固守着这个念头,别的什么都不敢想。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夜里,夜班机抵港他直接过来,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开门进来,从屋子中找我的身影。 他看到我在,隔着客厅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俯身换鞋,进房间换了件衣服,我在外面听到他仍有些低低的咳嗽。 劳家卓推开客厅的落地窗走出来,他站到我身边来,语气有丝不悦:“江意映,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因为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举棋不定之间有些分神,应他说:“我干嘛了?” 他皱着眉头明言:“我不喜欢在你的身上闻到烟味。” 劳家卓说了我几句:“你如今学会了天天下班去喝酒?我不是让你答应我不要喝这么多酒吗,这段坚持了这么久,你现在又要放弃?”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僵硬,声音艰涩:“你不要管我了。” 劳家卓面色一怔。 我喉咙发紧带着哽咽,木着脸冷冷地说:“我们分开,你不要再过来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的脸庞,眼眸之中是完全的意外和不信。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咬了咬牙有些神经质地重复:“劳家卓,我们分开吧,你不要再过来我这里,你若是不再过来,我住的这种地方——我们肯本不会再见。” 劳家卓忽然扳过我的肩膀:“映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如单刀践一场必死之约的孤勇侠客,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们分手。” 劳家卓却是冷静平和的,他甚至连苍白面容都没有太大变化,他只静静回望我说:“我不同意。” 他语调带了不容置疑的强势,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除非你说你不再爱我,不然我绝不会放你走。” 我看着他而今的逼人气势,只觉心中悲凉。 劳家卓忽然大力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流泻出了些许颤抖:“映映,我错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我任由着他将我紧抱,他的温暖胸膛,衬衣的布料婆娑着微微凉意,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渴望的幸福,多年后他满腔深情捧到我面前,如今的我却再也不敢接,因为自己没有信心,所以宁可不要。 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仔细看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我出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从他手臂中挣脱。 我俯身在阳台看大片的钢筋水泥之中的闪烁霓虹,忽然问他:“我妈妈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面容上略有惊疑,仍是诚实地答:“我后来才得知。” 多年之后,分别之前,我终于开口问他那一个深藏在我心里的问题:“她为何会打电话给你?” 劳家卓说:“苏见经我同意,在威尼斯城所有报刊刊登了寻找你的广告。” 原来是这样,我本就不懂意大利文,且当时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加上妈妈在住院,我从未注意过报纸。 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得有些诡异:“她何时给你打的电话?” 劳家卓似乎想安抚我,他轻咳一声:“映映……”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容抗拒地问:“是几时?” 他说:“八月。” 我问:“那是几号? 劳家卓神色慢慢浮上了一层萧瑟:“八月二十七日,你走之后三个礼拜零一天。” 我说:“你当时在哪里,医院?” 他说:“我还在医院,她的电话打到了劳通助理室丰年那里。” 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声音却很轻很飘:“她——和你说了什么?”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仍是回答我:“我说我想找你,我和她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映映,对不起,我当时态度情绪都不好,我亦不知道她在生病——” 我漠然地问:“还有呢?” 劳家卓平静苍白得如同赶赴死刑的囚犯:“我说你必需回来,回到我身边,倘若你要走,那就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你要是一个负责的人,就应该回来和我办妥离婚手续再走。” 怪不得我费尽心机强颜欢笑想要瞒住她,没想到后来还是瞒不住。 劳家卓认命一般地说了出来:“她说是她害了你。” 我抬眼那一片城市的灯光凄迷,竟带了无限的向往:“她是二十八日夜里坠楼的,那日我太累回去休息,护工出去了一会,她走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劳家卓手轻轻一颤,他脸上有害怕的神色,伸手将我身体抱住:“我们回屋里说。” 我浑身瑟瑟发抖,全身发软被他往屋里拖着走:“劳家卓,我此生不愿再见到你。” 我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劳家卓,我们分开吧,我以后会好好生活,我会爱上别的人,我们忘了一切,会过得轻松一点。” 他亦看出我精神状态不稳定,强忍着情绪柔声哄我:“好了,别哭了……” 我颤抖嗓音混着哭泣:“求求你,你走吧。” 劳家卓被我哭得心烦意乱,他将我抱起来放在房间床上。 他蹲在床边,抬手抚摸我的脸颊,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苦悒郁:“映映,你自己静一会儿。” 他走出去带上房门。 我坐在床边,眼泪一直流,咽喉却仿佛被扼住,完全发不出声音,泪水刺激得鼻腔和喉咙一片疼痛。 床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块椭圆模板,我习惯性地伸手拿来,手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腿,完全没有知觉。 我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以流,终于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劳家卓站在门口。 下一秒,他急促地叫了一声:“映映!” 随即快步冲了过来。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模板,一手按住我的手。 劳家卓有些惊慌的声音:“映映,不要动,让我看看弄伤了哪里?” 他小心地分开我的手,查看我的双腿,骤然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恍然低头,才看到大腿被割破了无数道细细的口子,交差错乱的血丝正渗出来,我这时才感觉到有些麻痹的痛感,可是整个人却是分外的轻松。 仓促之间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我痛得痉挛似的全身一颤。 劳家卓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翻身去找药水。 我拉住他说:“家卓,没关系。” 他回头看我安宁的神色,似乎感受得到我的情绪,他脸上冷凝下来。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 我和他说:“很多事情,我还是忘不掉,时间还不够,你懂吗?” 他望着我,眼眸深处有微微水光闪烁。 自从回国之后,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太多,交心温情的时光太少,我记得我从未如此安静地和他诉说:“我现在有时还是梦到她,梦到她还是那么优雅漂亮,和小时候一样挽着我的手臂带我逛美术馆,可是她最后摔得血肉模糊,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们两家也算世交,我奶奶现在在新加坡,有时都还惦记着问我你奶奶身体好不好,纵然过去我们父母之间有过不幸,到我们这一代,就让这些事情终止吧。我回来之后我们在一起,我脾气对你太坏,一再惹你生气,你身体不好却要一直容忍我,我们根本就是在互相折磨,你的性格就是这样,偏执地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现在有能力给我最好的生活,可是我们未必会幸福快乐。” 我已经渐渐想开,反倒是他眉头越皱越深,听到最后开始摇头。 他握住我的肩膀:“映映,不是这样的,我不接受。” 他说:“你现在情绪不好,我们改天再谈。” 我说:“我想分开。” 劳家卓抱住我:“映映,你会好的,我陪你看心理医生,我会尽我一切照顾你,我们本来就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这样的语言我们都听得是如此苍白空洞。 他不再说话,只好紧紧地抱着我。 他宽待我的一切坏处,是那种赎罪一般的宠爱,我看得够了也看得累了。 我掩住脸,平静下来,哑着嗓子说:“你走吧。” 劳家卓不肯走。 我们都经历过,我们都知道,有时候转身一走,那也许就是永别。 我光着脚跑到客厅,将他的外套塞进他手上:“你回你家里去吧。” 他不敢抗拒我,被我推得连连后退:“映映,你冷静一点。” 他一边慢慢往门边走一边安抚我说:“好,好,我走,映映,我让大姐过来陪陪你好不好?” 我拿起桌面的钥匙皮夹和手机丢到他身上。 劳家卓站在客厅的角落,坚持着试图说服我:“映映,你不要生气,我今晚就在客厅,你腿上的伤口要擦药水,不然会感染……” 我不再说话,拾起沙发边一件白色长袖开衫,裹住身体朝外面走。 劳家卓也慌了,他紧紧地拽住我:“我走,你在家里。” 他退出客厅,关上了大门。 我头脑是一片空茫,虚脱地倒在了沙发上。 我的身体再无任何知觉,睁大着眼睛眼前却只看得见一片惨淡的白色,唯一剩下的感觉,是胸口的那一处地方,完全被掏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杀的。
(五六)
夜幕低垂。 诺士佛台的楼梯很多,街道精致狭窄,异国风情的餐厅和酒吧热闹缤纷。 我和同事如比从泰国餐馆吃了饭出来,慢慢地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 我提议去喝点东西。 她欣然同意。 如比上个月刚刚和男友分手,那天在办公室,男友发电邮来说让她过去把家里的衣物收走,她当即对着电脑崩溃大哭。 我在一旁给她递纸巾,听她诉说和男朋友三年的感情遭遇。 我的心一直很空,却有着钝重的痛,看着她眼泪鼻涕横流的狼狈相,我只觉得尚能哭得出来,都是好的。 这几天我都留在办公室加班,如比也是,我们都寂寞。 我与她在喧闹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忽然迎面一个男生大步跑过来,冲着我们大叫:“嗨!比比,映映!” 他的手正好伸进包中翻东西,脚下的速度却仍然很快,一下子窜到了我们身侧。 如比高兴地叫他:“阿中……” 如比的下半截话语吞没在嘴边变成一个气音,下一刻我们身后的一个男人骤然挡在我的身前,然后一个箭步迎上,双手迅速地钳制住迎面而来的男生的手臂,瞬间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一切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 如比完全惊呆了。 周围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地上的阿中最先反应过来,他不满地大叫:“喂,先生,做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开口说话:“他是我同事。”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两个男人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对不起,江小姐。” 我淡淡地说:“你们该道歉的是我朋友。” 高壮的男人一手将男生撑起来:“对不起,先生,误会。” 阿中平日自诩随性的艺术家,也没有过多计较,只笑嘻嘻地问:“你们是映映的保镖?” 两个男人不好回答,又道歉了一次,退到了一旁去。 如比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心中钝重倦怠更甚,我对他们说:“我有些累了,今夜留给你们两位。” 我对他们挥挥手,往地铁口走去,此地夜生活太多彩,要找个消磨的地方,总还是不太难的。 我从荃湾线中环站出来,刚刚走到马路边,听到身侧的车子对着我响了一记喇叭。 我停下脚步看去,香槟色的豪华轿车车门正缓缓打开。 我听到里边传出熟悉的低低咳嗽声。 劳家卓推门下车,直接朝我走过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衣,没有系领带,袖口挽了起来,显得又清俊又儒雅。 路边行人来来往往,好几个结伴同游的漂亮女孩子纷纷回头看他。 劳家卓径自走到我面前,眉心微蹙:“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兰桂坊?” 我平静地说:“我原来不知道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他说:“上车。” 我平顺地说:“我回家就是。” 我转身朝地铁走回去。 他伸手拽住我,不由分说:“走。” 我被他塞入车内。 他顺手将座位上搁着的几份合同收拾起来,一开口就带起了低低的咳,他对我说:“他们过分谨慎了一点,替我跟你同事道歉。” 我缓缓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和旁人解释,这是第一次,如果你一定要他们这样继续下去,想必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耐心着解释:“劳通的投资牵涉太大,处处都要打点人脉,我现在还不能够做得不留一点余地。” 我认认真真地和他说:“我出了你的羽翼之下,其实什么都不是,自然不会有人对一个朝九晚五的平凡上班族有兴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过只渴望安稳生活。” 劳家卓的脸白了白。 他皱着眉头略作思索,却忽然一手握拳掩住嘴,侧过身一声一声咳得声嘶音哑。 我刚才就看到他气色太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的身体刚刚好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又抱病劳累工作过度。 新闻报道出来的多家银行上半年理财产品收益相比预期收益均有下跌,其中也包括了劳通银行,加上本月的监管层宣布对银行理财产品中存在的各项不规范之处进行重点治理,各大银行都纷纷出台了新的投资政策。 我那天晚上和他提分手,第二日我早上出门上班,他的车子依然停在楼下。 劳家卓见到我,推门下车来。 他的衬衣依然整洁,只是形容憔悴,下巴有些泛青,明显在车里呆了一夜。 那天早上我们都平静了下来,他问我腿上的伤,我说没什么事,他说要送我上班,我劝他回家休息。 最后是他妥协,送我至街边拦计程车。 这几天他或许太忙,我并没有见过他,他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深夜临睡时分,没有有过多交谈,只是简单问候几句。 我轻轻问他:“要不要紧?” 劳家卓勉强止住了咳嗽,对我摇了摇头。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依然坐得笔直,明明眼底倦色浓墨一般的沉重,整个人的气质却依然是如冰凌一般的坚毅冷硬。 我看见路边有便利商店,想让徐峰停车给他带杯热水,只是车子这时已经转弯,然后开始减速,灯火通明的皇都酒店高耸大厦已在眼前。 车子并未进车库,直接泊在了楼下的贵宾区车位。 司机停稳车子,他没有直接下车,稍微回头问:“劳先生?” 劳家卓按着胸口,哑着嗓子低声一句:“徐峰,给我药。” 徐峰自车前的储物柜中抽出一个瓶子递给他。 他旋开盖子,倒出几粒药片,就着手边的矿泉水吞了下去。 他直接将瓶子递给了我,一手撑着座椅低着头微微咳喘,手一直在胸口上没有放下来。 我看得实在难过,抬手替他轻轻地揉着心脏,好让他的呼吸略微好过一点。 劳家卓猛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整个身体忽然僵硬,呼吸都停窒了几秒。 他随即无力地靠在了后座,闭着眼忍过了心口抽搐似的一阵痛。 他静静阖目休息了两分钟,随即若无其事地推开车门:“走吧。” 徐峰已经替我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皇都酒店一幢主楼两幢副楼,出自国际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整个建筑如同一艘鼓满风扬帆远航的夜航船,夜色之中被璀璨的霓虹点缀得如梦如幻。 服务生躬身领路,劳家卓目光冷凝,气质冷冽,我不敢造次,跟在他身后半步,电梯直上,抵达酒店附属的唯一一间顶级俱乐部。 昏暗迷离的闪烁灯光投影在门前,纯黑的大理石的墙壁,篆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三。 三是皇都酒店一间顶级会所,我陪着公司客户来过一次,那些权贵大亨的游戏场所,一间嘉宝包厢,开间费五万,每小时收费八千六百港币,客人喝的酒水,一杯酒五盎司,一盎司两百八十美元。 最纸醉金迷的俱乐部,自然有最高的格调和服务水准,以及,最美的和最诱人的软玉温香。 劳家卓把我放在大堂正中的一间桌子上:“你不是去酒吧吗,这就是。” 他转身对着徐峰吩咐:“左右的桌子一并开了,你们小心一点看好她。” 徐峰点点头。 劳家卓转身朝着外面走去,我看到大堂的楼梯转弯处,苏见和梁丰年一早已经在等他,苏见和梁丰年陪同着他往上边走,身后还跟着两位助理跟在身后,应该是有重要应酬在身。 既来之则安之,我放松身体做到椅子上,慢悠悠地,酒是好酒,醇冽甘爽,我很有节制,慢慢地啜着,专心聆听的一支乐队的表演。 徐峰很有分寸地拒绝了试图来搭讪的人。 一直到十二点过去,我从洗手间出来,逆着光的一片昏暗幽蓝之中。 有一个男人正好从隔壁出来,在走廊上他笑了一笑:“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脸上发热,眼前有些迷蒙,睁大眼才看清了来人。 我随即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男人脚步虚浮,那种翩翩风度更显得虚假:“上次在会展中心,还未来得及介绍,江小姐,敝姓冯,冯天际。”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冷冷淡淡地说:“冯先生,幸会。” 我对着遥遥看过来的徐峰摇摇头示意无事。 冯天际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江小姐也喜欢来这里玩?” 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冯先生,我跟你无话可谈,你喝一杯,不然请走。” 冯天际打了个酒嗝,话语有些模糊:“多年不见过,上次偶遇,江小姐性情变了许多,我跟家骏有几分交情,记得当年江小姐是一个殊为可爱的小女孩。” 我不说话,且看他打什么牌。 冯天际暧昧地浮起一层笑:“这家店劳二少倒是经常来的,在圈子里他玩得不多,但也算人不风流枉年少,当年他在三最顶层的包下的一个女孩子,据说长得酷似八十年代玉女明星叶蕴仪,不过伺候了劳二少爷两个月,再跟随着二少往这里一走,气质胜过名门千金。” 他抬手喝了半杯酒:“据说那个女孩子后来退出江湖,洗手去了南加州读大学。” 我听得心里波澜翻涌,冯某人果然打得一手好牌。 冯天际冷笑一声:“不过一个□!” 我略略皱眉,可惜人品太差。 冯天际对我笑笑,言辞轻浮:“劳二栽培人本事一流,江小姐当得此殊荣。” 我心头一阵寒,咬着牙打断他:“冯先生,我对劳家卓的事情没兴趣。” 他笑笑:“也是,人不同人,一切但凭二少心意,江小姐当年的机遇似乎要差一点点。” 我忍不住出言讥讽:“冯先生此言差矣,全港人都知道,跟在劳家卓的身边做一条狗,都已经是人上之人,也总好过有人狗都做不得。” 看他如今这般做作,想必当年家骏倒台,他如此败类,劳通岂会容他。 姓冯男人马上变了脸色:“江小姐不识抬举。” 我似笑非笑:“我本来就是二少眼前红人,何须冯先生抬举。” 冯天际倏地站了起来,一把伸手要拖起我,我迅捷地避开了。 上次我有工作在身,这一次我可没打算忍他,我抬手将一杯酒一滴不剩地全泼在了他身上。 冯天际勃然大怒,大力踢翻了椅子,手一扬一个耳光要送过来,嘴里犹自不干净地叫着:“他妈的,不过是劳家一个弃妇,他妈的这么嚣张!” 另外一张桌子旁的两个黑衣男人迅猛如雷电,隔空伸臂一把拉住了他,我不知被谁的手轻轻一带,摔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劳家卓站得笔直,伸手稳稳地托住我的腰。 劳家卓阴沉着脸,声音低幽沙哑:“冯天际,你发疯之前,你最好先看清楚她是谁。” 冯某人挣开保镖的钳制,整了整衣服,哈哈一笑:“我就说,二少爷未免有失风度,怎会舍得让佳人独酌。” 劳家卓神情非常冷静,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只看到他脸色白得异常的动人。 他冷冷地说:“她如果不欢迎你,你没有资格坐到她对面。” 冯天际的面容显出一种阴毒的狠烈,面上却仍是笑得夸张:“二少不用这么紧张,我不过是上次偶遇江小姐,看到江小姐的设计非常钦慕,这次难得有缘碰到,我就和江小姐聊聊这家俱乐部的风流韵事。” 劳家卓脸上是风雨欲来的压顶阴寒,他低头问了我一句:“你这段时间情绪这么低落,是因为遇见他?” 我抿着嘴没有说话。 冯天际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我好心建议江小姐。在二少爷的情妇名单里,江小姐待遇差了一点,不妨要求略微提高一点——” 我抬眼忽然看到眼前有一道人影猛地腾空,然后是骨骼撞击的闷声,冯天际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接着狼狈地滚下座椅,惨声嚎叫登时传了出来。 劳家卓英俊霜寒的脸庞上是一片无人可挡的冷酷锋芒,他修长身体挺拔清标地立在我的身前。 那种不发一言却如雷霆隐隐的震怒,我都被他吓到了。 冯天际迅速地跳了起来:“劳二,你别他妈欺人太甚,你在这圈子里的那点事,你他妈有种带她出来,就早该让人戳穿你的狡诈虚伪!我在老爷子手下做了五年,你一个家族的孽子,耍尽心机将大哥踩在脚下来作威作福,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 冯天际转头大声地喊:“老刀!” 侧边黑暗角落里的几个男人闻言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朝着我们这桌靠拢。
(五六的尾巴)
侧边黑暗角落里的几个男人闻言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朝着我们这桌靠拢。 劳家卓声音低哑冷淡:“徐峰!” 徐峰大踏几步迅速堵在了过道,我没有想到劳家卓这位寡言敦厚的司机,竟然是个隐藏不露的大内高手,徐峰的身手异常的凶狠利落,冲着迎面而来的几个男人,一下撂倒了几个。 那些奢华的桌椅壁灯琥珀洋酒水晶盏碟,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哗啦啦地在地上碎了一地。 劳家卓轻轻揽着我的肩膀,闲庭散步似的退开了几步。 三的大堂服务生和保安迅速围拢过来。 苏见和梁丰年站在一旁,和一位疑似经理的男子在谈话。 劳家卓一行人随行的两位保镖,都是黑衣的高壮男子,三个人拳脚生风,对付冯天际一群人,也没有落了下风,只是场面愈发的混乱。 劳家卓闲闲地站在一旁,稳稳地将我护在怀中,看着眼前这人肉大战,神色是事不关已的冷漠,只是忍不住侧过头低低地咳起来。 终于有保安上去拦,只是混战之中完全无法控制局面,在一片喧闹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咬着烟透出一丝模糊沉哑:“操,都他妈看戏呢!” 声音不高,却有种莫名威严,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 场面一滞。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楼梯旁,浓黑眉毛深邃双眼,两鬓染上几缕白,整个人散发着如刀刃一般锋利的气魄。 经理在他身边俯首:“义哥。” 男人低头熄烟,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经理战战兢兢地答:“这——是劳通的劳先生在这里。” 男人闻言,抬眼看了一周,目光对着劳家卓,遥遥点了个头,随即不紧不慢地走来。 男人皱着眉头问:“这唱的哪一出?” 经理忙不迭地说:“三少交代的——三少说劳先生是他朋友,今晚上的场子送给他处理家事。” 男人转头就问:“三少在,他在哪儿?” 小弟恭敬地答“三少和容先生在顶楼台球室。” 男人态度转了个弯,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笑意,他对着手下吩咐:“去,让黎刚调几个兄弟过来帮手,要身手利落一点的。” 小弟领命去办事了。 男人站到我们面前,望着我笑笑,是那种肆意不羁却英俊无匹的笑容,然后对劳家卓说:“劳二,你家姑娘看起来挺不错。” 劳家卓矜持淡静,从容不迫:“多谢杜先生夸赞。” 男人说:“得闲饮茶。” 劳家卓答:“好。” 男人点了点头,领着手下往电梯方向走去了。 不过是几句谈笑之间,那端的混战已经结束,一个黑衣的强壮男子拖着冯天际,如拖着一个破麻袋一般,往前走了几步将他按在了桌面上。 其余的人基本上都倒在了地上。 冯天际犹在大声叫嚷。 劳家卓略微低头,盯着他眼看了两秒。 冯天际仿佛发寒颤一样轻轻一抖,住了嘴。 劳家卓低低地说:“冯天际,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错了,江意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一样如此,只要我劳家卓在,就定要护她安好。” 他站直了身体,声调冷厉几分:“今日我敬你在老爷子手下跑过几年,没有功劳有过三分苦劳,且容你一次,只是——” 他腔调一转——清幽嗓音带了杀意:“若我再听到有人说她半句是非,我只怕会十二万分后悔今日对你实在太过客气。” 他言毕,不再看这满地狼藉一眼,只轻轻拍了怕我的手背:“走吧。” 苏见和梁丰年随着他往外走。 徐峰守在后面,保镖留下了善后。 经理领着服务生,在门口浅浅鞠了个躬:“劳先生,您慢走。” 走下长长的奢华大理石台阶,停车场的开阔地面,凌晨三点的夜风吹来,劳家卓的脚步顿然一缓。 他松开了我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剧烈咳嗽就呛了出来。 他背对着我们,抬手按上了胸口,身体紧绷却止不住双肩的微微颤抖,边喘边咳得一声比一声暗哑,简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他整个身子在风中已经是摇摇欲坠。 跟在梁丰年身后的助理,着急中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劳先生——” 苏见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动作。 梁丰年看着我,有些恳求的悄声说:“映映……” 我看着那个背影,走了两步上去轻轻扶住他胳膊。 劳家卓手掌寒凉,气色灰败,领口有酒味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想来他强撑着病体应酬一夜,又经这么一场干戈,近年来已经鲜有人敢惊动二少爷的金贵之躯,更何况是惹得他这么震怒动气,身体只怕已经撑不住。 他掩嘴咳嗽低了下去,只是呼吸仍然不顺,不时带起空洞嘶哑的低咳,他闭了闭眼靠在我身上,静静地站住了。 徐峰将车子开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短了一点,应该打酱油的某人足够大牌吧……办公室里一片旅游之声,我死死忍住了要旅行的计划,因为我有一个伟大的宏图,我要结文!
(五七)
车子停在浪澄湾他的公寓楼下。 我转头看身旁的男人,劳家卓一路上闭着眼休息,感觉到车子停稳,他缓缓睁开眼。 他执了我的手:“下车吧。” 我推开一侧车门下来。 我走到另外一边,看到司机已经替他拉开了车门,劳家卓在座位上动了动身体似乎想起身,却忽然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他身子疲倦难支,一下子竟然站不起来。 我走上前,扶住车门,一手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劳家卓蹙着眉头低咳了好一会儿,才扶住了我的手躬身下了车。 苏见同他简单一句:“家卓,映映陪你上去。” 劳家卓点点头。 苏见也不再多做寒暄,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我随着劳家卓走进楼下大厅,转入专属电梯,等电梯,上楼,然后开门。 他一手撑着鞋柜,俯□换了鞋子。 劳家卓站起来,看见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说:“映映?” 我对他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劳家卓站在玄关:“你不进来?” 我抬抬头望他:“家卓,我那天在我家跟你说的话,并不是意气用事。” 我说:“我跟你提分手。” 他淡淡挑眉:“我何时同意和你分开?” 我抿着嘴站在门口不愿进去。 劳家卓的神色不容我反抗:“进来说话。” 我只得进了客厅。 他不再说话,径自上了二楼。 我只好跟着他上了楼。 他今晚明显喝了酒,脸上青白一片,神色却是轻描淡写的寻常:“一身酒气,洗个澡我们再说话。” 我不欲再和他玩若无其事的游戏,直接对他说:“我回家了。” 他忽然就生气:“你就这么一心一意求着和我分开?” 我平静地说:“我以为你会好好想一想那天夜里我说的话。” 劳家卓不理会我的话,捏了捏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要分手?是因为冯天际的话让你不开心?你就那么计较别人说的几句闲话?” 我无动于衷地说:“我没什么好计较的,因为事实本来如此。” 他面如白霜,眼底涌起阴沉的怒火,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跟在我身边,让你觉得屈辱?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觉得身体有点发冷,忍不住握着了自己的胳膊:“怎么会,连冯天际都说,能跟了二少爷,是我莫大殊荣。” 劳家卓狠狠地盯着我,眸中一束寒焰炙盛:“看看你是什么语气,我要怎么待你?结婚你不再肯,名分你不要,现时和你说三句话你有两句半是要跟我顶嘴置气,你到底要我怎样做,要我怎样做,你才会快乐一点?” 我忍不住冷笑着接了一句:“结婚,等着被你再抛弃一次吗?” “江意映!”劳家卓厉声截断我的话。 我有些难堪地扭过头。 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肩膀,声音低弱下去:“映映,你一直很介意那件事对不对?我没有办法令你放下心结?” 我说:“我的心结多了,劳先生你指哪一个?” 劳家卓问:“你想说什么?” 我淡淡笑笑:“不如我们聊聊你在三的顶楼包下的那位,她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李丝儿?” 他别过头,没有看我,他没有否认。 我的心头一层一层地凉下去。 他喘着气,胸膛呼吸粗重不稳,他没有说话。 我麻木地说:“我本不想谈到山穷水尽。” “映映,”他闭了闭眼,带了疲乏入骨的无能为力:“如果你永远无法释怀,那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走下去了。” 我撇嘴:“真为难劳先生,自我回来之后一再的包容溺爱,现在是装不下去了是吗?” 劳家卓眼底闪过一阵惊痛,气得嘴唇都微微发抖,他骤然扬起手,我吓得马上闭起了眼。 我感觉到他的双手压在我的肩膀,我被他大力推撞到墙上,然后耳边突然是一阵玻璃碎裂和物体摔落的巨大声响。 我睁开眼,看到在我脸颊右侧一寸之远的一盏壁灯,水晶灯罩在地毯上碎了一地。 天昏地暗过去之后骤然变成一片静默。 我漠然地说:“不要吵了,我走了。” 劳家卓扼住我的手腕,目光是深深的痛苦痛恨:“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声调之中是带了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不再看他,转过头静静地说:“你不是说我若是爱上别人会让我走?你不给我试一试怎知道我会不会爱上?” 劳家卓手猛地一抖,松开了我的手,他脸色煞白,一手扶住了墙壁,唇边涌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掩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他手背被玻璃划伤的一道淋漓的血迹。 我说:“你让医生过来替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劳家卓忽然大力地拉住我的胳膊,眼中是暴戾的绝望:“当初你一回来时,我就不应该事事顺着你心意,直接把你绑起来最省事。” 他一把拽住我,真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我拼命挣扎,他毫不怜惜地拖着我,一脚踢开了门将我推了进去,按在沙发上:“你今晚就在这好好待着。” 他转身将房门一掼,咔嚓一声迅速落锁。 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大门合上的声音,然后屋子恢复成为一片寂静。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整个人仿佛漂浮在空气中,虚虚幻幻的非常不真实。 这是他的卧室,房间里还有他的气息。 我抱着自己,恍然摸了摸脸颊,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眼泪。 闭着眼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觉自己全身黏腻,于是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浴室。 模糊地往浴缸里放水,起初忘记加热,于是把冷水放掉一些又加了一次。 我脱了衣服跨进去,水温舒适宜人,我闭着眼泡着,眼前渐渐昏花。 我今晚喝了一些酒,身体轻飘飘的,四肢渐渐发软,我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拥着住我,将我搂在怀里,满身的倦怠得到了抚慰,我已经累得不想再挣扎下去…… 妈妈……我呢喃地唤了一声。 然后渐渐没有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眼睛里射入刺眼的光芒,意识渐渐回来,我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是佣人阿香,她的大嗓门带了一丝哭腔:“我不知道——我早上过来,江小姐睡着在浴缸里……” 我听得阿香哭天抢地打电话,她吓得要死,可能以为我自杀。 我睁开眼,看到身处在的宽敞病房,落地窗帘开了一道缝隙,有淡淡光影洒进来。 一刻钟之后房门被推开,劳家卓急冲冲地跑进来,一贯镇定冰寒的苍白脸孔有焦急之色。 护士正在给我量体温。 我似乎有些感冒。 劳家卓坐到我床边,缠着纱布的右手有些抖,抚摸我的脸颊:“映映,感觉怎么样?” 我不想说话。 他皱着眉头起身找医生。 张彼德在外边低低的声音:“江小姐病情如何?” 点滴落下来,我睡了过去。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又模糊着醒过来,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听到外面的客厅里传来男人低声的交谈。 张彼德声音压低:“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看了看手,护士已经拔了针,口有些渴,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张彼德站在沙发边上,不满地看着劳家卓,声音清楚分明:“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也不是以前的年纪了,怎么还会闹到如此地步,你看看她,原本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现在瘦得跟张纸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家卓脸色惨白低喝了一声:“放肆!” 张彼德却丝毫不惧他的阴寒脸色,脊背挺直犹如面君谏言的铮铮忠臣:“你若是爱她,五年前就不该丢下她,你要是不爱她,就趁早放开她算了!何必两个人活受罪!” 劳家卓倏地站了起来,目光狠厉地盯着他:“我爱她!我怎会不爱她!” 他对着张彼德嘶声低吼:“我愿用我的命换回她受过的苦,可是还有意义吗,我能够吗,我还能做什么?” 甚至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情绪这般的失控,张彼德有些惊又有些惧地看着他,只好放低声说了一句:“家卓……” 劳家卓清明眉目只剩下了一片惨然,他扶着沙发,转过了脸不再说话。 张彼德这时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他一时脱口而出:“映映,怎么起来了?” 劳家卓也看到了我,他马上走了过来。 “你们太吵。”我漠然地答。 劳家卓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愿在医院,坐他的车回去,因为药水的关系,我一路上依然在模糊着打着瞌睡。 一直到我觉得车开得时间有些长了,睁开眼,车子已经停在郁郁葱葱的花园道。 张彼德在前面率先推开车门跳下车。 我站出去,看到景致优美的开阔花园前一幢乳白欧式别墅,白衣黑裤的佣人正从廊下匆匆走过来。 司机拉开了后座,劳家卓下车时,忽然一个踉跄,张彼德慌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他。 他有些站不稳。 劳家卓晃了一下,只好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往前走。 我垂首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我看到眼前的房子连着的碧蓝海湾,远处海面上白帆点点。 他带我回到的是劳家的石澳大屋。 劳家卓一进屋子就坐在了沙发上,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郭嫂出来打招呼:“二少爷,回来了——” 看到我随着他进来,眼睛一亮:“映映小姐!” 又有佣人上来给张彼德斟茶,劳家卓挥了挥手,让人下去了。 张彼德端了杯茶,识趣地跟着走开了。 劳家卓看着我:“映映,过来坐。” 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他低低地说:“我今天还有工作,你先在家里住几天,家里没有人在,老太太陪老爷子去了美国了,香港夏天太闷热。” 他喘了一口气,歇了一会,才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说:“我已经替你向公司请了假,你刚刚出院,在这里住几天,家里医生佣人都方便一些。” 他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平时不会回大宅。” 我静静地听他说话,这里是大屋,这么多人明里暗里在看,我不想忤逆他。 我委婉地开口:“我……” 劳家卓不再有耐心,直接就冷冷地说:“这一屋子司机佣人,哪个没有招呼伺候过你,你又见什么外。” 他言毕径自领着张彼德出门去了。 郭嫂仿佛丝毫不察我同劳家分开多年之间的缝隙,笑容依旧开心热情:“映映小姐,你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让厨房给你多做几道菜……” 我累得很,在客房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 起来吃了晚餐。 整个屋子除去佣人轻轻走动,根本没有一点人气,不知道要这么大的房子来做什么。 郭嫂再三挽留,说二少爷交待让我再住一天。 第二日傍晚,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劳家卓一定要我再住一天。 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看天边的一抹晚霞,车道上一辆黑色罗孚越野车驶进来,我还以为自己幻听,好像听到了一声犬类的吠叫。 我心头突地一跳。 张彼德头探出车窗唤我:“映映!” 我还来不及应他,一个毛绒绒的影子迅猛地越过花丛,向我扑过来。 我完全惊呆了。 理智回归之前,身体已经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跳下台阶,尖叫了一声:“托比!” 我伸出手臂果断地抱住它的脖子,我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 托比往我的怀中蹭,尾巴一直不断地摇,我摸了摸它尖尖的耳朵,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托比褐色的眼里都是笑意,它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乐得一直笑。 张彼德在一边叫:“喂喂——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我拍了拍托比,站起来同他说:“谢谢你。” 张彼德说:“你要谢的人不是我。” 我已经明白过来,迟疑了一下,却不知道要如何询问那个人在哪里。 张彼德叹了口气说:“我们刚刚下飞机,他让我过来,他去公司了。” 我问:“你们去了康城?” 张彼德点点头:“我们拜访了当初给你做治疗的教授。” 我说:“默德萨克教授?” 张彼德点点头:“然后接回了托比,你那位德国同学也爱狗成痴,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好在这小子搭飞机还算安分。” 张彼德蹲下来赞赏地拍了怕托比的头。 我说:“辛苦你们了。” 张彼德耸肩:“我还好,就是出趟公差了,只是老板跟那德国教授聊了半天,然后得出的结果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教授建议你们分开一段时间。” 我低下了头。 张彼德说:“据说你的病情反复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是诱因,你看你们——那天佣人打电话来时话说不清没把他吓得半死,他说他明知道你这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太好,却将你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我看你们是各自平静一阵子比较好。” 托比的尾巴扫在我的腿上,我觉得身体细细泛起一种麻痹的痛感。 张彼德笑眯眯地向我邀功:“我那天在医院拼死激将,得出的结果你满意吗?” 我低头想了想,很久没和人说过心事,开口未免有些艰涩难言:“我当初爱他,他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现在得到了,反倒无所谓了。” 张彼德都有些欷歔:“看来你们是真的错过了。” 张彼德一向倜傥轻松的口气变沉重了几分:“你们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看他命都要搭进去了,十几个小时飞行,他在飞机上没合过眼看完了几十份从教授研究所带出来资料,他现在针对你的病,可堪半个心理专家。” 作者有话要说:你还记得大明湖畔映映当年表白时劳家卓给出的回应么?
(五八)
劳家卓第二天下午回来,托比在花园里玩耍,见到他的车回来,亲近地靠在他脚边摇着尾巴打转。 他蹲下来漫不经心地和托比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亲昵地拍了拍它的头,他起身的动作有些缓慢。 我在大厅隔壁的电视房,听到郭叔跟在他身后念叨:“二少爷,搬回来住吧。” 我往外看了一眼,劳家卓面容寒白,他边走边抬手解领带,声线低沉沙哑:“我住外面上班方便一点。” 郭叔继续说:“陈医生说了,你身体这段时间,最好身边留着人,二少爷……” 劳家卓出言打断他,声音带了疲倦的温和:“郭叔。” 郭叔只好说:“好好,一会儿下来吃晚餐。” 当天晚上我在花园餐厅,并没有见到他下来。 夜里杨宗文匆匆赶过来,佣人迎上来对他焦急地说:“杨医生,请上楼,陈医生在上面。” 我等在二楼,情怯到不敢进去。 除了佣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候着,走廊连着的一个大厅和房间都异常安静,水晶吊灯幻影重重,奢华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一切寂静得得让人恐惧。 我等到心焦几乎要烧着,终于看到杨宗文走出来,他边走边对着郭叔说:“让他住院。” 郭叔苦笑着答:“谁劝得动他。” 杨宗文无奈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罢了,胸部刚刚做过穿刺,他现在不适合移动,先休息两天。” 杨宗文见到我,打了声招呼,笑笑下楼了。 劳家卓骤然病倒,当天夜里转重,人已经起不来,家庭医生连夜急招了他的私人医生过来,接着的几天他一直发烧咳嗽,家庭医生和佣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日日给他挂水。 医生交待要静养,他也将自己孤僻起来,除去梁丰年每日过来,他谁也不见。 他昏迷的时候,我进去看过他。 他那时刚刚做过胸腔的引流,斜斜的躺在床上静养,还插着胸管。 房间里宽敞安静,装饰调色都是素雅大方的冷色,我站在门口,远远看到床上躺着那个人,身体被一堆的医疗机器围绕着,X光机,氧气机,点滴架、氧气瓶、引流瓶,他鼻腔还连着管子在吸氧。 心脏一瞬间被狠狠地揪住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我慌忙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我咬住唇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穿了一件灰色衬衣,闭着眼睛,俊朗眉目憔悴清减,即使是在昏睡,神色之间也透出了一种无法言述的疲累,房间里灯光调得昏暗。 他就那样了无生气无声无息地躺着。 一种生命颓败的窒息感悄然而生,我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和我说过车祸过后在家里休养了好一阵子,这房间应该就是那时候添置的设备齐全的医疗设备吧。 怪不得他不喜欢。 这几天他已经忘记我的存在。 经过这一次吵闹,似乎我们都心淡了。 两天之后他拔了管,我提出要走,郭叔说要问过二少爷。 我说:“他现在精神有没有好一点,我去和他说。” 郭叔说:“早上医生刚刚过来,他现在还在休息,映映小姐等一等可好?” 我点点头,带着托比出去散步。 屋子后的花园一条鹅卵石小道连绵,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碧蓝海边。 托比极为喜欢开阔的大自然环境,一直欢快地在我脚边跑来跑去。 以后带它回去住狭窄的公寓,不知它会不会不高兴。 我苦恼地想。 一直逗留到中午,太阳炙热起来,我们才往回走。 佣人牵了托比去花园里喂食。 我走进长廊,就发觉气氛不对。 有男人激烈的吵闹声从大厅里远远传来:“他是好歹也算是劳通旧职,如今也还在金融圈子里,你明知道他和我有几分交情,你却是一丝情面都不留给他!就在那样的地方把冯天际打得丢尽了脸! ” 劳家卓的声音中气不足,冷冷淡淡:“你何不问问冯某人做了何等好事?” 我在门廊外默默停住了脚步,往大厅看了一眼,看到许久不见的劳家骏。 他相比几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人还胖了些许,衣饰依旧斯文华丽。 劳家卓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扶手,面容冷凝一丝不苟。 劳家骏脸上怒气冲冲:“你劳家卓是长了威风了,你要我有何脸面在这交际圈子混?” 劳家卓按着额头,低低地说:“大哥若是要脸面,就应该少同此人来往,应该是专心打理家族事业,而不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劳家骏想起来,忽然转移话题问:“我最近跟洪林公司谈的那个项目,就是冯天际在负责,你现在让我怎么再怎么跟人合作。” 劳家卓说话很慢,仿佛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撕扯出的一字一字的气息:“你打算和洪武做这个项目?我告诉你,这笔投资,总部不会批。” 劳家骏恶狠狠地大叫:“老二!” 劳家骏气得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独掌大权你就无法无天了!” 劳家骏怒气不休:“洪五爷在黑白两道都有头有脸,我和他做次生意怎么了,你当初还不是娶了人家干女儿进门,现在好了找回旧爱了又把人家一脚踢开,若不是你这样胡来,怎么闹得现在劳通在沙头角的工程三天两头事故不断,预算合同上本该上个月就结束的货运拖到这个月都还未见进展!” 劳家卓面容慢慢浮起一层冰霜似的寒气。 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愈发的低微下去,浑身散发着的凌厉气势却令人无法逼视:“大哥,公私分明一点,我的私事,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骏问:“那投资你批还是不批?” 劳家卓答:“下周三公司开会评估报告出来,通过我自然会批。” 劳家骏踢了一脚沙发:“那帮高管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 劳家卓声音低低幽幽:“大哥,你跟洪武打交道,最好小心一点。” 劳家骏脸色阴险:“你为了要离婚跟洪五爷闹翻,搞得劳通一笔几十亿的投资打了水漂,你自己有没有承担责任,董事会该不该提议你引咎调查?” “够了!”劳家卓忽然暴怒地喝了一声,他随即站了起来,面容阴霾暴戾,他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劳家骏:“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一枪把人家膝盖骨打得粉碎,你还真就以为那就是洪武帮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那是洪武捧上了心尖的一个!你因为几句口角就废了人家一条腿!你还有脸撂一句打断你一条腿劳家赔你一条腿?你劳家骏跑到美国无影无踪,老婆儿子丢在本地你也不闻不问一句!” 劳家卓声音严厉暴怒,目光却悲哀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洪五是干什么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你知会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你真就以为你一跑了之就什么事情了没有了!” 劳家卓想起来都胆寒:“你三岁的儿子在洪武帮看了一个下午的卡通片!当时的情况紧急,你要我怎么样做!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哈被卸去一条腿?” 劳家骏瞠目结舌。 郭叔慌忙趁着片刻的静默,温言出声劝和:“大少爷,两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是做大哥的体谅一点,二少爷前两天还病着……” 劳家卓盛怒之后,只余下了萧瑟的悲凉和无比的疲倦:“你有空多照顾下家人。” 劳家骏惊疑不定:“这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劳家卓清倦脸孔没有一丝血色,他按了按额角勉强提气说:“你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劳通提走的一笔资金,虽然都是我签的字,但你也该有个限度。” 劳家骏已经大步转身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问:“琦璇在哪里?我操他妈的洪武!” 郭叔急忙转身吩咐佣人:“打电话找璇小姐。” 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只留下了劳家卓瘦削的身影依旧站得笔直,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帘照射在金丝柚木地板上,几缕光线在他的黑色衬衣轻盈跳跃,更衬得他的身体惨淡得如同如一个剪影。 他略微垂头站了一会,缓缓抬腿要往楼上走去。 我见风波平息,正要悄悄离开,却忽然听到郭叔一声惊呼:“二少爷!” 劳家卓弓着身体,差点跪倒在地上。 幸好撑住了沙发。 他死死按着胸口,痛得发紧似的大口吸气,虚汗一滴一滴地布满了惨白的前额。 郭叔从侧厅跑过去要扶起他,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劳家卓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我等到过了一个下午才上楼去。 劳家卓躺在卧房的床上,左手挂着药水,正对着手提电脑神色专注。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 他淡淡出声:“进来吧。”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连日缠绵的低烧不退,他嘴唇有些干裂,白皙皮肤都失去了平日的温润光泽。 我先开口问:“身体好点儿没有?” 他没回答我,只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放在了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郭叔说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在这里麻烦了两天了,我也不大好意思……”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客套话说不出来,我觉得舌尖发涩。 劳家卓也不多做表态,只点点头说:“也好。” 他如此干脆,我反倒儿女情长起来,站在他床边一时无话。 他靠在枕头上闭起了眼,客客气气地说:“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司机送你出去。” 原来我们之间,只要他一个客气眼神,我便完全是陌生人。 有什么可维系我们之间脆弱的感情,一切不过是劳家卓先生的一念之间。 我下楼找到了托比,同郭叔夫妇打了声招呼。 郭叔一定要给我安排司机。 我站在廊前的台阶下等待,没见司机开车过来,倒看到一辆轿车从外面开进了花园。 佣人迎上前,一位穿暗红绸衫的老年妇人,被小心地搀扶着下了车。 我立在台阶上,又有人上前来搬运行李,老太太一边笑着同郭嫂寒暄一边走向大屋。 郭嫂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马上转头朝大门看,随后又惊又喜地站在了原地。 郭嫂喊了一声:“映映小姐,还不过来!” 我朝着老太太跑过去。 老太太远远伸手过来拉我的手,喊了一声:“映映!”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奶……” 下半句却生生忍住了。 老太太却仿若没有丝毫介怀,只眉笑眼开地拉着我:“你是知道奶奶今天回来?还特地在门口等着的,哎哟——”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纹路都泛着亮光:“我问过徐司机,老二怎么一天到晚不沾家,才知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带映映回来吃饭,他却不理会我这个老人家,你们年轻人的做派我还真搞不懂,这下可好,是时候自然就回家了——” 老太太的入世达练的人情,和从始至终都给予我的宽容疼爱,是我在劳家一直觉得的慈祥温暖的感情。 我看着老太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心中只觉得无限安慰。 她挽住了我的手臂:“进屋来再说。” 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 老太太马上接话:“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我没有说话,脚下却不再移动。 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奶奶的乖孙女?” 我不敢说话。 她当机立断:“那就住多几天。” 当天夜里,餐厅灯火通明,落地长窗被打开了,花园亮起几盏彩色小灯泡,晚玉兰的香气幽幽。 劳家卓下来吃了晚餐,他见到我在也神色如常,席间除了劳家卓吃得少得让老太太念叨了几句外,他本来就是极会控制情绪的人,我学着点儿表面功夫,两个人至少把老太太哄得欢欢喜喜。 第二天劳家卓去公司上班,我陪老太太去城里,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自然有提到我奶奶和父亲,那一段往事,她对于当时变故知道也不多,大约就是我离开了,江氏公司破产而后举家搬迁了。 我不会多讲当时不愉快的往事,只说现在家里长辈在新加坡都很好。 言辞之间听到老太太说,劳家卓现在对两老也很孝顺,事业认真负责,也很照顾嫂侄,老爷子现在也只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时间抹平了往事,伤痕可以隐藏,我毫不怀疑劳家卓一直是对家族有责任感的人。 最终还是会提起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只默默说了一句:“太多事,回去不了。” 老太太想起来什么,还是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别把心封起来,给老二留个门缝儿。” 我有些虚弱地对她笑笑。 劳家卓应该是得了老太太吩咐,晚上仍然回大屋吃饭,只是一日工作下来,强撑着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支。 饭桌上老太太对他说:“老二,映映怎么要走,你哪里做得不是,有没有好好给人家赔罪。” 劳家卓正伸手夹菜,闻言脸上微微一白。 我有些局促地搁下了汤匙。 劳家卓无意识地将一箸鳕鱼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了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奶奶,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认了她当孙女吧。” 语气不再有一丝丝期盼和挽回之意。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只拍了拍我的手。 饭桌上安安静静。 佣人又给劳家卓盛了一碗汤,我看见他今晚为了让老太太放心,已经吃下了小半碗米饭。 我知道他病着这几天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样吃下去胃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晚餐过后郭嫂陪着老太太散会步。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对着电视,心里越来越不安。 想了又想,还是扔下遥控器起身朝楼上走去。 劳家卓房间的门没有关牢,我敲了敲门走进去,顶上一盏灯开着,里面没有人,洗手间里有水声传出。 我驻足等了两分钟,才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 劳家卓背靠着门,有些低弱地喘息,下巴还沾有水滴,胸前衣襟也洒了几点水花。 他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往房间里走。 大约是眼花昏花身体难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房间里的一张梨花原木桌上搁着几个瓶瓶罐罐,他一手撑住了桌面,一手拿起药瓶。 他手有些抖,扭了半天都旋不开瓶盖,我正要走过去,却听到忽然一声低响,瓶子从他手中跌落,眼前的人撑着身体的手瞬间一软,他整个人猝然地往后缓缓昏倒。 我慌忙从后背仓促地抱住他,勉强扶持着他的身体,两个人踉跄几步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我看见他面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掩着嘴捂住了低声溢出的咳嗽。 “咳咳,对不起……”劳家卓撑着身体想要自己坐起来。 他全身无力虚乏,实在是力不从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了我怀中, 他断断续续地痛苦呛咳,侧过脸用手帕捂住嘴角,倾身一口血忽然就咳了出来。 我心头大恸,惊骇得全身血液都直直往下落:“家卓!” 他挣扎着不断喘气,紧紧蹙着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过,闷声低咳了几声,他一手捂着心口,手里那方深蓝格子手帕,更多的殷红正在渗出。 他神色痛楚,却镇定无比得接近冷酷。 护士跑了进来,也是低呼了一声:“劳先生……” 她随即说:“我请医生过来。” 劳家卓猛地抬手拽住我手腕,他说不出话,眼眸深处是一束息未息的幽冷火焰,只紧紧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喉咙发紧对着跟进来的女佣说:“别惊动老太太。” 我还是不放心,加了一句:“召司机开车在楼下候着。” 我扶起他:“你感觉怎么样?”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将头倚在我的怀中低低喘息。 我抬手轻轻地替他揉了一会儿胸口:“要不要吃药?” 劳家卓面色惨淡望着我,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又牵动胸口的疼痛,他低低咳嗽一声,一手撑在沙发上伏下了身子。 伏着身体良久,劳家卓勉强抬手拭净唇角,熟练地将手帕揉成一团。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呕血的症状。 心血如斯耗尽。 到底他是将自己的身子,作践到了什么地步。 我看着一地散开的药片,和他无比惨淡憔悴的气色,心头炸开一个个的恐惧的大洞。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我说:“你出去好不好?” 家庭医生很快赶来。 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前,劳家卓又说了一次:“你出去吧。” 我只好退了出去。 这一次劳家卓生病自然也瞒不住老太太,但医生护士佣人都得了提点,老太太只道他身体一贯弱,只勒令他不许上班在家休息。 劳家卓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走的那天早上,劳家卓似乎好了许多,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衬衣若无其事地下楼来,大约是人瘦了一些,有些宽的棉府绸的华丽衣料衬足了他带着三分病态的脸色,眼眸漆黑,脸色苍白,整个人依旧是那样摄人心魄的俊美。 佣人伺候着他在餐厅慢慢地喝一杯牛奶,老太太在客厅挽留我未果,气得走进来骂他:“老二!你再让映映走,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找回一个这么好的孙媳?” 劳家卓痛得紧了似的咬着牙,搁下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字地吩咐:“郭叔,派司机送她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劳家卓病情一再反复,伤神伤心,很快不治。然后作者大人宏伟愿望就马上实现了。什么?江意映?对不起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五九)
旺角西洋菜街,纷纭林立的广告牌中会有一条小巷子,走上狭窄破旧的楼梯,会遇到许多家的楼上书店。 我最常去的那一家,叫做乐文。 书店里黑色的木架子上,有各式的港台版书籍,国内没有出版的外国文学译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还有许多哲学、电影、文学、艺术、文化研究类书籍,大多数翻译自欧美的原版。 我一个星期以来,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晚上。 剩余的三个晚上,我在办公室画图。 我不需要失恋的第一百零一个方法。 我只需两个办法,扼杀去我的白天黑夜。 白天可以在各个设计展馆工地之间奔走,而后约见客户,下午和同伴开会至六时过半,一班同仁纷纷累趴,只有我仍精神奕奕,投入工作全神贯注地画图,两个星期交了三张稿纸。 夜幕降临的时候,慢慢走过旺角街口,有无数间面积小的店铺,卖碟片、明星照片、玩具、漫画,包罗万有,我花了一个多星期,才逛完了一条街。 纵然时间无比漫长,但又有何关系,我还有金鱼街,波鞋街,花园街,实在不行,无线电行和镭射影音什么的也可以看一会。 夜里常常睡不着,只好起来看电影。 有些电影买不到碟片,我便从网上下载。 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片子。 男人们风华绝代,在小酒馆里邂逅一见钟情的女子,她们大都有一张秀丽面孔,涂艳红的唇,风衣下露出诱惑的一双长腿。 两人纠缠半生自此心神离殇。 那一夜里,我窝在沙发上,看见屏幕里的男主人公穿了一件衣服,举手投足之间,看到他的袖口,是黑色之中带一点点孔雀蓝的树脂衬衣扣子。 我有些微醺,恍然间想起来,劳家卓有一件大衣的扣子,也是这样的。 我完全魂不守舍,又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个对细节记忆得非常非常深刻的人,精神恍惚的夜里,我开始一段一段地想我们过去的往事。 我记得我第一见他,是还在生长的男孩子,脸庞四肢清新如树枝一般,头发浓黑柔软,笑起来还有一丝青涩。 那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爱上他,是以可以骄纵赖皮。 后来太过珍重,反而失了准头。 记忆远远近近飘渺不定,最清晰的只停留在我在香港的这段日子。 我见得最多的是他神色冷峻的脸。 衣着一律是考究的白衬黑灰,神色清冷沉着,面容苍白,很少笑。 华服照不亮他的面色。 只记得在家里一个下雨的周末,我一觉醒来天色已黑,莫名觉得心底空落一片,迷迷糊糊爬起来,见到他在客厅坐着,顿觉心安,喊他名字:“家卓……” 他马上丢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脸上浮起微微笑意:“我在这里,怎么了?” 那种万分溺爱的和暖笑容,足够让人痴念一辈子。 不过是一副皮相,我怎么迷恋到失去三魂六魄。 无数个夜色浓深,身边的托比已经熟睡。 我到最后想得多了,一切往事变成了电影一样。 反倒是他的脸,慢慢模糊了。 我夜夜煮酒,将往事熬成心里一道伤口。 人却很平静。 满满时间是一切伤口的腐蚀剂,无论过程怎样的惊心动魄纠缠决裂,时间终会教识学会隐藏心事做一个甘心承担的人。 周末我带托比去薄扶林狗场,也就是HKDR,这是一个被政府认可的慈善团体,对流浪狗支持捕捉,绝育,和送回的政策,其中有一些年老或者残缺的狗,因为无人收养,需要义工的照顾。 我有时也开车出去,因为带托比搭大众交通工具不方便,劳家卓停在我楼下的那辆白色车子,钥匙留给了我,他待我的好,自然是这世上除去亲恩之外的最重,真是亏欠他太多。 我们纠缠半生,不知道谁爱谁谁恨谁多一点。 我开车经过上碧瑶湾,在香港秋风乍起的九月下旬,想起来这个月是他的生日。 他生日那天,我看着手机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他打个电话。 也许慢慢的,就这样断了。 一天晚上我回家时,手上拎着两袋狗粮。 我在楼下驻足了两分钟,忍不住悠悠转身,朝着身后的一辆轿车走去。 车牌和车型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车前迟疑了一秒,觉得自己未免唐突。 这时车门已经被推开,驾驶座的位置上走下一个人。 他穿了一件薄薄外套,站在车旁,长身玉立的样子。 劳家卓低声唤我:“映映。” 我轻轻应:“嗯。” 而后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劳家卓露出轻暖笑容,掩去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我不打扰你,就想看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楼下停着这辆灰色的车。 车子太过低调,我除了第一次看到,觉得心头微悸,并没有过多留意。 未想到是他。 劳家卓问:“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我对他微微笑:“还好。” 劳家卓点点头:“我见你带着狗下来跑步,精神不错。” 我想起来问他:“身体还好吗?” 他淡淡地说:“还行。” 相交十八年的老友的寒暄都不如我们平静。 我略带局促地说:“那我上去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劳家卓点点头,并不再多说话。 我走了几步,又绕回来:“你以后不来了吧,在这里坐着也累。” 劳家卓神色微微一愣,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往回走。 “映映,”劳家卓开口唤住我:“你在石澳那段时间,我情绪太坏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偏偏那么坚持要走——宗文又同我说,留不住的终归是留不住。” “我那天那么样就放你走,”他脸庞依旧很平静,只是低沉嗓音流露出些许颤音:“可是我后悔了。” 我眼眶刺痛,他何尝不在煎熬。 经此一役,我们或许都可立地成佛。 我还能和他说什么,我难道可以跟他说:“我常常思念你。” 自从那一次之后,那辆车子再也没有在我楼下出现过。 我的回忆小电影开始发挥神奇的治疗效果。 我在无印良品买了一本棕色笔记本,开始尝试着把一幕一幕的回忆写下来。 我自小在母亲训导下练过正楷,平直笔划,方正形体,端正地一字一字写下来。 我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有些不记得的细节,我反反复复地想,我穿过的那件墨绿色纱裙,是及膝长度还是短裙,他那时从来不挽我的手……他小格子衬衫的颜色,我们在美国度假时,劳家卓穿了一双复古帆布鞋,是灰色布面有银色的光泽,那时的阳光是清晨还是夕阳的光影的变化,那时闻起来的那阵花香,是栀子还是蔷薇的香味…… 可以记起来的事情那么多。 趴在桌子上写一夜,然后喝掉半杯酒,药片都不用,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我开始每日开始看财经新闻。 半个月来,我从新股连发□,看到了中信银行在盘中突然启动冲上涨停板,到美国参议院对里德债务方案进行程序性投票。 从宏观经济到沪深股市,从港股美股到产业经济,劳通集团的新闻偶尔会有,却从来不见过他。 有一天电视在播放夜间新闻,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刚好看到屏幕上苏见在接受记者采访,他依旧是斯文得体的谦谦风度:“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劳通银行本期理财资产池提供的融资占新增银行表内外融资上涨百分之六……” 画面转瞬即逝。 苏见的声音反复在我耳边:“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 我怔怔地在电视机前坐了很久很久。 十月底的一天早上,我上班时遇到交通高峰,拦不到街车。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转而去荃湾线搭地铁。 地铁进入中环站时,忽然车头前面方向忽然传来三声巨响,车厢灯闪了两秒,而后突然熄灭了。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整个地铁车厢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应该是停电了。 身边有女子发出短促一声尖叫。 地铁营运多年来甚少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黑暗里的人群气氛陷入恐慌,有儿童的稚嫩的嗓音在叫妈妈。 有乘客掏出手机照明,微弱的些许光线,过了一会儿,乘客从车头方向潮水般涌来,如同走难一般。 车厢内的人群骤然多了起来,人潮开始有些骚动和推挤,呼吸开始有缺氧的症状。 我挤在人群中,一个小朋友在我身前摔倒,我慌忙扶起他,将他塞入妈妈怀中。 我将手伸入包中,想要找手机照明,却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我背上,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身体歪倒碰上了座椅,我慌忙扶住了车厢内壁。 脚下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我双手撑住了座椅,尝试着走了几步,疼痛非常明显。 幸好应急灯这时亮起来,可是大部分的地方还是漆黑一片,站内广播开始播放提示: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地铁接触网有故障,前路线班车延误,请乘客到D出口坐公交车。 人群一直在朝一个方向涌去,我无法在原地停留,只好咬着牙跟着人群盲目往前走。 摸黑走过长长的数截车厢,我终于看到远处有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在走动,乘客已开始配合进行有序的撤离。 我在滞留的人群后面,空气闷热窒息,我头有些昏,恍惚听到有人大声叫我名字:“江意映!” 我循声抬起头,远处的光亮中,一个高高的影子正拨开人群朝里面走来。 我答应了一声。 来人在人流中逆行,一直不断地对着周围的人说抱歉, 男人扶住我的肩膀,压下了有些焦急的声音:“真的是你。” 我很清醒,是袁承书。 我声音有些低弱:“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有没有受伤?” 袁承书将我自站台里面抱出来。 我站到地面上,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袁承书问:“怎么了?” 我说:“脚扭到了。” 他说:“我们先出去。” 他扶住我的胳膊,自动扶梯已经停止,我一跳一跳地走上楼梯。 “你这样走会妨碍到后面的人。”他略微弯下腰,将我打横抱起。 走上台阶,地铁入口处的阳光照射在脸颊上,恍然平添再为人世之感。 袁承书的手臂强壮有力,将我稳稳地托住,我在他臂弯中眯起了眼。 我扭头见突然看到对面街道,一辆香槟色汽车飞快驶入。 我看见车子的同一刻,轿车在街口骤然刹车。 我心突地一跳,挣扎着对袁承书说:“让我下来。” 袁承书不以为然:“别动,我带你到店里坐下来。” 街道的交通堵塞,宾士车放慢了速度,汇入我们身侧的车流。 我的脸被挤在袁承书的胳膊里,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轿车的车窗正缓缓地往上摇。 隔了一个车道的距离。 交错的一瞬间。 男子英俊苍白的脸庞一闪而过。 心底惊动跳痛,心脏被一根丝细细地抽动。 我仿佛看见命运已经开始流转。 只是迟了一步。 我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他。 在望过去,视线的最远处,那辆车已经消失不见。 我闭了闭眼,感觉有液体,炙热地烫在眼角,引起异常的刺痛。 袁承书似乎毫不察觉,他在将我放在地铁口旁的一间咖啡馆,问老板取来冰替我敷脚踝。 他将冰袋放入我手中:“意映,我同事在值班,我需回去看看是否要支援。” 我勉强收回心神,对他点点头:“谢谢你。” 袁承书说:“我一会回来载你去医院看看。” 我说:“不用了,我待交通情况好一点再离开。” 袁承书简洁地说:“我们电话联络。” 他主神大踏步朝外走去。 墙上的电视本港新闻正在转播这场意外事故。 市民走难出来,对着赶来的记者的大谈劫后余生的感受。 我手掌握着冰块压在肿胀的脚踝,冰凉的触感,镇定了我无比慌乱的神经。 就是在那个早晨,周围人声鼎沸盈天。 我坐在靠窗的一束阳光中。 全身又空又冷,一直掉眼泪。
(六十)
其实时间很快,人在其中却觉得无比漫长。 纵然心底有多煎熬,工作倒是顺顺遂遂起来。 我在十一月份直升分部门设计师创作总监。 有了一个独立办公室,手下领了三个年轻助理。 每天上班下班,在图纸和客户之间反复周旋。 颇有点以此事业为人生慰藉的味道了。 周末袁承书开车,带我和托比去薄扶林看望狗狗。 在闹市区堵车,车子被塞在弥敦道上,我自车窗往外望去,对面大厦的墙上,荧幕墙壁上闪烁着大幅的劳通银行标志。 我面无表情望着那象征着财富和权势的菱形标志,在日光照耀之下,流泻出一道无以伦比的光芒。 我记得总部高耸入云的大厦,和三十八层的高楼上的那个人。 只是在这样的时与地想起来,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我终于是和他,再无一丝关系。 就是这样了吧,我们早就错过了。 早在五年前就宣告终止的感情,只是我们都不甘心,我回国来这一段,未免都有些半推半就的一试再试。 这一段向命运强要来的时光,未见收场是如何惨烈。 时间走了就是走了,怎么追得回来。 前面车流开始移动,袁承书敲了敲驾驶盘:“你经常走神。” 我轻轻笑笑。 袁承书无奈摇头:“人不走丢就好。” 袁承书算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身上有着某种端正磊落之气,见识谈吐落落大方,重要的是,他对于旁人是真正无一丝窥探欲的待人以诚,大智若愚莫非如此,他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不似劳家卓,他身上负担太重,心思太深沉,锦衣玉食自然是讲究的,却少了世俗烟火的快活,他将一切看得太透,是以难免郁郁寡欢。 托比在后座蹿来蹿去,袁承书喊我说:“意映,看看狗狗怎么了。” 我又走神了。 要是真能够忘得掉他,或许我可开足十二支香槟庆祝。 袁承书喜爱户外运动,趁着冬日未真正来临之前,计划着要带托比去郊野公园登山,我们第一次就去了麦理浩径,这条连接了西贡到大榄八个郊野公园的远足径,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的天堂,我的体力不足够,只攀登了首段,在布满奇石的海岸沙滩停了下来,托比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还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哄我开心。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感觉肺撑到像一个气球,整个人轻松得要飘起来。 袁承书手上拎着大袋零食和饮料。 还分得一只手来摄影。 我们下山时,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侧,随时注意着怕我摔跤。 途径的人纷纷投以微笑,在路人看来,我们也是美好的年轻人。 生活的真相,从来可以人言无三二。 有时我们下班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像任何一个在中环写字楼的上班族,日暮时分散落在各家餐馆和酒吧,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劳。 我们做朋友,彼此都预留了足够我的空间,比如说,我从来不让他进家里。 我在旺角的那间小公寓,劳家卓离开之后,不曾再有别的人踏足。 他离开了,回忆却散落四周。 袁承书也不计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楼下,看见灯光亮起,才开车离去。 那一天夜晚,回家时碰到大雨,我想说让他上来躲一阵雨再走,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袁承书心无旁骛,撑了伞将我送到楼下,然后返身驾车离开。 我站在楼下,看到他风衣外套大半都湿了,有一瞬间,有些感动。 一日午后,我忙到两点,和袁承书在露天餐馆吃中饭。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间想吸烟。 问他要打火机。 袁承书递给我一颗绿色的糖果。 我接过,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烟,或者你不喜欢薄荷?我还有巧克力味。”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瘾,只是时光太惬意,就难免犯懒。” 袁承书说:“一个女孩子。” 我撇嘴:“性别歧视。” 袁承书说:“年轻尚可肆意,三十岁之后,中国人的养生哲学,大有可取之处。” 我点点头,这点倒是真的。 袁承书看了看我的脸,忽然说:“意映,容我赞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现代女子出来打拼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个女孩子不妩媚动人。” “不,不是这样,”袁承书摇头:“我第一见到你,你身上就有种异常动人的气质,意映,我或许可以不知道你的过往,却无法不被那些时光洗练后赋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他说:“全港很多美丽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衬衣素脸朝天就最动人。”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夸赞,简直受宠若惊。” 袁承书有一种认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压力大,空间又小,人与其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应关系的,周围女子难免沾染了浮躁之气,你看起来却无欲无求。” 我淡淡地说:“也许有过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难再入眼了。” 袁承书浓眉皱了皱说:“所以要打动你真是至为困难,我正在苦恼此事。” 他说这样的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让人有不快之感。 我说:“你可知道我的过去?” 他答:“任何人都有过去。” 我坦白:“我有过精神抑郁史。” 袁承书脸上很平和:“现代生活谁没有过抑郁,有时加班至半夜偏做错一个数据,就被老细骂到狗血淋头,我恨不得即刻辞职返乡耕田。” 我哈哈大笑:“你家乡还有田可耕?” 袁承书说:“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训是耕读荣身之理。”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香港人。”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听过你讲普通话,讲得很好,有北方的韵味。” 他说:“我在北京读的书,事实上,我年末会调回北京。” 我略有诧异:“你不是港警?” 袁承书摇头:“我过来协助调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想起那个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旷,四四方方,金树街的三层雕光,还有鼓楼咖啡馆南边,白天里的座椅永远是空荡荡一大片。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时永远有人排着队在等候,点杯饮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识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赶命。 袁承书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场外的胡同,下了班开车回家,高大的槐树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我说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门桥迷路到崩溃。 袁承书笑笑说:“迷路也不要紧,下雨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道非常的美。” 我面容忽然就缓缓地黯淡下来。 我上一次去,还是陪劳家卓出差,他在钓鱼台开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自己一个人四处乱逛。 走到法华寺附近时,忽然暴雨倾盆,我鞋子灌满了水,司机载着他过来接我。 那时我身上沾染着的清爽雨水气息,和他衣领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气,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提了包站起来:“走吧。” 袁承书说:“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约了医生。” 我最近对着电脑画图太厉害,晚上有时睡不着在台灯下写字,我觉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在医生的诊所,眼镜没有配成,原来我是眼睛结膜发炎,我有些视力模糊,并且不能吹风和碰灰尘,袁承书每天抽空陪我看医生。 熬了一个礼拜终于好了,回到公司里,听到一个项目组要去内地。 据说上头有意钦点我去做庭院外观和公装设计。 我在顶头上司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对洋鬼子说,让规划设计和屋顶排水系统的工程师先去吧。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个假。 新年来临之前。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托比之前在屋子里一直和和巴西龟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订了一个舱位,将乌龟送还江意浩,然后陪长辈过了一个圣诞假日。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将他托付给袁承书。 托比从袁承书的住处欢欢喜喜跑出来迎接我,我带了份礼物同他致谢,然后打着呵欠回家梳洗睡觉。 因为惠惠要结婚,为了参加婚礼,我去公司延长了两日假期。 惠惠最后当然没有嫁给杨睿逸。 新郎是某个外资企业的主管,比惠惠年龄是要长一些,但胜在成熟稳重,家境也殷实,惠惠自然算是找了个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其实我们已经联系并不太多,但她坚持留了一个伴娘的位子给我。 下午结婚仪式过后,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个宴会大厅。 我白天穿了纱裙陪着她站了好久,脸都笑僵了。 晚上换了鞋子,偷溜入化妆间,惠惠见到我,笑着嗔我:“我故意丢花球给你,你都不接。” 我微笑着说:“留给对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化妆师正在给她补妆,惠惠对我说:“大学的同学我怕没有空招呼好,交给你了。” 我推开椅子:“放心。” 大学的一班老友,围坐成两桌,因为喝到有些微醺,每个人脸上都有欣然的笑意。 我们老大和新郎的一个表妹在晚宴上担任主持人。 新郎新娘出来时,人群纷纷起立,尖叫掌声响成一片。 晚上出席大多数都是亲朋老友,半场过后,气氛更加热闹,惠惠之前见过一次袁承书,这次她也邀请了他过来参加派对,袁承书加班过后匆匆赶来了酒店。 他坐入我们这一桌。 惠惠捧了杯酒过来,袁承书站起敬了新人一大杯酒,很快和我们一群朋友打成一片。 临近十二点,长辈已经先离开。 一个女孩子上去弹琴,唱了一支动人的情歌。 而后灯光闪了几下,袁承书忽然出现在台上,他手在钢琴轻轻按了按,一串音符流泻出来。 场中忽然静了一下。 是韦尼奥夫斯提的浪漫曲,其实曲子很简单。 但映衬着灯光和酒精太美妙,气氛依然好到不行。 一曲完毕,掌声热烈。 袁承书忽然正了正脸色,然后说:“我要用这首曲子,向在座的一位美丽的小姐致敬。” 他转身从琴凳后面捧出了花,对着台下的我说:“江意映小姐——” 惠惠已经激动地揪着我的领子将我往台上推。 宾客纷纷侧目,惠惠手放在嘴边,完全不顾一个新娘子的形象,对我们大叫:“求婚!求婚!”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然后纷纷跟着起哄:“求婚!” 袁承书屈膝跪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戒指。 我站在他身前,真是一场闹剧。 我在一片嬉闹声中,并没有接下戒指,袁承书站起来拥抱了我,然后我们被人推着下了台。 在场如云宾客很快转头各自攀谈起来,不过是聊以一笑的一个美丽的小插曲。 待到凌晨,长辈打电话来催,有朋友开车送新人回家。 我借机告辞,袁承书送我出来,捧着花束,走出宴会大厅,走下旋转楼梯时,竟然见到苏见。 我已经喝到七分醉,打了声招呼:“苏先生。” 苏见止住脚步,目光抬眼看了楼上,我顺着他视线,楼上有一个走廊可俯视整个宴会大厅,可是却未见有任何人影,苏见回神笑笑和我说:“映映,我陪劳先生过来应酬。” 他指指我怀中的大把花束,微笑着说:“年轻人勇气可嘉。” 此情此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无奈笑笑走开了。 我在车上对袁承书说:“抱歉。” 他喝矿泉水,笑着答我:“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想出奇制胜,怎奈弄巧成拙。” 我被他逗笑:“放心,你不知道是多少丈母娘眼中的良婿。” 袁承书认真对我说:“如果想定下来,请优先考虑我。” 一月份底,我启程去浙江工作。 袁承书和我一起出差,他不容我反对买了机票先送我到舟山市,然后转机回京办事。 预计要在野外度过一整个冬天,我怕冷所以带了很多御寒的衣物,行李堆得老高。 袁承书帮我推着行李车办托运。 赤腊角机场的一号客运大楼人来人往,我坐在行李处理区旁的座椅上,抬头间忽然看到远处,几个人正走入畅达道的贵宾专用停机楼。 即使距离我非常的远,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劳家卓的身影。 几位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均是西装革履,一行人行色匆匆,正朝私人飞机停机坪走去。 有下属去办手续。 剩下两个人仍在原地驻足。 然后劳家卓径自走入登机通道。 一会儿,我见到张彼德在我身前的走道匆匆走进来。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映映,你也搭机?” 劳家卓仿佛心有感觉,从前面的贵宾通道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我正站起来,礼貌地答应了一声张彼德。 他转而回头朝我们走过来。 空旷高远的机场灯光明亮,他穿了一件休闲西装外套,细格子衬衣没有系领带,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劳家卓唤我:“映映。” 我点点头:“你出差?” 他矜持颔首:“嗯。” 袁承书正从柜台处走回我身边。 我不知如何是好头大如麻。 怎知袁承书躬身主动伸出手:“劳先生,又见面了。” 劳家卓轻轻颔首:“袁警官。” 他欠身,客气地和袁承书握了握手。 劳家卓对着我们点点头:“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聚。” 口吻周到礼貌,甚至带了一丝诚恳,完美无缺的交际场面。 我说:“好的。” 劳家卓领着张彼德走了。 我完全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默默将手揣入外套的衣兜,掩藏住了有些发颤的指尖,对袁承书说:“走吧。” 我在外地一直工作到过了年才回来。 旧历除夕,临海的舟山又冷又寒,项目组放了三天假,我独自在酒店里喝光两支红酒,看完了全部的设计图纸,研究了十几页当地的风水地理志,然后过了新年,一直到返回香港,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一丝消息,算是与劳家卓正式断了联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嫁给袁也不错的,你们觉得呢?
(六一)
十字街口的红灯亮起,熟悉的哒哒哒的急促声音传到耳边。 我恍然回过神来,踩住刹车。 半夜霓虹闪烁,眼前是逼仄华丽的街道,过斑马线的人脚步仍然匆匆忙忙。 一个繁华局促如洞穴的城市,我终于又回到香港。 回来之后一直忙碌,续签房租,打扫房子,去宠物店接回托比,付了堆积起来的一叠账单,去快递公司领了数个包裹,然后回公司销假上班,不过隔了一个多月,感觉已经似乎很久很久。 车窗半开,冷风倒灌进来。 我从来不系围巾,□的脖子泛起细密战栗,我从来不知道香港的冬天一样可以很冷。 我握着驾驶盘,慢慢地开车寻找沿路的便利商店。 我的笔记本写完,晚上失眠无事可做。 索性下楼来开了车出去。 在即将打烊的商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黑色再生纸笔记本和一盒彩色铅笔。 站在冷风瑟瑟的路旁,喝完了一杯热奶茶和吃了一串墨鱼丸子。 我回到车上,经过弥敦道,方向盘打滑,沿着夜色中一整排路灯,开过长长的街道,就那样漫无目的在街上晃荡。 终于,我抬手换挡,踩下刹车,转过路口,车子进入了一整片高档住宅区。 沿着道路兜圈子,我穿过挡风玻璃前的开阔视线,默默地凝视那一片的灯光。 C座的顶层复合式楼,那整整一层自然都是黑暗的。 对牢那片黑暗看得久了,看得人都有些恍惚,车流在移动,突然间前面的车子忽然熄火停了下来。 我慌忙之中刹车,随后将车子靠边停住了。 我抬头看见前面一辆轿车下来一个人,然后朝着我车子走过来,迫不得已,推门下车。 郭叔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微笑:“郭叔。” 郭叔态度一向祥和亲切:“映映小姐这么晚?” 我说:“我经过附近。” 我不过出来买个东西,怎知兜到了这里。 郭叔说:“二少爷不在家,干洗店晚上打电话来,我过来替他收拾一下房子,正要回去。”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本埠,他在,我未必有勇气过来。 劳通亚洲分部的新建一间的大型交易厅,室内设计部分交给了DDSA,公司一个精英小组日夜赶工将设计总稿画了出来,公司高层和设计师要呈送他过目签字,已经一个礼拜,他太忙,根本连劳通大厦都没有踏足过。 郭叔叹了口气:“映映小姐,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惦记着二少爷。” 我低着头不敢接话。 郭叔说:“二少爷知道一定很高兴。” 我心里酸楚,想起来问郭叔:“他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 郭叔目光一贯是温和的,只是露出了些许担忧:“春节这一个月,住了两次院。” 我心里微微一紧。 郭叔想了想又说:“他平日里很少回大宅,杨医生可能比较了解。” 劳通集团最高掌权者为一个女人黯然销魂,这样的桥段和剧情,也许听起来是浪漫的,但已经不是我再能够沉溺的风花雪月,我日日穿着白衫黑裙高跟鞋如打仗一般在拥挤街边拦车上班,的士车途径金钟道,那幢高耸屹立着的劳通大厦,是本埠最具公信力的金融市场风向标,他的事业依旧风生水起。 劳通集团最近新闻不断,劳家卓是以非常忙碌,世界金融市场持续不稳定状态,恒指频频下跌,近日媒体爆出管理局有可能关闭光华银行,这间华南区最大的由于资金流动性不足,无法履行债务,将面临着破产的危险,数日之后又有传言劳通集团将收购其全部资产,包括的所有存款业务、分支机构及其他业务,劳通预计收购完成后,公司每股收益将提高七十美分;年均吸纳储蓄金额在两年后年可能达十五亿美元,消息一出,全城哗然,劳通当日股价甚至涨到了停板,事实上这件国内迄今为止最大的资产重组和收购案件,牵扯数十亿资产的项目至今未正式浮出水面,但已引得媒体争相报导,坊间有传闻劳家卓聘请了数位资深会计师,高级金融分析师,和资产评估专家在香蜜湖的一套豪华别墅里秘密办公。 报纸上登出苏见陪同他在机场差旅归来的匆匆一瞥的影像。 劳家卓在私人飞机停机坪一个背影都能登上财经头条。 新年伊始,劳通集团又一次站在了风云变化的金融市场的顶端。 周一上班时我被召去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 他说:“Yin,舟山的工作可愉快?” 他一开口谈私事,我就知道不妙。 Claudio Nardi据说跟老总颇有私交,当时我由他亲自钦点在他手下做事,他也是大概知道我有劳家卓裙带关系那么一两个人。 洋鬼子虽然十分严苛,但是教我的东西可都是行家手笔的真材实料。 我在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喝了两杯咖啡,无法推辞地接下了他递给我的那份设计稿合同备份。 Nardi敲敲桌面,灰色的眼珠子露出笑意:“你找得到他,签个字的面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念这个情分的。” 我脸上没有表情:“仅此一次。” 他点点头,目光有些歉意:“上头也是没办法。” 我致电梁丰年,他手机在全球呼,可是没有人接听。 看来劳通总裁室诸位精英助理亦忙得人仰马翻。 当晚梁丰年打回电话给我,我跟他说我要找他老板签字。 一会儿梁丰年打电话给我:“劳先生说,明早十点他在办公室等你。” 我翌日早上过去劳通大厦。 接待处的小姐这一次极为客气,躬身引着我走到电梯,附赠美丽微笑欢送我合上电梯门。 电梯停在三十八层。 秘书将我安置在会客厅的舒适沙发:“江小姐请稍等,劳先生在会议室,今天公司有高管例会。” 我尽量把注意力专注在公事,却还是有些莫名紧张。 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离开了香港一个多月,我戒了烟和药物,写完了一本记事本,头发长了许多,甚至连托比都爱上了吃港式香肠,可是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已经隔了那么那么久没有见过他。 一刻钟之后,我穿过走廊去他的办公室。 开阔大气的空间一切如昔,走廊另一侧尽头的助理办公室闭着门,环境越发的优雅尊贵。 我开始觉得全身都在发紧。 脚步在门前迟疑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推门开了那间办公室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劳家卓坐在桌子后面埋首签署文件,一边抬起头来。 熟悉的情境,甚至在这个专属于他的空间里,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他气质是一贯清冷雍容,黑色衬衣外面一件白色羊毛线衫,身姿笔直端正。 我看了他一眼,心头轻轻一跳。 他剧烈消瘦,面上苍白,殊无血色,纵然英俊依旧,但有分明有着颓然的消沉。 我兀自发怔,劳家卓开腔:“你不是有事找我?” 声音有些低,有些中气不足,却显出了微微的不耐烦。 我走了几步将手上的文件递到他面前,低着头说:“劳先生,麻烦你。” 劳家卓点点头,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合同,然后在最后的几页纸张下方飞快地签字,我盯着他的手,衬衣外露出的白皙手腕,瘦骨支离。 他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看我,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细节方面底下负责部门会跟贵公司设计方谈。” 劳家卓将文件递给我:“麻烦你跑一趟,秘书会送你下去。” 他历来威望素著,如今这么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么打扰他,我有点讪讪的。 我拿了文件要走。 劳家卓在我身后忽然开口:“琦璇找你,你给个电话她吧。” 我愣了一下,迟疑了一秒,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推门走出去了。 我过了好几天,终于打了个电话给琦璇。 琦璇接到我电话,高兴得不得了,语气热忱更甚以往:“映映,感谢上帝,你终于致电予我,我找你好久。” 她说:“映映,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欣赏你,号称是你的粉丝,我向他炫耀说你是我屋里人,下午有没有空,来家里喝茶好不好?” 我客气地说:“我要上班。” 琦璇丝毫没有不快:“那下了班过来好不好,顺便吃饭。” 我最受不得别人好意,于是问:“你在本地?” 琦璇答:“是啊。” 她笑着说:“我在香港都是住石澳大屋,家里舒服嘛,你一定要来。” 我笑着称是。 琦璇撒着娇:“我一时嘴快答应了,你可不许让我丢面子。” 我在电话这端迟疑了一下。 琦璇想了一想,说了一句:“家卓这几天在北美出差,你过来玩好不好?” 下午放工,我穿着工作衫去了石澳。 花园洋伞碧绿草地上,白色的两张小圆桌,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 佣人引着我走进来。 琦璇站起来笑着招手,大声地叫我:“映映!” 我还来不及应她,一旁的小椅子上一个小小身影快速地跑过来,甜甜软软的童音:“小婶婶!” 孩童活泼地抱住我的腿。 身后两人拍掌大笑。 琦璇过来抱起小哈:“宝贝,高不高兴?” 小哈点头:“小婶婶,带我玩龟龟!” 我这时才分神看来,传说中的我的拥趸,竟然是Fredy Chen。 他哈哈大笑上前拥抱我。 他们两人打量我一身,目光惊奇地看着我。 Fredy取笑说:“啧,真是没面子,经过Emma West和我的手出来的,竟然有这么没有创意的衣着品味。” 琦璇一把推开他,笑吟吟地夸赞我:“映映,你穿白衫像柯德莉夏萍,真漂亮。” 琦璇陪小哈吃不顶,我同Fredy聊天:“你们认识?” Fredy点头:“秀场经常碰到,我们算老朋友了。” 琦璇插嘴:“我都没想到,上次Fredy聊到你,说他之前碰到有一个有天分的女孩子,可惜却不专注,我一时好奇,他翻给我你摄影画册,我才认出那是你。” 我笑:“好久之前了。” Fredy说:“亲爱的,我最近正有一单好case要找你。” 我摆手:“我已经洗手从良,你买屋设计请找我。” Fredy说:“不要这么快拒绝我,那是非常美丽的衣衫,你会有兴趣的。” 琦璇问:“谁的作品?” Fredy说:“Tximas M。” 琦璇一听,立即加入游说我:“映映,他是天才,快去快去。” Fredy说:“明天晚上琦璇办派对你会来吧,我带给你看看。” 琦璇已经嘴快:“她当然要来。” 她笑吟吟地挽住我的手:“就是一个小型聚会,我回来都会邀几个朋友过来聚聚,你会来的对吧?” 第二日下午我在劳家石澳大屋的客厅,看到Fredy带来的那几件春装,风格大胆独特,极简的设计却带足了优雅,细节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妩媚,忍不住暗暗赞叹,每个女子都钟爱漂亮衣衫。 “他们需要一个亚洲面孔,诠释其中的Z款,”Fredy笑着说:“怎么样?” 我有些迟疑:“已经一年多没站在过镜头下,我有否变丑变胖?” Fredy笑着逗我:“夜半少食甜食。” 我沮丧地将手中的目录扔到沙发上。 Fredy慌忙接住:“求求你,大小姐,改日你去我工作室试镜,先拍一组照片出来给Tximas M大爷过目,他甚为挑剔,我已经被他折磨至疯。”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下一章,可以尽情YY。
(六二)
绮璇牵着小朋友进来,保姆陪着他在一楼的客厅看卡通片,绮璇返身回厨房查看晚上派对的酒水和布置。 我们说完正事空闲下来喝一杯咖啡。 花园落地长窗的窗帘拉开了一半,已经是早春三月,廊下的一排经花匠精心培育的蔷薇已经小心翼翼地绽放出袅袅花蕾。 下午时分的太阳非常温柔。 我坐着发呆了一会,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响声。 我扭转过头,从落地玻璃窗远远看过去,葱葱郁郁的花园道上,两台汽车正缓缓驶入,后面的那一辆,香槟色的微微光泽,熟悉得令我视线骤然停顿。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然后才发现外面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车看。 司机下来拉开后座车门,熟悉的高挑瘦削的身影跨出,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依旧是那么好的风度。 徐峰从车里搬出他的电脑和文件交给佣人,劳家卓已经径自抬脚往屋里走。 隔着一段距离,我看见佣人服侍着他脱了外套,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劳家卓蓦地转头,朝着大屋右侧花房看了一眼,也就是仅仅一眼,他随即穿过客厅,直接上了楼。 我眼望着绮璇。 绮璇吐吐舌头:“我以为他下周才回来。” 绮璇想了想,又软软地哀求:“映映,你再给家卓一次机会?”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们之间很多事情,不是机会就可以解决的。” 琦璇说:“要做他身旁的那个人,的确是要比一般人艰难许多,需忍得很多,很多事情,你若没有办法释怀,就很难甘心情愿了。” 琦璇有些惆怅:“以前我就觉得映映多么好,老二娶到你真是福气,你简直可以为了他全心全意将自己打磨成最适合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能够豁达地承认以前的自己原来也不是这么难,我点点头:“是,但是命运走到了这一步。” 绮璇看着我说:“大姐和我说过,说你变化良多,我起初以为分别多年有变化那是自然,这两日见到你我才明白——” “你变化的不是容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和历练。不过我——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分别四年之后,家卓仍爱你那么深。” 绮璇满心希望地看着我:“映映,你会不会放得下一切,我们重新像以前一样是一家人?” 我诚实地跟她说:“我现在不再想谈感情,等时间给我答案。” 绮璇微笑着拥抱了我。 “妈咪……”劳小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跑了出来,有些疑惑的神情看着两个女人凄凄焉焉的表情。 绮璇马上朝他伸出手:“小哈,过来。” 劳小哈在他妈咪身边腻了一会,然后拉起我的手:“小婶婶,你过来——” 他拉着我陪他看卡通片。 我和劳小哈在大厅内按着电视遥控器,我看见杨宗文从楼上匆匆下来。 我站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他怎么了?” 杨宗文冲着我笑,含糊其辞:“没事,我找他理财、理财。” 佣人提着他的医药箱子,送他走出大宅。 杨宗文说:“映映,我医院还有事,改日再聊。” 我点点头,转头返身回客厅,看到劳小哈已经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二楼。 我慌忙追上去。 劳小哈直接朝着二楼尽头房间跑了进去:“叔叔!” 劳家卓应声出来。 他穿了黑色西裤白色衬衣,清锐白皙脸孔,身体单薄得让人暗暗心惊。 劳小哈糯糯软软的童音朝他撒娇要他抱抱,劳家卓笑着蹲下来抱起了他。 劳家卓站起来,身子却有些轻轻打晃,只好将身体倚在了二楼走廊的旋梯上。 他明显有些虚喘,仍是微笑着说:“宝贝,怎么了?” 劳小哈赖在他的肩头不肯动:“叔叔,我想你。” 劳家卓待他一直都宽纵宠爱:“前几天爸爸不是还带你见过叔叔?” 劳小哈大声否决:“那是电脑,是爹地和叔叔开会,不算!” 劳家卓还想说话,却忽然侧过头低声咳嗽,但咳了一声,马上皱着眉头忍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旋梯的扶手,整个人站得笔直僵硬,我看着他微微合了合眼喘了口气,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小哈的身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受起手上的重量。 我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劳小哈。 我瞪着他的粉嫩脸蛋,扮鬼脸吓唬他说:“别吵你叔叔。” 我对劳家卓道:“我带他下去。” 劳家卓一手撑住了楼梯,勉强对我点点头。 劳小哈开始闹我:“小婶婶,你最近去哪里了?” 我直接将他抱起,劳小哈在我怀里哇哇大叫:“小婶婶,我要龟龟,你带我去你家好不好?” 他把脑袋拱进我胸前用力地蹭:“小婶婶,为什么叔叔不肯带我找你了,你是不是不要叔叔了,呜呜……” 我将劳小哈交给保姆,一根棒子一颗糖把他哄住了,保姆喜笑颜开:“映映小姐,小哈少爷同你真亲近。” 劳家上下个个把他宠上天,只有我不怕他敢揍他,他不同我亲近才怪。 我转身上楼。 劳家卓的房间门虚掩着,熟悉的喑哑空洞的咳嗽声低低传出,我推门进去,看到佣人正扶着他躺下,他一手掩着嘴角轻轻地咳,一手从床边柜子拿过药瓶,佣人倒了水端上去。 我看着他倒了数粒药片,就着手边的清水吞了下去。 他挥手让佣人出去。 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并没有说话。 我说:“你还好吧?” 劳家卓半躺在床上,敛着眉头,衬衣领子烫得笔挺,衬得他苍白的一张脸更加没有表情:“咳咳,没、没事。” 口气虽然很强硬,但是人已经撑不住身上的疲惫,他倚在枕上,一句话就带起了低低喘咳,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的左侧。 我见他喘得辛苦,走近他身旁低声问:“难受吗,要不要吸点氧?” 劳家卓抬头望了望我,目光饱含尽力忍受着的痛楚,口气却越发的平寒漠然,他摇头说:“你下去吧,不必理会我。” 只是这么强提了口气跟我说话,他额头瞬间沁出薄薄一层汗,不知身体上何处的疼痛得逼迫得他深深地咬住了唇,搁在被上的手已经把锦缎被面揉成了一团褶皱,整个人气色更加的衰败下去。 劳家卓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虚弱到微不可闻,传到我耳中却分外清楚,他说:“出去。” 他永远有本事拒人千里。 我下楼来,一楼的餐厅灯火通明。 绮璇邀我坐下来,她马上和我说:“映映,晚上不办派对了。” 我疑惑看看她。 绮璇笑笑说:“家卓身体要静养,他在家我就不吵他了,本来也是几个朋友聚聚,改天就好。” 我点点头:“这也好。” 绮璇对我说:“Freddy方才有约先走了,改日再邀请你们来玩。” 晚餐是西式,奶油蘑菇汤和烟熏三文鱼都做得非常美味,琦璇中意白酒蛤蜊意面,餐后的甜点也是异常绵软可口。 可是我食不知味。 天很快就黑了。 花园里的灯早早亮了起来。 我告辞出门。 我走出客厅,在大门廊下时,正碰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匆匆拾阶而上。 迎面而来的男子见到我,原本略有愁容的脸色顿时一喜,他如获大赦地叫了我一声:“江小姐,你在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他已经主动自我介绍说:“我是劳先生总裁室行政助理,我姓姜,姜柏声。” 我客气点点头:“姜先生。” 姜柏声问我:“江小姐,劳先生现时有没有空?” 我说:“他在楼上。” 姜柏声明显徘徊不前:“我现在上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休息?” 我委婉地答:“他是不是刚刚出差回来?可能有些累。” 姜柏声脸垮了下去:“劳先生批下来的一个重要文件,今日我们发现做错了一个数据,算了半天找不出来,要请劳先生调阅他电脑中的原文件,梁先生今晚人在应酬走不开…… 他充满期盼的大眼望着我:“江小姐,麻烦你帮我跟劳先生说一声好不好?” 我无法忽略楼上那个人今晚衰弱的气色和精神,有些想阻拦他,对姜柏声说:“一定要现在吗?” 姜柏声大约年纪略轻,性格不像总裁室梁丰年之流的稳重持成,他表情丰富许多,一张年轻脸庞上愁眉苦脸:“他这段时间本来梁先生就勒令底下人不许打扰,谁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纰漏,我现在不找他,文件明天一早开会要用我会死得更惨,江小姐,救我一命。” 我只好说:“我让佣人替你通报一声。” 姜柏声露出笑容猛的点头:“拜托你,我在楼下等。” 我返身走回大屋,从楼梯走上去一路非常安静,一个佣人都不见,我直接走到他房间。 劳家卓换了件舒适的灰色羊绒线衫,正坐在沙发中出神,什么也没做。 我敲了敲门。 他低低咳嗽一声转过头,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下面有个下属找你,姓姜,梁丰年手下的助理。” 他点点头:“让他上来。” 我站到走廊的旋梯处唤了一声。 姜柏声答应着走上来。 劳家卓从房间中起身,慢慢走到外边的一个会客厅。 姜柏声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抽出文件袋,简洁地阐述了实情,躬身站在一旁等候。 劳家卓并不说话,只接过文件翻着看了一眼。 他目光在纸张上面停留了一刻,随即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会不高兴,真是君王作派。 劳家卓忽然开口:“映映,把我房间的电脑拿出来。” 我正悄悄地往楼下走,只好停住脚步,回头给他取电脑。 我替他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动手掀开盖子,按亮电源。 劳家卓一边滑动鼠标,头也不抬对着姜柏声说:“在这站着做什么,下楼去喝杯茶。” 姜柏声得了吩咐下去了。 他没让我走。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劳家卓揉了揉眉心,然后又专注看屏幕。 他只看了不到十分钟,就合上了文件夹。 劳家卓忽然对我说:“映映,麻烦你下去,跟柏声说,让他先回去。” 我纳闷:“不是说明天开会要用……” 他不容置疑地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让他先回去。” 我终于发觉他不对。 我走到他身前:“怎么了?” 劳家卓按着额角,声音微弱不堪:“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他做,让他先回去,晚点我再处理。” 我心里的惊恐一阵阵地涌上来:“家卓,你怎么了?” 我浑身发抖着握住他的手。 我忽然之间害怕得不得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劳家卓默默地看着我的神色,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安抚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眼花,看不清楚字。 听到他和我说话,我一颗心终于跳回胸腔,说:“头昏是不是?是不是低血糖……” 劳家卓对着我点点头。 我心里疼痛难受。 他精神越来越差,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淡淡地说:“你下楼去吧。” 我起身下去,请姜柏声先回,然后去厨房替他泡了一杯温糖水。 他静静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柔声说:“晚餐没有吃,厨房给你留着鲍鱼粥,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没胃口。” 劳家卓打电话:“映映,帮我个忙。” 他用电脑连视讯,找苏见处理。 我按照他的指示,替苏见调出文档。 他坐在一旁和苏见说话:“你打电话问丰年。” “嗯,有点累。” “没什么事,医生来过了。” “嗯。” 我帮忙点击文件发送了过去。 劳家卓收了线,脸上白得如纸一般,鬓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湿。 我取过纸巾替他轻轻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伺候着他勉强喝了半杯水。 他略略动了身体。 我慌忙动手将他扶起来,他身上虚弱无力,一站起就轻轻地喘起来。 扶持着他躺入床上,替他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拉过被子帮他盖好,调好室内温度,他已经有些神思昏茫。 我守着直到他真正睡了下去,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绮璇在客厅等我:“家卓怎么样?” 我笑笑:“睡了。” 绮璇也忍不住露出忧色。 我从沙发上拿起手袋:“我回去了。 绮璇送我出去。 绮璇边走边同我倾诉:“映映,你不在这几年,他真的不容易,家骏就除了北美分行事务,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绮璇也抱怨着说:“家骏也不看看,就这么一个弟弟——就为了赌气看着他这样劳瘁,去年冬天到开春,我见了他没几次,可是每次见他他都病着,底下人除了加倍小心地顾着他身体,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现在外出,都有医生跟着,也的确是因为身体不好。” 绮璇挽起我胳膊:“他今年春节前夕太忙碌,累到病倒在医院里住着,除夕夜勉强出院回家来,饭都吃不下两口,老太太心疼得都哭了。” 我轻轻地别过脸,不敢再看她。 绮璇说:“不过前段时间家骏问我,家里要不要再请一个家庭医生,我就知道他再多荒唐,终归也是担心老二。” 她将我送到车上:“映映,快点回来。”
(六三)
弥敦道到浪澄湾的那一路,灯光和夜色都非常迷人。 在我的眼睛因为酸涩刺痛没有办法再在晚上写字的时候,我拿了车钥匙下楼,然后慢悠悠地在那一带的道路兜圈子。 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心里会比较好受一点点。 整整两天,我收获都是一整片漆黑的一层顶楼,没想到第三天的晚上,我却见到牡丹灼灼天香夜染的良辰美景。 我将车泊在道路旁的三十分钟之后,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香槟色车子从另一侧的车道行驶过来,然后停在公寓楼的下方。 心扑腾一下。 我撑着驾驶盘支起身体,只是间距太远,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过去。 我看到车上先下来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我看不清楚,只见得到一袭水绿色长裙摇曳生姿。 她比司机更快地拉开另一侧车门。 劳家卓瘦削修长的身影,从车中跨出。 她伸出手搀住他的胳膊。 劳家卓扶着车门,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马上推开了她的手。 他率先往楼里走去。 女子毫不为意,快步跟了上去,仍旧风流婉转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往大厅里走了进去。 我手肘发软,慢慢地坐回驾驶椅,直到那双双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整个人都还是发懵的。 那个女子我不认识,不是关心怡,也不是钱婧,不是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 劳家卓的世界中还有多少谜,是我从来不曾了解过的。 我有很久,人都是一动不动的。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那辆车子依旧停在楼下的车位,夜色之中的色泽如梦如幻,此刻却有着无比的真实感。 劳家卓的司机都已经下班返家。 我固执地在路口等着。 等到凌晨两点,坐得四肢发麻,仍未见那女子从公寓大楼走出,我开始觉悟自己是个疯子。 我咬了牙启动车子离开。 我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晚上我提前下班,拖着托比去了麦理浩径。 一鼓作气爬到了浪茄。 我们走了快三个小时,托比都累得跟我抗议。 我仍体力充沛。 终于在沿路有一间士多店,我买了水,将带了的食物给托比吃。 原路返回,天已经擦黑,见到来露营的人,互相点头致意微微一笑。 我觉得我还能再爬个八百米,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勇猛,怎知第二天就后悔莫迭,我的腿又酸又痛,上楼梯时每提起一步都是剧痛。 夜里我在阳台上,心头很平静。 只是不太敢想那晚的一幕,连着他清减憔悴的困顿病容都强迫自己的记忆快点模糊,有痛楚在心里混混沉沉地搅着,身体里野兽低声的嘶吼和温柔的挣扎,偶尔翻卷起钝钝的一阵痛。 我默默地忍着。 甚至连酒都不想喝。 我对自己说:嗨,我的小困兽,你被我驯服了吗? 我手指触摸过阳台阴凉处的一盆合果芋,轻轻一捏,汁液溅了满手。 彩云易散琉璃脆。 又有谁会真正留在原地等你。 我终于晚上不再去兜风,将写了的两本笔记本收起来,放入箱子的底部。 清点积蓄,这一段时间工作勤勉,花销很少,竟然存下了一笔小款。 我渐生隐退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日更……
(六三。。)
周五的晚上我逗留办公室,上司最近塞了一个大项目给我,工期前前后后可能要做两三个月,我不愿拖得如此冗长,于是这几日我都奋战工作,力求最快速度把图做出来,以便早日进入施工期。 时针指向九点,我画图画到眼花,关了制图软件,还磨蹭着在网路线上和唐乐昌聊了半个小时。 唐乐昌聊着聊着,忽然算了算时差,然后赶我我回家。 我说我不想回家。 唐乐昌到最后恨铁不成钢地说:江意映,你这一辈子,除了爱那个人,就不能做点别的事情吗? 我哑口无言。 最后恍惚摇头笑笑,我还真的是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地陪伴他,如此这般,也算完满。 我终于关掉电脑下楼。 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启动车子。 夜半返屋,我视线模糊,心不在焉,车子开得不甚平稳,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前面的车辆。 我只好放慢速度,但这样又造成后面车流堵塞。 座椅旁的手机偏偏适时响起来,我心头一震,车子一偏,又堪堪擦着路旁的绿化带。 手忙脚乱按通手机,熟悉的清冷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劳家卓说:“映映,靠边。” 前面正好有一个空隙,我刹车停了下来。 下一刻车门被拉开,劳家卓略微躬身,抬手扶住我肩膀。 我抬起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他声音有些不安着急:“你怎么了?” 车辆在我们身后鸣喇叭。 劳家卓扶着我坐入副驾驶座,然后坐进车中重新发动车子,打转方向盘重新汇入车流。 我张大眼看着他。 他的脸庞,起初是一片雾蒙蒙,然后才缓慢地渐渐聚焦清晰起来。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怎么了?” 我说:“我看电脑看多了。” 劳家卓不悦地拧着眉头说:“怎么回事,Claudio Nardi给很多工作你做?” 我慌忙解释:“没有,是我自己我有点近视。” 他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什么时候近视了?” 他重复了一句:“以后不要开车了。” 我说:“改天去配副眼镜就好。” 车开到一半,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动声色:“路过。” 我无奈地浮起苦笑,我们倒是越来越像。 车子从街口绕入狭窄的楼道之间,我远远就看到,楼下昏黄的一盏路灯下,站立着一个人。 劳家卓看见他,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森然得令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我心里也不解,袁承书不是在北京了吗,他何时回的香港,未见通知我一声。 车子根本不进车道,劳家卓不发一言,打转方向盘,车子急速转弯,往外面驶去。 我脱口而出:“我要回家——” 劳家卓眼神冷凝,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勉强挣扎着说:“托比一个人在家,它晚上会饿……” 他慢慢开腔:“我让人去照看它。你不准回去。” 在他家楼下时,我不肯下车。 劳家卓咳嗽一声,面容如霜,语带威胁:“下来!” 他脸色依旧雪白,连唇色都是淡漠的。 他永远要和我置气。 一次又一次忤逆惹恼他,劳先生万金之躯,我永远是万死莫辞的那一个。 我跟在他身后上楼,他推开大门,我站在玄关处,在他的身后哀哀地说:“家卓,袁在楼下我打发他走了就是了。” 他简短吩咐:“进来说话。” 我心头一恼:“你不是有伊人在身侧又何必一定要拖着我呢?” 劳家卓忽然回头:“你说什么?” 我索性说了出来:“我那天晚上见到一个女孩子陪你上楼了。” 他生气起来,眼睛瞪着我说:“所以,你真的是天天晚上在我楼下,却从来不上来?” 劳家卓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我:“江意映,我敞开大门求你你不肯来,你手上不是有钥匙吗,这么有兴趣何不直接上楼来看看?” 我怔住了,原来不是他硬要拉着我来的吗,怎么变成了他如此凌盛的气势。 劳家卓变成了质问:“你到底是要怎么样?一边闹着要跟我分手,一边偷窥我有否半夜带别的人回家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大力地捏住我下巴:“江意映,你明明舍不得放弃,却又不再肯再踏前一步?” 劳家卓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怎么样,夜里在我楼下吹冷风你觉得很愉快?” 我沉下心来,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也有些气昏头:“艺术家的做派还真是随心随性。” 我悲哀地道:“劳家卓,你讲讲道理,从我回国来,从内地来到香港,我住哪里,和谁往来,我又何曾有过选择的自由?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奉你的旨意?不过一个袁承书是意外,已教你如此动怒,我的生活甚至没有重建的可能性。” 劳家卓默默地凝视我:“我让你这么不快乐?” 我慢慢地说:“家卓,你站得太高了,身畔的人如果不够强大,是会有窒息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我没有再有勇气,底意难平亦无法洗手作羹汤,是我不成大器,是我不再适合你。” 劳家卓声音低微了几分:“这就是你跟Claudio Nardi递辞呈的原因?”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咬着牙问:“你又要走?” 我望着他不说话,眼中或许已经没有留恋之意。 劳家卓扭住我胳膊:“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他的手捏得我手腕很疼,我忍着说:“你先放开我。” 他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纹丝不动。 我疼得受不住了,反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劳家卓竟然完全受不住,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然后往后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 慌忙一手挽住他的腰,他勉强抬手扶着我的手臂,一手撑住了墙。 我再看他,他的脸上已经煞白一片。 这时有人在客厅一丝不苟地说:“这位女士,与他的口角之争最好择日再进行。” 我转头才发现一名男子正从屋里走出来,他边说话手上动作也没停顿,抬手和我将劳家卓扶入了沙发。 男子看了看他的气色,仍旧维持那种一本正经的神色:“你情况不太好。” 劳家卓轻轻喘过了一口气,勉强开口说话:“你怎么在这里?” 男子语调很平:“杨宗文致电给我。” 男子略微检查了一下劳家卓的脉搏,简短一句诊断:“回医院去。” 我问:“他身上哪里不合适?” 男子答:“他半个小时前背部的旧伤发作,服用了高剂量镇痛药。” 劳家卓对着他摇头。 男子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劳先生,你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做过背部复健治疗。” 原来是劳家卓的理疗医师。 劳家卓眉头皱紧,他转头对我说:“映映,你上楼去,我和欧医生有事情谈。” 我说:“你们上去聊,我在底下坐。” 两个人在二楼的小客厅,起初交谈还是低声的。 欧医生声音颇有几分不情愿:“劳先生,我受院长所托照顾你的脊椎,鄙人深感责任重大,但对于这样不合作的病人,让我的工作非常为难。” 劳家卓低低咳嗽:“抱歉,最近工作忙。” 欧医生不满地说:“你不但推掉了定期的治疗,在病发产生剧烈疼痛感时,为什么不找我?” 劳家卓声平语低:“只是偶尔有这样的情况。” 欧医生忽然声音高了几分:“杨宗文行事胆大包天。” 劳家卓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工作没有办法,是我要求宗文给我的。” 欧医生一板一眼:“医院有严格药物管制制度,纵然劳先生是要求使用镇痛药物,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杨医生这样的做法,已经有悖医德。” 欧医生直言:“劳先生对自己的健康也未免不太珍惜。你不能依赖着吗啡止痛,这样是会上瘾的。” 我心脏惊慌一跳,从沙发站了起来。 楼上不再有劳家卓的声音。 欧医生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劳先生,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长期服用药物会造成你身体的抗药性。我奉劝劳先生不要太疏忽,恕我直言,损伤部位的持续疼痛,倘若再这样下去,最坏的后果——会导致下肢运动障碍。” 我站在空旷的一楼客厅,耳边有些重音,心头一阵凉一阵寒。 两个人的声音低弱了下去。 我仿佛站在汪洋大海的一片孤舟上,整个人飘飘浮浮。 忽然欧医生在楼梯口处唤了我:“请上楼来。” 我走上二楼,在二楼的卧房,劳家卓趴在床上,衬衣已经褪去,□着后背,露出瘦削优美的线条。 欧医生用药物给他热敷。 他痛得一头虚汗。 医生交代我:“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握住他的手,捂在掌心暖了暖,劳家卓脸上痛楚的神色缓了一缓。 我柔声道:“你忍着点儿……” 他无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热敷了半个小时之后,欧医生动手给他背部做推拿和针灸。 一整个疗程做下来,劳家卓已经痛到几乎虚脱。 我给他喝水,他吞咽都很难受。 医生取出药水袋给他挂营养液。 我挽起他的衣袖,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留置针管,在手肘中间,淡蓝色的一根管子,植入他身体淡蓝色的静脉,白皙如玉的肌肤,粉蓝色的塑胶管子,一切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眼睛实在太酸,我匆促间背过身去,眼泪滑落下脸庞。 劳家卓闭着眼在床上模糊一句:“映映?” 我慌忙哽咽着应了一声:“嗯。” 欧医生已经动手松开夹子,将注射器刺入抽了一点回血,推生理盐水,然后将输液针头刺入了针管。 我动手调节了一下滴速度,药水落下来,劳家卓累到了极致,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欧医生告辞下楼去,我回到床边默默守着他。 输液完毕之后,我拔掉针头,用生理盐水封管,然后将他衬衣的袖子放下来。 我的动作很轻。 我触摸了一下,大约是他打针次数的实在太频繁,穿刺部分还是难免有些红肿。 他原本的肌肤柔软细腻,如今留下几道伤痕,整个人了无声息地躺着。 我在床边坐到凌晨五点,劳家卓醒了过来。 我说:“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他喘了口气,手撑着身体要坐起来。 我扶着他身体倚在枕上半躺着。 他说:“你没睡觉?去客房。” 我说:“我就在坐着,没事儿。” 他皱着眉头:“你没有必要在这里枯坐着。” 我说:“一下天亮了,我再回家去。” 劳家卓说:“在我这留宿一晚让你很为难?” 我克制地说:“没有的事。” 他说:“那你昨晚怎么没走?” 我说:“你生病,身边没有人照看,无论是谁,都走不开的。” 他冲着我发脾气:“那你何不直接回家去,我召医生来就好。” 他的心思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劳家卓病中一向脾气不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你留下来做什么?可怜我?” 他自暴自弃地说:“你也听到了,我都准备瘫痪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守着一个病恹恹的人你还有什么乐趣?” 我听得不忍:“不要这样说。” 我摇摇头:“你再睡一会,情况稳定一些,我早上再走。” 他讽刺地说:“你难道不是心里惦记着昨夜在楼下等你的袁先生?” 这句话有点过了。 我站在床边咬着牙忍。 劳家卓忽然:“你走吧。” 我不发一言沉默地转身就走。 还没走开两步,忽然被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 劳家卓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摇晃着将我抱在怀中。 我不敢动,怕他跌倒。 他低弱地喘息着,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字带了强硬的逼迫感:“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上次在机场,明明看到我——眼神也没有一毫一丝波澜,你就这样和他走掉,我心里真是恨极了。” 我知道他心里凄苦,我又何尝好受。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映映,我们只能这样了是吗?” 他站不稳,我搂住他的腰,扶着他坐回床上。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将头埋入他的掌心。 劳家卓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非常疲倦。 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再熬夜,简直是惨不忍睹。 我如幼时乖巧甜美的孩童,轻声细语地对他诉说心事:“离开你之后,时间很空很空,但我很平稳,没有像上次那样无法控制自己,也没有耽误事情,我觉得我可以强大起来。” 他凄凉的笑:“我就知道,我让你飞,可是等你想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接不到了。” 我抬起头对他笑:“我终其一生,无论在何地,无论做什么事情,身上都刻着劳家卓三个字,这是你留给我的烙印,甚至抹都抹不去,我原本就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 他说:“是我误了你。” 我摇摇头,抚摸他的左手,那枚指环仍在他的无名指,金属散发着温润光泽。 劳家卓忽然说:“她是李丝儿。” 我身体一动,抬起头看他,这个名字,我怎么敢忘。 他轻咳一声:“你看见的那个女孩。” 我平和:“嗯,我听说她出国读书了,怎么了,毕业了?” 劳家卓点点头:“她回来,致电来劳通……” 我微笑,心下已经了然,这想必不是一个太曲折的故事,一掷千金的豪门之子,在旖旎多情的风月场所,随手搭救下一名风尘女子,女子低到尘埃处开出花朵来,自此幡然顿悟,发愤图强,多年之后面目崭新回来报答恩情…… 我有些兴趣地问了一句:“她学什么专业?” 劳家卓声音很微弱:“据说读医。” 我忍不住淡淡地笑起来。 有多少女孩子全心全意将自身打磨成合适他的女人,纵然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但落花流水,也算金风玉露一相逢。 我说:“所以她会上你家只是巧遇?” 劳家卓气力不继,也不再愿说话:“映映,你若是在我身边,你自然信我。你若是不再留在我身边,那么一切也无所谓了。”
(□)
我抽了一个周末,去Freddy的工作室。 他是在我落难之时给过诸多帮助的贵人,我一直心念感恩,如今我已有离去之意,且当最后一次合作留个纪念。 我之前到他棚里随意拍过几张照片,送到Tximas M眼前,难得那位设计师大爷看得过眼。 Freddy从香港开会回来,眉开眼笑直叹我宝刀未老,连忙在公司漏夜开会,并重金请来了香港造型师,到正式开工时,名牌造型师带了两个助理进驻棚内,我早上六点被迫起来,吹一个头发都得费半天时间。 我原本不甚耐烦,但离情依依,只任由他摆弄。 待到拍摄时,公司的摄影棚内全部人员清场,并给我留用了一个专门的化妆室。 一连三天的拍摄,要求自然是严格的,但过程都还算顺利。 第四天的早上,我拍摄完一组,正坐在化妆室里休息,忽然一个工作人员敲门进来:“江小姐,棚内调式重新灯光,请等候片刻。 我答应了一声,还有时间,我索性坐到沙发上打一下盹,这几日都太早起,完全睡不足。 我闭着眼坐了一会儿,又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很静。 我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女孩子。 她头发烫卷,唇色艳红,比上次见到成熟许多。 她对我微笑:“江小姐。”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惊讶,只回报客气微笑:“钱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很想拿鞭子抽死我,哈哈。
(六十四)
她对我微笑:“江小姐。”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惊讶,只回报客气微笑:“钱小姐。” 她说:“劳先生在楼上。” 我点点头。 劳家卓这几天来过那么一两次,他也从不避嫌,那辆车子大大方方停在楼下,我看得见。 楼上有开放式的顶层,看得到整个摄影棚的全景,但一般人不允许上去,劳家卓不进来打扰我,他爱看让他看个够好了。 钱婧笑着说:“江小姐气质独特,怪不得Tximas M如此满意。” 她声音很甜,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声线。 我慌忙微笑:“不敢当。” 钱婧客气寒暄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 我略微颔首,不欲搭话,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钱婧说:“我倒是很早,就知道江小姐了。” 我颇有些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想必都是以一根刺的形式。 我觉得我们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应该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她来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钱婧直接提起来:“江小姐想必已经知道,劳先生和我结婚是怎么回事。” 我不动声色:“我不太清楚,这不是我的事情。” 钱婧浮起虚幻的一抹笑:“我和他,在知情的人眼中,完全是一场笑话,可是我竟然不觉得后悔。” 我心里轻轻地冷笑。 劳氏二少爷永远有教女人神魂颠倒的本事,我就是最大的活体标本。 钱婧美艳的容色带了一丝凄丽:“江小姐可能不知道,劳先生在商讨结婚时,曾赠予我什么良言金句。” 她望着我说:“他直言他深爱江小姐,他说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永远爱着别人,问我还愿不愿意结婚?” 我心里隐隐震动,能将一向内敛含蓄的劳家卓逼到如此地步,当时的情况,可见险恶。 钱婧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怨恨:“他说我要婚姻,他可以给,但是他一找到你,会立刻和我谈离婚。” 我忍不住出声道:“钱小姐,恕我直言,劳家不是吃素的,你们当初那般胁迫他,未免有失道义。” 钱婧忽然又笑着说:“在不择手段这方面,我们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我想着缓和一下气氛,柔声劝劝她:“劳家卓对女人想必慷慨,钱小姐何不干脆享受生活。” 钱婧嘴角的笑像一朵幽冷的花:“他当然大方,我手上塞满他给的名店珠宝,但是却成了夜夜空望丈夫从不归家的妒妇。” 她忽然问:“换做是你,江小姐能够如此爽快?” 我说不出话。 我亦办不到。 钱婧忽然说:“你哪里及我爱他,怎配得他万般情意。” 我被刺了一下。 “你能体会看着你的丈夫戴着和前妻的婚戒的感受吗?我费尽心思讨好他,我偷看你的照片,去让造型师剪了一样的头发,模仿你穿衣的样子,”钱婧看着我,眼里不是没有妒意:“你知道吗,我满心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谁知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除了一向的冷淡,更多了一种情绪,那就是嫌恶——哈哈,我真是个疯子。” 钱婧说出的话都仿佛预演过的唱作俱佳:“当时他苏黎世出差回来,突然和我提离婚,我不肯,与他大闹一场,我曾吞服安眠药。” “我是为他死过一回的人了,他还是要走。” 我心里想起梁丰年陪他去应酬洪武喝得醉到发烧,那段时候应该是一个老婆在家里哭闹,一个干爹在外围剿杀,劳家卓这个婚离得真是辛苦。 她说:“江小姐,其实你已经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在你面前,我完完全全是个输家。” 不过就是因为爱他,他自然是全世界最好,他少爷脾气发作的时候你还不知如何忍得他。 其实我又赢到那里去。 爱情从来都是两败俱伤的一件事情。 钱婧站起来:“江小姐,索性告诉你,我们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维持了两年零三个月,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真的是这样。 我原来怀疑不安,原来的反复暧昧,原来的迟疑徘徊,此刻觉得心下一片风清月朗。 我甚至有一刻是怔忪的。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倘若要离开他,我终于也能够放开自己。 那种大战过后深深的懈怠。 我在头脑里保留着一丝理智和警惕。 我问:“钱小姐,你想表达什么? 她自然不是无缘无故来话我知她愿赌服输。 钱婧淡淡微笑:“我来看看,他对你的爱,是否举世无敌,我得不到的,旁人会否得到。” 我暗自摇头,心下觉得有些不妥,有些时候我一样无法理解女人的行为。 这时我电话响,是摄影棚里的助理打进来:“映映,怎么不出来?大家都在等。” 我站起来:“马上。” 我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 钱婧看着我,笑容中有一丝诡异之气:“客气。” 我不再理会她,提着裙角匆匆奔出去。 摄影棚内的闪亮灯光遥遥地照射过来。 我匆匆收拾心绪,专注回到工作上。 灯光师和两个助理都在各自忙碌,摄影师似乎换了一个。 我站到机器前,拍摄了一组,然后又进去换了一套衣服。 摄影师从镜头后面观察我,然后指挥着说:“靠左。” 我脚步往左边移动,头已经贴在灯光厢的附近。 我按照摄影师的要求,身体绷紧展现出衣物优雅美丽的线条,然后微闭上眼睛,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稍稍慵懒随意的姿态。 棚内很安静,只有摄影机器不断发出的咔嚓的声音。 我站在灯光下,心底仿佛一张白纸嗤地一声撕裂,突然地惊跳。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我身边一寸之隔的摄影灯嘭地一声低沉的闷响,我感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碎裂,我慌忙直觉地往后跳开。 然后眼前火花四溅,灯泡爆炸碎裂。 灯板架铁链掉落。 我被绊倒在地上。 撞到了挡光板和柔光箱,一大堆杂物道具哗啦啦地跌落下来。 耳边有人在尖叫,我摔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体剧烈的痛。 过了一会儿有人扶住我的头部,我忍不住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觉得头脑两侧剧烈的疼痛,耳边一直有鸣叫声,头晕得完全张不开眼睛。 现场完全混乱了。 同事不敢移动我,有人焦灼地唤我的名字。 耳边是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微凉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然后是熟悉的手臂环绕过我的手臂和腰部,将我抱起来。 我咬住唇忍住了痛。 劳家卓声音低沉温柔,极力地压制住了恐惧:“映映,别怕。” 他快速地往外走,我被抱得很稳。 劳家卓一边走一边厉声地吩咐跟上来的下属,声音冷凝如铁:“徐峰,立刻打电话通知她老板回来处理,场内的一个人都不准离开,给我彻底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将我送到医院,我看得到他的面容,但听不太清楚他说什么,只好微微牵动嘴角:“我还好。” 他要放下我在急救床,我搂着他脖子不肯放手。 他安慰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在急诊室内失去了意识。 我醒过来。 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病房内宽敞舒适,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身边的护士小姐立刻俯身过来问:“江小姐,你醒了是吗?” 我点点头。 护士语调温柔:“你背上被几片碎玻璃扎到,这几天只能趴着休息,不过你放心,伤口很快会好的。” 她给我量体温,然后唤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检查完,换了点滴袋,病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我望了望门口,又仔细地分辨了房外客厅的动静。 除了护士小姐,的确没有任何人。 我忍住心头的一阵失望,默默地趴在床上忍着痛发呆。 到了第二天,我睁开眼,依旧是空落落的宽敞病房,我忍不住开口问护士:“请问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探望过?” 她笑着说:“江小姐送进病房来就是我在这里了啊,我没有见过哦。” 她笑眯眯地说:“我只知道是主任指派我来照顾江小姐,江小姐你经济条件不错吧,其实你伤口不要紧的,并不一定需要特别看护。” 我苦笑不再说话,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 止痛药的效果过后,我晚上的时候痛得睡不着,有时候一个护士查房,脚步声悄无声息,影子在门外安安静静地走过。 我看着幽暗的灯光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已经涌上绝望。 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知道他,我醒来时他若不再,那么必定以后也都不会来。 我心里又有担忧。 他是病了吗,还是急事出差。 为什么苏见张彼德我亦不见。 我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地查看,没有一通电话一封简讯是他的,我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却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其实我心里知道打过去也没用,劳家卓的固执本事,当年他在伦敦病倒时我就早已领教过,他若是吩咐噤声,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忠心耿耿,我若是纠缠逼问,不过是教人为难,是他送我进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里。 三天之后,我的伤口情况好转,身体恢复了许多,终于能够下床走动,。 我不太爱说话,换药打针时只微笑说谢谢。 护士小姐好心地说:“江小姐本地可有亲友,过来陪你解闷。”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涩开口:“我家人不咋本埠。” 她哦了一声,眼里有些同情。 到底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护士小姐见我情绪低落,更加贴心微笑的问候。 夜里伤口痒痛,我从睡梦中醒来,眼角不知不觉沁出眼泪。 我将头埋在枕头上小声地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时,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玩游戏。 袁承书抬起头来,俊朗脸庞在阳光中一张笑脸:“意映。”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书笑吟吟的:“摔得这么凄惨,也不早点告诉我来看看你破相没有。” 我怒喝一声:“你有没有良心!” 袁承书大笑:“对,这样才有点活力。” 袁承书陪我聊天,尽量谈他往返京港之间的趣事。 我牵牵嘴角,挤不出笑容来回应他。 袁承书终于说:“是劳先生助理致电给我。” 袁承书不清不愿地安慰我:“你期盼的那个人可能有事呢,你再耐心等等。” 袁承书每天来探望我,给我带书和影碟。 他用轮椅推着我去花园散步。 我说太夸张。 他坚持要我坐轮椅,因为医生也是这样建议的。 我侧过头,有些出神。 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我却仍需反复地接受各种检查。 一日早上我被护士带去检查室,又重新做了一次耳蜗电图和听性脑干反应,中午回来时,我有些愣愣的。 医院的营养餐搁在桌面上,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爬到床上睡着了。 下午睡醒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病房如深海一般的万籁俱寂,我听不到一点声音。 无端觉得悲凉,我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袁承书恰好推门进来,被他看见这一幕,大概我在他面前都太平静太坚强,他神色一怔,明显有些被吓到。 我索性干脆放生大哭起来。 袁承书丢掉了手上的零食袋子跑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痛哭失声,抽抽噎噎着说:“我背上也有疤痕了,我全身都是疤,我都成了鳄鱼了。” 袁承书慌忙安抚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胡说八道,哪里来这么漂亮的鳄鱼。” 我抽纸巾按着眼睛拼命地大哭,只是一种情绪发泄。 医生护士都没有说,袁承书也没有说,他们只妥协微笑温柔照看,其实我自己已经察觉了,我的左边的耳朵,一直听不太清楚。 不知道治疗会不会好,可是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灰,已经不愿意再在医院多待一秒钟。 我要求出院回家。 经过医生的商议,同意我出院回家休养,但必须每周定期回来复检治疗。 (抱歉,修文,抱歉,修文……)作者有话要说:我……我……不是存心让他打酱油的,是……他……自己要打的……
(六五)
我出院回家之后,完全过起了圈养生活。 酷暑刚过,秋风渐起,天气渐渐舒适,我不闻窗外事。 因为我的身体有些不平衡,在家里走路经常脚步打偏,或者不慎碰落什么东西。 所以连外出都不太方便。 暂时也没有办法再正常工作,我去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 袁承书定期开车送我去医院治疗。 其他的时间我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托比这段时间都温顺许多。 两个礼拜之后,感觉体力恢复,我出门拦了一辆街车直奔金钟道劳通总部。 我在那幢高耸入云的恢宏大楼门口逮住了张彼德。 张彼德在楼前下车,见我来势汹汹,他直接举手投降:“他病休,不在三十八层。” 我心头愈发的不安和担忧:“他在哪里?” 张彼德沉默了两秒,然后收起了笑容:“小映映,你想清楚没有,他剩不了几口气了,不经你折腾了。” 我眼泪有些控制不住,跑了一些出眼眶。 张彼德慌了:“唉唉唉,你别哭呀。” 我一心追问:“他在哪里?” 张彼德终于肯说:“这几日全球的文件都由助理室呈送内地,他住森海豪庭的别墅。” 我没有去过他这幢别墅,但计程车在海景大道上一路疾驰的时候,我却很快找到了那座房子。 伫立在蓝天碧海的深处,我遥遥眺望白色的屋顶,那是使用加拿大的沉积岩石建造而成,足以抵抗夏季最剧烈的热带风暴。 车子越开越近,我看见万尺的海景大宅。 我看见红色的外墙,玻璃长窗,台阶上铺着的大理石,室外花园的碧绿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大屋前的屋檐下。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一幢房子,我花了无数的白天黑夜构想出来的——DREAM HOUSE。 如今在的秋日碧蓝长空之下,越来越逼近于眼前的真实感,简直令我心驰目眩。 我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曾经他给过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不是不想和以前一样,将脸颊安静地贴在他的肩上,抱着他闭上眼再也不愿意动。 有一刻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岁爱着他的那个自己。 欲望如此的强烈,再也管不得其他。 直到站在大门前,我抬手按电铃,整个人都还是处于心神震动的状态。 有人出来应。 我看见是熟人:“郭叔,开门。” 郭叔面上一喜:“映映小姐。” 郭叔替我打开大门,他正要出门,唤来佣人领我进屋。 我一步一步地踏入我的梦想之乡,相隔太多年,当时倚仗年轻气盛肆意落笔,其中的设计的很多细节我甚至自己都忘记了,而今打量起比例尺寸,其中应该是在适用性方面做了些许修改,我不得再一次折服于完美的建筑艺术带给人的感官的惊叹和享受。 我看见了五彩的蘑菇儿童房伫立在草地边。 我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和成就感。 最初的震惊和惊讶过后,我心里的一个角落柔软得完全塌陷了下去。 从前厅一直走进去,从一道走廊穿过大屋,□是一个更加宽阔的花园,连着一个天然的湖泊,湖面延伸出的房子,窗帘帷幔低垂,湖心碧波荡漾,天鹅在缓缓游动,有一艘小小帆船在蓝色的水面飘荡。 整幢房子被照顾得很好,充满了生活气息。 一路走进去,屋子太大,直到白衣黑裤的女佣人领着我进到后屋湖边的房子,纵然我心里焦急,仍是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先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独自一人站在湖心的窗前,窗户开着,水汽很重,已经是深秋,他穿了一件长袖线衫,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 劳家卓听到佣人的招呼声后转过身来。 他脸上很平静漠然,但脸颊瘦得略略凹陷,一张俊颜冷倦苍白。 他缓缓淡淡的目光注视着我一直走到他身边。 我竭力忍住心头的酸楚,与他轻声道:“你未付过我设计费。” 劳家卓牵牵嘴角,声音有些嘶哑:“我吩咐秘书转账给你。” 我微笑:“我现在行情看涨,劳先生要付稍微高一点点了。” 劳家卓微微苦笑:“我倒是希望和我有这么计较就好了。” 我站到他跟前去:“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劳家卓神色不动如山,眉宇的情绪淡到了极致。 他好一会儿才答:“为什么一直要找我?” 我低眉道:“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他轻咳一声:“所以,你不和我提分开了?” 劳家卓声音力气不足,有些低弱。 我习惯性地侧过头,用右边的耳朵去听。 他眼底掠过一阵痛楚。 纠缠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 他沉默了几秒,再度开腔:“不要乱跑,定期去医院,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说:“我会好好看医生,你不用担心。” 某些时候揣测他的心意我一直有一种精准得令人害怕的直觉:“家卓,我现在过来——是不是太迟了?” 劳家卓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勉强留在我身边。” 我拼命摇头。 劳家卓的声音是心灰意冷的倦乏:“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你去吧。”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沉。 他若是现在的样子,冷淡高雅带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的样子。 我便不敢造次。 我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 他不再说话。 我缠着他说话:“我会照顾你对不对?你生病时也不讨厌我在身边对不对?” 他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家卓,我告诉你……” 劳家卓轻轻拂开的我手,转身扶住椅背缓缓坐入沙发中。 他声音冷淡:“你走吧,跟袁承书去北京。” 我俯在他的身前:“你说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萧索寡淡:“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他,对吗?” 他声音又转低了几分:“或者说,你已经爱上了他?” 我忍不住怒喝一声:“我没有爱上他!” 目光看见他手按了按胸口,随即放下,吸一口气阖目靠在了靠枕上。 我慌忙温柔哀求:“家卓,你问过我们之间是不是就只能这样了,现在你是真的放弃了吗?” 我说了又说:“你不要我了吗?” 他一径沉默。 过了许久,劳家卓手撑着额头,掩口咳了几声,不再看我,哑着声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我心头大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我恶狠狠地朝他说:“把你手伸出来。” 我粗鲁地扯过他的手,把他的戒指扯出来,手朝着窗外一扬。 劳家卓身体一动,睁开眼,却只看到了一圈铂金指环,划过落地长窗,干脆地落入湖水之中,只余下一道微亮的光芒。 既然人都不要了,还要戒指何用。 他终于肯看我,阴森目光中有冰寒的火焰。 我转眸看到我抓着他的左手,苍白消瘦的手骨节分明,因为戴得太久,无名指上磨出了浅浅戒痕,我握住他的手腕时几乎硌手的骨头,我心一酸,差点没掉下眼泪。 他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道:“映映,意气用事。” 我强忍着哽咽说:“爱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意气用事的一件事。” 劳家卓神色愈加的不见一丝欢容。 他身体倦倦地往沙发中靠,抬手按住了额角,转头对佣人说:“吩咐司机送映映小姐出去。” 我又气恼又害怕,气得恨不得掐死他,可是又怕得再不敢在他跟前发出一丝声息。 劳家卓已倚在沙发上恹恹地合目养神,看着他苍白到了极处的气色,精神差得人已经疲乏难支。 我只得站起来。 我推开门转身出去,房门在我身后堪堪掩上的一瞬间。 我听到他陡然爆发的沉哑的咳嗽声。
(六六)
我回到家,开着半盏昏暗灯光,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我反复思量他的表情态度,他每一个眼角眉梢传递出来的讯息,他每一个尾音的气息和声调,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疯掉。 头脑中的影像纷至沓来。 我看到年轻时矜持端稳的他,硬秀清隽的面容,对我稍嫌冷淡的客气态度,我看着他,心里敏感,如同观望临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里含着捉摸不定的一丝甜蜜。 时间转移到数年前,那时独掌大权的他,出席在宴会公众场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无一丝温度,是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坚毅,那种浑身上下流淌着的隐而不发的强势孤清。 纵然再过去二十年,他依然有着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气度,我在记忆中久久地沉溺于他的音容笑貌。 回忆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宽敞香暖的舒适卧房,瞧见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着,惨澹清俊脸庞枕在暗灰的丝绸上,显出几分柔弱之态。 然后我突然手一震惊醒过来。 想起来我们这些年。 徒然与他一场婚约的钱小姐始终将我当做心头芒刺。 我在异乡的深寒长宵,咬着牙将他的名字混着血泪封存的时时刻刻。 我们又何曾能真正的分开过。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爱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别之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 除去我们纠缠半生的恩怨。 他实在给过我太多。 最深的爱和最初的梦想。 连同最冷的现实和最彻骨的痛一并附赠。 我廿七岁了。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我一度试图离开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种锥心刺骨的挂念。 那种灵魂与肉体双重的撕裂和剥离感觉。 我自诩心理变态到强大,离开他身旁,或许能获得新生。 今时今日看来,未必如此。 看来硬着来不行,我得采取迂回战术。 我得首先打听打听他这段时间怎么了。 张彼德请我吃午饭,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伤的人。” 我心头紧张:“我那天见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厉害了?” 张彼德说:“他偶尔抱恙,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要掀桌子:“你别跟我来官方说辞!” 张彼德哭丧着脸:“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里还让我管他私事,我现在都是行分内事,苏见倒是见他比较多。” 我再致电苏见。 苏见经这些年的打磨锻炼,是越来越有他的风范气度,我跟他不敢随意,他就客气跟我寒暄。 一通电话下来,我也没有打听出任何具体的事情。 这样绕来绕去一个多礼拜又过去了。 他位高权重深居简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见不到他。 我还有一半的时间得去医院……待身体稍微恢复时,还去给Freddy补拍完了最后的一组照片。 他之前已经来医院探望过我,为了我的受伤歉疚万分。 我自然没有办法后悔接这一单工作,钱婧本来亦在这一行,公司租用的摄影棚,她不知不觉换个灯光师,谁也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 Freddy给我送了许多营养品,依旧每天都电话或者传简讯问候。 九月份的最初时我送了袁承书返回北京工作 袁承书临走时问我:“你自己一个人住能不能照顾自己?” 我说:“没事。”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唯独他,连一声问候都奉欠。 我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 可是有一个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时,他跑得太快我体力不够在台阶上摔了一下,回家贴了几块创可贴,还是忍不住心情沮丧了好一会儿。 我断断续续地给他发信息。 最近的一则是,家卓,我今天去医院做复检了,医生说我的左耳神经传导径路恢复状况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看起来胜利还遥不可及,偏偏这时我又有事要离港。 我将托比送到宠物店,他生气以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会儿,它就明白了。 托比越来越贴心懂事。 我后来又去过一次森海豪庭的别墅。 他不住在里面。 我打他的电话,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助理接的。 临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机上发了个信息。 然后拎起箱子去机场。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只小型箱子,取了登机牌。 临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晕黄灯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夜航的班级起起落落,穿过空旷的大厅我觉得冷,拉起外套裹紧了身体。 在过安检时,忽然心有惊跳,骤然扭头往回看去。 隔着长长的机场客运廊,隔着的面目模糊的人来人往,我的目光终于投射到二楼走廊上伫立着一个人。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细竖条白衬衣,清湛漆黑双眸。 他白皙清俊脸孔,如幽灵一般浮现在人群中。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洁白雷电,瞬间击中的我胸口,我感觉全身皮肤绷紧,呼吸急促发紧。 眼睛仿佛有炽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个世界都是盲的。 劳家卓看见我望见他,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我迅速将放在篮子里的手机捞出来,匆忙对着安检的服务人员道歉:“对不起。” 我拨开人群拔腿往外面冲出去。 他本来就是站在玻璃门外,我跑出候机大厅时,挤过扶梯上的旅客,冲到二楼时,看到他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车道。 豪华轿车侯在一旁。 司机躬身拉开车门。 我和他隔着遥遥人群。 我心碎欲裂,不顾一切地喊了一声:“家卓!” 下一刻我看到他笔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着车门的手一松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我顿时心神大乱,慌忙拔足狂奔过去。 杨宗文正扶持着他坐入车里。 我迅速地打开一侧车门,从另一边扶住他的身体,让他坐入车内。 杨宗文气得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了,这下痛快了!” 他抬手甩上车门,连站在外面的梁丰年一起骂:“我就让你拦住他不让他来!” 机场的接客车道拥挤,司机不敢开得快,在路上缓缓加速。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症状,呼吸困难费力,气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剧烈起伏。 他的脸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绀,如此严重的病症,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心悸发作。 这时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轿车平稳地一路风驰电擎。 劳家卓剧烈咳嗽起来。 我扶住他的身体,他虚弱得坐都没有力气,我让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杨宗文动手给他吸氧。 心绞痛症状太严重。 他死死地咬着唇,整个人痛得不断发颤,额头的冷汗滴落下来。 病情发作得厉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将额头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着气,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映映……” 他的声音喑哑,弱不可闻,却带了深深的缱绻依恋,仿佛是痛倦到了极处,再无以为继的一声呼唤。 虚汗湿透了他的衬衣,他约莫是痛得太难受,不过是借此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我的泪眼滚落,却死死咬着唇,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温柔:“家卓,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到医院……” 我不能让自己慌乱。 杨宗文帮忙扶着他的身体,尽量让他支撑下去。 但情况糟糕,他神智开始陷入昏迷。 移动病床推入急诊科时,医生紧急给他注射药物。 二十七楼的心脏科中心,养和医院心外科主任已经进入抢救病室,随后匆忙赶来的几个专科医师,紧张得如大战降临,大外科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手术室外在给院长打电话。 他被送入抢救室。 梁丰年面色亦是发白,但比我镇定得多:“我们前一个月一礼拜之内接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我声音发抖:“他到底怎么了?” 梁丰年已无法隐瞒,只好如实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经是三期。” 尽管最好了最坏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阵晕眩。 梁丰年拉着我坐下来:“他意志一向坚强,映映,不要太担心。” 我狠命搓脸,平复自己的心绪。 苏见和家骏几乎是同时赶来:“家卓呢?” 梁丰年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大少。” 劳家骏同我和梁丰年点头致意。 劳家骏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医师,拜托。” 那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稳重:“应该的。” 抢救进行到一半,关心怡赶了过来,她握住我的手:“别担心,没事的。” 一个小时之后,劳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他需观察二十四小时,不允许探望。 待到医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继离去。 劳家骏最后一个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让郭嫂派佣人来帮你手。” 我点点头。 劳家骏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亲,麻烦你照顾了。” 直到身旁的人走净,高层的病房一片寂静,我的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我隔着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脸色几乎融入了周围的一片惨白之中,身上围绕着的各种导管,连接着床头的数台仪器。 一颗心被紧紧捏着,我痛得发紧似的张开口吸气。 护士小姐在一旁低声劝我回附属的陪人房内休息。 我坐回椅子上,平静下来,但觉世上已过千年。 苏见回家之后,深夜再来探望他。 套房式的病房内设施很好,苏见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中说话。 他脸上也有担忧:“这段时间他病情反复发作,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他也竭力隐瞒。” 我心里难过:“是我一心疏忽他。” 苏见说:“我担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给我和几位机要助理。” 我问:“他是不是要放弃了?” 苏见望着我,神色有些不忍:“丰年说他早前已经召过律师起草遗嘱。” 我绝望地捂住脸。 苏见坚定的声音:“映映,坚强一点。” 我仰起脸,轻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放弃的。” 苏见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苏见离开之后,我继续去看他,然后我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亮,我发现自己在沙发上。 转头看见张彼德的大眼瞪着我。 觉察自己竟然睡着了,我从沙发上惊跳起来。 张彼德先开口镇住我:“他没事,情况已经稳定。” 他说:“苏见怕你又发疯,叫我来看住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点用处也帮不上。” 张彼德说:“你又不是医生,关心则乱。” 劳家卓在第二日夜间醒过来,他不允许我探视。 关心怡倒是进去看过他一次。 她出来对我宽慰微笑:“他情况还算好。” 苏见他们来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须请他批示,所有人都是异常繁忙,只有我在医院里,他却不让我进去,衬得我如此多余。 我趁着他睡着时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着,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苍白清瘦。 我给他写卡片,拜托护士带给他。 阴霾的天际高楼之间冷风回荡,圆弧形的落地窗户半开,跑马地的美景一览无遗,午后的阳光稀薄,他难得的精神好了一点儿,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护士小姐给他读我的卡片:敬爱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脸,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炖鸡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来的,家里非常非常的关心你,括号,我也是,反括号,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着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气吧,好吧,我干过这事儿,你睡着的时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会儿,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他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处,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我踮着脚轻轻滴走出去。 晚上梁丰年过来,他连着电脑跟亚太区分部开了十几分钟的简短会议,而后梁丰年离去,护士过来替他他打了针,一盏晕黄壁灯开着,他大约是累了,半躺着阖目养神,却是睡不着。 护士小姐轻轻从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张黄色纸片递给他。 上面写的是:敬爱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你喜欢吗?我在无印良品买彩色铅笔,我晚上要回去照顾托比,吻你。 他默默凝视,然后倚在枕上睡着了。 我拾起手袋离开医院。 我每天给他写一张卡片,有时还给他画卡通的图画。 我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我用对付小哈的那一套来讨好他。 一日护士小姐出来悄悄对我说:“劳先生今日身体各向指标恢复良好,待一会儿医生来确诊,大约明天可以转出重症病室。” 我对她露出笑容,眼泪都崩落:“谢谢你。” 她亦微笑应对:“江小姐会心想事成的。” 等到早上医生来检查,经过这一次病发,他的身体耗损太甚,依旧非常虚弱,但至少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用手机重新在航空公司订票,蹲在茶几旁抓紧时间给他写情书。
(六七)
手机在桌面震动,我抬手接起来。 是苏见打电话给我:“劳先生今日恢复良好,医生大约可以同意他出院休养。” 我心下一松,手上筷子差点握不住:“多谢你们费心。” 苏见温和一句:“见外。” 他问我:“映映,你可有同他说分明你为何离港?” 我答:“我告诉他了。” 苏见答:“那就好,怪不得他心绪平稳。” 我收了线,唐乐昌在桌子另一端看我:“好消息?” 我朝他笑:“还不错。” 我在今日中午三时抵达北京,唐乐昌等在机场的出境口岸。 他穿白色TEE,浅灰色西服,袖子挽起,是洒落不羁的英俊男子。 他在这一年的九月初回京叙职,而后同上面办理手续,非洲中部发生战乱,我们国家援助建设的一个水利工程项目被政府反对派摧毁,数万人陷入饮水饥荒,输水管道需要修复,联合国需要外交维和人员协同工程师组成一个工作小组进入反对派占领的地区。 我当然非常清楚路程的艰险。 唐乐昌手上有工作走不开,他想要见一见我。 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一面都好。 他之前时间充裕时我已打算北上,谁知因为劳家卓病情的延误,去到北京时,他已经准备要走。 我一下飞机,唐乐昌开一辆君威,载我去798,在时态空间看一场艺术展。 我们在AT CAFÉ喝杯咖啡。 我斜睨他:“发什么疯要去非洲?” 唐乐昌笑容暧昧:“去你走过的地方看看,也不错。” 我拍他脑袋:“醒醒。” 唐乐昌义正凛然:“好吧,我是为了追寻人生的意义。” 我心里纵然牵挂,也只能叮嘱一句:“当心各种疾病,备好药物。” 唐乐昌点点头:“放心吧。” 我开口问:“唐乐昌,你怎么落魄了?” 他大方地答:“我信用卡全被外公停掉了。” 我惊诧:“为什么?” 人尽皆知唐氏财团的唐老先生至为喜爱这个唯一的外孙。 他闲闲数落,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我一天到晚忤逆他啦,花钱又多,不愿接手他的工作,又不肯结婚啊……” 我问:“可有女孩子追求你?” 他哂笑:“只有你永远看低我行情。” 傍晚回酒店略作梳洗,我换了件衣裳,同唐乐昌在建国门外的餐厅吃了一顿饭。 故友久别重逢,我们都是精神奕奕。 吃晚饭我们在国贸附近逛了一阵,然后打车去后海。 他明日下午要走,我们仿佛古人送别,秉烛夜游,只争朝夕。 夜晚露天的小酒吧凉风徐徐,桌上置一盏红烛,屋子内的音乐音乐传来。 唐乐昌抬手捏了捏我脸颊,略有不满地说:“映映,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瘦,他还未学会如何好好待你?” 我说:“你懂什么嘛,上镜不知道多好看。” 唐乐昌笑:“大明星,辞职以后有何打算?” 我摇头:“不知道。” 假使劳家卓不再要我,我还是得埋头重回社会打拼。 唐乐昌说:“事业做得好好,偏偏不定性,你永远不思进取。” 我恶狠狠地叫:“你有何资格指教我。” 我们笑嘻嘻扭打做一团。 到半夜我们醉倒在荷花池边。 我对着唐乐昌诉苦:“我很想他,我很担心他,可是他让我走。” 唐乐昌同我碰杯:“好吧,你爱他,一辈子一件事,真正的丰功伟业。” 我捂脸呜呜大哭:“可惜惨败至此。” 唐乐昌忽然说:“映映,还记得那年圣诞夜的派对你的告白吗?” 我迷惘地看着他。 唐乐昌闲闲点拨一句:“你当初怎么得手的,今日大可故伎重演。” 我猛地一怕他肩膀:“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被酒精的激起来七分斗志,笑吟吟地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我们醒来,互相敲对方房门,在酒店楼下吃了早中餐,而后换衣服下楼,收拾行李去机场。 送走唐乐昌后,我也需返回香港。 唐乐昌说:“一会你的飞机还要等三个小时,我让一位朋友过来陪伴你。” 我看见他接了个电话,然后袁承书从玻璃门外走进来。 我睁大眼睛:“你们怎会认识?” 袁承书笑着道:“那日我在机场接一个朋友,瞧见他举着一个大花束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朋友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我就见他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站了一个多小时。” 我有些歉疚地望着唐乐昌,重新说了一次:“对不起。” 唐乐昌摇摇头。 当日我电话落在劳家卓的房车上,后来他送入急救,我隔天才取回的手机。 甚至忘记了通知一声唐乐昌。 袁承书说:“我就上去问了一句。原来不是同名同姓,他真的是你朋友。” 我们在机场喝了杯咖啡,广播响起,唐乐昌出境登机。 分别在即,我诚挚拥抱他:“谢谢你。” 唐乐昌扶住我肩膀,转头笑着说:“袁兄,同是天涯沦落人。” 袁承书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似乎我每次同唐乐昌相见,都是在不同的机场分别,每一年他飞来欧洲探望我,都是我开车送他去机场,然后拥抱,告别。 他都是笑吟吟的,离愁别绪,从不存在我们之间。 我只是看着他拉一拉风衣,衣角翻动高大背影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未转身看我们一眼。 袁承书陪着我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他给你留足够了空间,所以才能陪伴你这么久。” 我点点头:“是这样。” 袁承书转头:“这两日过得开心吗?” 我说:“为何不打电话给我?” 袁承书说:“你们老友重聚,时间珍贵。” 我道:“其实我们都爱热闹,有朋友加入更好。” 袁承书:“那你下次再来,再过几个月,会下雪。” 我缩了缩脖子:“嗯。” 袁承书凝视我,然后说:“映映,其实你不太习惯北京的气候和饮食对不对?” 我哑言望他。 我然倾慕欣赏古都风韵,但我是被溽热的南方驯服的怪兽,每次来京都有一点点水土不服,最初几天会吃不习惯。 他怎么会知道。 袁承书说:“劳先生找我谈过。” 乍然听到袁承书提起他,我心下一动:“何时?” 袁承书看着我说:“我同你求婚之后,他曾约见过我。” 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袁承书:“他说如果我诚心追求你,以后可否考虑南下工作。” 我心头的滋味复杂。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哀。 他考虑周全。 连我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何地久居,都要他来规划。 “你们只是被爱蒙蔽了双眼。”袁承书扶住我身侧的椅子,目光坚定之中带了一丝哀愁:“意映,你值得幸福,但是这个幸福,只有一个人能给。” 我看着眼前的袁承书,我们不过偶然结识,他风趣谦和,他慷慨热忱,身上永远带着光和热的能量,曾经给我那么多的照顾。 我们挥手辞别,在北京的秋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平日上班,可是下班之后因为频繁的停电,速度太慢,请大家多包涵。
(六八)
飞机落地我就直拨张彼德的电话。 我心急得劈头就问:“事情如何?” “稍安勿躁,”张彼德在那端低沉同下属一句:“抱歉,稍等片刻。” 一会儿他转头同我说话:“我说九月份替他庆生,可是他哪里会喜欢过生日——后来苏见只好说小朋友喜爱他家的房子,难得热闹一下,他答应了,但直接让我们随意支使佣人准备,他自己可是毫无精神兴趣。” 我心神定了定:“那还好。” 张彼德说:“还有一件事情,他说要这两日去别墅住几天。” “啊——”我傻眼:“他,他不是生病还在休养吗,隔了远也不方便处理公务吧。” 张彼德说:“他一向不喜住石澳大屋,如今身边跟着一众医生护士营养师和佣人,人人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烦,只好躲到森海的别墅里去。” 我慌了:“那怎么办?” 张彼德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要不你过来色诱留住他?” 我一手拖行李,恶狠狠地说:“少出坏主意,帮忙拖住他,然后多调一台抽水机去啊。” 张彼德在那端叫:“喂,我都向农业部门申掉了三台,政府简直要控告我滥用公物了,工人报告说,那湖面上一堆鸡鸭鹅满地乱窜让人甚为头大啊。” 我脑中浮现那一群在波光粼粼水面上优雅游动的天鹅。 舍不得天鹅套不回家卓,我手在空中一划,充满豪情:“统统宰了。” 张彼德哈哈笑:“那我打电话给苏见老婆,让她带小孩来拔毛,他们喜欢干这事儿。” 我笑嘻嘻地道:“真凶残。” 我去宠物店牵了托比,回家同他闹了一阵,然后扎进床上迷糊了过去。 在北京的几日奔波我几乎没有睡过,我睡得太沉,直到被电话吵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张彼德简短一句:“映映,湖水抽干了。” 我爬下床穿上衣服出门去。 计程车抵达森海豪庭,数位工人和大宅的佣人正在花园的车道边收起长长的抽水塑胶管,汽车将几台水泵往卡车上调,佣人在门口见到我,招呼一声:“江小姐……” 我先上去同工人致谢:“多谢,稍等片刻,我开酬薪予你们。” 工人客气道:“张先生一早已经支付。” 我转到屋后的庭院去看湖。 原本一池湛蓝湖水如今已经干涸,露出光秃秃高低不平的湖底,看得出当初修建房屋时这个湖泊曾被铺建过,湖底基本非常的干净,覆盖了一层鹅卵石和沙砾,只在深洼地带有一些水藻和淤泥。 佣人临时在花园边的设置了几道栅栏,将数十只天鹅喂养在圈子里。 从主屋屋檐后远远望过去,那日劳家卓先生曾召见过我的湖心大厅,白色绉纱帷幔低垂,偶尔风吹拂开来,露出精致的米白沙发的一角。 我视线定格在长窗下。 我绕着湖边的芳草小径走,走到了窗户附近,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脱掉鞋子,赤着脚往湖中走。 身后工人喊住我:“小姐,这个。” 他将一双水鞋递给我。 我笑着道谢,将鞋子套上脚,然后大步往湖中走去。 岸上的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围过来看,别墅的管事慌忙派了一个佣人跟住我。 我循着略微平坦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入湖底,走到了窗户下,我仰头数窗户格子,然后再往前走了几步,那日大约是将戒指扔到了这片地方,我弯下腰将手伸进淤泥中,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 这一带地势低洼,还有少许积水混着沙子和泥土,我看不清楚,只能凭借手的触感分辨,摸到的大部分是沙子和石头,偶尔还有黏黏的不明物,我不敢看。 海底捞金,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摸索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太阳晃得我眼花。 张彼德和苏见这时候赶过来,两人瞧见我独自一人蹲在泥水中,慌忙奔跑到湖边。 张彼德远远地叫:“小映映,你行不行啊?” 我冲着他们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一边说话,一边看到看到前面几步之遥,墙壁上生长着的一株小枝杈,上面挂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金属的光泽细细密密,晃动我的双眼。 我心头一喜,淌着水大步跨过去,却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我顾不上维持身体平衡,只管慌忙伸长手臂,一把连树枝拽在了手中。 下一刻,我双脚滑入一个沙坑,随即仰面摔倒在了泥泞中。 岸上阵阵惊呼,张彼德大声喊:“阿陆,扶住她啊!” 佣人阿陆伸手将我从水洼中拉起,我站直身体,慌忙摊开手掌,看到掌心中的一枚铂金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拿起它对着阳光,看到戒指的内侧,用古典花体式英文篆刻的字母——JYY&LJZ。 就是它了。 我拨开湿漉漉的脏头发,往岸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我拽了上来。 张彼德打了个响指:“果然是爱情叫香槟淑女也疯狂。” 我笑吟吟地将戒指举给他看,绕着他转了几圈,好些泥巴溅到了他身上。 张彼德气得跳脚:“见鬼,你一身泥巴少靠近我,我下午还要见客户——” 直到我将自己沾着的一身泥冲洗干净,在别墅找了件某人的干净白棉衬衣换上,我将他的一件斜纹卡其直筒裤挽了好几圈,穿白球鞋露出一截干净白皙的脚踝。 待到张彼德下午办妥事情过来载我返港,见到我马上笑着调侃:“哗,简直天生一对。” 我疑惑凝眉:“什么?” 张彼德打量了一下我一身:“你连他衣服都穿得这么好看,不是天生一对?” 我摇摇头笑笑:“哪里有。” 我看了看张彼德,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似乎有女友?” 张彼德迟疑了两秒,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本适意的神色黯了几分。 啧啧,看来大有故事,我好奇心被勾起。 我笑笑:“伊人现在何处?” 张彼德忽然转了话题:“映映,我有意向辞职。” 我诧异:“怎么回事?” 张彼德说:“我其实并不适应商场环境,老板赏识包容而已,但从入行到现在做了近十年,虽然事业略有收获,但内心仍时时有徘徊空虚之感。” 我懂得那种感觉。 我微笑:“可是有人给了你,那种——满足安定感?” 张彼德点点头:“她离开我去阿根廷。” 我不假思索:“追过去。” 张彼德转头看我一眼,轻轻一声讥笑:“女人。” 我问:“劳家卓可知?” 张彼德点头:“我跟他提过。” 我略有担心,劳家卓会失去臂膀。 张彼德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财务运营和投资分析他是从入劳通就开始主管,总部经他手培养出来的人才济济,只是提拔上来的下属,仍需磨练才跟得上他工作的速度和节奏,加上最近他身体欠佳,我亦不敢贸然离职,只怕他要费神处理旁事。” 我诚心地说:“多谢你。” 张彼德斜睨了我一眼:“敬请你们二位以后和美生活,免得他一再心神难安彻夜不睡于是将公司近三个月业务报表翻了个遍,次日我们众人做工皆心惊胆颤。” 我心底一紧,脸上仍保持微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九月十一日的黄昏。 我问张彼德:“他今天可有去公司?” 张彼德点点头:“每日二十四时区都有文件不断传输过来,高级客户的预约助理室压了又压,还是排到了下个月,他不去谁能替代他的工作?”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张彼德加了一句:“杨医生基本每天随行,他只处理公务,应酬都是交给下面了。” 我点点头,略有心安。 我当晚想要觐见劳先生,无果。 他不接我电话。 我只好回家,和托比在沙发上打牌。 早上起来,发现起了秋风,街心公园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到下午时分更是下了一点点的小雨,非常宜人的凉爽天气。 我中午认认真真地睡了一觉,下午起来接了几个电话,然后进浴室了洗了澡,换了一件白衫粉色裙子,将头发梳起来看了看,又放下来看了看,想了想,还是梳高扎了起来,没有任何修饰的脸庞干干净净,我看了看,皮肤状态还算好,擦一点点水和保湿乳霜就可以了。 我驾车过口岸时。 广深高速华灯初上,长长的车流,我心情无比的安静。 我在别墅门口停下来,将车交由佣人停泊。 我进去时派对已经进行到一半,花园里灯光闪烁,欢乐的音乐声四处荡漾,虽然名义上是生日派对,可是正主儿都不出席,所以倒成了一场密友之间的家庭聚会,蘑菇房前搭了一个小小的圆形舞台,本港儿童台的两个主持人正陪着小朋友玩游戏。 我看了一下,入场宾客不算太多,但众人脸上都是笑盈盈,气氛还是非常热闹。 梁丰年迎出来:“江小姐,你来了。” 梁丰年将我带入席内,安置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他低声交待一句:“彼德在大屋里替劳先生处理一份文件,他晚上还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对着他点点头。 梁丰年体贴地说:“你可需要吃点东西?” 我笑着道:“不用客气,我自己来。” 这时有宾客招呼他,本着低调原则,梁丰年欠身离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花园角落。 鼻端闻到花香隐隐,我抬头看天空,半圆的月亮在云端若隐若现,旁边是晕黄的几朵彩云。 看了一会儿,我身后有人说:“好天气,放心吧。” 我扭头看到张彼德。 他在我身旁拉开椅子坐下来。 我勉强微笑:“忙完了?” 张彼德说:“嗯,刚完,佣人正在伺候他吃晚餐。” 我在椅子上坐得一丝不苟,双手在膝盖上紧握。 张彼德看着我,忽然问:“你要不要喝点儿酒?” 我坚决摇头表示拒绝。 张彼德忍不住笑:“嗨,不用这样紧张,一切准备就绪。” 我无奈笑笑。 张彼德好像心绪也不高,默默地斟了杯酒坐在一边慢慢地喝。 这时有男子端了酒过来:“嘿,彼德,你躲在这里,樱花娱乐的徐先生想见见你。” 张彼德站起身无奈朝我摊摊手,自嘲地耸了一下肩,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豁达。 我的身边恢复了安静。 劳家卓一向不喜欢应酬,嫌累嫌吵,如今病中,想来今晚是不会出席的了。 张彼德方才说他早上在公司,下午有一点发烧,能拨冗勉强来观光,已经算是万幸。 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屋子里休息。 我不断看表,完全没有办法放松自己,也不敢喝酒。 待到九点多,我起身朝着屋子后走去。 郭叔听到佣人通报,从迎上前来。 郭叔这段时间一直跟随他身旁服侍,应该也是今晚才回到森海别墅,并未得知我在此地的胡天胡地。 他一贯慈蔼温和,微微躬身和我打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问:“郭叔,家卓在吗?” 郭叔点点头:“他在湖心的客厅。” 我说:“我想见见他。” 郭叔点点头:“我进去看看,怕他累得睡下了。” 一会儿郭叔出来:“二少爷让您进去。” “映映小姐,”郭叔在我身后趋身一步,有些恳求着对我说:“二少爷心脏非常的虚弱,受不起任何刺激。”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对他轻声说:“我知道的,放心吧。” 郭叔宽慰笑笑,扶开门让我走进去。 一样在湖心的房子,只是这一次帷幔低垂,完全看不清窗外景色,远处的角落开了一盏落地灯,影影绰绰的光影。 我眼睛有些近视,骤入一片黑暗,有些看不太清楚。 借着些光线许摸索着往前走,绕过宽大的沙发,正要举步往前。 幽暗之中一个低沉微冷的声音传出:“当心。” 我慌忙刹住脚步,才发现差点一头撞上身前的一把椅子。 我循声望去。 视线在黑暗朦胧之中定格许久,才看清窗前坐着一个人。 劳家卓对着窗坐在一张白色扶手躺椅上,穿了一件咖色格子衬衣,身上宽荡荡的。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家卓。” 我蹲在他的身前,握了握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寒白面容一片冷淡,眉间的孤清愈浓。 劳家卓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看到沙发旁搁一方毛毯,我取过来围住他的腰部和膝盖。 我正要替他压一压,他轻轻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劳家卓低低咳嗽了好一会儿,缓慢开腔:“所以,就是你,把我的湖搞得一团糟?” 我不好意思笑笑:“雨季,雨季来了就好了。”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赶忙讨好地说:“喜欢我的卡片吗?” 他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和悦。 我抓紧时间说:“家卓,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略微抬眸,征询的神色。 我郑重地说:“在问那件事情之前,我得先确定,你现在真的是单身了吗?” 劳家卓一愣,随即眉头一拧,脸上彻底冷淡了下去,唇边吐出两个字:“出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我真怕他下一句就唤人来送客。 我慌忙扑在地毯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啊,我有礼物送给你。” 劳家卓低声一句:“起来。” 我坐到他的对面。 我问:“我们认识多少年?” 他淡淡地答:“廿一年。” 哀兵之策,我凄凄切切地说:“多么悠久的历史啊,你舍得不要我?” 他说:“你半生都对着我,不腻烦?” 我说:“每一日都胜过往昔。” 劳家卓无奈一声:“映映……” 我说:“你还爱不爱我?” 他望着我不说话,眼眸幽幽,深不见底。 我说:“你要敢说不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劳家卓平和地说:“映映,窗外没有水了,窗台距离湖底的距离大约是两米,跳下去可能会造成你的腿部擦伤,请慎重考虑。” 我脸黑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换了一招。 我说:“家卓,我要在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发窘:“映映……” 我哀求他:“家卓,我要老了,我要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被我逼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叫我去找别的男人生一个。 我在茶几上找到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我们对面的落地长窗滴地一声,窗帘缓缓地移动,露出一帘浓黑夜色,和前院花园的彩灯闪烁。 窗帘徐徐打开,直至完全展开的那一刻。 湖心对面的忽然嘭地爆发一声沉闷声响,然后漆黑的天空绽放出礼花。 我们眼前的一整片长窗被的绚烂烟火铺满,那些花和不断盛开,熄灭,然后又再次盛放。 烟花升腾照耀的瞬间,火光照暖了我们的面容。 宾客的尖叫和孩子们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我在五彩变幻的光色之中俯身亲吻他:“生日快乐。” 劳家卓那么镇定的一个人,此刻都有些震惊。 我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 谁知下一刻他说:“明日我要向环境部门交多少罚款?” 我气鼓鼓地说:“让张彼德去交,他放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劳家卓终于扶住我的肩膀,浅浅地回应我的亲吻,我搂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吸吮他的微凉的双唇。 我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前,他身上熟悉的蓊蔚洇润的清新香气,还有微微苦涩药味。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连烟火什么时候放完的都不知道。 劳家卓无奈地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执拗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将掌心中的戒指给他看:“再娶我一次好不好?” 劳家卓用手按按额角,无力招架,又低咳了几声。 我只好伏在他的身前:“再娶我一次嘛。” 他抬手欲将我拉起来,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动了动,却忽然坐了回去。 “映映……” 他忽然叹息一声。 过了一会儿,劳家卓轻描淡写地说:“好好的一个湖,彼德完全可以建议你使用金属探测仪。” 我说:“那可不一样,这样是我自己找回来的。” 他说:“纵然丢了也仍是在我家的湖中,有何分别?” 我说:“那为何佣人说你这段时间至为钟爱这个格子外的一片湖水?” 他再无力气同我分辨。 我绕回正题:“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劳家卓动了动唇,脸上有倦容,声音中气不足。 我凑近他,才听到他说:“先叫郭叔进来。” 我不依他,赖着喊了一声:“家卓……” 劳家卓说:“让郭叔进来。” 我恼了:“劳家卓,我在跟你求婚!” 他清朗面容微微笑了,带了一丝郁郁的开怀,却仍是对我说:“乖,先让郭叔进来。” 他没有应承我,戒指在我手掌中滚烫,他却没有丝毫接过的打算,我心知再无一丝胜算,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 劳家卓默默地看着我。 我眼泪蓄满眼眶。 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 我泪滴一颗一颗落下来。 哭得没有声音,我喉头哽咽发紧,却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不断滴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脚下地毯。 劳家卓终于伸手拉住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将脸埋在他的膝盖。 劳家卓说:“映映,我已没有办法站起来。” 我感觉到心脏轻轻碎裂的声音。 劳家卓声音镇定得没有丝毫起伏:“我这段时间腰上的旧伤发作,医生一早已经指出恶化的可能性。” 他抚摸我的头发:“你怕不怕?” 我说:“怕。” 我看着他说:“我怕你不肯答应我,又要赶我走。” 劳家卓说:“傻瓜。我的身体状况,你会辛苦的。” 我才不管他,只顾着抽噎着问:“你娶还是不娶?” 劳家卓凝视我两秒,眸中轻浅笑容一闪而逝,换成了无可奈何一声温柔低叹:“江映映天下无敌。” 下一刻,他用手撑着椅子,勉强俯身,将我轻轻揽入了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次温柔召唤姑娘们的打分和撒花。
(六九)
冷风在空中盘旋,花园里一垄凋谢的玫瑰,泥土刚刚被掘了一遍,紫叶小檗种成一圈花篱,新土露出芬芳的气味,正准备种上水仙。 佣人打开了花园一旁的木屋,托比精神抖擞地跑了出来,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 我看着它,微微笑了一下。 托比扭头瞧见我在,远远嗷呜一声,却只摇了摇尾巴,并不接近。 我比划了一个赞赏的手势,对着他说:“good boy。” 我垂着手站在花园台阶上,贴身照顾劳家卓这几月,我已经不再接触托比。 他的心脏不好,肺部更是受长期呼吸系统疾病困扰,太容易感染,若是在他的身边,我便不能冒一点点的风险。 天色已近黄昏。 花园里提早亮起灯光,草地上几盏红色的蘑菇灯,添了几丝温暖。 我拉紧了外套,站在廊下看着尽头的车道。 等了有一会儿,终于听到花园外的雕花大门外传来的声响,炽亮的灯光远远照入,数台车子开了进来。 前面一辆黑色的车子转入车库,跟在后面的一辆香槟色的轿车,则直接驶到了大屋前。 车子停稳,司机走下来,先绕到了车后,从尾箱取出了一把折叠轮椅。 我快步奔下台阶。 司机将轮椅在车旁放置好,车内的人已动手推开车门。 劳家卓穿着整齐考究的白衬衣碳黑西服,一张清倦英俊的脸没有表情。 司机低声一句:“劳先生。” 伸出手要扶住他下车。 我一手撑住车门,探身摸了摸他的手,仍是冰寒一片。 劳家卓这才看见我,脸庞上露出一丝微微笑意,他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冷了,还跑出来。” 佣人和司机扶着他坐到轮椅上。 一天的工作下来,他脸上难掩倦色。 我推着轮椅进入二楼客厅,然后搀扶着他,坐到沙发上。 劳家卓素来喜欢安静又过分爱惜面子,只要能不依赖旁人,也就决不假他人之手,佣人很少擅自进入我们起居的二楼的客厅和卧房,所以都是我在身旁照顾他。 他勉强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手撑在我肩膀,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不过是略微走了几步,他有些虚喘,皱着眉头按了按胸口。 我抓住他手仔细地看他神色。 他微笑着对我安抚地摇了摇头。 我动手替他脱去外套,他抓住我的手背亲了亲,然后便将手一摊,阖了目头靠在沙发上静静养神,我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衬衣领口,松开他的领带,看到他略微侧着头靠在丝绒沙发上,白皙脖颈之间一抹无限潋滟的春色,眉目含着的是琉璃一般脆弱的神色,他的呼吸很低微,身体仍是太虚弱。 前段时间他的背上的旧伤发作严重,我陪着他日日见医生,整整治疗了一个多月,才勉强将骤然恶化的旧伤控制住,只是他现在仍然没有办法走路太久,所以遵照医生的建议用轮椅代步。 所幸的是他精神好了许多,那种恹恹的厌世的情绪消弭淡化了一些。 有时难免也还是发脾气,病得七荤八素时,有时痛得难受了,半夜醒来见我不眠不休守在床前,他便分外的生气,也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我,口气坏得不得了:“映映,你何苦陪着我受罪。” 我不说话,只笑了笑,吻他他的清瘦脸颊。 他也没有办法,一会儿冷静下来,摸了摸我脸颊:“但是为了你。” 看见我无论怎样都不生气,他终于是无奈地任由我管着吃饭喝药。 我放心多了。 我给他端了杯水。 劳家卓懒得动手,就着我手边喝了半杯。 佣人将晚餐送了上来。 我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 我小心地问:“会不会累?你不要动了,我端过来好不好?” 劳家卓无奈地望望我:“映映,就这几步,那里有这么夸张了。” 我笑嘻嘻的:“我舍不得嘛,好的,二少爷慢点走。” 晚餐清淡可口,营养丰盛,但我们都吃得不多,劳家卓是因为胃中积弱,我是因为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四点多才吃了茶。 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了碗汤,他便搁下餐巾再也不肯动手。 我也不再勉强,召来佣人收拾桌子,陪了他进小厅中坐一会。 每周有两个夜晚医生过来替他做理疗,有时他会有重要的应酬需出席,如果能按时下班回来的夜晚,偶尔他会进书房处理一点公文,我则踢掉了拖鞋,缩在外边的沙发上发呆。 若是晚上他比较得空,我们就一起看看电影,或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絮絮地说话。 劳家卓会说:“映映,你在康斯坦茨,冬天最喜欢吃什么食物?” 我记起那座城镇的每一个细微的气味,转角的面包店的香气,冬天的一整片湛蓝湖水,那是和天空一般清澈的颜色。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们用博登湖中的新鲜原料烹制出的食物,然后是泰格莫斯的时令配菜,他们还有自己本土酿造的格老布贡达葡萄酒。 我笑嘻嘻地说:“有时候没有钱,我住的大学城西街区有一家面包房,店主是一位意大利裔的胖子,新鲜出炉的裸麦面包,有时吃一个可以一天都不饿。”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 我赶忙了转了话题:“呃,其实也还好,只是我挥霍得太厉害——” 劳家卓望着我,眼底有薄薄的水气。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然后扶住我的肩,俯下头珍重地吻我。 我闭起眼,专心感受他的温柔。 我已经在路上走得太久,此刻陪在他的身边,只觉得又静又暖。 新年伊始。 劳通集团发生了一些事,譬如劳家骏调回公司总部任职,琦璇携小哈回港读书;譬如劳家卓缺席了本月初在魁北克举行的由世界财长和各主要金融机构领导人出席的会议,此事令当日的劳通股价发生了一点小波动,但媒体次日马上拍到了我们相携步出太古广场某家店的身影,随后的报刊大标题刊出:劳家卓忙于陪伴佳人,财长会议视为等闲——天晓得我不过是陪着他去店里买件围巾而已,然后开始有杂志约我做访问,我将邀约电邮指给家卓看,他笑着摸我摸我的头说,知道了吧,不会比你给杂志拍照好应付。 我自己琢磨了琢磨,说我得先酝酿酝酿,名媛气质早没了,为了不丢你的脸,我还得再捡起来装装门面。 劳家卓笑得开颜,过来收走了我的平板电脑:“乖乖在家里就好,少出去折腾。” 我不满抗议:“哎——” 劳家卓侧过脸,笑意淡淡的:“映映,你饿吗?我有点想吃酥皮海鲜汤。” 他高挺的鼻梁到瘦削下巴那一段清隽料峭的侧影,在灯光下焕发着如玉一般的清润的光泽。 我的心神都要荡起来了,神昏目眩地起身下楼给他弄宵夜。 最近的一件要紧事是,三月份来临的时候,劳家卓亲笔签署一函调令,将张彼德直调往了北美分部。 给张彼德践行的那一日。 劳通集团在皇都酒店顶层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宴,满座衣冠,衣香鬓影,无数女士打扮得艳光四射同他拥抱敬酒,我陪着劳家卓和苏见夫妇,坐在上席一个安静沙发上。 想来他们相识均已超过十年,张彼德最初在劳通亚洲做一名分析部的普通职员,从世界上最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身才气傲人却因性格耿直在同行颇受排挤,直到被劳家卓一手提拔上来,如今功成名就,他们追随他奋斗多年,名为下属,实则密友,连我都颇有感慨,第一次见到张彼德那年,我才十八岁,他替他来驻伦敦处理公事,在医院里不情不愿地会见一个天真茫然的小女孩。 劳家卓一贯不形于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陪着他喝了几杯酒。 他身体情况并不适合饮酒,但我并没有出言阻止。 我心里端然的清楚分明,有时候我们做的有些并不理智的事情,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值得,让你知不可为而为之。 彼德端着杯子,略带了几分醉意,他对我说:“小映映,谢谢你帮我,有时候我们顾虑太多,反而裹足不前。” 我笑吟吟:“求婚成功记得第一个打电话给我。” 坐到晚上九点,我随着劳家卓提早离席。 三月底,劳家卓和我搬出石澳别墅,我正式搬入他位于浪澄湾的复式公寓。 劳家卓的身体经过治疗和一段时间的康复锻炼,身体表面上已经基本恢复,但心脏的衰败已经不可逆转,只能加倍万分小心地保养。 只是背部旧伤发作时针扎一般的刺痛,依然会在天气阴寒时准时袭来,还有如影随形随着疲劳不时不同程度发作的心悸和心绞痛,仍是我们的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杨宗文和他的主治医师讨论过手术的可能性。 但难度何其大,我们也不敢贸然下决定。 我只能尽量地照顾他。 劳家这几年家业繁盛,但人丁一直不旺,老太太也不愿意再搭飞机来回,据说老爷子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劳家家族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最坏的那个结果,前段时间劳家卓病重,依了他的吩咐,香港这边瞒住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两老,为了稳定大局,家骏携妻儿沉默地搬回了石澳大屋。 劳家卓正式恢复工作后,劳通集团的高层管理做了一些人事变动,他将张彼德的财务运营接手管理,而后将行政部分部门的权力移交给了大哥。 两个人面上还是冷言相向。 但做事倒是默契起来。 如此这般到了三月底。 南方的春天依然春寒料峭。 暗蓝色真丝帷幔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卧房内很暖和,我将脸颊贴近他的下巴,轻轻地蹭了蹭,家卓搂着我的手臂动了动,模糊一句:“映映,醒了?” 我说:“嗯,起来了。” 家卓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一手撑着床沿,我扶着他缓缓地坐起来。 我小心地看他神色。 他吻了吻我的额角:“别担心,没有头晕。” 我终于放心下来笑了笑。 爬下床去找拖鞋,家卓起身朝浴室走去。 我已经习惯每日早晨起来服侍他上班。 他早上起来要先冲个澡,我则睡眼惺忪地走进隔壁,拉开衣橱替他挑衬衣西服,将取出来的衣物挂在一旁,我转眸间看到挂起来那件衬衣下摆有一点点褶皱,我俯身从抽屉里取出烫斗。 熨斗插上电,将衬衫摊平,我走过去将帷幔拉开了一点,站在高楼的窗户前,对着巨大窗户外的一整片石头森林和灰蓝天空,专心致志地熨平一道男式衬衣的纹路。 劳家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从身后轻轻地环住我的腰,他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好闻极了。 他语气温柔带了无限缱绻:“映映,你真美。” 我关了熨斗,转身说:“二少爷,把湿头发吹一吹。” 待到他穿戴整齐,我随着他下楼,他大部分时候不太有时间在家吃早餐,偶尔清早助理就会转入紧急公务电话,他听电话时神色严肃语气低沉,我见他无暇再理会我,耸耸肩要往楼梯走去,劳家卓却忽然转身拉住我的手,他把手中的电话移开,低头吻了吻我唇角,然后才放开我满足地出门上班。 他走了之后,屋子重新归于一片安静。 我看着这骤然空旷起来的屋子,已经再无睡意,可是也无事可做。 我慢悠悠地走回二楼,坐到沙发上,一时有些发懵。 过了一会儿,楼下重新传来声响,家卓上楼来,看见我穿着睡裙,坐在起居间的织锦沙发上,对着一桌英式白瓷茶碟发呆。 他进书房拿了份文件,转而站到我的面前:“映映,怎么了?” 我仰头对他微笑,摇了摇头。 他皱眉凝视了我几秒。 我站起来拖住他手往楼下推:“不是赶时间吗?” 家卓爱怜摸了摸我脸颊:“那我回来再说。” 晚上我们在吃饭时,家卓对我说:“映映,在家里闲得无聊是不是?” 我心底暖然,很多事情我不用说,他已经明白。 这段时间我全心全意围着他打转,甚至连怎么握尺子,几乎都忘记了。 只是他外出工作之后,空闲下来的白日那么长,我连发梦都嫌时间太多余。 家卓同我商量:“映映,你若是喜欢工作,我自然不会反对。” 我还未来得及仔细考虑他的提议,机遇已自己找上了我。 那日我在百货公司,忽然听到远远有人唤我:“江小姐!” 我抬头看到一位贵气十足的太太迎面走来。 我停住了脚步,客气微笑:“王太太。” 是我之前在DDSA工作时,接待过的一位客户,我同两个同事替她设计过深水湾的一幢大屋,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工作经历。 王太太喜笑颜开:“江小姐,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你如今可还在做DDSA设计?” 我微笑着答:“我已经辞职了。” 王太太忙不迭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江小姐,我孙女在内地上学,他爸爸最近帮她新购入了一所房子,你能不能再帮我设计一次房子?” 王太太:“我孙女非常喜欢你的设计风格,来来来,你一定要再次帮帮手。” 王太太挟持着我一直到停车场,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又郑重地留了名片给我。 第二日王太太又热情地打来电话,我推辞不过,经家卓同意之后,我将这一单盛情难却的设计接了下来。 我约见王太太做客户咨询,她领着孙女同我喝茶,那女孩子长了一对浓眉毛,非常端丽活泼的女孩子。 我在周一由工人带路,去到了一片新开发的楼盘,看到了漂亮的一栋小型房子。 我直接开工,首先测量房屋取得原始平面图纸。 虽然房子不大,但户主的平面功能布置要求非常细节化,我按照要求逐一记录,然后回头专心绘制图纸,在生活骤然充实忙碌起来。 晚上我在家里对着电脑,家卓在我手边放下一杯柚子茶。 我拉了拉着他的手,转过头专心工作。 一会儿他从书房出来,凑到沙发上来拥抱我。 家卓说:“眼睛不累吗?” 我丢下铅笔,揉了揉眼睛:“嗯,有一点。” 家卓看着我的脸庞:“映映,你眼镜哪里配的?” 我说:“我自己买的。” 他端详了一下说:“你戴眼镜,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我得意地笑:“是不是特别像个大牌设计师?” 他马上摇头:“不像。” 我一把推开了他。 家卓亲了亲我脸:“亲爱的,不用像,你本来就是个大牌设计师。” 我这下高兴了。 “不过,”他忽然盯着我问:“你不是近视吗,为什么只戴平光镜?” 我笑嘻嘻的:“唉唉唉,近视不近视无关紧要,我可是冲着它的黑色框实在太漂亮了买的,你发现没有,这副眼睛的边框线条非常的适合我的脸部……” 家卓愣愣地看着我,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再也不给你开车。” 我进入工作的第二个礼拜时,我外出去房屋测算数据,那天下雨,家卓正好也过来分行处理事情,下午便顺便过来接我回去。 我等在别墅区的路上。 劳家卓今日换了一辆车子,黑色的轿车宽敞舒适,司机下车来替我打伞,家卓侧过身先替我推开了车门。 他的声音有点哑:“映映,淋到没有?” 我摇摇头,看到他穿着早上衬衣西服,脸色有些发白。 我说:“为什么不多穿一件防风的外套?” 家卓低低咳嗽了一声:“忘了带。” 我说:“今天不是要外出视察工作么,出出入入的,风那么大,自己也不当心点。” 家卓对我微笑:“没什么事。” 我看着他倦意隐隐的脸色,没有再说下面的话,我就知道他一忙起来哪里还顾及其他事情。 当天我们回到家,到夜里家卓开始有些感冒,我取了药片给他吃,不知道会不会发烧,我欲打电话唤杨宗文,被他制止了。 他吃了药依偎着我混混沉沉地睡去了。 我看着他清瘦容颜,我才不过就出去几天,他就闹生病,是有多让人不省心。 第二天,我出门工作,王太太约好和我商量修改一个客房阳台的细节。 我在笔记本上记数字,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只是忍不住在工作间隙不断看表。 我心底惦记着家卓。 他今早上醒时,低血压带来的晕眩让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得来,心动也有些过速,心悸隐隐有些要发作的迹象。 我实在放不下心,可是又约了主顾。 家卓安抚我:“去吧,去了再来陪我。” 王太太体贴微笑:“江小姐可是赶着同男友约会?” 我微笑算是默认。 王太太来了兴致:“哪家的先生有这等好福气?” 我更正:“是我好福气。” 王太太乐得直笑:“江小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我告辞了客人下楼拦车去劳通大厦。 劳通大厦三十八层的办公室,开阔的空间非常安静,偶尔有西装革履的高官走进助理室,脚步都非常的轻。 秘书小姐给我端茶,笑容客气:“江小姐请稍等,劳先生还在办公室里。” 我看到姜柏声抱着大叠文件出来,他见到我在外面,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江小姐。” 姜同我比划了一下:“边总和梁先生还在里面。”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在贵宾接待室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已经接近中午两点。 终于梁丰年匆匆出来:“江小姐在哪里?” 梁丰年见到我:“映映,差不多了,请进来拯救世界。” 我敲门进去时,看到劳家卓办公室右侧的一张会议方桌旁围坐着几个人,茶杯咖啡杯四处散落,看来是一个早上都在忙碌,除了梁丰年,座中还有两位公司高管。 我站在门口微笑了一下。 家卓看我闯入,清冷脸庞不见表情,只轻轻低咳一声:“先到这里吧。” 众人收拾文件离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 我走到他身旁,拉过椅子坐下来。 家卓正关掉手边的电脑,望了望我,唇边露出淡淡笑意。 我问:“累不累?” 他按了按眉心:“还好。” 他扶住我的手欲站起来,身体却突然打晃。 我慌忙一把抱住他:“哪里不舒服?” 家卓安慰笑笑:“有点头昏。” 我推开附属的休息间,扶着他坐到床边。 不敢让他躺平,我抽了几个枕头放在他背后。 家卓轻轻喘了口气。 我替他松开衬衣扣子:“中午可有吃过东西?” 他摇摇头。 我柔声问:“现在有没有胃口?” 他又摇摇头。 整整一个早上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他身体一放松下来,再没有力气说话,按着胸口有些虚喘起来。 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家卓,睡一下好不好?” 家卓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说:“头痛得难受。” 我坐到他身边,轻轻给他按摩太阳穴,他困乏神色渐渐缓和了一些,终于抵挡不住身体虚弱睡下了。 我坐在床边守着他,看他渐渐睡着沉了,我守着守着也困了,就趴在了床边。 模模糊糊中似乎睡着了。 醒过来时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枕头上有着股有他的气息,树枝一般的清新的香气。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房间里沉静似海,灰白两色的装饰在昏暗的光线中隐隐约约,对面墙上的手绘壁纸风格清雅,带了暖暖的色调。 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他倚在沙发旁,开着一盏小灯专注在看文件。 我看见灯光映照之下,刻入我骨血中的那个人,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衣,眉眼英秀,左边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纹路,看起来性感极了。 我怔怔地,痴痴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房间里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一路陪伴。你们的欢喜痴恋或者指教批评,都是我最大的收获。我需要花点时间写番外,大约三篇。然后发布定制。我会在文的文案部分和微博通知。再次感恩。有缘新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