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饮一杯芬芳午后——潘人木
阿从
共饮一杯芬芳午后 作者:潘人木(台湾) 一场迫不得已、从天而降的别离,和他一别就是悠悠二十个月。若是在离别那天我从长城一端一步一步地走,此时也该走到尽头了吧。真是一次长长的别离。如今就要去见他,心中的激动自是翻江倒海。 一起惯了,他必然十分想念我,尤其在如此春日午后。 在美国度假的时候他常常说:"现在真是享福!心中无牵无挂,外面有花有鸟。吃过午饭上楼休息,躺在床上,闻淡淡的梨花香飘进窗来。有风的日子,可以看见一棵山茱萸的白花,跟我捉迷藏似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不见。这种树一刮风就像在长高!听你在下面厨房里收拾碗筷,哗啦啦的冲洗声伴着碗盘的碰撞声,偶而还打破一只汤匙什么的,叫人禁不住想起少时过年放的鞭炮'十响一咕咚",然后听见你一一放入洗碗机,关门了,开动了,火车般洗起来了。这时候我开始数,数到十九,你就会走进卧室。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跟年轻时约会见你一般的高兴!反正是高兴!大概因为午睡后要去散步的关系。" 闻着花香,听太太洗碗,午睡后散个步,这就叫享福了?真是简单!何况还有受罪的时候! 那天我洗完碗上楼,为了头天发生的一件小事,心里麻花似的扭着。见他一如往日把胳臂放在我的枕头上,就推回去了。也没说话,倒头便睡,睡了睡不着。不一会儿,听他鼾声大作,便故意开了最亮的灯,惊天动地地翻找去夏以来就不见的一把剪刀。找不到,气呼呼地咚咚咚下楼,冲出家门,不走他铺的石板甬路,而直接穿越新剪的草地,踏飞一路草屑,踏出毒、金钱癣、烂眼边儿,要躲到天涯海角。但心中坚信,他一定被吵醒,慌忙跟出来。于是放慢脚步谛听。风声鸟叫之后,随即有了开门声。 回头见他正高举一只手臂、艰难地穿进夹克的袖管。他这个穿衣姿势,被我取笑了一辈子也不改。他三十七岁时我说他如此穿法活像一边翅膀受伤的傻鸟,就已说了十年,如今他是七十三岁。 没事人儿一般,人像平常一样挨着我走。偏过头自嘲地:"今天怎不说我像一边翅膀受伤的傻鸟了?啊?这件夹克我穿错了,太太,刚才穿它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像你说的了。不信,我穿一回你看。"说着就做势要脱。 真是个老阿Q!我别过脸,一句话不说。我懒得跟这种傻子说话。 两人仍缓步前行。"真叫人纳闷儿,不过为了一只杯子,就闹这么大的别扭!" 我仍无言。一只很蓝的蓝木坚鸟掠过头顶,两人同时抬头看,其实不是同时,他在追随我的目光。 "好蓝哪!" 当然好蓝!要不怎么叫蓝木坚鸟?可是我仍无言。 "为了一只旧杯子生气,太可笑了。五十年前发生的毛笔事件,我以为那是你最无理的一次无理取闹了,想不到更无理的还在后头!你考大学头天,说作文要用毛笔,让我去给你买一支什么'狼毫',结果我买回来的是一支什么'羊毫',你一看笔杆上有个羊字而没有狼字,把笔一摔,声言不考了。好说歹说才去考的。去考了我还不放心,怕你中途罢考,就在考场外的乒乓球台上躺着守候,预备随时把你请回去。后来总算功德圆满。说到我没买来狼毫,而买来羊毫,你生气倒多少有些道理,可昨天为一只旧杯子,并没有反面的存在,说别扭就别扭,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吗?" "你觉得这么可笑是不是?那你就笑个够吧!"我转身要走,正好邻居的老头子开车回家,跟我们打招呼,只好顺势作罢,要是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我们走到一棵椰树下对面站着。他看着我,好像几年没听见我说话了,现在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睛里开始焕发着兴奋,仿佛有一回他把一个故障的电锅修理好,小灯亮了,可以煮饭了的那副神情。 "这回的杯子事件,我称它为杯子事件,你不反对吧?这件事从头到尾,一步一步我都检讨过了,就是检讨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他仰头,像天边忽然出现了北斗星,而他也数过了,没错。 "就算到法官面前,三言两语也就可以交代清楚。昨儿个星期天,我们俩去逛跳蚤市场,各逛各的,约好十二点停车场见。逛着逛着,我在一个摊子上少说也有百来件的瓶瓶罐罐里,一眼看见一只玫瑰色的圆肚杯子,形状很可爱,挺喜欢,老板要一块钱,讲价七角五就买下来。如此而已。我做了什么错事啊?直别扭到现在。" 平常他说话有点咿咿唔唔,这段倒像背三字经似的流利,显然他在心里真的检讨过几遍了。 "那杯子是我先看见的!我要买来着!" "你买我买不是一样?你要就给你!什么不给你?在乎一只七角五的杯子?笑话!" "难道还有大英百科全书那么复杂不成?" "你站在你的立场,当然觉得简单,若是站在我的立场就不然。我走路比你快,先逛到那个摊子,看见那只杯子,就断定你会喜欢,决心买下来送给你。可又怕拿着打破了,想回头买了直接上车。临走还把它往里头藏一藏,藏在一只画着黑猫的大花瓶后面,怕别人看到买去。谁知道我绕了一圈回来,人家已经把它卖了!不相信真有人长了这样该死的鹰眼!" "是我买了啊,不错,它是在一只黑猫花瓶后面。可我并没有长什么该死的鹰眼,我是绕到摊子后面才发现它的,我有这个习惯,就是怕漏看什么嘛。" "我怎么知道是你?我买不到那只杯子送你,你想得出我失望成什么样儿吗?" "想不出,为了一只杯子划不来。" "你想得出我纷披着一头白发满场跑来跑去的样子吗?现在想想,真像一个巫婆丢了她上天的扫把似的。" "那样子干嘛?" "盯着每个过往行人看哪!一会儿看东走的,一人儿看西走的,忙得个脑袋瓜子像拨浪鼓。" "干嘛?" "看他们谁的包包里可能有那只杯子。" "打算抢下来?" "打算出十倍的价钱跟他买。" "怕是出多少钱人家也不卖呢。" "反正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杯子!恨不得我叫它一声能答应,告诉我它在哪里才好!" "这个想法有点不可思议!" "什么是可思议的?你想得出我慌忙的跑来跑去,差点儿被一座百年前的洋井设备绊倒是什么滋味,你想得出我碰翻了人家八十五年前的婴儿摇篮是什么滋味?" "是不是永远在那里摇着,里面有个洋娃娃的那个?那不怪你!我也碰翻过。" "那洋娃娃掉出来的一刹那,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个真孩子呢。" "我倒没那么傻,我知道他们卖了两个月的跳蚤市场,也没卖出去。大概人家就怕真孩子会掉出来。" "跟人不知道过多少歉,说了多少对不起。我闻到自己的汗味,听见自己喘气,感到自己心跳,知道自己的年龄不适于如此着急,这且不说,还要忍受一个开卡车卖坚果的洋胖子的嘲笑!" "他怎么嘲笑?" "他拿着别人的万花筒假装在看,大声地说,'看样子有位孔子的老孙女快发疯了。'没听说哪国的万花筒里有这一景,不是说我说谁?当我不懂!而我受这些洋罪的当儿,你却躲在车子里把玩着使我受尽折磨的那个东西!"说到伤心处,不禁流下眼泪。 他默默地掏出折叠整齐的手帕递给我。 "人家看的也许不是万花筒,而是幻灯机,那就说不定有什么景了。不过,这件事若是我俩易地而处,我非但不气,反而会高兴!" 我惊讶地瞠目望他。 "不明白怎的?我要给你的东西,最终到了你手,我就高兴,哪有生气之理?不管受过什么样的罪,经过什么样的波折全会忘记!" 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放在他的夹克口袋里握着,我未拒绝,他就认为可以来点教训了。 "我真感谢你,也很抱歉。但结果很好也就算是好事。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现在你明白没有?刚才你生气,我不能说,怕你气上加气。关键就在于你要买而当时没买,以为别人都会照你的意思行事!还藏在什么黑猫花瓶后头!就算你让一只活的老母鸡用翅膀盖着怕也没用。要怪就怪你自己!" 我才不听他的教训呢!这当儿的手早已把夹克的口袋给捅 一个大洞。"口袋漏了,我回去给缝上。" “什么?你缝?这夹克不是我的,你别缝得人家连一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忘了你以前缝得睡袋啦?” 于是这杯子事件就在睡袋事件引起的笑声中结束了。我们去新疆那年还很年轻。路经星星峡,天气特别冷。所有的旅客不论男女都住在招待所,同睡南北大炕,实在不习惯。为了安全,为了保暖,便自作聪明把被子缝成睡袋,想不到两条被都因为缝了两层,空间变得太窄,我的虽也紧,但还凑合,他的一个要脱光了才能勉强进去。一钻进去就动弹不得。两人像个大蚕茧似的睡下。偏偏半夜我要喝水,他只好用"滚功",裹着"睡袋"滚到炕边再站起来倒水。这时有位新客人在大风雪中赶到,一进屋看见他这个德性以为天山妖下来了,咕咚一声吓倒在地上。 每次提起这件事,两人都会大笑一阵。 两人的笑声似仍在耳际震荡,车已转过山头,倏忽到了另外的世界,他的墓地在望! 惶惶然手足无措。频频回顾绿翠苍苍的来时路。不愿停此,却必须停此。手中的黄花碎了,路旁的枝桠近距离地鞭打着我。 连香烛都没带,只带来这只玫瑰色的杯子。幸亏我们拥有了它,才保存着一杯属于我们的芬芳午后。我们共饮了吧。 不信你不想我,为什么以如此冰冷的大理石拒绝我? 我好想你,我满怀歉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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