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走近福楼拜
皮特1
走近福楼拜 黄荭 学妹小珊在巴黎八大做“《包法利夫人》在中国的译介、接受和影响”的博士论文,因为认真,所以做得辛苦。她成天关在家里,论文正写得头疼,有朋友约她走访福楼拜故居。一则可以呼吸呼吸外省草绿花红的清新空气,二则也算是吊古怀思,学术之余,还能给论文添一笔感性的触摸。 我虽不是闲人,倒也有闲心出去闲逛,所以学妹打电话来约,我就美颠颠地一口答应同往。既是踏青,又沾了学问的儒雅,两妙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仅一本《包法利夫人》就让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在中国声名鹊起,艾玛浪漫凄凉的情感历程也赚了读者不少同情叹息的泪渍。美人已芳踪难觅,而文学的幽思却如苦瓜的藤蔓爬满秋凉的院落。 福楼拜的出生、成长、成名和谢世都在鲁昂城(Rouen)和它的周边地区,诺曼底潮湿的空气和尖顶错木的楼房有一种缠绵的味道,若即若离,割舍不下的愁郁。 黎镇 出了巴黎,车往西北驶去,顺着塞纳河的流向。 开车载我们春游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清瘦挺拔,精神矍铄得很,健谈,有说不完的逸闻趣事。因为不赶时间,大家一致同意走省道,一则可以不交过路费,二则沿途穿过市镇乡野,景致更多变化,不像走高速,两边单调无趣的风景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越发让人慵懒迟钝,昏昏欲眠。 虽说才是早春二月,树叶儿已经抽出寸把长粉绿的嫩芽,紫色的丁香一枝枝花团锦簇的,白色的玉兰花在清澈的蓝天衬映下越发显出白描钩沉般的典雅。 我独自靠在小车的后排,和开车的Daniel还有坐在前面的小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偶尔,空旷的田野上掠过一只乌鸫,三五家农舍四散在乡间,围着石头垒的矮墙,不见炊烟也不见人。草地绿油油的,是那种羞答答的绿,早露尚未全消,特别干净的空气。 我就喜欢这种自足的闲适,土木相间的房子,几亩地,几只鸡鸭,几头健壮的奶牛,阳台上总有盛开的鲜花,厨房里总有炖肉烤饼的香气。 车驶上了一条狭仄的小道,岔路口的路牌标得凌乱。过了一座破落的桥,渐渐看到山坡上错落的房子和罗马式古朴的教堂。Daniel在山坡上停好车,小珊走过来轻声告诉我:这就是《包法利夫人》一书中永维镇(Yonville-l’Abbaye)的原型——黎镇(Ry)。 住久了拥挤、喧闹、繁华的巴黎,我和小珊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虚幻感。仿佛一百多年来,小镇一直被岁月封存着,光阴的轮子不再转了。黎镇真的是沾了福楼拜的光,沾了《包法利夫人》的光,它被小说定格了,经典了,成为一种文学的记忆。 小镇真的很小,没走几步,所谓的商业街就已经到了尽头。菜市的窗户上画了黎镇百年前的风光,也不是热闹的。咖啡馆和旅店铆足了劲要攀亲带故似的,不是叫“包法利夫人”就是叫“艾玛”,再不然就叫“福楼拜”。当年包法利先生苦心经营的诊所如今已经成了门庭冷落的理发剃须店。只有药剂师的铺子倒是世代沿袭,依然做着医药的生意。 错木结构的房子和寂寥的街巷,静默中,人便很容易产生幻想。打开百叶窗,托着腮,晒着懒懒的阳光,那种“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的爱情就成了艾玛对未来的寄托。然而“她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以为这样待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她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因为结婚是一次机会,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但平庸的夏尔让她对婚姻生活彻底失望了:“生活凄凉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顶搂,而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正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网。”她虽然在修道院里长大,但十五岁的时候就“双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小说中“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让她缱绻。她希望在现实生活中也找寻到一个“勇敢得像狮子,温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着总是无瑕可击,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的情郎。于是她挣扎,“她的愿望就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微风一起,它就蠢蠢欲动,总是受到七情六欲的引诱。”她沉沦,她找情人,她挥霍无度,瞒着丈夫大笔大笔地赊帐,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要和情人私奔。她交出了她的心和浪漫,但换来的却是负心和戏弄。她于是绝望了,吞了砒霜,留下遗言“不要怪任何人……” 而《包法利夫人》一书最让我感动的不是艾玛的红颜薄命,而是包法利先生在夫人去世后的种种“浪漫想法”:“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而这一浪漫的极致就是夏尔采用了奥默灵光一闪的文思,叫人在艾玛的墓碑上刻下温柔如水的告诫:“不要惊动美人!” 黎镇的教堂也是特别的,罗马式古朴的中堂,两边是侧堂,用列柱和中堂分开。一位老嬷嬷指点我们看顶上的木梁,一根根排列整齐,像极了一艘翻倒过来的方舟,是载我们去极乐世界呢,还是漂泊在苦海无边?最奇特的还是教堂的门廊,显然和建筑主体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门廊全是木结构的,造成观景亭的模样,处处都雕刻得极为细致,如果找个油漆工刷成金银宝蓝玫红的颜色,便是很彻底的巴洛克的浮华。但我还是喜欢木头风化后的黑色,仿佛“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蓝色丝绒长袍”的艾玛当年就是这样扶着栏杆,无奈的目光掠过一成不变的小镇,对她而言,“未来只是一条一团漆黑的长廊,而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紧紧闭上的大门。” 鲁昂 离开黎镇的时候,我和小珊一直叹息着,都说这么清幽的所在,何必去羡慕大城市的浮华。何况包法利先生虽然长相平庸,也没有特别的才华,但他对妻子始终平凡关切的爱却也真挚可感。Daniel笑我们是得了城市忧郁症的,所以才想着城外的好。的确,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往往就是你得不到的和你已经失去的东西。 黎镇离鲁昂只有十几公里的路,车上到半山腰,就能看到远远山下鲁昂城密密麻麻矗立的灰色楼房。福楼拜就出生在这里,他父亲是当地市立医院的院长,不仅医术高超,还深受当地民众的敬爱和信赖。小时候的福楼拜常和妹妹一起爬到窗帘上偷看停放在医院里的尸体,看苍蝇在尸体和花坛中四处纷飞。 鲁昂是个古城,名胜古迹随处可见,教堂很多,一抬眼,总能看到尖顶的钟楼。特别是老城区的步行街,有路易十五为纪念太阳王而建造的拱门和大钟,一家挨着一家的露天咖啡座,黑白相间的错木房子,走过一个街口便有一个卖艺人深情的弹唱。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能去看美术馆,文物馆,陶瓷馆,史前和人类自然历史博物馆,也没能去看圣女贞德受审的菲利普•傲古斯特(Philippe Auguste)城堡的塔楼、以她命名的博物馆和教堂,只经过了她最后被烧死的老菜市场。高耸入云的木十字架立在菜市场的中央,便是当初圣女贞德受难的地点,虽然隔了五个多世纪,走在边上,体会到的依然是触目惊心的震撼。 吃过简单的午饭,我们便径直朝勒卡(Le Cat)街51号的“福楼拜医学史博物馆”走去。拉了好一会儿门铃才有人出来开门,管理员见有两位东方的小姐造访,眉梢嘴角都洋溢着热情。虽然我和小珊不是医学院的学生又过了打折的年龄,他还是坚持要给我们三张半票。 上了楼梯,我们就发现要参观的东西和我们预先想看到的东西相差很远。展厅很多,摆放的大多是些制药的器具、人体骨骼,看得最怪异的就是泡在药水里的宫外孕的小胎儿,还有当时做外科手术锯腿时用的锯子和绑病人用的绷带和坐椅,我看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连连催促Daniel和小珊快走。 福楼拜出生的房间空荡荡的,只一张床,原本摆放在房间里的他父亲的肖像画已经收好、“保护”起来了。在橱窗里,可以看到在1856年因内容太过敏感而被指控为淫秽之作、惹出官司来的《包法利夫人》第一版的一个单行本和辩方律师当时所用的一些材料,还有福楼拜的一部分通信。他在1866年11月20日写给泰纳(Hippolyte Taine)的信中说:“当我写包法利夫人服毒的时候,我嘴里满是砒霜的味道,我觉得自己也中了毒,以至于连续两次消化不良,真的消化不良,因为我把晚饭全吐掉了。”他花了四年时间写《包法利夫人》,用字的精确,细节的逼真,也算是呕心沥血了。 下了楼,还有几个展厅要看,虽然还是医学,但因为是关于生育和养孩子,加上幽默讽刺的招贴画和实物展示,倒也别开生面。最让我和小珊看得发呆的是一个十八世纪模拟分娩的模型,棉布扎的,据介绍全法国保存下来的仅此一件,是用来给接生婆上课做示范用的。当时最著名的接生婆古德雷夫人(Madame du Coudray)详细地总结出接生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我记得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切忌抓住婴儿的耳朵试图把它拉出母体,因为婴儿的耳朵很嫩,很可能孩子没有拉出来,耳朵倒是被拉掉下来了。” 过道上张贴了当时封建迷信对产妇宣扬的一些规劝,诸如“孕妇在怀孕期间切勿看跛子,一看你的孩子就会天生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孕妇怀孕期间切勿大笑,否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三瓣嘴”、“生产的时候拿一件孩子父亲的衣服盖在产妇的下身,婴儿闻到父亲的味道,就会很快出来”,大凡种种,让人忍俊不禁。 临走的时候,热情的管理员一定要我和小珊在留言本上写点什么,因为前来参观的中国人尚属少见。于是小珊提了:“医学是理性的,文学是感性的,福楼拜把两者连在了一起。”也算是很应景的文字。 克鲁瓦塞 下一个要走访的是克鲁瓦塞(Croisset)福楼拜的故居。说是故居,其实只剩下一个小亭子间。这原本是一处很闲适的院落,依山傍水的。1846年,福楼拜最疼爱的妹妹卡洛琳娜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女儿,福楼拜便将她接回来,从此尽心照顾母亲和外甥女,终身未娶。但就是这位外甥女在福楼拜死后为了还债,将主屋卖给一个搞期货的暴发户,房子被拆毁,改建成一个囤积居奇的仓库。院子里桃红柳绿,一条小径一直通到院子尽头那间白石头墙、蓝色窗门棂的亭子间。福楼拜是有癫痫病的,每次病发,为了不吵着家人,他便关在这间亭子间里发疯。也因为亭子间单独辟在院子的另一头,听到的只有山林的风声和塞纳河上的水声,福楼拜也喜欢在这里写作,那只当年和他做伴的绿鹦鹉被做成标本,仿佛还在注视着主人的书桌。 这亭子间归鲁昂市图书馆管理,原本周二是不开放的,Daniel事先只给图书馆发了传真,所以不确定它是否会为我们三人特别开放。到了栅栏门口,一位颀长消瘦的女子便过来帮我们开门,说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因为不知道我们具体几点钟到。她非常年轻,可能是图书馆的实习生,捧着一本福楼拜的小说,说话细声细气,长得非常清秀。 到了亭子间,她给我们介绍馆藏的资料和作家生前的起居,她说话的样子那么小心,仿佛害怕会吹起房间里的一粒灰尘。虽然亭子间采光很好,大大的百叶窗,通风也好,但大家都压低了嗓子,这么拘束着,又联想起房间主人曾经的疯狂,一时间镜子里看到的景象都变得扭曲、鬼魅起来。 看资料上记载:1880年5月8日,福楼拜因脑溢血而去世,葬于鲁昂的摩纽曼塔墓地。我便询问它离此地远不远,好不好找。研究了一翻地图后,我们和这位像从古典小说中走出来的小姐道别,开车往墓地驶去。在地图上看得明白,真正开车兜起来就没了方向,找了好一会儿车才开上墓地所在的山坡。墓园很大,分南北两个,我们刚准备进去,对面墓园的看守就对我们说,马上要关门了。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差一刻了,但毕竟到了门口,怎么舍得轻易放弃?我们解释说是专程从中国前来凭吊的,我们就进去看“一眼”。管理员似乎被我们的虔诚感动了,让我们放心进去,他等会儿看到对面墓园的看守就告诉他里面还有人,让他稍晚一时半刻关门。 诺大一个墓地只有我们三个活人,几只乌鸦憩在尚未长出树叶的枝头。我们走的路线没错,但就是怎么也找不到福楼拜的墓碑。绕了一圈,才发现在一条小路边,有四个一字排开的墓碑,中间两个大的,边上两个小的,我们找到了。 福楼拜和他的父母还有妹妹卡洛琳娜是葬在一起的。中间两个大的、石头颜色的墓碑是他父母的,边上两个小的、白色的、有十字架的墓碑是他和妹妹的。一家人就这么永远地厮守,感情之深也可见一斑。 我不知道福楼拜的一生是不是幸福,但我朦朦胧胧总有个印象:作家越是伟大,他的灵魂就越是痛苦。他在1875年这样写道:“我的人生再没别的指望,除了在一张张纸上涂鸦。我觉得自己在穿越一份没有尽头的孤独,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我既是沙漠,同时也是旅人和骆驼。”1876年3月,他的红颜知己路易丝•科莱(Louise Colet)去世,同年6月,乔治•桑也撒手人寰。他的精神更加孤独了,他等待最后的别离。 回巴黎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我闭上眼睛小睡,只希望自己做一个平凡的人,“心里没有忧伤,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 《译林》,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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