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远行
jtusu
车笛鸣起,悠长而苍老的声音,撕扯傍晚顽艳的霞光。渐行渐远的火车,沿着扭曲缠绕的铁轨,走向不可知的未来。而其身后残留下时光的灰烬,拖着辉光,轻轻一叹。 每当我独坐发呆的时候,脑里就浮现出火车节肢动物般长长的身躯,行于苍茫辽阔、四望无阻的大地,其背景又总是不变的沉沉且垂垂老去的日头,橙光把一切柔和而悲凉地拥入怀中,唯留下剪影,镌刻于天幕。 幼时,故乡那个小城镇尚无火车。但父母所在的城市有,并且车站离他们住处极近,走着也很快到达。 彼时的我,总是在暑假中被接去那里。到达之前是一段近三个小时的长途车程。当初高速路还少,空调车也是稀罕的物什,遗落于记忆中的,是气味怪诞的车厢,颠簸的行程,还有洞开着卷着热浪来袭的窗。高楼灯箱数目房屋路垭村庄田野和行人,往复地退着,单调地填满整个旅程。过半之时是轮渡,带着起航与到达时的汽笛声,徐缓地荡在记忆的江面上,波澜不惊地前行。眯睡半程的父母,总会在此时拉我下车,无目的地驻足船舷观望。涌起的江浪簌簌拍打,开阔的江岸在雾中也能望到参差的轮廓,像一首有韵律的诗;目光随之游走,撞上似是无尽的东流江水。从那里看到的地平线,饱含一种极具张力的意味——那是一场一去不复的宴会。 父母的工作很辛苦,但只要我要求,他们还是会愿意拖着疲惫陪我去火车站,去时,夕阳微沉。 现在想来,那个火车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没有站台、站牌,有的只有纵横的铁轨,铺满了整片地,向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凌于其上的,是一座高立的人行天桥,这里,是我的驻足之处。大概,这些不靠谱的记忆是因我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当初不识的种种。但有些瞬间是深刻而清晰的,譬如那些惊叫着进站的火车,有节律地击打铁轨,周遭的空气也随之左右摇摆。我的身心也都在此刻颤动起来,感觉误入了逆流的时光,难以具言;又如离去的火车,声响渐淡出耳膜,是一声无奈却决绝的叹息。我总习惯目送其离去,直到它忽地转个弯,或者一头栽进树林中。目光许久不肯抽离,然而必然会有崭新的鸣声和震动,把我拉回眼下的车轨上来。停着的,初归的,将行的火车,都呈现出一种不安分的姿态,他们自有的尖锐鸣声,盖过了本有的嘈杂人声。众人的背影,此刻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像极了黑压压的蚂蚁,一瓢热水,就可以歼灭。 日落尽。夜幕与余光相互溅染,隐去这个世界的一角,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路有些偏,行人稀少,灯光惨暗。橙黄的灯冷清地把影子拉长,直至湮没于另一层明亮。有时我蹦到前面,好使三个影子比肩。曾经,我以为会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以为只有我走的再靠前些、再快些,才能和父母同高。如今,我好像走的太快了。 父亲五年工作合同到期的时候,决定搬家。留恋蓦然升起。尽管那只是租住的房子,尽管我只有在每个暑假呆上两个月,尽管它从不属于我们,尽管……尽管有数不清的尽管,但是,只要有一个但是就够了——那里有一段情根,是漂泊的心灵小小的庇护。也许此根尚浅,却早已与这片土地交错相生,而我无力挽留,只得道一声:别了。 离别从来只是新的开始。我不能悲伤地坐在离开的记忆身旁。 父亲很快找到了工作,在我当初看来是天经地义的。新家也及时有了着落,和原先的地方隔得远,跟旧友也断了联系。最让我难过的,是新家远离了火车站,看火车突然变成了“奢想”。这段日子里,我百无聊赖地打发冗长燥热的暑假,熟悉新的环境,结实新的朋友,更多的,只是蜷在家中,看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和墙缝间喷薄出来,点亮粒粒灰尘。时间仿佛凝固,像是电影里难以捉摸的定格镜头,不言而意无穷。这样的时光,说快则快,说慢又走得粘腻而异常缓慢。 如是的生活,流淌了该有两个暑假。之后,某个生命中轻如羽重如山的日子,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往生命里另一个“火车观测点”当日,父亲突然对我说:走,看火车去。 初到的时候,兴奋的心一下子凉下来。那只是一条火车道,从我头上的高架上延伸过去。抬头仰望的时候,看到周围的护栏把视野撕裂,只看到困住的天色,孤单各自流淌向远方。继而父亲带我迂回地爬上去,穿过被破坏的护栏,轻易站到铁轨之旁。曾经那样错杂繁复得如同针脚一般的车轨,走到此处,只瘦成孤零零的两道。它们静默而庄重地躺着,双手以悲壮的姿态伸及天边,没于如水湛蓝的天幕下。恍惚间,火车从很远的树林出现,向视线撞过来,出落成一张诡异的脸,目光呆滞但有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幻化出鬼魅一般的笑意。未及我有所反应,又瞬移至面前,随之而来的轰鸣声完完全全地笼罩住我,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每一个细胞,以及我用尽全力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心底某一块角落被凉意莫名地侵袭。万物都被这样的声响包裹起来,泡沫一样地半置于空中。火车带起的并不舒服的风,轻轻刮磨这虚幻不真实的臆想,有莫名的喜悲掺杂进来。旅行的风尘,这个短语不知缘由地闪现于脑海。但它该是完全与我无关的,它只关乎车厢里那些拥挤的人们,那些一脸疲惫的表情。此刻,他们偷偷地从车窗蜂拥而出,是累了么? 从那以后,凡有机会,我就缠着父亲带我去那里。郑重其事地计划:从几点到几点,看几列。如是不值一提琐屑小事,却构成了我庞大的生活期望,现若要用词来形容,我想是——空虚,少年的空虚。 几年后,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孩子叫夏磊。和我一样,他父母在这个城市打工,暑假的时候便来玩一玩。 夏磊是典型的孩子王,调皮,坏主意多。而我自小就寡言内向。如今回想,怎样都无法对彼此间深厚的友谊做个差强人意的解释。这样两个性格迥异之徒,怎么就能够遭遇并发展到那样密不可分的友谊? 曾经闷在家中的暑假,变成疯在屋外;曾经独自消磨的时光,变成一群人喧闹和呼号;我努力收起自己的内敛,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嵌入那个小小的关系圈里。记忆里充斥着奔跑的游戏,此刻回忆,像一支了无章法的乐曲,把夏日的聒噪更添一分。 某日,天气晴好,云丝游离,蝉鸣鼓鼓地灌满空空旷旷的午后,张弛间摈弃不去一股落寞。窗玻璃反射着耀目的阳光,穿行在厚重的空气里,犀利而刺眼。正逢当地学生返校的日子,邻里间少了许多面孔,气氛陡然有了微妙的变化。闲而无事,便商议着出门去远行。 实施的只有三个人。包括我和夏磊。 沿着那些半生不熟又错综复杂的小径大道,高低起伏的桥,隐秘的窄巷,向着未知的远处前行。我们走得慢,沿路还到处做记号,假想这是一场伟大的冒险。那一路上,景致如水,捉摸不定。疏忽是拥挤的民宅,疏忽又变为攀上爬山虎的老楼,间或有小片树林甚至一大片田野伸展在楼宇间,冰绿的,消解暑意。很凑巧的,这一路都没走进闹市,好像这些事,这些轨迹,早有预订。 我是真没想到,会在那一天,毫无征兆地又接近了一条火车轨道。当火车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地清晰起来时,我迅速地奔跑起来,并招呼着:走,看火车去!夏日参差的阳光下,三个少年无忧地奔跑,湿透了的空气忽然地清亮起来,把时光映得明明晃晃的。 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火车,不知晓它准确的方向,只循着记忆,一个拐弯。两边竖起了高大挺拔的树种,毫不分叉,直直地顶上天去,维持了几十年的生命形态,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伤感,渗入盛夏的不安情绪。树影斑驳地铺下,岿然不动,像一幅单色的油画。倏尔,又一列火车轰鸣着驶入耳膜,离得近,声音震耳欲聋。但它又那样清澈,经了树叶绿荫层层滤洗,筛去了芜杂的尘埃,唯留下闪亮的内核,仿佛有灵性。这熟稔又陌生的声音,如同一段远古的呓语,包含了不尽的深意,而我却读不懂,只能失神地独立。 同伴此时却已追逐着声音,钻进了隐在林间的小路,消匿不见。我紧随他们,随即离开。那么当时我在想什么呢,久思不解,大概,该走的,不该留。 待我匆匆赶上他们,火车已远。夏磊正在路基上遥遥地张望。此处地铁的地基很低,目光平视时可以看到土色的枕木与粗粝的石块,凝固于此。这时,他俩向我呼喊。坡虽陡但幸好不高,我轻易也爬了上去,穿过稀松的栏杆—— 又是无比熟悉的图景。孤零零的铁轨。疏松的护栏。静穆的树林。更远的地方,墨黑的轮廓,应该是我不曾真正亲近的城市高楼,孤傲地盘踞在那里,吞吐呼吸。巨大的天幕背景下,它静得那么干脆,让人看不透其中交织的人世沉浮。 夏磊他们并不关心我所注意的种种。此刻,他们分立在邻近的两根铁轨上,互相推搡,尽力让对方掉下来。他们笑得很大声,划过空气,生动得似乎可以挤出汁液来。无缘由地,一股恐惧从我的头顶劈下来,有数不尽的力向着各个方向扯拉我的肢体,足下的大地在颤抖,拉紧了我的神经。我压根不经思考地大喊一声:火车! 他们迅速地跳下来,跑到安全带,可还不住地回望,寻觅火车的影子。他们当然找不到,那只是我过度紧张的思绪杜撰出来的虚幻,在他们奔来的一刻,烟消云散。然而,我又像是确确实实看都了火车,看到它滚滚的车轮轧过纤瘦的铁轨,深深地切入大地的肌肤,滴滴渗出血来;好像听到难辨的欢呼与呻吟,重聚与诀别,爱与恨,喧闹与寂静,繁杂与极简,乱码一样地膨胀,撑开伤口的痛楚。此刻我松了口气,挣扎着平静下来;夏磊在多次期待无果后,捶了我一拳:好小子,骗人啊。而我无力地笑笑,哑口难言。 难言的恐惧总是那么刹那而惊人的。散去时也异常彻底,因而无从说起。这些仅属于个人的恐惧深扎在心底一角,自己和别人都不觉察。但一旦有什么触动它,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也许,这也是路上的必经。 又一列火车,低速地驶来。 前半部分是全闭的客车车厢,有些窗口开着,却是黑洞洞的望不进去。后半部分货箱千变万化——瓦楞状无盖的黑色厢体,满当当堆满煤;椭型的罐子上醒目地写着:严禁烟火;还有种方方正正的车厢,密闭着,不见其里。 它开得真是极慢,每一声喘息都格外粗重,仿佛背负天地。许久,最后一节车厢终于从眼前爬过,夏磊第一个冲上铁轨,抓起小石块,用力地往车厢上砸。紧接着,我们两个也迅速地加入,抄起一把石块,追着火车砸。极少的石块砸上去,碰撞声却被掩盖;大多数,扑个空,滚回地面。此刻的我竟没有一丝害怕了。追赶着火车,感觉像飞翔。 跑累了,双脚沉重起来。火车在视线中真切的缩小,远离,余下漫无边际的铁轨,不知疲倦延续我们的奔跑。¬¬¬ 之后又有多列火车经过,好看的,破旧的,迅速的,迟缓的,各不相同,却是类似的黯淡的色彩。它们满载着,轰隆驶过,走一样的轨迹,看一样的风景,去往不一样的目的地。没有人流泪,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或欢笑或坦然地离别相聚。这些属于月台的镜头在这里烟消云散,剩下的,不过是一段漫长的,无起伏的,最简的平淡。 正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他出现在视野。 灰蓝的外褂,压得很低的帽檐,长裤,胶鞋,一双很脏的白色粗线手套。个头不高,瘦弱,身形微有些佝偻。他走得极慢,从很远的铁轨间一直走到我们眼前,手里拿着长柄的铁锤,走一段路,欠下身击打铁轨,大概是在检查。太阳渐沉吸纳了整天热气的大地开始冒着烟地向外吐出它的热火,蒸炉似的烘烤。他竟然没注意到我们冒昧的闯入,依旧有节律地走一段路,停下来击打,再走,再击打,声音混沌如石,没有修饰,硬邦邦冷冰冰的。莫名的气氛笼罩了那一方天地,我们都只安静地注视他,目送它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比喻:做一个螺丝钉,一颗不言不语,不骄不躁,不咏不叹的,不暖不冷,不生不死的螺丝钉。 在我执笔之初曾尝试着回想关于此人更多的细节,但渐渐反而怀疑此事的真实性了。他从何来去哪儿?干什么工作?为什么要这样查铁轨?诸如此类。我并不通晓两站火车站间的距离,若是从一站去往下一站,这单人的单程路程,意义在哪里?间或脑中浮现出邪恶的画面——一列火车无声无息地疾驰而过,蓝褂,铁锤,呼喊,墨色的血液充斥视野,肆无忌惮地炸裂。周围的景色以惊人的速度暗下去,有虚幻的亮点升起来,盘桓一会儿,泡沫般消散。 像海的女儿。 我并不能对这样的想象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然而我的梦中却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惊醒之后除了惊惧,竟还掺杂着很弱很弱的,不被察觉的,诡谲的喜悦。如风,很快又尽了。 过往总会消逝得极彻底,哪怕它们曾经轰轰烈烈,哪怕它们刻骨铭心,哪怕它们还以记忆的形式埋在心里,其实景实物已注定不可复制,而那些所谓永恒的记忆,总有一天会模糊不清,以至作别脑海不着痕迹。 夏磊和我仅维持了一个暑假的友谊就像这样。 第二年我又到爸妈那里去的时候,夏磊的父母已不在那个城市。临时工总是没什么保障的,而这一切年年上演。联系断得很干净,没有道别或是不舍,没有彼此的任何联系方式,彼此父母也因为方言问题交往不深。友谊自此成功进化为过客。 这一年,我记得确切的年份。2005年,属于我的第一个毕业季,没有同学录,没有道别宴,甚至因故丢失了毕业照和毕业证书,留给我的,唯有空白,无底的黑洞。一段六年的同学情愫和一段一个暑假的友谊,弥留之际都未曾给我任何提醒。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宛如一条鱼,一条踽踽独行在茫茫海洋的鱼,墨蓝色变换不定的光线游走在水中,刺破身体,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影子,独舞在海底礁石上。 我的第一个毕业。 七月初,舅舅盛情邀请我去上海玩。未拒。甚欢喜。那些未理清的离别愁绪,就此搁置,蒙了灰,惹尘埃。 爸妈都忙,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上海,便让一一来接我。一一是舅舅的二女儿,长我四岁,却长得小巧。这一次,我们是坐火车去,我兴奋地手舞足蹈。坐火车,在此之前,于我是幻想,它的诱惑甚至高过了目的地。 父亲送我们到车站,买票,嘱托,忙个不停。而我俩就在大厅里走动——硕大的电子公告牌,光洁的大理石柱,宽大的落地窗涌入视野。人们行色匆匆,步履如飞,拖行的箱包发出不间断的声响,细碎无章地相呼应。各种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嘈杂不已,伴随着人声的呼喊,回荡在偌大的候车厅里。尽管空调全马力地开着却并不抵用。人心,都是躁的。 不知等了多久,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终于站到了月台上。火车恰好驶入,慢慢地降速下来,直至静止。这个庞然大物如此近地停在面前,我突然惊愕得难以言喻。我们站的位置靠近车头,向后张望,几个柱子挡着,看不到尾,只有一片不知其深的黑暗。我可以想象的到,每一扇门前,都如同我所在的这个门口,乱糟糟地堆着急于登车的行者,他们背囊里,满载的,是自己已行的大半个人生。 门开,静止的画面,轰地一声,穿梭起来。到站的乘客前拉后拽地挤出层层人墙,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远行的人们被火车吸进去,成了失根的浮萍,寄居于窄窄小小的车厢。 在车座上坐定,抬眼窗外,目光游走,看到父亲孤零零的身影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迅速地黯淡下去,暗下去……记忆中的无所不能的父亲,只跟我隔了薄薄一层铁皮,却觉得遥不可及,甚至比故乡和这座城市的距离还要远。我将远行,而父亲却在原地。 突然离开座位,拨开座位,拨开正匆匆入座的旅者,冲出车门去。在父亲转身走远的时刻,吐尽胸中所有的力气大喊父亲。空气浅浅地铺展开来,父亲便循着声音转回身。我扯着嘴角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笑容,旋即迅速地跑向他,那被岁月雕磨的身形,又渐渐高大起来,就像小时候驮着我四处乱晃那样。抱上父亲的时候,父亲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这才定住,温柔地,又无比坚定地抱住我。 但这些,如同电影的画面,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而脚步却僵住无法迈动。爸,你感受到了吗? 上海。 上海让我失望了。这个让世界为之惊叹的贵族妇人原来在裙脚也有极其破烂的布料,杂乱地缝合上去。可是,这也是上海真真实实的一部分。城市的边缘驻扎的人们,南腔北调,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顽强地生活,杂乱却美好地依偎在一起。 在上海的日子异常单调与枯燥,远离市区,这里的生活远不如家乡那个温暖的小城来的饱满。每天都想着回去,但碍于面子又很难开口,十分尴尬。 结果一一却先我一步,不辞而别。舅舅舅妈到晚上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几近疯狂到底寻找,问人,打电话,手忙脚乱。我站在门口,茫然望着,心里恐惧得厉害——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目睹过这样撕心的寻找,他们紧皱的扭曲的面孔,把空气涂成阴蒙蒙的一片,不安,无助,苍白,冷寂。 我不知道一一姐为什么离开,但这成了我回家的理由。父亲来接我的时候和舅舅寒暄了几句,记得父亲拍拍舅舅的背,很沉重很缓慢,无言而多意。 回程,时值朗夜,透过玻璃看见窗外无声的夜幕高高地占据了视野的大半部分,而在大地上,在霓虹路灯的交相辉映中,一股浓重的墨色从缝隙中淌出来,纵横泗流。然后火车渐离城市,黑暗就慢慢吞噬光明,世界的轮廓隐秘地微笑与起伏,蛇状的路灯摇摆地游动着,离我们远去。 一一为什么要走? 有的事你不懂。父亲顿了顿又补充:以后你会懂的。 今天,我大概想通了。一一是二女儿,还有一个弟弟,舅舅舅妈难免会有偏心。 于是我想,其实离开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从小到大,这一路上,走走丢丢了不少人。朋友,亲戚,同学,家人,或是有那么一刻注视与眼神交流的陌生人,甚至是过去的自我。类似地,物件,记忆,一切一切都如此。走了,别了,再觅不得。我们各自的火车,沿着命运预设好的轨道时急时缓地前行。在车站,我们与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短暂相聚,举杯共饮;在路上,我们与相识的不相识的轨道相交共行,陪伴彼此生命中一小段旅程。无论是因为什么相遇,我们都注定有着不同的目的地。有人左拐,有人右行,或许停下,或许继续远行。没有谁能完整地陪伴谁,除了自己。 一一在三年后打回来第一通电话。打的是家里没有来电显示的座机,也没有留下什么地址,只说,她结婚了,怀孕了。 后来,孩子满月,又是一通电话。 再后来,电话带来喜讯:过年回家,带孩子回家。 后来的后来,我在外婆家见到了两岁的侄子,用外地口音叫我舅舅。 这个故事以一个美好的结局终结,然而人生里有多少回程的路?遗憾的终将成为遗憾,逝去的永远无法重头再来。我们行过的旅途被永恒地定格在岁月里,没有什么会去惊动它们了,只有时光,会慢慢磨去它们的棱角,最后变成美好温润的玉石,变成分不出什么区别的轮廓,正如现在我并不知道我的十岁和十一岁有什么不同一样。而我希望我前方的轨迹还未定型,它在梦想里继续建造,方向待定,长度待定,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探险,一场漫长的远行。 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专门去看火车了。即使家乡小镇的车站已经正常运行了好多年,我也从未涉足。我好像没什么时间,我总是在路上。或者,我也害怕那种感觉:你可以在火车隆隆声中慢慢思考,时间静止,思绪潜得很深很深。 但闭上眼,无论睡着还醒着,火车总有节律的从心中驶过。 它们要去哪儿? 我们往哪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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