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问题
来自:张连春(谢谢盐,它是咸的)
屈原的问题,不但属于文学史,也属于社会发展史。
——闻一多
◽️ 屈原的问题
◽️
——《闻一多全集》读书札记

明朝嘉靖时期王圻作品《三才图会》里屈原画像
有人从“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一句里就看出来《离骚》是“因与同列争宠,遭受谗言使气出走,而年湮日久又不见召回,以致绝望而自杀时的一封绝命书,充满了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
闻一多说:这当然是不对的。
◽️从奴隶说起
战国时代有崇尚男性姿容和男性的姿态服饰以模拟女性为美的风气。说来也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却不是贵族,但是他们之间有一种超乎寻常君臣的关系。
在内庭帮闲的奴隶集团,包括姬妾幸臣,以及最卑贱的宫娥太监,还有较高等的乐工舞女和各色技艺人才,和扈从游宴的文学侍从之臣等。像鹦鹉和金鱼一样,在金丝笼和玻璃缸里过着无愁的岁月。主人需要他们的姿色和聪明,他们则需要主人的饲养和鉴赏。他们失去自由太久了,便也失去了对自由的欲望。但是奴隶的粪土中可以培养出文学艺术的花朵来,没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学家的屈原?历史原是在这样的迂回过程中发展的,文化也是在这样的迂回中长成的。
谁有活动的能力,便不愁没有活动的机会,那年头,不是一个在传统意义下讲资格讲地位的时代。讲到身份,苏秦张仪也够卑贱,但是不妨碍他们致身卿相,那身份也是最卑贱的屈原何以不能做三闾大夫和左徒呢?在屈原看来,从来都是“肉食者鄙”,而你看,奴隶群中却不断地站起了辉煌的人物。
被谗失宠和流落,诱导了屈原的反抗性。他看见了奴隶的脆弱,也看见了人的尊严,他在试图挣脱时代的束缚。
◽️历史上的评价
我觉得屈原最突出的品性,是孤高与激烈。这正是从《卜居》、《渔父》的作者(朱熹、王夫之认为是屈原,郭沫若、闻一多认为仅仅是创作于战国时代,并不一定为屈原所作)到西汉人对屈原的认识,再到东汉班固的批评,还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这里语气虽有些不满,认识是正确的。大概从王逸替他和儒家的经术拉拢,这才有了一个纯粹的“忠君爱国”的屈原。在经过宋人的吹嘘,到今天居然成了牢不可破的观念。
可是这中间我记得,至少还有两个人了解屈原,一个是叫人“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的王孝伯,一个是在《通鉴》里连屈原的名字都不屑一提的司马光。前者是同情的名士,后者是敌意的腐儒,都不失为屈原的知己。一个孤高激烈的奴隶,绝不是一个好的奴隶,所以名士爱他,腐儒恨他。不能只察觉了屈原的脂粉气,而没有察觉他的火气,这对屈原是不公平的。

明末清初蕭雲從《蕭尺木離騷圖》書影
我不相信《离骚》是什么绝命书,我每逢读到这篇奇文,总仿佛看见一个粉墨登场的神采奕奕潇洒出尘的美男子,扮演着一个什么名正则字灵均的“神仙中人”说话。但说着说着优伶丢掉了他剧中人的身份,说出自己的心事来,于是个人的身世,国家的命运,变成哀怨和愤怒,火浆似的喷向听众,炙灼着,燃烧着千百人的心——这时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戏,还是在骂街吧。从来艺术就是教育,但艺术效果之高,教育意义之大,在中国历史上,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文徵明小楷《離騷》
◽️诗经与楚辞

《御筆詩經圖》 清 爱新觉罗·弘历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传统,一个是《诗经》,一个是《楚辞》。历来总有人喜欢把它们连成一串,真是痴人说梦。
《诗经》时代是一个朴质的农业时代,它的艺术效果虽低,但那里艺术与教育是合一的。到了战国,商业资本起来了,艺术虽随着贵族生活的骄奢淫逸而与教育脱节,变成了少数人纵欲的工具。因之艺术工作者也就变成了为少数人制造这种工具的工具。这现象在《诗经》时代是没有的。
屈原的功绩,就是在战国时代进步的艺术效果的基础上,恢复了《诗经》时代的教育意义,那就是说,恢复了《诗经》时代艺术的健康性,而减免了它的朴质性。从奴隶制度的粪土中不但茁生了文学艺术,而且这文学艺术里面还包含着了作为一切伟大文学艺术真实内容的教育意义。因此,奴隶不但重新站起来做了人,而且做了人的导师。
陶渊明歌颂过农村,农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颂过酒肆,小市民不要他;杜甫是真心为着人民的,然而人民听不懂他;屈原虽没写人民的生活,诉人民的痛苦,然而实质的等于领导了一次人民的革命,替人民报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九歌

宋朝張敦禮所作的《九歌圖》局部
《离骚》的形式是歌舞剧,《九歌》则是民歌。《九歌》、《韶舞》是夏人的盛乐,或许只在郊祭上帝时方能使用。正如一般原始社会的音乐,这乐舞的内容颇为猥亵,只因原始生活中宗教与性爱颇不易分,所以虽猥亵而仍不妨为享神的乐。
在《左传》中,九歌与八风、七音、六律、五声连举,看去似乎九歌不专指某一首歌,而是歌的一种标准题材。全篇三章,每章三句,全篇共九句。大概九歌相当于后世的五律、七绝等名词。
◽️兮
“兮”字不能读“兮”,要读它的远古音“啊”。
九歌中的“兮”字就音乐或诗的声律说,是个“泛声”,就文法说是个“虚字”,但文法家有时也称之为“语尾”。总之,以为他是一个有声无意的字。诚然“兮”字是上一个字音的变质的延,其作用纯是音乐性的。
如“吉日兮辰良”,其中的“兮”作用便不能单是音乐的了。“兮”字为什么不放在别的位置,而单单放在“吉日”后——一个天然的文法段落后?这便可见它的用途是受着文法规律的支配,因此我们就尽可疑心“兮”字在这里,是兼有文法作用的。
“兮”字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诗的语言之异于散文,在其弹性。而弹性的获得,端在虚字的节省。诗从《三百篇》、《楚辞》进展到建安五言,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句中虚字数量的减少或完全退出,才是意义重大的。
《九歌》的文艺价值,所以超越《离骚》,意象之美,固是主要原因,但那“兮”字也在暗中出过大力。

The_Nine_Songs',_detail_of_ink_on_paper_handscroll_by_Zhang_Wo,_1361,_Cleveland_Museum_of_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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