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嘉晚饭】星际Diana会画电子水母吗？
来自：已经衿疲粒尽惹(盯……)
Chapter1 天国孑遗
一位纯粹的肉体生物走进了设计事务所，没有任何义体，这样的存在在星际社会极其少见。生物信息扫描器认证了她的身份，合金大门应声打开，走廊上的设备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蓝光。走廊尽头的卵形巨大广场上，有一个略显局促的中年男性，不断摩挲着手腕，等待着Diana小姐的到访。
他是一名富有盛名的策展人，在他的牵线下曾经策划过几场跨星系的知名展览，他聚集了众多难得一见的艺术家，在空间站上集会，他们掠过炽烈的一等恒星和晦暗的黑洞，数年的时光中，伟大艺术如水一样流淌倾泻而出，他的盛名也拔地而起。但是当AI秘书提醒他Diana小姐有预约他的策展咨询时（虽然在等候列表上已经排到一百三十二年后了），他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紧张，给自己混乱的电子脑推了一针混合安定。
毕竟那可是Diana，人类摇篮行星的真正孑遗，引爆了沉闷不堪的银河艺术的至高人物。他听到门禁解除的声音，决定还是坐到了广场中央悬浮桌面后洁白的工学椅上，靠在合成材料填充的舒适靠背上，椅背可靠的支撑让他感到心安。
“您好，Diana小姐。”看到Diana走过来，策展人站起来伸出手臂，他的义眼发出光芒，获取了她的全息影像，她确实是没有义体的纯粹肉体生物，纤维织物口袋里还有一只小鼠，脑子里装着违反银河人道法案的人格模块。当然，这是她的些许特权之一，据称在她出生的年代是允许这样做的。
“你好。”Diana和他握手，策展人义体植入的传感器精确读出了女孩的体温和压力，跟仿生皮肤的读数还是有些许不同。
“能承接您的展览，是在下的荣幸。”策展人欠身行礼。
“这次展览的主题是，人类情感。”Diana小姐开门见山，很平淡地说：“我要把整个太阳系作为画布，用全息投影描绘我的画作。”
“Diana小姐，我太理解您的想法了，我的义眼几乎都能捕获到宇宙中您的杰作了。”策展人皱了皱眉头，低沉着声音说：“但是，没有介质，真空环境下全息投影不能工作。”
“会的有，我会给整个太阳系都布满介质。”
“您打算如何实现？”
“把地球炸成布满太阳系的星尘。”Diana小姐抚摸着裙摆上的仿生鼠。
“这，私自炸毁宜居星球是严重违反银河法的行为……”
“根据银河法，宜居星球的所有权归于所有居民——地球居民只有我一个。”Diana小姐朝着策展人笑了笑：“而且地球也不算宜居行星，我清理一下自己的私有行星，合法合规。另外呢，这场展览的全部收益都归于承办方。”
全部，居然是全部，那可是Diana的展览！策展人觉得此前注射的安定药物全被代谢掉了，庞大的资金流在计算单元中横冲直闯，他的收益按照算法大概可以买下几个有宜居星球的恒星系。他瘫坐在椅背上，又给自己助推了一剂混合安定，他现在药物注射量已经接近安全推荐值的上限了。
“但是，Diana小姐，那是地球……您要亲自炸毁您的故乡吗？”
Diana小姐点点头，策展人还是邀请Diana小姐参观一下自己的空间站，看一看他收藏的众多银河展品之后再做决定。毕竟Diana小姐是一个传奇，银河神话，但凡有一些艺术素养的银河公民，都会知道Diana的故事。她在地球亚欧大陆板块东部的某个核战争防空洞内被发现，一场被陆战队员称为“生物处理厂狂欢趴”，或者化粪池游泳的例行星球探索中，他们挖开一个疑似有生物反应的地下防空洞，千米级厚度的核污染粉尘下，前太空时代的混凝土人防设施下居然还有一个地球人类——一个佝偻蜷缩到不成人形的老太太。
陆战队员把她和防空洞里的方形植物纤维织物带上飞船，一路上盖格计数器嗡嗡作响。银河社会的艺术家对这些化工染料在植物纤维上的杂糅大加称赞，无数的捐款给这位女士进行了一场极其昂贵的生物手术，端粒酶和生物医学技术让破破烂烂的DNA重新焕发活力，重新塑造了她的肉体，让地球人类的真正孑遗，永远停驻在17岁的少女躯体内。
治疗期间，Diana小姐在为她建造的地球同步轨道空间站中居住了几年，在此期间她从老妪重新变成了妙龄少女，核辐射让她畸形延长的寿命，在跨越数个世纪的科学技术下，真正变成了青春永驻。纳米机器修补了辐射后残破的身体，端粒酶延长了基因的寿命，无数转导信号的信使在体内奔走，细胞内蛋白质源源不断产出。Diana感到自己的肌肉又恢复了力量，听到的声音逐渐明朗，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来。她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重新长出的浅棕色头发，为自己扎上粉色的蝴蝶结，歪头轻笑，宛如重回美好的青春年华。生物医药公司为她提供了全套的生物医疗解决方案，专门的基因修复小组和医疗顾问就绪，以及搭载情感模块的AI设备实时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她还要求饲养一只仿生鼠，根据要求，仿生鼠的脑子里上传了一个地球21世纪早期东亚男性人类的人格模块，人格的长度裁剪为前二十年。在仿生鼠和Diana小姐相处一段时间后，AI管家提出仿生鼠的人格需要维护了，因为它的认知功能可能有问题，总是提出不切实际的，想当猫猫和狗狗的愿望，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还会十分沮丧。但是Diana觉得没有问题，AI于是没有做出任何更改。
此后，Diana就带着自己的仿生鼠，在银河的各处进行着自己的艺术活动，在星海间散布自己的影响力。
Diana和策展人走过漫长的走廊，经过了三个身份识别门，来到了空间站另一端的庞大空间，船坞里无数的AI机械建造着一艘庞大的飞船，气焊的橙黄火花在昏暗的底色下格外刺眼。策展人自豪地向Diana介绍自己下一个泛银河廿年展的平台，超宇宙级航空战列巡洋舰。
他们在战舰内行走，策展人很激动地跟Diana小姐讲述着战舰搭载的战斗模块，可以击穿数百米厚复合纳米装甲的电弧发射器，搭载中子鱼雷的先进舰载机编队，还有可以监测数个星系的量子雷达阵列……
Diana摇摇头，说宇宙内没有外星人，全宇宙所有资源都是人类共有的，无数的星系都可以拿来探索采掘，人类没必要发展这样的战争兵器。
Diana的话显然刺痛了策展人，是的，这个宇宙就是这么无聊，此前人类为了争夺登上宇宙的权利，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把自己的摇篮行星用无数的核武器炸成了一滩核子烂泥，大气中永远漂浮着有害的放射性尘埃，核冬天延续了数百年。直到在太空中，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广大的宇宙中只有一个智慧物种，别的外星生物智商最高只到小白鼠。
策展人争辩说，自己的造物只是为了艺术，既然没有必要，那建造出来的兵器就是艺术。他带着Diana小姐走到了战舰的舰桥上，他拍拍手，无数的显示屏显示出宇宙中的星海，他俩站在宽阔的舰桥内，仰望着虚拟的星空，谈论着Diana的个人展览。
“您要画些什么，要用整个星系作为你的画布？”
“我不知道，但是比特流肯定不能表现我的思想。”Diana站在一边，离策展人有大概三米距离：“大概是，人类情感。”
“如果说到情感……Diana小姐，恕我直言，我觉得情感只是大脑信号分子的配伍和拮抗作用罢了——普通的化学作用。”策展人双手撑着舰桥内的支架，望着虚拟的星空说道：“如果您真觉得您的情感能胜过信号分子，能战胜情感助剂，那请您在试过它以后，再和我联系，我会给您的作品策划最好的展览。”
“它，是什么东西？”
“情感助剂，No.6^42^42，泛银河数据上行链路。第二十三届泛银河廿年展上的东西，那是我当年承接的第一个大展。”策展人关闭了全息投影，舰桥上看到的群星又变成了无聊的黑色幕布，战舰周围所有的工作机械停止运作，空间站死寂无声。他接着说：“当年银河管理局对情感助剂的管理还没那么严格，许多先锋艺术家就以情感助剂的制造作为自己的……‘艺术’。”
Diana小姐从舰桥的另一端看着策展人，他的半边纤维合成脸上显现出一种莫名的惆怅。策展人抿了抿嘴唇，继续前面的话题：“那是我大学里的一个朋友，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我请他来参展，他在某个活动里驾驶一个勘测飞船飞到了中子星里面。那些先锋艺术家就喜欢找刺激，然后复制这些刺激来做情感助剂——他们把全部的身体都换成高敏感的数据采集义体，只有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还是原装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神经纤维组成的印刷电路板，插满了传感器。”
“他们到宇宙中各种危险的地方找刺激，来把自己当时血液的激素水平当作情感助剂的配料表。”他顿了一顿，摸着自己的脑袋，捋着自己渐变色的光导纤维头发，又给自己助推了半管混合安定，终于开口说：“谁也没有想到，他驾驶的飞船成了中子星坍缩成黑洞的最后一点质量，星体超越了钱德拉塞卡极限，跨越了那个‘视界’……”
看到策展人捂住了眼睛，不再说话，Diana根据自己在星际社会中生活的经验，说：“……那颗中子星最后变成了，黑洞。”
“对，黑洞。我们再也观测不到他了，我们都觉得他死了，在展览上按照他生前喜欢的东西，给他办了一场宏大的葬礼。很多展览上的艺术家，其中还有不少他景仰的大师，都给他创造了纪念作品。”策展人的义眼流出含有矿物盐的液体，Diana姑且认为这是仿生义体的代谢废物，他狠狠地捶打着舰桥，合成纤维构成的义体跟金属舰桥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是，他回来了，从黑洞里回来了。”
“这……不可能。”
“对，不可能，没人觉得他能回来，他应该被引力场撕成碎片，永远离开我们，每个原子都要永久囚禁于史瓦西半径内。”策展人义眼的流出的液体布满脸庞：“但是他回来了，带着他破破烂烂的勘测飞船，这是我们下一个泛银河廿年展，都换了一批艺术家了。我成了展览的主策，我自作主张地经过那个新生的黑洞，来悼念我的朋友。”
“唉……”策展人把剩下的半管混合安定推入电子脑的循环系统，压制住了崩溃临界的情绪，他义体搭载的情感模块发出警报，策展人没有理会，关掉了报警的AI助手，继续和Diana小姐说：“他回来了，在我们悼念他逝世二十年的特别活动中回来了，带着几升的情感助剂回来了。他飞船里实验室里全是那种魔鬼触摸诅咒过的液体，他走下飞船，义眼通红，胡言乱语。”
“你还信那种地球中世纪的迷信？”
“魔鬼原来是地球中世纪的造物吗？”策展人看着Diana，继续说着：“他把实验室里的离心管分给在场的所有人，他说这是他在黑洞中孤寂了十数年的艺术结晶，一定要我们试一试。”
“……然后呢？”
“全都死了，他们把情感助剂打进脑子，然后就像像蝗虫一样慌张地砸开了树脂墙壁，天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他们纷纷被负压吸到了宇宙，那真空环境差点把我也杀掉。老实说，他们的身体在负压下全部爆成了血花，就像地球文学里常说的彼岸花一样。”策展人的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舞，他突然又指向Diana：“他们全死了，救回来的都疯了，就连最先进的医学AI都救不回来，嘴里一直叨念着什么人类情感，真情，爱。”
“……”
“和你想表现的一样，人类情感。这些东西迟早会把我们从星际社会中彻底抹除，就像我的无数朋友遭遇的一样。”
“……”
“请试一下这个吧，如果之后您还愿意继续您的艺术创举，我将全力支持。”策展人朝着Diana比了一个手势，他们走下舰桥，沿着舷梯离开了庞大的银河战舰，走到了策展人办公室的小小隔间。策展人从冷柜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液氮罐，上面贴着一个骷髅标签，递给了Diana。
“这是你说的情感助剂？”
“是的。”
“你有没有试过？”
“不然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多余义体？”策展人半边脸不自然地微笑：“Diana小姐，请您试过之后，如果有了灵感，请一定及时联系我。”
“感谢您的好意。”Diana带着液氮罐，离开了策展人的设计事务所，她口袋里的仿生鼠终于钻出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比了一个地球20世纪的下流手势，不屑地哼了一声，毒贩子。
*
Chapter2 上行链路
Diana小姐在站台等车，星轨铁路，一种早期太空时代的廉价交通方式。同步轨道空间站的候车室空空荡荡，有机塑料和钛钢材料支撑起一方适宜有机体的生存空间。层层叠叠的钢架下，一排排蓝绿色革面的座椅整齐排列，半圆柱形的偌大空间，可以容纳数万人同时等候一班跨越星际的列车。
厚重透明的有机玻璃，构成了站台的半圆形墙壁，遥远的恒星漫布在紫黑色的太空。站台内只有Diana一人，巨大的空间吞没了小小的躯壳，她感到好像有一阵风吹来，遥远的晚风里满是海边小城的湿热。仿生鼠爬上她的肩头，用小爪子拍了拍她，指了指身后巨大投屏上只有一行的绿色文字，列车即将到达。
她摇了摇头，空间站里不会有风，一切都被密封地严严实实。乳白色的列车驶进轨道，圆形的车门向外伸出，和车站的垂直墙壁对接，一阵碰撞挤压的响声之后，车门缓缓打开，无形的光扫描过她，车门上的指示灯发出安心的绿光。
Diana小姐坐进头等席的包厢里，AI乘务员从云端下载了她的个性数据，把窗外的景色换成虚拟的樱花树林，空气是柠檬刚刚切开时的清新气味。列车开动，除了加速度外乘客感受不到任何扰动，Diana坐在卵形的躺椅里，仿生材料根据她的身体变成舒适的形状。她从小液氮罐里拿出策展人给她的情感助剂，白色的离心管盛放着透明的液体，管身上很随意地贴着一张标签，写的是泛银河数据上行链路。
“这个有没有有害成分?”她随口问了问列车上的乘务AI。
“尊敬的Diana贵宾，您身上的一切随身物品都符合泛银河交通运输法的相关条例。”合成女声回答。
"吱，你真要用这玩意?"仿生鼠发出尖锐的声音，“这是致幻剂，星际du品!”
"这里面不都是人体正常信号分子吗?人的脑子又不是制毒工厂。"Diana拿出注射器，捉住仿生鼠塞进口袋，把离心管里的液体吸出来，轻轻推出了吸入的空气。
“内啡肽!阿片类受体，拮抗剂！”在口袋里的仿生鼠发出沉闷的抗议。
"帮我服下药。"Diana呼唤AI，头等席的服务机械很专业地完成了一套注射规程，还最后给Diana递了一块草莓味硬糖。
“好吧好吧，既然你信了他的鬼话，那我也没办法。我出去走走，不坏你的雅兴!”仿生鼠爬出来抱怨道。
“你要不要补个票?别被抓走了。”她跟仿生鼠打趣。
“您好，尊敬的Diana贵宾，您的宠物已有备案且通过认证，根据管理条例，无需再次购票。”乘务AI似乎也懂点幽默，很应景地解答了乘客的疑惑。
“哼!你到时候肯定浑身上下到处抽抽。”仿生鼠两只脚站起来，用小爪子很费力地扒开了玻璃门，又很费力地合上。
Diana休眠了乘务AI，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静脉注入的液体，凉意在温暖的血液中悄然褪去。她努力感受，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像是打了一针生理盐水。
她睁开眼睛，看到圆形的列车车窗，窗外仍是樱花花海，闻到的仍然是柠檬皮里酯类的芬芳。她有点累了，要趴下睡觉，就趴在了前面的桌子上，她胳膊推开了桌面上摆着的泡面碗和零食，把脑袋埋进胳膊，列车晃来晃去如同摇篮，耳畔满是轱辘压过钢轨的噪声，阳光暖暖的，从拉上一半的淡蓝色折叠窗帘下透出。
Diana坐在三个一排的硬座座椅上，旁边的女孩玩着手机，女孩拍拍Diana，让她让一下，女孩要出去。Diana抬起头来，却看不清女孩的脸，嘈杂的车厢却十分真切，车厢尽头推销员讲着相声一样的广告词，卖着某种头部按摩工具，推着售货小车的女乘务员咕噜咕噜地走过，流水一样经过车厢内拥挤的人群，不知道哪里的小孩子在大声哭叫着，列车员在车厢里走来走去。
一列烧煤的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行驶，车头的烟囱喷出白色蒸汽，笔直的铁轨在卵石上伸向远方。列车员向Diana伸手，要她出示车票。Diana在自己的衣兜里摸索，却什么也找不出来，她要一张红色的车票，有白色的边，黑色的字，写着起点和终点。她真的有这种证明乘坐资格的纸吗?
“你可不可以扫描一下我的生物信息?”Diana抬起头说。
乘务员拿着检票打孔的工具，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刚才出去的女孩回来了，拿着两张票给乘务员看，乘务员给票打上孔，走到下一个座位。
“谢谢你。”
“……”女孩坐下，低头继续玩手机。
“我们是一起的吗?”
“……”女孩点头。
“我们哪一站下车?”
“……”女孩摇头。
Diana努力地看着女孩的脸，极力想分辨出她的样子，却永远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层绢帛，一层哈气，怎么也看不清，女孩的头发是罗兰色的紫，眼睛是深海泛光的蓝，手机屏幕的光打在脸上，模糊成一幅莫奈式的印象派画作。
天黑了，列车沿着山坡向上行驶，窗外落下细雪，乘客在沿路的站点陆续下车，就连穿着军大衣的乘务员也下车了，窗外弥散着薄雾，他在窗外站台上朝着Diana挥手，满脸灿烂的笑容。列车仍然在爬坡，车窗外风雪喧嚷，流星划过暗淡的夜空，车上只剩她和女孩两人。
列车车厢没人开灯，女孩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光下显得有点可怕，Diana轻轻抓住了女孩的裙摆，她感到自己飘浮在空中，绿皮火车90度角竖直向上行驶，毫不费力地冲出了大气层。窗外的黑暗转眼间成了璀璨的星河，列车在群星之间飞驰，拖曳出修长的彗尾。
Diana拍拍女孩的肩膀，要她一起来看窗外的奇景，女孩仍然靠着车厢上玩手机，丝毫不为所动。Diana只好自己走到对面座位上，看着玻璃窗外的星海，宇宙就是壮丽的画卷，无数恒星成为点状的笔触，还有一道火红的亮线，那是炽烈的火焰，画出亮线的东西奔到列车的窗户边上。
那是一只火箭，一只完整的火箭，前太空时代地球亚欧大陆东部康米主义国家的载人火箭，这火箭连助推器都没有抛弃，就到了宇宙空间。但是她转念一想，绿皮火车都到太空了，火箭又何尝不可呢？她看着这只CZ系列的载人火箭，在找上面是不是会有宇航员。
Diana发现上面居然真的有人，一个宇航员像踩滑板一样踏着火箭，摆着pose，火箭按照她的方向行进。宇航员发现有人看她，一挥手丢掉了自己的头盔，黑色的长发在宇宙中蔓延开来。带着红色发箍的女孩开心地笑着，滑着自己的火箭滑板，朝Diana挥手。
“嗨，你好！”戴着红发箍的女孩笑着说，非常奇怪，宇宙空间居然还能传声。
“你好，你在做什么？”
“飞向更高！”
“但是，宇宙里有‘高’这个概念吗？”
“不知道，但是我要飞向更高，更高！”宇航员少女向前伸出拳头。
“我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呀，你为什么觉得在做梦呢?”宇航员少女挠了挠头。
“你是人类吧?”
“对呀，我是人类呀!”
“人类不能在真空下活着，所以我在做梦。”
“嘟嘟……滴嘟，其实，我是，机，器，人。”宇航员少女突然僵硬地摆动四肢，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歪着头定在那里，看着Diana。
好假，太假了，就是在哄小孩子。Diana还没说话，宇航员少女自己突然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好啦好啦，你就当自己在做梦，做梦有什么不好的呢？”
“做梦会害怕醒来呀。”Diana一手撑着窗沿，看着宇航员少女，轻轻摇摇头。
“唔，这倒是个问题诶。”女孩用宇航服肥大的手套摩挲着下巴，眼睛望着远处，认真思考着，单线程处理器很快算出了解答：“不去管就好了呀，如果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宇宙是里没有高低的。但是现在，我还要，飞向更高！”
“但是一切都有个结尾……”
“真的吗？”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
“嗯？”
火箭横向飘过来，跟列车之间的绝对距离不断缩短，宇航员少女把腰间的安全索扣在火箭上，从火箭上跳起，抓住绿皮火车外的凸起物，拽住了高速行进的列车，她脚下的火箭向前喷出压缩气体，纤细的安全索绷直，拉着列车和火箭一起缓缓停在了虚无浩瀚的宇宙之间。她拿着气焊把列车车门的门闩烧断，用肥大的靴子踹开门，绿色铁皮门在太空中痛苦地漂浮。
Diana看到如此情景，无比震撼，她看到宇航员少女径直走过来，在过道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肥大的宇航服溢出了座位。玩手机的紫发少女抬头看了看，露出一丝笑容，又低下头打游戏。车厢里响起小提琴悠扬哀伤的弦乐，穿着藏蓝色晚礼服的金发女郎挽着发髻，带着绿松石耳环和蓝宝石点缀的铂金发卡，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下巴夹着小提琴缓缓走来，高开叉的礼服下露出雪白的腿，其后的衣摆点缀着亮片和水钻，黑色的绸面水一样倾泻，流淌在漫长的过道上，融入宇宙的星斗之间。她缓缓拉着琴弓，颤抖的弦唱出它的歌声。
“犯规！犯规！”涂着蓝白色涂装，画着五星的哈雷摩托车撞进来，天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巨大的冲击力把车厢断成两截，没有链接火箭的后半段列车在宇宙中缓缓离去。梳着深紫色鲻鱼头的女摩托车手站在车厢过道里，把细框的飞行员墨镜丢在一旁，露出了同样紫色的虹膜，她撸起皮夹克的袖子，露出一块极其精美的机械表，露出的机芯上无数的渐变色齿轮旋转，宛若银河中无数星系，但是表盘上没有刻度，Diana读不出时间。
“喏，你看到了，时间还在走。快到时间了，现在她要链接基站了。”摩托车手说。
“拜托，为什么非要接那种东西！”宇航员少女站起来问，这时小提琴演奏者换了一个曲调，旋律悲伤地要流出泪来。
“哇，你能不能换首曲子？”摩托车手很无语：“这又不是什么悲剧，这是银河数据链路，我们马上就要到基站了，来点开心的。”
“Carol——！”宇航员少女的红色发箍摆来摆去。
拉提琴的高挑女孩还是换了曲子，Op.20 Zigeunerweisen，听到前奏响起，宇航员少女彻底崩溃了，气呼呼地站起来，叉着腰蹬着高挑的金发女孩。但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还在继续演奏，她无奈地坐回蓝色的硬座上，叉着手臂。
“你们是……”Diana忍不住发问。
“数据链路上的信息。”被称作Carol的少女说到。
“人。活生生的人。”宇航员少女说。
高挑女孩用小提琴的轻柔旋律作答，伤感动人的音符中，大概诉说的意思是，我们是活生生的数据信息。
“那我呢，她呢？”Diana指了指自己，还有旁边的紫发女孩，她居然还在玩手机。
“一样，在链路上大家都是平等的。”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吧。”
小提琴上装上了弱音器，旋律变得更加哀伤。
“嗯，我们快到了，基站。”
“还是没办法呀。”宇航员少女摇摇头。
窗外的景色不再是宇宙星海，而是变成乳白色，无边的白色泛着微光，淹没了半截绿皮火车和火箭的组合体。提琴女孩的旋律突然欢快起来，变成快板，配合着拨弦和高音区的划奏，愉快的声音在车厢中传开，女孩们跳起舞来，肥大的宇航服在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时显得非常滑稽。
“这才对嘛，Eileen！要快乐一点，跳起舞来！”
宇宙中一切的星体都化为白色的亮点，随着欢快的旋律跃动，它们加速，它们飞驰，变成一条窄窄的亮线，飞入乳白色的光晕中，和“基站”融为一体，这些星体原来也是需要上传的数据，它们把数亿年的旋转中的见闻汇总到基站，沿着或有或无的链路，庞大的光晕吞没了整个宇宙，一切浸入乳白色的柔软中，不再有太空的虚无荒凉，一切成为均匀合一的羊水，孕育崭新的星海。
“再见了，Diana小姐！”鲻鱼头少女戴上了飞行员墨镜，拨开了一缕碎发。
“要记得哦，飞向更高！”宇航员少女高高举起拳头。
小提琴独奏在某个音符上突然结束，欢快的旋律终结，穿着晚礼服的少女朝她鞠躬：“感谢聆听，Diana小姐。”
她们也化为白色的光晕，沿着链路上传到宇宙数据基站的核心，Diana伸出小小的手，看着指尖的指甲化为白色，四处逸散。列车和火箭早就不知所踪，失去了本来的形体，无机质的数据更容易被基站接纳。Diana回头看着玩手机的紫发少女，发现她摆弄的并不是老式的直板手机，而是先进到恐怖的终端设备，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像蝴蝶一样扇动翅膀，落下闪光的蓝紫色鳞粉。
紫发女孩重重点下手指，手中的平板样设备也化为光点，径直飞向基站，只不过这道光是紫色的。她伸手抓住Diana的手，握住了残存半截的手掌，Diana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她的手指生长出来，抓握住女孩的指节，她们站立在庞大的乳白色中央，握着彼此的手，面对着无限数据聚合的洪流，宇宙初始的混沌。
紫色的光点也达到了基站的内部，自然地成为了宇宙数据统计的一分子，它的数据在无数的数据聚合中扩展增值，把所有的数据改写成了奇怪的诡异格式，那是忤逆公理的叛逆举动，毁坏了上行链路的数据核心，庞大的基站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张可笑的紫色笑脸，还留下一滴紫色的汗液。
Diana看着这张数万光年尺寸的画作，突然笑起来，弓下身子，她笑得太厉害了，这不是她画过的东西吗，太好玩了，原来基站是这样的东西呀，太可爱了。她哈哈笑着，笑得要哭出来，什么嘛，这不是她当年直播的时候画的吗！
银河的再次创生彻底失败，一切的投入都变成了滑稽的紫色笑脸，整个宇宙成了荒唐的巨大画布，一切都因为紫发女孩上传的病毒数据，毁坏了万亿年记录的庞大数据流。紫发女孩看着开心的Diana，露出满意的笑容，紧紧握住她的手。
“哈哈哈，这是你做的？太厉害了！”Diana说。
“那可是，我是酷盖哦。帅吧！”紫发女孩终于说话了，她原来一路都在写这个病毒。
“帅，我太喜欢你了！”Diana很自然地说。
“喔……我，我也喜欢你！”
“啊？”
“嘉然，我，我喜欢你啦……嗯……”她害羞地伸出食指，侧过脸去挠了挠左半边脸蛋。
“嘉然？”
“嘉然，嘉然Diana。”
“我是……嘉然？”
“……”紫发女孩长大嘴巴，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她不知道她们是谁，那些链路上存在的虚拟信息，那乘着CZ载人火箭的红色发箍少女，那骑着哈雷机车的紫发酷盖，还有拉着小提琴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她居然真的不知道她们是谁。紫发女孩捂住脸，晶莹的泪滴在太空中漂浮。
基站的数据库被无序扩增的庞大紫色水母病毒占满，巨量的无用计算沾满了计算处理单元，输出了错误的宇宙生成指令，上行链路彻底崩溃，数据洪流席卷了Diana的大脑，让她暂时成为了高维度的神明，看到了那第四维度，被称为时间的尺度。她看到了宇宙犹如森林，高大的乔木狂野生长，每一寸高度都是不同的时间，她又看到了无数类似的森林，每一片都是不同的可能性……
她瞪大了湖蓝色的眼睛，大脑被开发到10000%，她的目光横亘无数的星云和星团，跨越了无数星域，落在银河系悬臂上的太阳星系，围绕恒星公转的第三颗行星上，她看到了无数的时间和空间，她要继续看见，继续深入，直到看见那几颗生长于地球21世纪的乔木，每飞米都是不同可能性构成的高维空间，每圈年轮都是时间留下的刻痕。她看到自己出生成长死亡，看到无数可能性汇聚又离散，她光速般处理着这样庞大的数据洪流，相对于基站算力来说九牛一毛的数据信息。
她终于发现，她的这条时间线居然是落在正态分布的ρ90区间内的正常可能中的一种，原来她的爱和喜欢也是这样的平凡普通，她的爱和喜欢，为之疯狂和痴迷的喜欢和爱，竟然也沦为平凡的一部分，她的内心感到恐怖的荒凉。无数的高大乔木没有生长到应有的高度，由于战争、瘟疫、天灾，全部被截断在中间，她钟情的五颗乔木中，只有一颗继续生长。树干上刻下她的名讳，嘉然Diana。
原来她叫做嘉然。
嘉然，嘉然Diana。
那我为什么要叫自己，DIANA？
嘉然已经死在地球的枝江地下防空洞。
她看到代表自己的乔木磅礴生长，最终所有的枝干和叶片汇聚到一处，汇聚成一个璀璨的光点，代表无数时间空间上的唯一的一个可能结局，落在ρ99.99999……以外的可能性区间上。这是爱，纯粹的爱。
但是这个爱要给谁……？
Diana，或者是嘉然，发现了这个命题的致命缺陷。
基站提供的算力无从解答，Diana目光从遥远的银河系悬臂上收回，落在身边的人身上。泛银河数据链路的基站彻底崩溃，无数的数据逸散到银河各处，堪堪构成了一个混沌的星海。Diana的手还抓着紫发女孩的颀长手指，她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Diana在地球生物的第四维度乔木中看到过她，从出生到死亡，从她们坠入热恋或者根本互不相识，她终于找到了心底空洞的填充物，找到了问题的唯一正解。
嘉然说出了那句话，在银河，在宇宙的正中央，她声带的纤弱振动将要传到所有星系的全部角落，无数星辰的碎屑将要永恒诉说着这段碳基生物的话语。
“我喜欢你，向晚。我爱你，爱你。”
向晚，Ava。
她们和混沌的星海全部消弭无形。
仿生鼠把几十公里长的星际列车逛了个遍，回到了列车前部一等座的包厢席位，扫描了生物信息后，闭锁的包厢门被它推开，它看到坐在工学椅上的Diana带着开心的笑容，却泪流满面，它慌忙地唤醒并呼出乘务AI，柔和的合成女声告诉它Diana的一切指标均在正常值，生命指标稳定。仿生鼠要了一块马苏里拉芝士，在一旁啃起来，等着Diana小姐从情感助剂中清醒。
当仿生鼠的芝士块啃到第三块的一半，Diana小姐湖蓝色的大眼睛突然张开，白色巩膜上满是血丝，她抚摸着泪水濡湿的脸颊，轻声呼唤着遗落已久的名字，向晚，AvA，晚晚……
乘务AI指出本次列车上并没有这个名字的乘客，可以联系泛银河交通公司来进行相关的咨询。Diana休眠了乘务AI，她当然知道在这个宇宙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向晚，她俯下身子，向仿生鼠伸出手臂，它丢下芝士块，很配合地攀附到Diana的手上。它的人格模块数据库里有这个名字，向晚Ava，隶属于虚拟偶像女团A-Soul，在它裁切过的人格模块的最后一年中，那是个如此辉煌的名字。
嘉然小姐的手臂环抱着它小小的身躯，它极力伸展着自己的手爪，想要抱着嘉然小姐，它爪子是所及范围却太小，它既抱不住嘉然，又给不了她安慰，它的爪子滑稽地抓着嘉然的胸口的布料。嘉然粉色的袖口抱着仿生鼠银白色的毛发，感受着皮毛血肉下的渺小心跳，在庞大的机械造物中跳动的人造器官，给她的心头些许宽慰。
列车沿着星轨前进，以十几分之一的光速，仿生鼠的皮毛被眼泪润湿，它徒劳地拥抱着嘉然小姐，她怎又会感到自己想要传递的温度。银河系中虚拟的水母，在行星间缓缓漂浮，绕过陨石和小行星，在太阳风的鼓吹下游动，透明的躯壳展现着恒星辉煌的色彩，它们是银河的伟大造物，拥有无限的庞大寿命，在宇宙空间中无所顾忌地漂浮。
只要她们不会，不会，爱。
才能脱离永恒的枷锁。
*
Chapter3 银河大幕
Diana小姐在半人马座α星的站点下车，这个车站跟此前的车站造型相仿，候车的乘客却多了许多，不少人在列车进站时拿着个人终端，记录着自己和列车的全息影像，却不登上列车。Diana小姐用随身设备给自己的生物形象进行了一定的加密，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到了车站外的停机坪，缴纳了巨额的滞/纳金后取走了自己的飞船（虽然滞/纳金可以买两艘这样的个人飞船）。
她返回了自己的空间站，位于地球同步轨道的艺术空间站，她在地下防空洞里的画作连同在银河中的作品，一同展出这个的空间站里。许多银河居民慕名前来参观地球的艺术孑遗，在被深深震撼的同时，也给Diana的个人账户上添加了可以购买数个恒星系的劳动数值。
Diana小姐在这里不仅拥有一个私人工作室，还拥有一个军事级的星港。她联系了策展人，告知了展览的时间；还联系了星球清理解决方案提供商，把银河法案中隶属于她的地球，安排了毁灭的宿命，在能量流下炸成齑粉，以成就她的银河艺术。在划走了她账户上一笔可观的劳动数值后，公司很高兴地承接了这项业务。
Diana在工作室里画下了一幅水母，全程要求自己的仿生鼠在一旁观看，并且用复制过的仿生鼠的人格模块进行评论，评论被投影出来，无数白色的立体汉字在空中划过。急得仿生鼠手脚并用在键盘上打字刷屏，让自己发出的金色立体汉字占据一席之地。在画完了这幅画后，Diana把画作的数据上传给了用于投影服务的空间站，把油性颜料绘制的棉麻画布付之一炬，驾驶着一架高速侦察机，掐掉了搭载的AI导航和网路连接，穿着生化防护服降落到了地球。
在上飞船前，她问自己的仿生鼠，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死。仿生鼠兴高采烈地表态，愿意愿意愿意！跟你们一起，连带地球一起炸掉，死而无憾啦！嘉然在飞船里无奈地摸着它的背，真是一点都没变。
Diana小姐，或者是嘉然，降落到地球上大陆板块的东部，曾经是沿海发达城市的一个行政区块上，一块临着放射性超标的酸液海洋旁的污浊陆地。在无数破碎的钢筋混凝土构造中，是嘉然记忆中熟悉的公园，放射性粉尘下是一个人防工程的防空洞。尘土上仍然保留着此前陆战队员挖掘出的孔洞，嘉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防空洞的入口，钻了进去。
在银河数据上行链路的彷徨迷宫中，嘉然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自己数百年尘封回忆的匣子，枝江的人防设施，防空洞，还有防空洞里的冷库。防空洞里有暗门，里面是保存着生物体的冷库，或许可以叫休眠舱，一些古老人类对科幻小说的拙劣实现，一切有模有样，只是防冻剂效果欠佳。里面的生物细胞早就被冰碴子扎爆了，他们也永远活不过来。
她按照登记的编号，找到四个柜子，一个个地把柜子门拉开，沉重的冰块砸到地上，溅起厚重的灰尘。寒冰打造的水晶棺材，牢牢地锁住少女的青春，水分子构成结构紧密规则的立方结构，耦合生物制剂，意图保持内里脆弱的生命，这些徒劳的尝试在时间面前不值一提。所幸发电装置的反应堆还是正常工作，不至于让冰块化冻，让这些肉体变成酸臭的液体。
嘉然脱掉了防护服，身边的盖格计数器嗡嗡作响。她坐在冰块中间的水泥地上，抿了抿流出的鼻血。自己的身体养尊处优惯了，居然对这温馨的小家产生了反感和厌恶。嘉然无奈地笑笑，她还要几分钟，就能成为银河系历史中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小小组分了。
每个冰块里，都是少女沉睡时的恬静面容，可爱的女孩呀，永远永远锁在了那个最为美好的岁月，就跟嘉然一样。
地核已经在被引爆的临界边缘，行星马上就要像个巨型的核子武器，喧哗着把自己的地壳和地幔炸成碎末，炽烈的岩浆撕裂地表，迎来最后的狂欢。防空洞里，嘉然抱着巨大的冰块，抚摸着逐渐露出的脸庞。真好，就像是睡着了。她拍拍女孩的脸，好像她能张开嘴巴，吵嚷着要求多睡一会一样，嘉然的手上沾上了一层化冻脱落的的表皮细胞。
睡午觉起床了呀，现在是枝江的午后吧，要跳舞了，跳舞。扎着马尾的队长拿着小棍子，拿着音响不断地回放着一个听腻了的旋律，丸子头的笨女孩自己把自己都能拌上一脚，急得都掉眼泪了，引得另外两个偷懒的围观群众一阵大笑。嘉然咧着嘴，在旁边看着，看着窗外那午后的和煦的光，带着初夏的温热，从树梢中投下光斑，潜入练舞房里。阳光是一只蓝色的蝴蝶，鳞翅闪烁微光，那靛蓝的眩光落在女孩的肩头，抖动着硕大的翅膀。
晚上还要直播呢，晚饭吃点什么好？不知道呀，不知道，总之不要奶盖拌饭——晚晚给我煮上一碗泡面吧，卧一个荷包蛋，汤黄的，要筷子一扎就往外流黄的——端到桌子上，我们面对面吃，看着晚晚的脸。
看到脸庞，看到脸庞，斑驳如树皮一样脱落，嘉然手上血肉模糊，像是亲手毁坏了挚爱的塑像，她亘古失去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女孩露出的真皮层上。她嚎啕大哭，声音在空荡的地下空间中孤单地回荡。
地外同步轨道上召开着隆重的发布会，策展人兴高采烈地介绍着接下来的宇宙巨作，Diana女士亲自主导的银河艺术，把地球的碎屑作为全息投影的幕布，用半永久空间站作为投影基站，给整个星际的智慧生物带来无尽的艺术享受。策展人的义体发出热烈的红光，鉴赏家们对于Diana亲手重塑人类伊甸的壮举惊声赞叹，只是Diana本人却不知所踪。
策展人拿出自己的怀表，用全息投影给整个银河传递时针转动的影像，随着指针指到零时，在地球上空的巨大飞船迸射出最后一股高能光束，地心彻底化为一颗核子武器，由内而外引爆了这颗行星。飞船收起激光的发射口，喷射出燃气火焰，缓缓离开，任由地球炸成碎末。
防空洞地下室的水泥地板碎裂，炽烈的火焰和矿物盐熔融物喷薄而出，嘉然仍然抱着冰冷的躯壳，抵着她的额头。怀抱中的女孩突然睁开了海洋一样湛蓝的眼眸，张口言语。
“嘉然……是你吗？”
“嗯，是我呀，一直都是。”
“真好……”
女孩的声音被地壳运动的庞大噪音淹没，一切陷入崩解碎裂的巨响中，所有物质化为适宜投影的化学物质。星球清理公司提供的解决方案切实可行，在彻底把地球的构成物质化为横亘太阳系的银河大幕后，非常自豪地给Diana小姐的个人邮箱中发送了一封用于展示效果的邮件。
在碎屑逸散完成的时候，移动半永久空间展开太阳能板，发出数兆流明的光，在地球的齑粉上投影出Diana的绝笔，那是地球海洋里透明的瑰丽生物，她们在洋流下飘浮，舒展着曼妙的肢体。
此刻她们成为了银河系中游动的星际造物，在太阳风下缓缓移动的宇宙生物，太空水母。策展人面对Diana小姐展示的艺术，留下以升计量的泪水，鉴赏家和游客献上长久不息的掌声，他账户中的劳动数值以兆为单位增长，他朝着银河大幕方向的舷窗，缓缓跪下，雕塑一般伸出双臂。
Love，Sweet lo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