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王健——上海音乐会之前的访谈
Melody(life is beautiful)
这次和王健聊得比较尽兴。王健很充分地谈了他对巴洛克音乐的演奏观念,以及作为一个演奏家所执着的理念,都在访谈中反复提到,我就不多嘴了。他的这次上海音乐会(10月28日,东方艺术中心),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也有可商榷的地方。我觉得其中一个问题出在东艺的场子太大,迫使演奏家以更饱满宏大的音量来处理,这是违反王健对巴洛克音乐的观念的,听起来,远不如唱片中那么松弛灵活。而下半场的浪漫小品,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记得有一次访谈中,您曾谈起过,您对巴洛克音乐的投入,缘于一部法国电影,这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呢? 这个电影我知道法文名字,中文翻过来叫《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早晨》。其实故事情节非常简单:历史上确实有两位古大提琴演奏家,一个叫桑德•科伦布,另一个叫马雷•马兰。马雷•马兰是科伦布的学生,影片讲他怎样师从科伦布学古大提琴,有什么样的挫折。 这部电影拍得非常漂亮,像油画一样。取景就像维美尔,或者是维内桑斯以后的风格,颜色非常漂亮,所以很有感染力。特别感人的是里面的音乐,确实是这两位作曲家为古大提琴写作的曲子。我第一次看这样的电影,也是第一次用心地听这样的演奏。当时为电影录音的是当今古大提琴演奏家约尔丹•萨瓦尔,西班牙人,是我很崇拜的偶像,一个出奇的天才。他的演奏是我最喜欢的。我从这部电影认识到古大提琴,也从这部电影认识到巴洛克音乐,它用镜头,颜色,故事情节加上音乐,给我带来对巴洛克音乐,甚至是古典音乐的启发。 其中有个镜头非常难忘,科伦布已经很年迈,妻子也很早去世了。有一天,他人很累,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时候的屋子光线很差,还要点一个灯,很破的桌上放着奶酪,还有刀,很自然的镜头。他拿出自己的古大提琴,坐了一会,开始想以前太太的事情,非常思念她,于是,拿起琴开始拉。整个感觉像从心里流出的一股暖流。 那时的音乐感觉非常private,非常personal,中文应该说是私密性,那时的音乐非常私密。现在的音乐是给一万个人听,而那时的音乐,甚至是给自己听的,然后旁边有几个朋友,有幸能偷偷听到一点。 这音乐使我震动很大,突然认识到了音乐源泉,古典音乐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古典音乐是从这种音乐里流出来的。它是私密性很大的音乐,它为自己演奏,在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产生的感情。在此之前,是教堂音乐,也就是他们祈祷时思想里的感情,也是很个人化的。 看了这个电影以后,也印证了从小在中国受到的教育,中国文化所崇尚的美德。中国文化也是私密性很大,自己要克制自己,自己要对自己负责。还有中国人习惯的说法印在我脑子里:要轻描淡写。这是很重要的。你要是加很多味在里面,反而不真实了。因为这是从自己心里流出的音乐,很自然,很纯的一种音乐。 我记得这部电影中央电视台放过,很多人都喜欢得不得了。中文名字后来改成《日出时让悲伤终结》。您有没有注意到影片中有两种对待音乐的方式,分别以桑德•科伦布和马雷•马兰为代表。他们在最后一幕的对话很有意思,科伦布问马雷•马兰,音乐是演奏给谁听的?不是国王,不是爱情,不是上帝,而是逝去的人们。我想科伦布的意思是,音乐的表达是不求一丝一毫回报的。而他的学生马雷•马兰显然认为,回报才是一个音乐家演奏的目的。一个音乐家真能达到科伦布这样的境界吗? 我觉得很难。科伦布之所以说他为死去的人演奏,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马雷•马兰决定他的演奏是为了现在的观众,可死去的人不可能给你回报,死去的人给你的回报,只可能是精神世界的一个安慰,就是你想象中她能听到,你期望她能感觉到你还在想她,还没有忘记她,这是我们能唯一得到的回报。 可现代人的回报就不一样了,给你鼓掌,给你钱,或者是让你有名。所以马雷•马兰这样说也无可非议。如果一个音乐家在世界上,对听众起不到作用的话,那你就失去意义了。我想马雷•马兰的看法比较现实。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要取悦于听众,他必然要做出选择,必然会在他演奏时做出放弃,他不可能百分百追求自己的境界,因为他很在乎听众的反应,或者是别的音乐家对他的反应。他一定会想办法迎合他们的口味。从这点上说,他不可能做到像科伦布一样,全心追求完美境界的纯粹音乐家。 这是否像影片中科伦布对马雷•马兰所说的,你的演奏的确可以打动很多人,但你不是一个音乐家。 我觉得马雷•马兰是个音乐家,但他不是一个... spiritualist,不是精神上的,他的音乐不会把你带到另外一个境界,他只是追求音乐的娱乐一面,entertaining。马雷•马兰和科伦布,一个是娱乐,一个是追求精神境界的... 圣徒? 也许可以这么说。我觉得音乐是有不同成分在里面的,光追求一个都是比较困难的。 您刚才谈到了您所听到的这种音乐的特质,巴洛克音乐和我们熟悉的古典浪漫音乐不同,它表达情感的方式也不一样,我觉得巴洛克音乐表达情感不是很直接,好象是有距离感。 是非常含蓄的。可以说就像中国的文言文,或者说二十个字的古诗,发展到现在的长篇小说,对应巴洛克音乐发展到后来的交响乐,甚至是流行音乐,是同样的一个步伐。开始时讲究的是纯洁和简单,而且要用你自己的想象力。因为中国古诗不是很有学问,根本看不懂,一个字包含了很多涵义在里面。古典音乐也是如此。它短短一句,有很多涵义在里面。你一定要用心去听,用脑子,用学问,才能真正理解其中丰富的精神境界。中国文言文四个字能说清楚的事情,现在的小说家要写两张纸,都给你填满,没有留白。 这样的话,当然比较容易理解,流行音乐非常容易理解,但就失去了想象力的空间。 您最近推出的两张专辑都是巴洛克音乐。当然,一个演奏家平日登台里会演奏大量曲目,但录成专辑的往往是他最有心得的曲目。 自从我看了那个电影之后,就很有这方面的感受。开始非常热爱巴赫的大提琴组曲。突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从那时开始,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开始很努力地学习,探索,演奏。通过这十几年的努力,我觉得可以做到我想追求的一种声音,和一种感情在里面。 观众脑子留下你演奏巴赫的最早印象,应该是那部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您后来曾说当时您演奏巴赫时,就是努力把它拉得好听些,像一首歌。 小孩嘛,只能做到这点。那时的审美观比较幼稚,只是很简单,就是拉得好听,就像一首歌。但是巴赫的精神境界不是一个小孩可以理解的,你可以想象得到,但不能完全理解。我现在也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他的精神境界。你可以努力去追求,去想象。 但最重要的一点,我学习的方法往往非常被动。我不太会去用自己的主观去理解一个乐曲,我也不愿意去读这些书,去探索。有许多演奏家喜欢读讲作曲家的书,他的故事,研究得很深。我正好相反,我往往是非常被动,我就去听,听别人演奏这个曲子,或者是听唱片。最大成分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听它,读着谱子,在脑子里听它,一遍遍听。然后积累,这个曲子打动我的到底在哪里?我会有许多感觉,产生一种震动,听多了,很自然就找到了道路,如何把这种震动抓回来。这是我学习的方法。 在那以后,我才会研究一些东西,来考证我做得对不对。但一开始还是被动的,这是我从小的学习方法:先要找出目标,但是怎么到目标并不重要。 我觉得有很多人,包括不少西欧美国的音乐权威,都太过于注意手法,忘记了目标,忘记了音乐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沉迷于手法,忘记了这篇文章真正要写的是什么。就像以前的八股文一样,形式非常好,但说些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忘记了真正的目标。 您指的是“本真派”或称“返古派”的一些做法吗?他们就特别注重手段。 当然,这是一个平衡关系,没有手段,也很难做到它这种声音,获得这样的感情。但问题是手段超于它的境界,那就失败了。要有一个平衡的关系。 我演奏的巴赫,没有人会说我是用巴洛克返古手法来演奏,不可能有人同意。但我追求的感情和表达方式,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我用的手法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这没有关系,对我来说不重要。这里打个颤音,那里打个颤音,这个弓子怎么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你追求的目标要正确。 上次您和爱乐协会交流的时候,乐迷们问起过去的演奏大师,您用了很有意思的比喻,说卡萨尔斯是豆板鱼,富尼耶是清蒸鱼,您好象更认同“清蒸鱼”。 我个人觉得,我们音乐家应该让音乐自己来说服听众,不要加太多个人色彩在里面,就让它自己慢慢流出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永远是被动的,我最多只能做到让音乐带着我走,我觉得这是比较有生命力的演奏方法。因为我们演奏这些曲子很多次,如果每次都用主观力量控制它,会变得越来越畸形古怪。而如果每次你都让音乐带着你走,你的演奏会变得比较自然一些,就是不要强加。 但这和返古派也有关系,他们也是这样认为。最好让音乐原汁原味,让它自然流出来,我比较赞同这个看法。 就像切利比达克所说,演奏家个人不要插入乐谱和音乐之间。 这是我比较赞同的。但并不等于说这种看法就是“好”的,只是“不同”而已。时代不一样了。 卡萨尔斯的时代就要演奏家听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对啊,卡萨尔斯的演奏非常动人。只不过大家现在有了不同意见。艺术是不能衡量的,如果你一定要说,这个演奏比那个演奏好,就说明你的头脑已经僵化了。 我听了您在DG唱片录制的巴赫无伴奏组曲专辑后,曾写过一个评论,不知您是否认可:王健用弓轻灵,并不饱满,演奏和弦时发声偏薄,很特意地传达出一种透明的质地。这种特质始终如一地贯穿在整个六首组曲当中,一派闲庭信步的悠然,和前一首舞曲相当统一。在处理一个组曲的六个舞曲时,王健执着于一贯的气息,艺术家的演绎始终具有淡然的克制感,兼具温暖质地,绝非理性的冷漠。或许用绘画来不太恰当地比喻:不像西洋画的透视和聚焦局部,而像中国绘画的用笔墨的浓淡来凸现悠远意境。我们所听到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王健:一个优雅、宁静、井然有序的和谐世界。 对声音的要求你说得很对。以前伟大的大师们往往追求饱满浓厚的声音,但自从我接触了返古运动之后,聆听巴洛克音乐,发现他们那时的声音不像我们现在这么浓厚。因为以前的乐器,特别是古大提琴,声音比较单薄,用羊肠弦,声音有一种特异的亮点。 我觉得这很好听,不是故意学它,因为这个声音我觉得比较舒服。我觉得这种声音质地有点像... 以前这种拉法有点像锦缎,丝绸锦缎的质地,非常厚,非常光滑,非常油润。 但巴洛克的声音应该像生丝,或者丝麻布,有点粗糙,质地更加纯朴一些。我确实有点追求这方面的声音,就是要淳朴,哪怕稍微破一点也没有关系。 比如说,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大画家画画,他画一棵树,墨很干,枯笔,画得很粗糙,但是里面透出夺人的气息。 有的人喜欢打的蜡,很光滑的材料。我反而比较喜欢粗糙一些,就像老树皮。衣服也是如此,我不喜欢光亮的衣服,我喜欢生丝或是麻布做的衣服,我觉得更有意思。声音也是如此,特别是拉巴赫。 还有从大局来说,你说“气息统一”,的确,我整体追求的是闲庭悠步的感觉。巴赫音乐就像小河一样,让它流下来,流到哪里是哪里。每次都会不一样。但如果你把渠筑好,然后再把水倒进去,它就失去它的连贯性。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宁愿采取被动的方式,让音乐带着走。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你说的,往往它会是一个很统一的演奏,因为你自己强加里面的成分少了之后,它就会变得统一,因为那时的音乐是统一的。巴赫的写作手法,他的音乐是统一的。 所以当你被音乐带着走的时候,会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规律,他的脉络和理念走。这样一来,从大的角度看,它会变得很完整统一;从小的角度来看,它反而会变化很多。如果用主观去控制,从大的角度看,它会变化很大,但手法上反而会枯燥一些,因为是你自己的意志加上去的。 这次您带到上海现场的,是两首大调组曲,G大调和C大调,相对来说,比较明亮灿烂。您为什么选择这两首,能谈谈您对这两首组曲的想法吗? 其实是很现实的一个选择,因为第一组曲大家比较熟悉,希望让听众感到亲切一些。第三组曲很明亮,比较容易接受。我不希望在上海开这样的独奏音乐会,把大家全吓跑了。因为有几首组曲是需要更集中的思想,努力去理解,才能得到回报。所以我才选择了第一和第三。但这不是说它们肤浅,只不过表现方法不一样。 G大调第一组曲比较悠闲优雅,C大调第三组曲有它管风琴的一面,也有它优雅的一面,幅度比较大。但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觉得一旦说出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火热的岩浆会变成石头。你还是让它活着流动,更有意思。 下半场,您安排的是一组小品。我从未在上海听过您演奏小品,都是协奏曲大作品。您曾说过您不太爱演奏小品... 我并不是反对演小品,但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个人宁愿演奏协奏曲奏鸣曲,更有深度的乐曲。我自己更过瘾,但不等于观众过瘾了。下半场的小品,可以平衡上半场两首巴赫的严肃深刻。但不等于说我不喜欢这些曲子,它们虽然语言简单,但真正要打动人,也是不容易的。再加上,下一张或是后一张唱片,很可能要录一套小曲集,所以我要开始准备。 曲目定好了吗?这种小品专辑一般选曲很头疼的。 还没有最后定。公司对我说,你不能再拖了,录了那么多严肃的曲子,要录一些让更多人认识你的东西。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完全做一个科伦布那样的人物,是不可能的。您总要考虑到外界的要求。 上海最近有个年轻钢琴家孙颖迪,拿了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的第一名,组委会给他安排了上百场音乐会,日程非常满。照理来说,这是一个演奏家事业的成功开端。但他上个月回来时,却说很苦恼,因为超巨量的演奏并不一定是他情愿的,曲目重复。他有种迷失自己的危机和压力。您是过来人,这么多年发展,非常稳健,您能对此提点建议吗? 我觉得他年纪这么轻,就有这个想法,很不容易。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个危机,证明他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不为他担心。我担心的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就往往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如果没有准备好,突然来很多演出,是很危险的。因为演奏和练琴不一样,演奏等于送给人家礼品,要包扎得漂亮,像一个精美盆栽,修剪好送给别人。但如果太频繁,里面长出的杂草就顾不上了。练琴正好相反,是暴露丑陋一面,暴露得越多,你越进步。如果一直演出,掩盖丑陋,总有一天,丑陋会大爆炸,房子就没法住了。所以每天要把地毯揭开,把垃圾扫出去。这要很大的耐心和耐力,演出多了,你就没有时间和精力了。 每个人条件不同,但每个音乐家都要记住的是,挫折人人都会碰上,但真金不怕火炼。只要是一个能带给听众特殊境界的演奏家,他总会找到自己的听众,可能数量不多,但你会有忠实的乐迷。只要诚心诚意为这些听众演奏,让他们带着期待的心情来听你,哪怕人不多,演奏家的一生就可以得到很大满足,非常完美了。 就像科伦布只为他的妻子演奏那样? 是的,这对一个演奏家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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