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且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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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在脸上,如纤细的鞭子,弄得她面部神经愈加紧张。她伸出手去,想捉住这些鞭子,显然,不可能。北面的天阴沉沉,很重,一场雪正在往这里汇聚。为了避一避风,她偶尔背过来,倒退着走。但是这样几乎无法迈动步子,她的身体摇晃得厉害,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当然她是看不到自己的样子的,如果别人看,就感觉她要摔倒呢。 不过现在这条路上没有别人,就只她和他。他在她的前面一百米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等她,他早就走得不见影儿了。即使他很耐心地走走停停,她还是跟不上他。他就在前面喊:周玉,你快点!她应着他的呼唤急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风割得她睁不开眼睛,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而晃动在外面的手被风割到骨头里了。 这是一条两米宽的泥土路,路两边是常见的树木:白杨,构树,柳树,木子树,还有一截地方有竹子,没有经过修剪的枝条伸到路中间来。现在它们已经落完了叶子,枝条也冷飕飕的,一副爱折断不折断的模样。只有一辆乡村巴士从南边的一个村子里开上来,沿路带上去城里办事买东西的人。 但是他们现在不在巴士经过的时间点上,所以就要走过这条路去上面的一个路口,等从石牌来的车把他们带到荆门。荆门是湖北中部正在发展起来的一个城市,许多外地的打工者也涌了进来,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催了几次,周玉就不乐意了,连开始往前赶两步的样子都没有了,索性慢吞吞地往前挪。其实她就算心里积极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很想喊一句:你就不能来搀我一把啊?她努力动了动嘴,但是她实在喊不出来。 他也实在不耐烦了,快步走了起来,一会儿就走到了上面的路口,在小卖部里面躲风,等她走到了一起上车。反正车还要等很久,他就不着急了,他就等她慢慢走上来。 周玉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车也刚刚来,他的脸色突然好了,督促她:快,上去! 她在前面找了一个位置,他到后面去了。 天冷,赶集的人不多,没有空调的客车里也是冷飕飕的,但是比外面好多了。 腊月二十三,吴东兴从荆门回来了,拎着一个蛇皮袋子一拱一拱地走进了家门。他进门的时候,周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吴东兴,心里一咯噔,仿佛后门的阳光刹那矮下去了一截。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但是儿子欢欢喜喜地叫着:爸爸。吴东兴也 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就没有话了,好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刚刚波动了一下的空气即刻就沉寂了下来,如同一个鱼缸里突然多了一条鱼。小鱼没有地盘之争,固然就没有什么恶意。周玉的父母忙碌着过年的事情,她想帮忙,却插不上手。而许多事情她又做不了,她就愧疚地清闲着。她的房门朝南,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到了她的房间里,她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看书。她看书比吃饭仔细,吃饭她是狼吞虎咽的,而看书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的。 但是吴东兴回家,让她一下子烦躁了起来,仿佛自己的领域被一个人人侵了。结婚十年了,她怎么努力也没有排除这样的感觉。 后来她觉得自己是做不到了,索性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她用了十年时间终于弄清楚和她结婚的这个人将是她永远的陌生人。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凄凉,但是更多的是放松,当然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放松。 他们没有说话,吴东兴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爸爸高兴地说: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到前面堰塘里挖几节藕起来。两个男人一起出了门。她妈妈问她:吴东兴打工回来,没有给钱你?周玉说:你看他什么时候给过我钱呢?她妈妈说:这倒是!你找他要啊。 周玉就不说话了,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她应该找他要钱,最起码给孩子的学费。但是她实在无法开口,她不知道怎么找一个陌生人要钱。 她的心一下子就烦乱了,书上的字也扭曲了起来。 吃过晚饭,周玉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扔到床上:那是吴东兴的。结婚的第二天他们就分被窝了,她实在是别扭啊: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他的气息侵犯着她。而他,也嫌弃她的颤抖,她的辗转反侧。后来,她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她不知道为什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就会紧张。而吴东兴从来不知道她是紧张产生的颤抖。 吴东兴喝了酒。她嘀咕了一句:少喝一点。吴东兴白了她一眼。她妈妈在一边说:东兴也是辛苦了,他喝就让他喝吧!吴东兴把白眼收了回去,又倒满了一杯。周玉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逃到了房间里。她越来越紧张,几乎要跳起来。一想到晚上要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感到头发正一根根竖了起来。 果然,吴东兴正在高声说话,说他一个月工资多少,他怎么怎么辛苦。爸爸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钱呢?吴东兴说:老板没有结账撒。每年他都会这样说,每年的老板都不会结账。周玉想他怎么不换一个理由呢。而她的父母似乎很满意他这个理由:没结账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周玉不相信这个理由。 周玉把儿子安顿好了,儿子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多一点的话。周玉觉得一桩婚姻,像她这样的,基本就是为了孩子维持着。婚姻造就了三个不幸的人,周玉这样想着。她对儿子说:如果我和你爸爸吵架也没关系啊,和你没关系,你还是开开心心玩你的。儿子点点头:我知道!周玉还胳肢了一下儿子:真知道吗?儿子就皱起了眉头说:妈妈你好烦。周玉就喜欢看她儿子皱眉的样子,还想逗他一下,但是儿子拉被窝蒙住了自己的脸。周玉感觉儿子是开心的,就放心地拉上了他的房门。 周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吴东兴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扫了过来。她心惊肉跳的:她知道他又喝多了,而几乎他就没有不喝多的时候。记得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在亲戚家也是这样喝的,那时候周玉还担心他,劝了一句:走亲戚啊,少喝一点。 但是吴东兴冷冷地看着她,觉得她多管闲事。那意思就是虽然我们结了婚,但是轮不到你管我。周玉被他冷冷的眼神寒到了,但是这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还补了一句:喝吐了多不好。周玉记得她是在卫生间里跟他说这话的,其时他已经喝多了,在卫生间用手指挖了喉咙,把酒吐出来准备回去再喝。 吴东兴没有再说话,从亲戚家夺门而出,跑了。新婚燕尔,周玉担心吴东兴跑了自己回家没有办法跟父母交代,就在后面追他。 他其实跑得不快,他故意等她追他。周玉心里急,摔倒了两次。下过雨的路面都是泥巴,她的裤子上全是泥巴。吴东兴在前面气哼哼地说:跑啊,怎么不跑了? 周玉真的不跑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雨落在她身上。十九岁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追他。周玉的心是从那一刻开始凉的,但是十九岁的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心凉了,也不知道谁错了,她只是感到恐惧,她明白婚姻是多么不牢靠。 现在,十年后的婚姻里,她老是想起这件事,想起一个在风雨里追赶她丈夫的残疾女人。现在她一点也没有把他追回来的欣慰,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嫌弃:她为什么要留住一个这样的人呢?她说不清楚,如果说仅仅是因为自己太年轻,这个理由让她自己都无法信服。现在她后悔把这个人追回来,仿佛是为了造成他们之间更大的裂隙。 周玉坐在椅子上。为了不让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她俯下身体,气喘吁吁。她的颤抖让她自己都感到厌烦了,但是她咬紧牙齿,不让眼泪流下来。她觉得没有比在吴东兴面前流泪更可耻的事情了。 周玉在房间里无所适从,打开了收音机。 每天的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有一档音乐节目叫:黄昏的歌吟。她喜欢这个节目的名字,也喜欢这个节目的主持人阿卡。阿卡的声音是一种粗糖的磁性,有一种不完美的任性。当然有时候阿卡在节目里啰嗦得让她讨厌,但是他挑选的音乐总是她喜欢的。音乐在房间里轻轻回旋,她的紧张似乎好了一点,胃部的痉挛也一点点松开了。 房门在一段音乐的中间被撞开了,周玉的心突突跳起来,仿佛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但是她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这个时候分明是和自己对抗:她不露怯,但是她又对这样的骄傲嗤之以鼻。她知道这样会把一个婚姻往深渊里推,但是她又想把它推进深渊,仿佛推着一个棺材。 吴东兴懵懵懂懂听见了音乐,粗粝的声音叫道:日子过得很滋润啊!周玉的心仿佛一根随时断裂的弦,但她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吴东兴把收音机关上了:莫吵了,老子要睡觉。轻轻悠悠的音乐中断了,房间里刹那间迎来了巨大的寂静,凭空而降的。吴东兴脱了外衣,把自己的被子裹在了身上。周玉还闻得到他身上混凝土的味道,说:洗洗吧。 吴东兴说:洗啥?老子不洗也比你干净! 周玉打来了水,一个人洗了。吴东兴不耐烦地拉熄了本来就昏暗的灯,周玉又吓了一跳。但是门口的月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周玉仿佛在深渊里抓住了一根藤萝。 吴东兴说:你明天跟我去荆门! 干吗?周玉问。周玉是愿意他多说话的,这比沉寂着好得多。吴东兴说:老板还差我五百块钱,你跟我去要!周玉问:你都要不回来,我怎么去帮你要?吴东兴说:你啰嗦什么?我打工辛辛苦苦拿不到工钱,让你去帮我要一下怎么了?周玉说:我怎么去要啊? 吴东兴说:你去就是,去了我就有办法。 周玉洗好了。其实她就洗了一把脸,洗了一个脚。她从来不在吴东兴面前裸露身体洗澡,吴东兴因为这个事情还在她父母面前告了几状,说周玉没有把他们当夫妻看。周玉的母亲也说过周玉,但是她就是改变不了。 吴东兴为这件事闹过,闹的结果就是她的母亲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揍了一顿,说她太不懂事了,没有一个做妻子的样子。打得周玉哇哇大哭,但是她还是不能在吴东兴面前脱下衣服。 周玉把洗脚水拿到门外倒了。回房间的时候,吴东兴的鼾声已经起来了。周玉认真地听,知道他不是装的,她就高兴起来:躲过了一劫。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用自己的被窝把自己紧紧地裹着,靠在床的这一边,不敢动,怕惊醒了吴东兴,也怕一动就掉到了床底下。 但是她睡不着。吴东兴的鼾声有呜咽之音,她知道这个从四川来的男人有多少委屈:作为一个上门女婿,而且是一个残疾女人的上门女婿,他最初只想找一个家安身。愿望达到以后,他发现这个女人根本是他无法把控的。她竟然对他没有感恩之情,她竟然忽视自己的残疾和他对抗,她竟然不尊重他…… 想到这些,周玉的眼泪就噗噗往下落: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一个男人承担这么多。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一张结婚证就把一个陌生人理直气壮地甩到了她的床上,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想了半夜,她睡不着。 吴东兴醒了,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被窝。 周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所有的担心、害怕,在这一刻反而消失殆尽。她一骨碌坐起来,凛冽地说:你这个肮脏的男人,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死! 吴东兴一脚把她踹下了床:你现在就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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