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塔｜《回忆玛丽安》布莱希特

《回忆玛丽安》是布莱希特在1920年去往柏林的火车上写的一首诗，回忆一段逝去的爱情。洋李树下，诗人拥吻着恋人，天空中白得出奇的云飘过，一切如此静谧美好。如今物是人非，恋人和李树都已不在，只有那朵白云依然漂浮在空中，唤起诗人对那个似已忘记的轻吻的回忆。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第一次听到这些诗句是在电影《窃听风暴》里。特工维斯勒从被他监听的剧作家德莱曼家中偷回一本布莱希特的诗集。他孤独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读着这首诗。诗的美好唤醒了维斯勒心中沉睡已久的爱与良知，他铤而走险拯救了剧作家，自己虽未露出马脚，却失去了领导的信任，永久被贬到情报局最底层工作。

世间再没有比爱更大的力量了。它给人美好，给人勇气。即使爱总是那么短暂，就像诗人的恋情一样。但它依然美丽，依然值得追求，直教人勇于拥抱毁灭。

布莱希特写下这首诗六年之后，徐志摩在伦敦遇见了林徽因，写下了那首隽永的小诗《偶然》，同样用云影述说了爱与分离：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一切欢乐，一切痛苦，一如白云飘过，彷佛不留痕迹，却是个不逝的梦。

人们总喜欢追求永恒，追求地老天荒，可是一切永恒的东西，只是一个比喻。人生之所以值得一过，并不是因为有永恒的天国，而恰恰是因为生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里应该去追求而不是等待。在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里，早期殖民者奥罗拉人，因能免于传染性疾病使其寿命比地球人长好几倍，然而在面临慢慢逼近的共同生存危机时，生命短暂的地球人却比奥星人有更强烈的殖民银河的紧迫感。尼采在赞美超人的先驱者们时这样写道——

我爱那些不懂生活的人，假如他们不是沉沦者，那他们就是超越者。

电影《窃听风暴》的德语名字叫Das Leben der Anderen，直译过来就是“他人的生活”。我更喜欢这个朴素的片名。时代变迁，今天的人们行色匆匆，焦虑地从他人的脸上寻找自己的样子，依然活在他人的世界里。如果我们一辈子都盲目地按照着他人立下的准则生活，不曾逾矩一步，不曾尝试，那么我们在生命即将结束时，还能说自己曾经生活过吗？

曾经追求，曾经拥有，生命已被赋予了意义。

或许悲伤，或许遗忘，但永不遗憾。

《回忆玛丽安》原文：

ERINNERUNG AN DIE MARIE A.

Bertolt Brecht

An jenem Tag im blauen Mond September

Still unter einem jungen Pflaumenbaum

Da hielt ich sie, die stille bleiche Liebe

In meinem Arm wie einen holden Traum.

Und über uns im schönen Sommerhimmel

War eine Wolke, die ich lange sah

Sie war sehr weiß und ungeheuer oben

Und als ich aufsah, war sie nimmer da.

Seit jenem Tag sind viele, viele Monde

Geschwommen still hinunter und vorbei.

Die Pflaumenbäume sind wohl abgehauen

Und fragst du mich, was mit der Liebe sei?

So sag ich dir: Ich kann mich nicht erinnern

Und doch, gewiß, ich weiß schon, was du meinst.

Doch ihr Gesicht, das weiß ich wirklich nimmer

Ich weiß nur mehr: ich küßte es dereinst.

Und auch den Kuß, ich hätt ihn längst vergessen

Wenn nicht die Wolke dagewesen wär

Die weiß ich noch und werd ich immer wissen

Sie war sehr weiß und kam von oben her.

Die Pflaumenbäume blühn vielleicht noch immer

Und jene Frau hat jetzt vielleicht das siebte Kind

Doch jene Wolke blühte nur Minuten

Und als ich aufsah, schwand sie schon im Wind.

译文：

回忆玛丽安

布莱希特（德）黄灿然译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试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飘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回忆玛丽安》德文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