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伴宴》
来自:关胜
1 看来这一次是让不过去了,得找她“谈话”。 仲熙半是期望半是忧焦——说实话他是最愿意找她“谈话”的,哪怕是为着一个注定不欢而散的题目。 她姓宋,单字一个琛。以“王”作偏旁的字,通常与玉器有关。仲熙明明知道,还是特地翻了字典:琛,“珍宝”之意。这位珍宝姑娘是琵琶手,据说祖辈是大家,族中弟子好玩,器乐上个个都有专擅,若能同堂,拉出来起码能站满半边台子。包括一干亲戚,也大多与民乐沾边,最不济的,也是调音师或在器乐厂做松香。 仲熙的扬琴,高二才学,后来虽是进了艺院,专业上只能算个半调子。所以,对宋琛这种带有童子功的世家出身,总觉得有些神秘,况且,宋琛这个人,怎么说呢,她真是不好说的一个人。 她模样挺好看,但这好看颇有争议,因她眉眼较硬,五官十分浓烈,总之相当西化,若走在繁华大街,十分相宜。但她是弹琵琶的呀,这味道就明显不对了,往台上一亮相,是要减分的。 她业务也好,是团里一顶一的“大牌”,从省市到国家,能拿的奖都拿过,除了德艺双馨奖——就算她有一天资格够老,也绝不会拿到。不知怎么搞的,宋琛的人缘相当不好。这大概缘于她对个人隐私莫名其妙的高度屏蔽:她在团里,没有要好的女友;平常与众人对话,从不推心置腹,永远保持在社交寒暄的尺度,有时甚至连寒暄也省略,只说些必要的工作之事。这就叫人不舒服了,业务好就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所以,连带着,人们对她的业务,也不大肯褒扬了。 同时,由于她的冷淡,还造成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人们天天见她,却总说不上是真正认识她,比如,她的私人状况。除了年龄,去年二十八、今年二十九、后年三十,这个是清楚的,可控的,但别的,却一概囫囵:有男友否?已婚否?已离婚否?在分居吗?另有新男友吗?可真气人,这方面的来往与离合,她从来只字不提,填表时碰到婚否之类的格子,亦毫不理会地空着;家庭成员一栏,永远只写父母二人。若有人故意问起,她要么轻蔑一笑,要么信口胡说,用很低级的谎言来敷衍,像是着意嘲弄对方的智力与好奇心。这一切就让人更加愤然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啊,谁比谁更金贵啊。你当你是生活在西方啊,一个搞民乐的,怎么着也该讲点中国的人情世故吧。 仲熙从文化局调来民乐团时,宋琛就是这么个背景与现状。介绍别的乐手,钱主任最多花五分钟,但讲到宋琛,钱主任倒足足说了半个钟点。所以,从一开始,仲熙就记下她了,不过,对她的这种种作为,倒也没大惊小怪。仲熙前几年在文化局,跟各色各路的艺术界人士打交道多了,他是知道的,这种“夹生”(金陵土语,不合作之意),乃艺术人士的专利,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再说,也正因为人与人各不相同,这世界才有点意思嘛! 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仲熙三年前的离异,除了至交亲朋,一般人,他也是从不提起。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理解宋琛,说不定,私生活上,她也的确是有难言之处吧。 真正一起共事,仲熙慢慢发觉,这个宋琛,虽然有点怪气,但总的来说,很讲道理,合情合理的份内事,她十分认真;反之,则寸步不让。仲熙其实倒喜欢如此,怕就怕那种忽左忽右、缺乏原则的人物。 直到碰上她拒绝“伴宴”,仲熙才意识到,宋琛,是个问题。 2 何为“伴宴”?这是团里约定俗成的简称,详指“给宴会伴奏”。具体说来,就是一席或数席的重要宴请,主办者邀请民乐团现场演奏一台音乐会,以助清雅之兴,使吃饭活动成为更艺术的娱乐、更高档的社交……若干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务,级别约摸为市宴、省宴,在座的总有党和政府的领导人物,且半数涉外,有展示民族艺术瑰宝之意,乐手甚至要政审,众人为此突击排练、加班迟归,皆无怨言,反倒甚觉荣耀,因为日后说起,他们曾经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过一曲。 但近年情况有变,因体制改革,民乐团得自己“找饭吃”——这个比喻,简直全无斯文,仲熙十分反感,但上上下下各种场合反复提及,他也就渐渐麻木了认同了,何况他还得带头去“找饭吃”——替团里上下的工资、奖金寻到出处! 唉,说实话,民乐的饭食,难找极了,现今谁有功夫、谁又有那个静气坐下来听一曲《渔樵问答》或《蕉窗夜雨》!到各处去联系演出,十有八九都是婉谢的,要么就问他有没有“十二乐坊”那样可以在台上边拉边扭的女队班子?唉,这当中的辛酸与委屈,不说也罢。总之,到最后,贵贱不遑挑,细小不敢舍,连“伴宴”也成为乐团上下老小的“饭食”之一种——企业主的周年庆,多金者的婚庆典,谈判方的鸿门宴,等等,只要有钱,民乐团无不贴身而上,弦动琴响,务求主客尽欢。 而伴宴一旦落到此等地步,对乐手们的自尊,便有了普遍意义上的打击,特别是碰上那些宴客,他们不再是从前的宴会聆乐者——吃饭几无声息、曲终必要礼节性拍手、只在两曲之间才相互致敬。而今,他们是各席面间奔走不息(名为“打的敬酒”)、或数人同时敲桌干杯(名为“集体过电”),同时大声倾谈,以段子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