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卡》丨博尔赫斯
来自:买超(我的微信公众号“闲书过眼“)
作者:博尔赫斯
译者:王永年
选自:《沙之书》

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两者相去无几。事情是前不久发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烘托渲染。我想谈的是我在约克市和乌尔里卡(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邂逅的经过。时间之包括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
我原可以无伤大雅地撒个谎说,我是在约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见到她的(那里彩色玻璃镶嵌的长窗气象万千,连克伦威尔时代反对圣像崇拜的人都极力保护),但事实上我们是在城外北方旅店的小厅里相识的。当时人不多,她背朝着我。有人端一杯酒给她,她谢绝了。
“我拥护女权运动,”她说,“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烟酒叫我讨厌。”
她想用这句话表现自己的尖锐,我猜决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后来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们也都并非永远言如其人的。
她说她去参观博物馆时已经过了开放的时间,但馆里的人听说她是挪威人,还是放她进去了。
在座有一个人说:“约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点不错,”她说,“英格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丧失了。如果说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那时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莱克有一句诗谈到婉顺如银、火灼如金的少女,但是乌尔里卡身上却有婉顺的金。她身材高挑轻盈,冰肌玉骨,眼睛浅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恬静而神秘的气质。她偶尔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得冷漠。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这在北部地区比较少见,因为那里的人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给灰暗的环境增添一些欢快的气氛。她说的英语清晰准确,稍稍加重了卷舌音。我不善于观察,这些细节是逐渐发现的。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告诉她,我是波哥安第斯大学的教授。还说我是哥伦比亚人。
她沉思着问我:“是哥伦比亚人是什么含意?”
“我不知道,”我说,“那是文件证明之类的问题。”
“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样。”她同意说。
那晚还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楼去餐厅。夜里下过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岭全给覆盖了。餐厅里没有别人。乌尔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
记起叔本华的一句话,顺势开玩笑说:“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踩着新雪,离开了旅店。外面荒无一人。我提出到下游的雷神门去,有几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乌尔里卡;除了她,我不想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远处有狼的嚎叫声,我平生没有听到过狼嚎,但我知道那是狼。乌尔里卡却若无其事。
过了一会,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昨天在约克礼拜堂看到的几把旧剑,比奥斯陆博物馆里的大船更使我激动。”
我们的行程是错开的。乌尔里卡当天下午去伦敦;我去爱丁堡。
“德.昆西在伦敦的茫茫人海里寻找他的安娜,”乌尔里卡对我说,“我将在伦敦重循他的脚步。”
“德.昆西停止了寻找,”我回道,“我却无休无止,寻找到如今。”
“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她低声说。
我福至心灵,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唇和眼睛。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我,然后干脆地说:“到了雷神门客栈我就一切听你的。现在我请求你别碰我。还是这样好。”
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男人,应许的情爱已是不存奢望的礼物。这一奇迹当然有权力提出条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央的青年时期和得克萨斯的一个姑娘,她像乌尔里卡一样白皙苗条,不过拒绝了我的爱情。
我没有自讨没趣地问她是不是爱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次艳遇对我也许是最后一次,对那个光彩照人的、易卜生的坚定信徒却是许多次中间的一次而已。

我们手挽手继续向前走。
“这一切像是梦,”我说,“但我从不做梦。”
“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国王,”乌尔里卡说,“他的巫师使他睡到猪圈之前也从不做梦。”
过了一会,她又说:“仔细听,一只鸟快叫了。”
不久我们果然听到了鸟叫。
“这一带的人,”我说,“认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
“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答说。
我吃惊地望着她。
“我们穿树林走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点到雷神门。”
“树林里太危险。”她说。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
“我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喃喃地说。
“永远这个词是不准男人说的。”乌尔里卡十分坚定地说,为了冲淡反驳的语气,她请我把名字再说一遍,因为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哈维尔.奥塔若拉,”我告诉她。她试着说了一遍,可是不成。我念乌尔里卡这个名字也念不好。
“我还是管你叫西古尔德,”她微微一笑说。
“行,我就是西古尔德,”我答道,“那你是布伦希尔特。”
她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那个萨伽的故事?”我问道。
“当然,”她说,“一个悲惨的故事,后来被德国人用他们的尼贝龙根人传说弄糟了。”
我不想争辩,回说:“布伦希尔特,你走路的样子像是要在床上放一把剑挡开西古尔德。”
我们突然发现客栈已在面前。它同另一家旅店一样也叫北方旅店,这并不使我感到意外。
乌尔里卡在楼梯高处朝我叫道:“你不是听到狼嚎吗?英国早已没有狼了。快点上来。”
我到了楼上,发现墙上按威廉.莫里斯的风格贴了深红色的壁纸,有水果和禽鸟交织的图案。乌尔里卡先进了房间。房间幽暗低矮,屋顶是人字形的,向两边倾斜。期待中的床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边缘抛光的桃花心木使我想起《圣经》里的镜子。乌尔里卡已经脱掉衣服。她呼唤我的真名,哈维尔。我觉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镜子都不复存在。我们之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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