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血

煎血

煎血是安阳的特产。

煎血的做法谈不上难，不通烹饪的人也能做得：血取猪血，切成片状，外裹一层面粉，不用酱、醋，放在火旺的油锅里慢慢煎，直到焦黑，像碳。出锅以后再淋一些蒜汁，浇多少看客人吩咐（口味淡的人，也可以不浇）。卖煎血的往往于路边支几条凳子，客人即食，就找处坐下，待会儿自有人端送来；倘要带走，小贩便用纸包好，递到客人手里，能看见一层厚厚的猪油从纸背透出来。

作为特产，煎血之于安阳，类似干丝之于扬州，臭豆腐之于绍兴——称不上“饭”或“菜”。这类小食少见于酒店宴席——假若主人请客，喝一声“上菜”，眼见服务生托着一碟煎血推门进来，不说客人如何反应，主人自己也会觉得上不来台面。煎血与灌肠、酱菜、酥烧饼、烤油渣一样，多在窄巷深处的推车上流窜贩卖，只有本地人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地道的滋味。

一年中，最热闹的叫卖煎血的场合，是安阳桥的庙会。

按旧俗，庙会开在每年农历的正月十六。实际从正月十四、十五起，安阳桥附近街道的路面上就会多出大大小小的“占”字，均用粉笔写成——这些“占”是预备在庙会上摆摊的人们写的，有的写得扭扭捏捏，有的写得端庄公正，有的写嶙峋健峭，笔画当中透出点儿北碑的立意，足见市井商贩中也不乏能人——不过，无论字写得水平高低，其致一也，即“庙会上，这块地已被占用。若是同行，烦劳另寻别处”。安阳人大多认这条规矩，很少听说有人在庙会上为了争位置而吵起来的。

十六那天一早，天没亮的时候，各路商贩们就在会上陆续到齐了（天晓得他们几点出的家门）。正月里的天还冷，夜里北风一刮，街上的人们便纷纷涕泗横流。有炉子的可以生火，几个人一起围在炉边取暖；更多商贩们只能守着自己的摊位，靠在角落，瑟缩手脚，隔着几米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安阳街道上的路灯比较疏落，一杆与一杆分明地立着，灯影下能照见马路上一团团浑浊的白气缓慢地散入紫天上。待到天蒙蒙亮，这个过程就变黯淡了，商贩们于是从地上爬起，活动活动腿脚，铺开摊位上的东西。

也是从这时起，赶庙会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走出院门，一点一点汇到大街上。

过安阳河桥，习俗上要趁早。这是庙会上的一件大事，即所谓的“游百病”，也叫“遛百病”：正月十六，走一趟桥，可以祛病驱邪，可以振作神魂，保佑下面一年都顺利。过桥之前，人们一般只大略地游览庙会，等走了桥以后，再回过头，慢慢逛。

遵从习俗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则没什么顾忌：凡见到卖关公刀、红缨枪（都是木头削的）的地方，身子立马如灌上了铅，又哭又嚷，任人死拉硬拽，再不肯往前。好说话的大人只得一边朝着周围歉笑，一边掏腰包，问孩子要什么；硬心肠的则拦腰抱起就走，随怀里什么动静。

往安阳桥头去的一路上，孩子们也愿意蹲在卖小鸡崽的铺边看。那些小鸡都是刚刚孵出来的，装在大纸箱里，用不知什么颜料染得五颜六色，棉绒似的，珊珊可爱——孩子们盯一会儿小鸡，再扭头可怜地望望大人。大人不愿买给孩子——他们知道，这样的小鸡是养活不了几天的。

临近晌午，庙会上人最多的时候，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舞狮声、唱戏声、吵闹声、嬉戏声、鞭炮声、炸苞米声……各色声音杂在一起，喧闹鼎沸，压住安阳桥下的水声。从滨河南路向北过安阳桥，一直到城隍庙，中间每一寸能立足的地方都是人挨人。人们从街道中央挤至路边，由路边挤到人行道，人行道又挤到河堤，堤岸修得宽大如广场，也仅是勉强容下——再容不下，人们就要扎起裤腿跳河了！

过午以后，太阳才算把大地烘暖。走在路上的人们忽觉天热，纷纷解开外套，敞怀，大步前行时衣角就扬起来——一阵风吹过，河光粼粼，两岸的杨柳枝条纷乱，半浮于天上。远处仍是敲锣打鼓，但奏乐不如之前赶得紧，黄龙红狮在高台上也是懒洋洋地起舞，堤上传来袅袅的歌声和号声……人们这时爱发感慨：年关过了，春天要到了。

这样，一天将近过去——

傍晚人群渐稀，闹了一天的街上声音悄了，男人们招呼着收拾东西，身边的女人低头打扫卫生，余下白天没来及看遍庙会的闲人逗留在道路上。偶尔晃过几个仍在外游荡的半大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一天没有着家，只顾四处疯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突然集体愣住了，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一处方位。

——大概是闻到了桥头飘来的味道。

味道里具体有什么？很难分辨，也许有烤鱿鱼，也许有烧灌肠，也许有黏玉米，也许有蒸饺，也许有煎血，都是瞎猜。

怀疑其中有煎血，是因为商贩们在庙会上卖的煎血常用旧报纸包住，旧报纸当然是随处找的，不干净，不卫生，但有股浓厚的印刷油墨味，和煎血的油香缠在一起，香气清冽，直越过安阳桥，河水拦不住它，向东向南，都能飘得很远很远……

据本地老人讲，庙会最早可以上溯到明朝洪武年间，至今六百余年，少有中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