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学术体”与“思想体”
知白守黑
文章有许多种体裁,这在《文选》和《古文辞类纂》中可以看到。但我所看重的是“学术文章”和“思想文章”。这两种文章有别。
学术文章不尚空论,有一套学术规范,崇尚学理和规律,其论据多来自客观事物。思想文章则不同。它本质是面对“现实”(作者所面对的现实),针对“现实”中的问题进行分析和提出解决办法。思想文章允许思想的天马行空,不循规蹈矩,而看重的是思想的犀利。先秦诸子、宋明理学多思想文章,乾嘉汉学与史语所文章多学术文章。
这二者看上去区别虽然明显,但也有密切的联系,即前人所谓“没有无学术的思想,也没有无思想的学术”,二者是相互隐含的。思想给学术注入灵魂,学术给思想提供根基。没有思想的学术是历史的干尸,没有学术的思想是海市蜃楼。二者实际上谁也离不开谁。
在面对现实问题时,我们需要的更是思想。总结事物规律时,我们需要的更是学术。那么对于思想史和学术史呢?它们分别是什么?
对于“史”,章实斋和王静安先生有很好的解说。“史”是一种以文字为载体的记事,可以是断烂朝报,也可以上升为历史哲学。“史”是记录过去发生的事,那么简单说来,过去思想的汇总和梳理就是思想史。中国本没有哲学,而却多思想。思想是一种对于环境的应对,那么思想史就是一系列对于环境的应对。环境变,思想就变;环境不变,思想也就不变。从这个角度说,思想史就是不同环境应对的一系列策略合集。而学术史,下而言之,是一类资料合集,上而言之,是人类已经采用并发展起来的器物与制度原理合集。思想史多超前的构想,学术史多成熟的应用。
思想囿于实物便不成其为思想,学术不安于实物便不成其为学术。思想是生成的智慧(胡适语),学术是游谈的有根。如果说学术像一棵树,思想便是像一只鸟。
乱世更需要思想,治世更需要学术。
思想是一个过程,学术则是一个结晶。
思想像一把刀的刀刃,看重的是它的犀利,庖丁解牛,砉然騞然。学术则像一把刀的刀背(《谈艺录》语),看重的是它的厚实稠叠(孤征不立),如房屋搭建,梁栋井然。前者需要勇士般的大胆,后者需要学者般的谨慎。
思想常常需要分析框架(schema),能对框架本身进行思想便是元思想。学术常常需要叙事逻辑,能对逻辑本身进行探讨的便是逻辑学。没有对逻辑本身进行探讨的学术难以称为靠得住的学术,不对框架本身进行反思的思想难以称为深刻的思想。
当下的思想是人的思想,是生存论意义上的思想,而非认知意义上的思想。人的经济性、精神性和主体性是首要考量的要素。这三者分别对应吃饭问题、终极意义问题和人的解放。
当下的学术却是具有历史性的学术,它是建立在时间积累意义上的,而非人主观意义上的限时判定。它更具有物质性、方向性和相互性。这三者分别对应它的客观属性的一面、应用导向的一面以及人对它的发现挖掘的一面。
思想和学术的共同载体是文字。文字兼具创造性组合和社客性存在的双重属性。它既是活的,又是死的。活文字表现在它是不断生成的,即时的。死文字则表现在它一旦成文,便成为了作者的死亡(罗兰·巴特语)。
靠文字,思想借助它变得活跃;靠文字,学术也因此可能死亡。文字因此既是创造性的,也是历史性的。
希望文字成为思想与学术的桥梁,使二者能够相互滋养。
2022年1月7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