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图长文】不能让老天爷打工的哲学家不是好农夫
来自:NONO精神杂物房
原文发布于我的小公众号:咸鱼文说
记得高中在老家的小农场里跟老爸干活儿时,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为什么树林野地里的植物不需要喷药施肥,却比我们的要长得好?
这明显触及了我爸的知识盲区,他总是敷衍地回答“因为那是大自然”,以此慰藉他喷药施肥的努力没有白费。

为了不打扰他干活儿,我往往就此打住了,但是这些问题却一直藏在心里——
为什么野外自然环境里不会大规模爆发“害虫”?
为什么野生植物不需要施肥也能茁壮成长?
有没有一种可能,可以让老天爷屈尊给我打工?
当时我还是个愣头青高中生,当然无法解答这些问题。
作为人类世界的最边缘地带,农业是一门与自然共舞的精巧艺术。之所以是艺术而非技术,是因为在复杂的现实面前,科学理性很多时候无法解答所有的问题。因此,在面对庞大深奥的自然时,工具理性还需要灌溉以人文精神,才能健全我们的认知。
时间快进到美西时间2021年11月18号,我来到了一处名为Park Farming Organics的农场,见到了种田仙人——Scott Park。
老爷子一脸慈祥,看我们舟车劳顿,便谑称自己这里是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

下车后,环望四周,如入桃源。
众人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北加雨季时节独有的森林、鲜草与土壤的芳香,与氤氲雾霭一同入肺,倍感沁人心脾,时不时还能看到飞禽走兽穿梭在田野周围的树林之中,生机勃勃。
他的土地,在这个垄断为王的国度和时代里,显得格外怪异。


但是,那么多的物种生命栖息于此,难道不会争抢作物的养分吗?
老爷子直言道,不会。
不仅如此,他的田野极少翻耕,不需要喷药,不需要肥料,无病害侵扰,不担心暴风骤雨,还不用担心市场价格波动风险。
这些工作,全都是老天爷在帮他做,他一分钱不需要出。

而他种出的番茄,甚至在没有有机认证的时候,也大把消费者以及厂商抢着要,有了口碑,产值比惯行种植(conventional)的番茄要高得多。
如此四两拨千斤的神技,老爷子是如何做到的?
故事要从70年代末讲起。
当时老爷子还是一名哲学系毕业的研究生。跟所有文科生一样,老爷子同样也面临着找不到工作的窘境。阴差阳错地,就被朋友介绍到了番茄农场里工作,从此就进入了农业的大坑。
后来,老爷子辞职并租下了现在的这片地,统共上千英亩。作为文科生的他对农业一窍不通,因此跟所有惯常的美帝农场一样,老爷子也开着重型拖拉机刨地,往地里施用大量的化肥和农药,跟病虫害以及植物营养做着人定胜天般的抗争。

与大多数现代人一样,那时的他坚信着大自然没有效率,人类的现代科技和先进制度必然胜于自然。
这样的观念在老爷子脑海里持续了十年左右,直到八十年代末某年春耕的一天,老爷子照常开着拖拉机,犁插进了土里足足四五英尺,土却已经完全翻不动了,耕犁死死地陷在了土里边,拖拉机也跟着罢工。

望着上千亩荒凉贫瘠的死土坷拉,老爷子回想起了这十年所发生的事情:
地力一年比一年差,需要施用的肥料连年增多,肥料成本不停攀升;
植物的免疫力也肉眼可见地下降,病虫害越发频繁,因此购买农药的成本也连年增多。
土地硬的就像石头,且一年比一年硬,拖拉机的更新换代花费和能源损耗也在加大。
所有成本都在逐年上升,而收入却不见得变好。单一地大规模种植番茄一旦遇到了市场不景气,番茄价格下跌,还可能血本无归。
这就是国内不少人认为势在必行的单一规模化、工业化、资本化运作的农业,老爷子几十年前就经历过了,每天提心吊胆惶恐度日,惹了一身蚁,险些家财散尽。

经历了这些,一般人都难免要开始怨天尤人。但老爷子不一样。
他是学哲学的,有着哲人独有的思考方式:
这么下去,有意义吗?问题出在哪儿了?
或许是受到了古希腊和圣经中对于大地崇敬的启示,老爷子直觉地感知到问题出在脚下的土地里。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他开始种草,或者说叫做“覆盖作物”(cover crops),在经济作物种植期前后都种,总之土里永远要有活根,不要让土壤暴露出来。
这些覆盖作物不是拿来卖钱的,只是将其割爻后压实在地表上,伴以轻微的耕犁翻入表土,有时甚至根本不翻。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傻子行为吗?其实不然,这跟开头那个问题“为什么树林野地里的植物长得好”有大关系。
这要先从“快递小哥”说起。
我们丢进土里的绝大多数东西,如植物残渣、粪便,它的营养就像堆成山的快递盒一样,你(植物)作为客户是不能直接去成山的快递堆里取件的,也就是植物无法直接利用有机物。
你需要一个庞大的快递团队帮你把快递盒筛出来、拆开、送给你,你才能使用到你需要的东西。
这个庞大的快递团队就是土壤里的微生物,各种细菌、真菌、古菌、原生生物等等,一小勺土壤里就有上10亿,它们在土壤中形成了庞大的网络,负责从复杂的有机质(堆成山的快递)中帮植物层层分解营养(处理快递件),它们便是植物的快递小哥。
有的负责拆难拆的大件货(如真菌,负责分解木质素),有的负责分解小件货(如细菌),总之送到植物手里的,一定是处理好的简单养分,植物能直接使用,无需多劳。
当然,快递小哥不能给你白干活,人家也是要吃饭的。
植物很慷慨,会将自身通过光合作用合成的糖的30%~40%从根部渗出,回馈给为自己打工输送营养的微生物群体。

这些根部渗出液的成分,每种植物都各有特色,但基本都含有糖和氨基酸,相当于给微生物喂了很多的蛋糕和曲奇饼。因此,植物根系周围的土壤微生物活动是最活跃的,就像大城市周围人多的原因一样,因为那儿有饭开。
而老爷子种覆盖作物,便是意识到了“快递小哥”的生存问题。
由于化肥都是能直接利用的简单元素,因此一旦使用化肥,植物就会觉得,既然都有现成的营养了,我就没必要再牺牲糖分给快递小哥发粮了。
因此植物就会变成懒狗,会对化肥产生依赖性,快递小哥就只能饿死了。

长此以往,土壤微生物活性会越来越弱,供养能力逐年退化,植物的惰性就会越发加大。原本大自然中能给你免费提供的服务,你就得花钱去买肥料,然后植物又懒了,微生物又没饭开,获取养分的能力又再度变弱,如此恶性循环,你花的钱就越来越多,但植物却越来越弱。
而覆盖作物不仅活着的时候会喂养微生物,死了以后植物残体也可以继续供微生物食用,快递小哥吃饱了的同时也会排泄,留下的便是许多的简单养分,下一茬作物便用的上了。



下面是这样的,松软油亮的土坷拉!
因此,老爷子开始潜心研究覆盖作物,不仅盘活了地下的生命,而且不同的草还有不同的功效:例如,豆科植物可以与微生物合作,把大气中的氮气拽下来变成氮肥,掩杀后这些氮肥便会释放到土壤里,供后来者使用。
由于豆科植物给土壤提供了大量的氮和各种微量元素,加上微生物开始复活,开采养分的能力不断加强,因此老爷子购买肥料的成本也从90年代初开始下降了,到今天根本一分钱肥料都不用买,基本都靠系统内部自循环实现。

豆科植物就是靠着这些根瘤将氮气变成氮肥的。根瘤里面居住着固氮菌,给植物送NH4+,而它们的日常起居饮食都由植物负责。

微生物还喜欢分泌粘液来保护自己,而这些粘液就成了土壤颗粒的“胶水”,会将土粒和有机质一团一团地粘起来,形成疏松的土壤团粒。随着时间推移,土壤的排水、储水、透气、养分储存、微生物活性等各方面性能都会越来越好。

眼看着土地一年比一年好转,老爷子更加坚信与自然合作之有益。更让他惊讶的是,土壤开始展现出一些未曾设想的特异功能——
有些微生物不仅能提供营养,还能给植物附魔。
经过了几十年的保护性耕作,老爷子地里的番茄不长虫。戴维斯的好奇宝宝教授专门跑去他那儿取了土样做了实验,发现老爷子的土壤中有微生物可以诱导番茄叶面产生水杨酸,以此避免害虫啃食,还专门发了论文。由于土壤健康,微生物社群活跃,分泌水杨酸成为了老爷子番茄的一大免疫绝招。

再加上地底下数以万亿计的真菌网络,它们寄生并连接着其它植物的根系,形成庞大的交流网络,帮助植物分解传递养分的同时,还能协助它们进行信息传递,形成了地下烽火台。
一旦有植株受到了虫害或其它胁迫,受害植株便会向所有“连上网”的植物发送信号,整个地里的番茄都会响应警报,并开始集中能量进行免疫。
所以,为什么野生环境下难以爆发害虫?
其中一大原因,出自森林的地下有着巨量的真菌网络,以及不计其数尚未被人类研究过的微生物生化作用,每种植物和不同的微生物之间都会磨合出不同的免疫技能,随时都跟植物处在备战状态,因此游荡的虫子在野生环境往往揾食更艰难。

不是虫子不行,是植物也很狡猾。别被它老实的外表欺骗了。
当下科学界对于土壤微生物共生的研究仍然是以蠡测海,还有更多超乎想象的故事,藏在无人知晓的大地之下每时每刻发生着。而我们获得这些超叼自然服务的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人类少点自作聪明的干涉即可。
可惜人类忍不住,喜欢作,没办法。

真菌只喜欢在不被打扰的土壤里生存,如果老爷子继续翻耕,地下真菌网络便会断裂,各种微生物也会因水分蒸发+紫外线暴晒而死去,植物就失去了它们的“烽火台”和“附魔台”。
之后害虫和病菌的入侵就会像辽朝打宋朝一样,一旦出师必势如破竹,你就得花钱去买农药,农药又会扰乱土壤微生物结构,植物就又会变成菜鸡+懒狗,这则又是个恶性循环。
这么一来,老爷子省下了翻耕、施肥、喷药等等一大笔成本。
很多人这时一定会问,那他的产量怎么样?

老爷子回答,产量肯定是会比惯行方式要低的,大概低个10%左右,但这不是问题。农业盈利不仅靠产量,还有提升质量、减低成本、以及规避风险。
他的产量是低一点,但种出来的作物(尤其是番茄)质量上乘,风味独特,有几个罐头厂商都指定只要老爷子的番茄;老爷子种的日本大米,是直供日本社区的,零售客户间也有口皆碑。
如此不仅一来产值上升,二来绕过了大量的中间商直接跟客户对接,三来由于已经取得了消费者的信任,还免了做农业部的有机认证。
美国农业部的有机认证是按面积收钱的,一英亩要上百美金一年,而且文案工作极为繁琐,老爷子那儿上千亩地,他才不干呢。当然,他后来还是拿了认证,不过是CCOF的。

老爷子戏耍害虫还很有一手。由于每种作物吸引的昆虫不一样,所以植物的多样性越高,吸引的生物种类就越杂,一种昆虫大面积爆发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兴许还能吸引到它的天敌。
比如,老爷子开春种番茄,番茄收割后种草,草压入地中后种植日本大米,大米耗地力,收割后会让大米秸秆和根系留在地里,再种草,其后便是种豆子。豆子可以固氮,灭生后会可以肥田,紧跟着便是最后一造经济作物——小麦。小麦收割完后,像大米一样,会将小麦的秸秆和根系留在地里,然后又种上草料,为下一造番茄提供营养。
这是一个四年轮作的基本操作,实际情况则随时会变,没用定式。

这么一搞,害虫都懵了,这到底是要闹哪儿样?
还没完,农田周围还栽种了大量的树篱和灌木,栖息了大量的生物。

你不是老鼠吗?猫头鹰和蛇等着你出洞。你不是蚜虫吗?寄生蜂和瓢虫恭候您的到来。你不是菜青虫吗?小鸟和土蜂可喜欢你了。另外还有螳螂、捕蚜蝇、蜘蛛、草蛉等不计其数的小生命帮着老爷子看家护院,害虫的日子属实是没法过了。

老爷子悠闲坐在田坎上。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多样化的种植不仅加固了生态系统的稳定,还规避了市场价格波动的风险。如果番茄今年行情不好,还有豆子、大米和小麦。但若是大规模单一化种植,一旦行情不好,那便满盘皆输了,甚至会因此背上沉重的债务。

全世界农夫自杀的一大诱因便是债务问题。
但这些都只算是小把戏。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老爷子和自然合作之犀利,在灾害上更能体现出来。
10月24~25日,北加州发生了爆发性旋生,中部地区一天内降下了约11英寸(约279.4mm)的降水,还伴随着20多英里每小时的风速。

我作为广东人是见怪不怪了,可这把老美吓坏了,旱了一年的北加州一天之内全泡了水,城镇一片狼藉,农田淹地更不在话下,老爷子周围的邻居的地粘腻僵硬,雨水渗透力差,最后都漫上高速公路了,溺死了作物不止,还冲刷走了珍贵的表土,把邻居都愁坏了。
只有老爷子的地纹丝不动,作物不但正常生长,雨水还全数下渗,储存在地里。龙王爷的脾气,在老爷子这儿变成了甘霖。由于40年的再生耕作,土壤的有机质含量异常之高,涵水力也惊人的强。同时植物的根系也能深深扎在地下,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轻易死去。我们去的时候离暴风雨刚过了两礼拜,踩在地上的感觉就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

更重要的是,来年灌溉用水的钱,又不知省了多少了。
翻耕、肥料、农药、用水,这些让每一个农夫焦头烂额的成本,在老爷子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操作下被压缩到了微乎其微。这一切功劳,都要归因于老爷子对生命多样性的维护和涵养上。
殖民者的农业观念完美地继承了亚伯拉罕宗教的思想特色,向来喜欢将大地上的多样生命形式视为异类,只有将其清理干净至整齐划一,心里才踏实,这也是我们目前大多数人对于“发达农业”的想象与追求。
而老爷子的农场芳草凄美、生机勃勃,能从心底感受到无以言说的生命和谐。

半天与老爷子走下来,天色已晚。
临走前老爷子说了一句话。朴素,但发人深省:
“We plant to beat the problems, not for the problems”
(我们是为了干掉问题而种地,不是为了招惹问题而种地)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能悟到其中深意。
老子《道德经》有云: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翻译过来,大概就是:
我说的话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天下却没人能理解,更没人能做到。我所言所做,都遵循着最根本的规律和道理,绝非妄言。正因为我空空如也,遵循天道,所以放下了自身的巧智,不再自以为是。理解我的人很少,则更显示了我的珍贵,因此圣人都披着粗糙的麻布,而怀里揣着美玉。
一路走下来,老爷子不曾谈论哲学,不着大道理一字。不是因为他忘了,而是他的智慧早已融入了这每一寸土地里,欲辩已忘言。
这哪里是世界的边缘,这才是世界的中心。
与老爷子的合照:

(颜回)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顏回曰:“墮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此谓坐忘。”
——《庄子·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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