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报》：2007台灣書評捕手—小說時間春秋

（ 【聯合報╱李奭學﹝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副研究員﹞】 2008.02.03 05:54 am ） 歲末隆冬，在這年更月替的時節，我們細數2007年的小說春秋，有三部不能割捨不談。首先是董啟章《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其次是吳明益《睡眠的航線》，最後是白先勇《紐約客》。這三部名頭夠響，一是得獎的扛鼎鉅著，二是經年苦心的傑作，三是遲來喜訊、舊作「中」結。或許因為聲聞已久，再加上其中有部頭不小者，談書人始終怯於評點。因而我不揣簡陋，想為這些文本略獻所知。 三書之中，香港作家董啟章的《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最厚，上下兩冊長逾百萬字。董氏年紀比吳明益稍長，不過去白先勇的秋收歲月更遠。這點叫人吃驚，我們更吃驚的還有全書實為「自然三部曲」的第二部，後繼有「書」。從已出版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及《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看來，董啟章所謂「自然」其實頗不「自然」。香港文學日趨獨立，青壯一輩的小說家中，董啟章是代表。香港的歷史誰又都知道，董啟章生於斯、長於斯，更知道所居島城是「借來的地方」，而所處時代則是「借來的時間」，所以他寫《天工開物》也向宋人宋應星借題，把遠古與當世並置而談。小說其實應命名為「太初有『物』」，因為董啟章寫香港，分別由身外之「物」與過往人「物」談起，又借包括自己在內的幾位董姓人物與電視機、電冰箱等開啟之，形成雙聲合唱的現象。 「物」乃「空間」概念，董啟章繼而關懷「時間」。順理成章，「自然三部曲」第二部曲也借鑑了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第一部的雙聲對位在這裡遞增，變成了混成的三聲。初試啼「聲」的「恩恩與嬰兒宇宙」設定在2005年，主導的角色自稱「獨裁者」，但更好的稱法是「創造者」，因為他專業寫作，乃董啟章個人自況。恩恩任職於藥局，某天突然收到獨裁者之邀，請她共同參與探索某個所謂「嬰兒宇宙」。恩恩支吾以對，蓋獨裁者究為何人，她連概念也沒有。 小說往前再滾，恩恩方才了解「嬰兒宇宙」係時間的肇始。獨裁者暗示這點的方法，係由某名喚「嘍嘍」的文藝青年開寫一篇以恩恩為主角的短篇小說。時間蘊含其中，而小說中的可能就是時間的可能，也是文學終極的可能。沒有文學，時間保存不了，反亦然之。 董啟章在寫寓言？是的，第二聲部依樣畫葫蘆，時間跳到了2022年。此時《天工開物》的次角啞瓷躍入前景，和讀者對話起來，而獨裁者癱瘓在床，全賴十七年沒和自己說話的妻子啞瓷照料。春天到來，某名喚維真尼亞的少女突然來訪，獨裁者因之大受鼓舞，一連數天和她暢談文學。董啟章的後設精神這時飆現，獨裁者先是厲聲批判〈安卓珍尼〉以降的董氏名篇，再繼之以對文學獎和作家的嚴詞反省，而這些作品和文學榮譽，俱為董啟章奠定今天小說地位的基礎。 敘述者談到這裡，像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花開二枝，陡地講起一群青年藝術家的故事。他們性向文學，素奉獨裁者為尊，於是群起向嬰兒宇宙邁步。獨裁者聞之再受鼓勵，在維真尼亞鼓吹與啞瓷光照下，終於再拾創作之筆，完成生平宏願。 維真尼亞籍隸英國，卻是中英混血兒，有如香港一般。她和獨裁者一樣，乃典型的寓言人物，身上不但裝了個人工心臟，而且每天都要上發條，表明生命也經借來而殘存。由於混血所出，是以維真尼亞在小說中不斷尋覓出身。 五十年後的2097年，她居然在某溜冰場重逢五十年前的異性舊識，而他正是獨裁者之子。維真尼亞永遠不老，但記憶的能力只能維持一年。時間的主題於此重現，維真尼亞如《追憶逝水年華》浮沉在歲月中，於是決定在記憶尚未消失前重訪昔日的溜冰場，期待文學的來生。董啟章融進這第三聲部的，是自己對香港的回顧與展望。 「自然三部曲」的「自然」與其定義為「宇宙」或「香港」，其實不如視為「文學天地」的隱喻。董啟章定居的島域說來乃仿象形成，正可借以抒發個人的文學憧憬。《時間繁史》優點多，不過缺點有如《天工開物》，寫來一點也不「栩栩如生」，矯情可感。 話說回來，這上下成套的巨著的優點也在這裡︰二十一世紀混沌開了之後，我們尚未看到丘壑如此深邃而氣魄龐然的小說，也罕見設計得這般精密的文本，其中對位儼然。董啟章下筆之工整猶如書中句法，一手漂亮的中文堪比《尤利西斯》的英文。 相較於董啟章，吳明益的《睡眠的航線》容易讀多了。吳明益有巧思，也有繁雜的技巧，但是《睡眠的航線》也有一條清楚的閱讀路線。這條線至少貫穿了三代人的生命，又牽涉到另一個殖民地的歷史︰太平洋戰爭末期，日本高座軍機廠在台招募員工。當時戰況正緊，台灣少年三郎私蓋父章，「志願」到日本製造軍機。他和父母遂展開一場親情之戰。順利成行後十天的海路，三郎開始嘗到戰爭之苦，而抵達日本後，美軍密集轟炸，日本本土也遭逢史上未曾見的戰事，所以跑防空洞變成了日常生活。三郎以為赴日「救國」可以免於到南洋「殉國」，不料兩顆原子彈在瞬間使豬羊變色，期待差點成空。 太平洋戰後，三郎以「戰勝國民」的姿態回到台灣，孰知仍得在「皇民化」後再接受一場「中國化」的教育。他像是無根可繫的浮萍，隨天氣與風雲變色而飄移。三郎的故事，我們讀來一定比《時間繁史》入戲，因為三郎的傳奇也是我們父祖輩的傳奇，是四、五十歲以上台灣人共同的記憶。返鄉後，三郎由南部北上，遷進想來是台北市剛剛落成的「中華商場」，也開始養家活口，從而牽出另一位少年的生命教訓。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主角，就是這位少年「我」，而他像董啟章之於獨裁者，幾乎也可以說是「吳明益」本人。他大學讀廣告，出了社會立志當作家，後又改行反成了自己向來鄙視的社會新聞記者，繼而還得墮落成為某八卦周刊的「自由投稿人」。 「吳明益」沒有經歷父輩的生命巨變，卻遭逢過台北市史上的「大事」之一︰中華商場拆遷。父親落腳於此後，雖稱不上事業輝煌，卻也小康自足，養家餬口倒還不難。中華路為適應時代而拓寬，商場旦夕間夷為平地。如此變動對小市民如三郎而言乃打擊，拆除當晚，他就此下落不明。「吳明益」一方面尋父，一方面掙扎在生命志業間，另一方面還得面對女友情變。後者在小說中著墨不深，生命與家變才是變動主軸。文學之志不成，「吳明益」也不硬撐。他和父母都只是風中之草，靈魂俱難自主，得勞天上菩薩降垂法憫，為苦難焦急。睡眠哪來航線？《睡眠的航線》硬是編出一條，而且編得相當曲折，我們像《時間繁史》般巡游在寓言的汪洋大海中。 不過我得指出︰《睡眠的航線》的寓言猶待改進。菩薩可以「寫實」，和三郎夫婦及父子共處書中，但是這個敘寫不能有機性有虧，猛然在小說中端出。寓言這部分最有趣的是一隻名喚「石頭」的烏龜，肩負著台灣歷史的苦難，而且開書就進入閱讀的帷幕。惜乎敘述者端上了佳餚，卻等菜冷了才又想起。吳明益的文齡彷彿董啟章，但文字工夫似有未逮。話說回來，不論是吳氏或董氏，兩人俱難方諸白先勇。 斷續寫來，白先勇的「紐約客」系列垂四十年，而且爾雅這目前最新版仍然是部未竟之作︰去年夏天出書之際，白先勇表示有兩篇猶待補入。不過即使目前的規模，我想我們仍可感受到《紐約客》的成就依然和時間有關。白先勇是台灣現代主義的引航人，卻是舉世此一文學流派最「保守」的成員。從《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到《孽子》，白先勇始終堅持自己的寫實主義身分，除了〈遊園驚夢〉等少數幾篇外，他的章法確實也不脫十九、二十世紀英、法的小傳統，雖然文筆細膩了許多。因此之故，翻閱《紐約客》，我們讀者不用像讀董啟章或吳明益一樣繞圈子。就閱讀而論，樂趣大多了。李彤和黃鳳儀的故事我們聞之已久，國府兵敗中國的墮落寓言在此化身變成台灣文學不可或缺的一章；但當年讀李彤和黃鳳儀的故事，我們料不到白先勇還會借紐約處理文革乃至人世全體的變遷。 爾雅版新增的第一篇〈夜曲〉有如作家陳若曦的經驗重述，講某紐約歸僑滿腔熱血東返報效祖國，祖國接著饗之以動蕩。一連串的折磨把她的熱血轉成了冷血，紐約客最後仍然得把紐約當家。這類小說我們讀得不少，劉大任的《杜鵑啼血》有部分更在白先勇之上。話雖如此，《紐約客》依然寫出某些只有白先勇才寫得來的時間滄桑︰〈骨灰〉中的主角有兩位，一個對國府赤膽忠心，一個對共產祖國滿懷希望。結果是前者輾轉到了台灣後，反因戰時曾經被捕而讓黨國給賣了；而後者在文革期間也遭到人民祖國無情的打壓。兩人誼屬至交，因政治信仰分道揚鑣，如今共同落腳美國，其中一位還得預設紐約為葬身之處。國族立場也禁不住時間的考驗。 《紐約客》最後兩篇處理愛滋病主題，乍看遠離中國與台灣，無如白先勇扣住歷史，主人公直、間接都和兩地有關。他們一個已婚，一個是「台北人」的後代。一個是倉皇辭家，另一個則滯留紐約不歸，因為他們都有同性戀的傾向，而這點顯然不見容於父母與故土。白先勇特別之處是︰他未曾將感情放在「同志之私」的層次上，由此發展出來的反為同志問題衍伸形成的全球愛滋病關懷。國府辭廟與文革動亂的時序，此時接上一個視野更大的世界問題，而中國人的國族小史也得倒退，讓位給跨越世紀而來的未來時間。《紐約客》中白先勇有敗筆︰他沉迷故技，以書信倒敘的手法用得過多。不過走到了愛滋病這個超越同志問題的課題上，我相信白先勇和三十年前的陳映真一樣，不得不把文學變成解決問題的手段。人類的未來休戚與共，比單一作家的藝術成就重要多了。《樹猶如此》書中記載白先勇四處座談，呼籲大家關注愛滋病，《紐約客》最後的兩篇短篇小說是這些演講的文學虛構化。 董啟章和吳明益都是二十一世紀最讓人看好的華文作家，而白先勇縱橫文壇至少也五十年，所以他們的小說不可能逃得過書評家的注意。2007年多數人之所以「漏接」了，原因或在文本重量也量重，令人不敢信口月旦。《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睡眠的航線》與《紐約客》又涉及香港、台灣、中國與紐約四地，見證歷史時間的複雜詭譎與空間的虛幻不實。兩方面若予加乘，我想沒有小說家否認得了時間對他們的鏤刻之深。送金豬迎金鼠，我膽敢為小說細數來寶，希望能在這圍爐將屆的日子喜迎春花，再看文壇新年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