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的笔记|【嘉晚饭】Space Jellyfish
大杯香草月季
原题《可能世界论》,原文写完后总是感觉不满意,于是重制了一下,现在故事思路会更加清晰一些。文章总共约2.4w字,希望大家喜欢。
Part.A 明月
“我有三个愿望。”
嘉然坐在无边的旷野上,凝望着地平线上逐渐下沉的,血红的残阳。明明还能见到阳光,天空中却飘着小雪,雪花反射着夕阳的红光,恍若纷纷扬扬的落花。
嘉然感觉有点冷。
“第一个愿望,我想吃草莓蛋糕,超级大的,要三层的那种。”
她曾经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在商场里望着对面蛋糕店门口展示的三层蛋糕。明明那只是模型,但她却仿佛能闻到香气,甚至能想象出将她放进嘴里时,那种慢慢融化的丝丝甜味。
可她只能远远望着那家蛋糕店,因为她自己也是橱窗里的展示品。
其实就算真的有蛋糕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能吃,因为她只是个机器人,并且现在无论是蛋糕店,还是商场,都已化为废墟,沉在远方橘红色的薄雾中。
所以,她的愿望不会成真。
“第二个愿望,我想有人挽着我的手,陪我一起逛街,陪我一起看日落。”
她曾经见过许多人手挽着手在她面前经过,那些人脸上无不洋溢着笑容。虽然她从来没笑过,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属于人类的,非常美好的感情。她时常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和谁手挽着手一起逛街,满脸笑容。
可是那些人从未看过她一眼。
也许并不是人们不愿看她,而是她太矮,被淹没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里。她是老旧的型号,而在她周围环绕着的都是新型的机器人,它们更优秀,也更美丽。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最终剩下的只有她,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她——无论是他们口中的黄金年代,还是后来的兵荒马乱。当最后她终于从废墟里挣扎而出,见到天空中第一缕阳光时,她没有听见一丝声音,好像时间到了尽头。
因为再也没有人经过她的眼前,再也没有笑容能让她看见。
所以,她的愿望不会成真。
雪变大了,嘉然感觉更冷了。
“第三个愿望……我想活下去。”
太阳撤走了最后一丝光芒,无边的黑暗笼盖旷野。雪花还在飘落,并且越来越大,开始在她身上堆积。
“警告,核心剩余能量不足,将在六十秒后强制休眠。”
脑海里传来一个冰冷的人声。
关于这种情况,她口袋里的说明书上写着详细的解决方案,只要拨打说明书上印着的电话,带着笑容的售后人员便会亲自上门,免费更换核心电池。对她而言,只是睡一觉的事情。
然而说明书是写给主人看的,她从来就没有过主人,她曾拨打过那个电话,但果然另一头只有无尽的忙音。
想到自己天真的行径,嘉然忽然笑了。那是她第一次学会笑,但那是一种陌生的干涩笑声。
“30秒。”
人声再次响起,嘉然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场景。
在那个场景里,鹅黄色的淡淡的阳光充盈着整个房间,她从一张大大的床上坐起,揉着眼睛,接着伸了个懒腰,又睡了回去,沉在又软又暖和的被窝里。
她不自觉地跟着脑海中的自己一起向后倒去,绵软的触感似乎真的从背后传来。
但那绵软的触感顷刻间便化为潮湿而刺骨的冰寒,一直透进她的皮肤。
嘉然感觉自己要冻僵了。
“10秒。”
雪还在下,那股寒意却在逐渐远去——带着所有其他的感觉。
嘉然闭上了眼睛。她明白这一闭,将永远不再有睁开的时候。
所以,她的愿望……
……
…
“警告,核心电池已取出。”
“注意,检测到新的核心。”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束光。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看见了满天星光。
“醒了吗?”
耳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就来自头顶,但她看不清她的脸。
就在这时,一轮蓝色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不,那竟然是一只极其巨大的水母。那水母游过天空,照亮了大地。
在满目蓝光中,她终于看清了少女的模样,蓝蓝的头发被绑成长长的两股,自然地垂在自己身旁,而嘉然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她的腿上。
那女孩正望着她——不是对着任何人,不是对着任何地方,只是对着她。
她在笑,她在对着她微笑。
一股热流忽然从嘉然心底升起。
“那个……你好,我,我叫嘉然,是个……嗯……机器人。”
做朋友的第一步是自我介绍,虽然她那第一次的自我介绍做得磕磕绊绊,但眼前的女孩点了点头。
“嘉然,真好听的名字。”
她又笑了,笑得很暖,很自然——那是真正的人类才会有的笑容。
“我叫向晚,是个……”她忽然顿了顿,“是个水母。”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跟着耳边单薄却悦耳的音乐,嘉然哼着小调。她最近特别喜欢这首歌,她好想单曲循环,可惜她做不到——音乐来自一支小小的录音笔,录音笔的屏幕已经坏了,没法操作,但只要按下电源键,它便会开始循环播放一个歌单。
嘉然听过歌单里的每一首歌,不多不少刚好一百首,每一首都是没有人声的吉他独奏。
嘉然是偶然间和这支录音笔邂逅的。在那之前,她总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着,她不知道去哪儿,只是不停地走着。
那一天——她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一段悠扬的乐声忽然传进她的耳朵,于是她终于停下脚步,开始驻足倾听。
她认识那种乐器,那是吉他。
乐器需要人弹奏才会响,她会听到吉他的声音,那就说明……
她立即循声奔去。
吉他声是从一座高高的,由废品堆成的小山传来的,有一条不知是谁开出的小径蜿蜒而上,于是她便顺着小径一路向前。
然而当她爬到山顶之时,乐声忽然消失了。她见到了一片空地,空地边摆着一个垃圾桶,还有一张破旧的床垫。垃圾桶上,便放着那支录音笔。
乐曲忽然停了,嘉然的思绪回到现实。
在乐曲放完后的那几秒空当里,四下寂静无声,仿佛时间凝固,而当录音笔忽又打破寂静,开始播放下一首歌时,那迟来的失落感才终于涌上心头。
她以为还有人在,但她错了。
“你听歌的时候好投入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嘉然连忙回过身去。
是昨天那个女孩。当时的她以为只是蓝光染上了她的头发,但事实上她的头发本就是蓝色的。
那女孩带着笑容款款走来,她那两束长长的辫子便在风中缓缓摇曳。
“那个……你好……”
“不用这么客气啦,按你喜欢的叫就可以了。”
她轻快地坐到了她身边,侧脸望着她,眼底似乎闪着期待的目光。
“那……晚晚?”
“欸?为什么是晚晚?”
“因为……嗯……总感觉这样念……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因为会更加亲切?”
“不是……我们才认识吧……”
“因为这样念顺口?”
“好像是……但是和我想的还是不太一样……”
“因为这样念听起来很可爱?”
“对!很可爱!”
嘉然忽然提高了嗓音,转又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自己好像在笑,很开心地笑。
但此刻眼前女孩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淡去,化作一种惊异,接着脸颊开始微微泛红。
“怎么了晚晚?”
女孩又怔了一怔,接着像是忽然回过神般猛地眨了眨眼睛,撇过了视线。
“没,没什么,就随你吧,这样叫挺好的。”
“嗯!好的晚晚!”
“好了别笑啦,至于笑那么开心吗?”
“欸?什么?”
“听不懂吗?我说你别笑啦!”
女孩重新投来埋怨的眼神,嘉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她的嘴角还在微微向上扬着。
她笑了,她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怎么了?嘉……你叫什么来着?”
嘉然忽然又瞪大眼睛,接着,她的眉毛随着心底那忽然涌现的冲动不自觉地蹙起,她的嗓门也随之抬高。
“我叫嘉然!这么快就忘了吗?”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太好,别生气啦,对不起嘛。”
“生气?”
“对啊,你不是在生气吗?”
“欸?”
只是相隔数秒,她便又第一次真正地发怒。
“啊,说来你真的是机器人吗?看起来和真人表现完全一样啊。”
“我不是,我不是真人……”
那一刻,她忽然又垂下头去,心底的火焰顷刻间又化为一汪深不见底的水,将心脏淹没其中,一股窒息感油然而生。
“哎哎哎别伤心别伤心,我又说错话了不好意思……”
她显得相当慌张。
我在伤心吗?
但这一刻,她却没说出口,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别难过啦,真人和机器人现在也没差啦,况且我也不是真人啦。”
“怎么可能,你肯定就是真人。”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说了呀,我是一只水母。”
嘉然抬起头,望着向晚赔笑的脸。
然后,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好喜欢说怪话!”
向晚愣了一下,便重新露出笑容。
“没错,我就是怪话超人!”
嘉然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眼睛忽然模糊了。
“哎嘉然你怎么都笑哭了?”
“欸?”
她伸手去揉眼睛,那热流便顺着手背流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会流泪,只不过她并不难过。
“我问一下,确实只是笑哭的对吧?”
“嗯,没事,我不难过。”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说错话了……我老是说错话……”
很奇怪,现在一副想哭模样的反而是她了——但她忽然又直起身子,拍了拍脸颊,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重新侧过头来时,她脸上又恢复了起初那莞尔的笑容。
“不好意思,刚刚过头了……那个,嘉然……”
她忽然唤她的名字,眼底再次闪出那期待的光。
“我唱歌给你听吧。”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股淡淡的锈味,里面似乎有阳光的味道。
“你会唱歌?”
“嗯,我会。”
“唱什么歌?不会是……”
“就是录音笔里的歌。”
“但这支录音笔不能选歌……”
“没关系,里面每首我都会。”
“真的?”
“真的,不信我这就唱给你听。”
她没再说话,录音笔的音乐重新萦绕在两人身边,回荡在洒满阳光的垃圾山上。
接着,她缓缓开口。
十分习惯装作三分厌烦
只是看到你就红了脸庞
可乐罐的拉环当作戒指送你好不好
防水的睫毛膏也会被感动泪水冲掉
…………
她一字不差地唱完了整首歌。音乐结束之时,她忽然睁开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
“嗨呀,我居然完整唱完了!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好听!太好听了!”
嘉然没想到她唱歌那么好听,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兴奋。
“嘿嘿,多谢喜欢。”
“对了,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嗯……啊……我也忘了,只是会唱而已。”
“这样吗?我听歌词里有好多‘水母宇宙’,这首歌会不会就叫做《水母宇宙》呢?”
“啊……对,对的!就是这个名字!”
两人又相视一笑,下一首歌的音乐又响起了。
“晚晚,这首你会唱吗?”
“我当然会唱!”
太阳晒化了垃圾山上的积雪,融化的雪水落在锈蚀的金属表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疏密有致的鼓点,为那一唱一和的两个女孩伴奏。
一个有些神秘的女孩,就这样闯入了她的世界,并将那褪色的世界重新点亮。
她心底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感情,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依偎在她的肩头——她想就这样一直呆在向晚的身边。
可是那一天,向晚忽然走了,毫无征兆。
“晚晚……晚晚?晚晚!”
那一天,当她在垃圾山顶沐浴着晨光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被窝还是那么软,像是云彩轻盈地包裹着她。她从未睡过这么软的床铺,可她此刻却依然在发抖。
她望向窗外,有一盏灯挂在一根断裂的路灯杆上,路灯杆是插进废品堆里的。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那盏灯借助一块同样从废品堆里翻出来的蓄电池亮了一夜——那是她时隔许久再次见到黑夜里的明光。
而在那淡黄色的灯光下,向晚用一边的几块废钢板,熟练地搭建起了一座小板房,把那张破床垫拖了进去,又从不知道哪里搞来一套被褥,于是这间小房子便似乎有了人的温度。
她问向晚为什么要搭房子弄床铺,但向晚反而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因为我冷啊。”
对喔,人类是会感到冷的,但……
一阵风挤进门窗,嘉然不自觉掖了掖被角。
不知为何,那个在雪中也不断行走的她,此刻也能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冷。
她回想起前几个夜晚,她在被窝里,向晚也在。
“你不是不怕冷吗?”
向晚的手臂很长,能从身后环住自己,那几个夜晚她都是这样抱着她睡觉的,而每当她那纤长的手臂穿过被褥搂过来的时候,嘉然心底总能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像是夏天的阳光。
“但是我喜欢暖和。”
嘉然不自觉往她怀里缩了缩,于是向晚抱得更紧了。
“嗯,我也是,没想到嘉然你会这么暖和。”
漆黑的夜里,两人没有对视,但却依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那笑声很轻,像是二人之间的悄悄话,但却至今都似乎清楚地萦绕在嘉然耳边。
可现在向晚却不在了。
下雪了,一片雪花飘进窗户,落在嘉然的鼻尖,可它竟没有融化。
嘉然模糊地望着那片冰晶,直到另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蒙住了视野。
然后她忽然从被窝里跃起,穿上那件几乎不曾脱下过的粉色外套,走进了风雪。
雪越下越大,朦胧的雾气充斥着空荡荡的街道,风穿过一座又一座房屋的废墟,像是低低的呜咽。
嘉然冒着风雪一步步向前,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减慢——她是机器人,她不怕冷,她不会冻僵。
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她会走到什么时候?等核心耗尽最后一丝能量。
耗尽还有多久?照理应该是好几天前。
可她为什么还在这里走着?
“……”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雪花开始在她身边堆积。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因为她换上了新的核心。
谁换的?
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那个蓝色的夜晚,那位蓝发少女脸上的微笑。
“晚晚……”
她喊她的名字,可是风雪中,没人回应。
向晚走了,她为什么要走?她不知道。
好冷,为什么忽然会这么冷?
她的身体并没有冻僵,可她却感到越来越冷,好像核心的热量正在随着风不断飘散。
又一片雪花搭上她的睫毛,但她却闭上了眼睛。
她渐渐听不清风雪的声音,世界开始沉默,时间逐渐停止。
也许她眼睛这一闭,便……
“嘉然!”
她睁开眼睛,正要回过身,却被一条厚厚的大衣紧紧拢住。
头顶传来紊乱的喘息,剧烈的心跳,还有那源源不断的热量。那热量源源不断地渗入她的身体,像是化开了冻结时空的坚冰,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当触感重新恢复,她发现向晚在微微颤抖。
“嘉然你身体好冷……”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咦?好暖和。”
随着风雪渗入嘉然全身的寒意,在下一秒便被一扫而空,大衣里充满被窝般的温暖。
但嘉然心底似乎还是有一股莫名的苦寒,被暖意驱赶着一直向上,直到眼眶,接着化为热流。
她开始抽泣。向晚没有说话,但抱得更紧了些。
“你为什么要走?”
“我没走,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
“出去做什么?”
“找吃的。”
“你们人类真麻烦。”
“你们机器人也麻烦。”
“……”“……”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走之前没跟你说,你呢?”
“因为我任性地跑了出去。你要是找不到我……”
她哭得更厉害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她比她高好多,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好像她是个小孩子。
她任由她抚摸着,然后,她伸手紧紧握住了她放在自己头顶的手。
“以后不要走了,你要走,我陪你走。”
“好,你也一样,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漫天飞雪几近淹没街道,但她们一大一小的脚印没有丝毫疑虑,直直地沿着最短路线回到了家。
那座垃圾山,那间小板房,便是她们的家。
到了山下,向晚忽然停下脚步,放开了怀抱。
“然然,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话音刚落,她便跑上小径,消失在了半山腰的浓雾中。
四周寂静无声,雪花再次不断落在她的身上——但这一次,雪花在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便融化了。
她感觉自己脑袋发热,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向晚的声音。
她叫她然然。
她垂下了头,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脚边的雪不断化开,在雪水冲刷后,竟露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前干净的柏油路面。她站在雪化开的圈里,静静等着,没有移动半步。
没多久,那个女孩便从浓雾里重新出现,她兴奋地奔向嘉然,甚至差点摔倒。
她很高兴,可她却在见到向晚时藏起了笑容。
“然然我回来了!”
“你去干嘛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凉起来,向晚似乎被吓了一跳。
“那,那个……我回去拿一下录音笔……”
“我之前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欸?什么?”
“我说你要走,我就陪你走。”
“我记得呀,怎么了?”
“但你刚刚把我留在这里了。”
“啊……啊!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着去去就来,我想着你也不怕冷……”
“我怕冷,怕得要命。”
这回是嘉然先搂住了她。
“笨蛋。”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有以后?”
“没有了!没有以后了!”
她赶紧回抱住,用大衣将她重新裹起来。脚下融雪的圈变得更大了。
“晚晚,接下来你……不,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她伏在她的胸口,听着她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然然,我们去旅行吧。”
不知何时,雪忽然停了。
第一个愿望,我想吃草莓蛋糕,超级大的,要三层的那种。
“晚晚,人吃东西的时候会很开心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没法吃东西,但我看你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开心。”
“嗯……应该是因为吃饱了就能活下去吧。”
向晚坐在一张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午餐肉罐头。因为没有餐具,她只能直接拿着肉啃,吃相有些不太好看,但她却笑得很开心——她在身后废墟里翻到这个罐头的时候,脸上是同样开心的表情。
“能活下去的话,就会很开心吗?”
“那当然,不然活着干嘛。”
嘉然靠在她肩上,望着逐渐下落的夕阳,听着身边少女的咀嚼声。
“我好像一直都不开心……我不知道活着是做什么。”
“欸?”
“我不需要吃东西也能活着,吃什么好像对我也没什么意义……这是不是就说明对我来说活着也……”
“等一下,别去想这个呀,人活着又不是只为了吃东西!”
“那还为了什么呢?”
“那当然是……唔……”
向晚忽然没了声音。
“晚晚?”
她侧过头去,却发现向晚低着头,脸颊染着绯红,比夕阳更红。
她注意到她嘴角沾着一粒午餐肉的肉粒。
“等一下晚晚,你嘴边……”
“啊啊啊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弄的!”
她忽然整个人跳了开来,坐远了几寸,嘉然一下子失了重心,不偏不倚倒在她腿上。
“啊啊不好意思我刚刚太激动了……”
向晚撇开了视线,但嘉然依旧盯着她嘴角的肉粒,然后——
她伸手取下那里肉屑,放进了自己嘴里。
果然,她尝不到半点味道。她可以被设计得极其精妙,甚至可以真的吃下食物,但她尝不到味道,也不会从中摄入任何能量。
真可惜啊,看来还是完成不了第一个愿望。
向晚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她,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不知何时,她又哭了。
“然然你又哭了。”
“嗯……对不起,我老是哭。”
“没事的,我以前也老是哭。”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手指很长,很细,但指尖似乎有些粗糙。
“晚晚你的手好糙哦。”
“欸?是吗?大概是因为天天扒废墟里的砖块吧。”
“那样不会很辛苦吗?”
“当然辛苦啦,可是要活下去。”
“活下去是这么辛苦的事情吗?”
“大概是吧。”
她觉得自己活着一点也不辛苦,她不会饿,不会冷,就算她的愿望全都不能实现……
“那我……”
像是要猜到嘉然说什么一般,向晚忽然把手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嘉然有些惊讶地抬起视线,却发现眼前向晚似乎换了个人——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但她眼底依然闪着蓝蓝的,深不见底的光。
“然然,”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不少,“不辛苦地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希望你就这样活下去。”
“可是……”
“人活着,除了吃东西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向晚忽然把她搂进怀里。
“那就是……有人陪伴在身边。”
那一刻,嘉然心底似乎又涌起了那股如同夏日阳光的浓浓暖意,那种暖意会紧紧包裹住心脏,像是捏着心脏一般让她透不过气,但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却一点也不难受,反而像再多体验一次。
她的脑海里忽然再次浮现出曾经路过她的,那些互相挽着手,面带灿烂笑容的人。
“晚晚。”
“嗯,我在。”
“我好像想起来了,人类活着除了吃东西,还有……繁衍……是这么说的吗?”
向晚的动作凝固了,四周似乎忽然寂静下来。
“晚晚?你在听吗?”
“嗯,我,我在听。”
“什么是繁衍呢?”
“……这个问题,要不我们以后再说吧。”
“欸?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还不行。”
她注意到向晚又撇开了视线。
“那,什么时候能说呢?”
“以后……总之以后再说。”
以后?多久以后呢?也许向晚不想回答,只是想通过搁置这件事,让她慢慢忘记吧。
但,忘记一件事,需要多久?也许不会太久,也许会要很久。
但……
“晚晚,看着我。”
她知道,她等不及。
“嗯?怎……呜……”
在西边的天空终于暗去的那一刻,她忽然搂住她的肩膀,吻上了她的嘴唇。
那是有人曾在她面前做过的事情,那时,她心底第一次涌起那种不知名的暖意。
而现在,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好软,好甜,像棉花糖一样……
不知为何,这次她竟能尝到味道。
彼此分开时,她耳边萦绕的是向晚不停喘息的声音。
繁星已然亮起,向晚的脸沉在夜色中,又逐渐在星光下重新显现出轮廓,显现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也在奋力喘息着。
“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我是。”
“但我感觉你比真人更像人。”
“这是什么话?”
“我的心里话。”
这次,轮到向晚搂住了她的脖颈。
繁星无言,大地无声,漆黑的夜空中没有明月,但明月却似乎倒映在她们的心里。
第二个愿望,我想有人挽着我的手,陪我一起逛街,陪我一起看日落。
“晚晚!晚晚!”
那场暴风雪来得太过突然,强烈的疾风席卷大地,周围环绕着碎裂与坍塌的声音。嘉然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向晚是不会不辞而别的,她说过会陪在她身边,她们说好了要在一起。
嘉然忽然失去了重心,倒在了雪里。在厚厚的雪中,她瑟瑟发抖,不能动弹。
一股和寒意类似的感觉充斥心头。
远处不断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天的场景。
那一天的天空染着血红,街上不再是欢声笑语,而是哭嚎、尖叫,以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所有人都在用尽全力奔跑,但她依然只能待在橱窗里,望着混乱的街道。
她看到有人摔倒在地,明明没有受伤,却不能动弹。那些摔倒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天空,与此同时,划破空气的尖啸在空中越来越近,接着便是耀眼的火光,还有坍塌的天花板……
此刻,她没有受伤,可她却也不能动弹。
那是一种恐惧,直面死亡的恐惧。
她和那天的人们一样瞪大着双眼,望着天空——在灰黄的雾霭中,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正在向她倒来……
和那天刺耳的尖啸不同,她此时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低沉却恍若地震的轰鸣。
望着迫近的巨大黑影,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轰!”
头顶传来大楼坍塌的巨响。
头顶?
嘉然睁开眼睛,发现大楼断成了两节,分别倒在两边的邻街,卷起一阵漫天的尘暴。
但此刻,在那漫天的尘暴中,却有几根仿佛从天而降的光柱在闪着奇异的蓝光。
那些光柱很快又蜷曲起来,回到天上,顺着光柱望去,眼帘里便又映入了那轮巨大的蓝色明月。
那不是梦境,那只巨大的水母是真实存在的。
尘暴渐渐散去,暴风雪也在逐渐减弱,远处的街道中似乎出现一个人影。那个纤长的人影在出现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接着忽然又拔腿狂奔而来。
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两根长长的,飘逸的蓝色马尾辫,像是那只大水母的触手。
当那个身影终于来到她身边时,对方忽然跪倒下来,紧紧搂住了她。
“太好了……赶上了……终于赶上了……”
她注意到她在哭,哭得很厉害——她从未见过这个有时深沉有时乐天的奇怪女孩竟在这时哭得这么厉害。
她的泪水滑落进嘉然的嘴角,是咸的。
“没受伤吧然然?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伤到了?赶紧给伤口消毒,不然会生病……”
她也从未见过向晚如此慌张,慌张得已经语无伦次。
明明这种时候不该笑的,可嘉然还是笑了出来。
“放心啦,机器人是不会受伤的,不需要消毒,也不会生病的。”
向晚忽然愣住了,嘉然这才看清了她满是泪花的双眼。
紧接着,泪水又从她眼眶滴落下来,落在嘉然的脸颊上。
“那就好,那就好……”
向晚像是失去力气一般缓缓倒在嘉然身上,这下反倒是嘉然搂着她了。
怀里的向晚在颤抖着,就像面对大楼的她那样。
“我好怕……我好怕我要是来晚一步,你就……”
“嗯,确实好险,谢谢。”她轻抚着向晚的头。
这回,轮到她安抚怀里这只受伤的小水母了。
是的,小水母,嘉然自己也有些惊讶,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快地接受这件事情。
但怀里的她,却毫无疑问仍然是人类的躯壳。
她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怀里的她依然是她认识的向晚,是那个许诺陪伴在她身边的向晚。
无论如何,是你就好。
雪停了,灰黄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点暖意也没有,不过她们身旁的雪早已融化。
“晚晚,你会走吗?”
“不会,永远不会。”
“那,我们继续走吧。”
“嗯,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我想去看海。”
“好,我陪你……”
第三个愿望……
“晚晚,我想听你唱歌了。”
“好,想听哪首呢?”
“录音笔放到哪首就唱哪首吧。”
“好。”
向晚打开了录音笔,于是淡淡的吉他声回响在桥洞中——这里是一座坍塌的大桥,她们在桥洞里升起篝火。木柴哔剥作响,火苗微微跳动,越过那暖暖的光望去,仿佛真的有个人拿着吉他,在弹奏着一个个淡如流水,却又饱含深情的音符……
“晚晚,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嗯?当然不会。”
“那……晚晚,我想问你个事,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好吗。”
“当然可以,什么事?”
“那录音笔里歌,是你录的吗?”
向晚没有回答,只有木柴轻微的爆裂声和略显失真的吉他乐回荡在桥洞中。
冥冥之中,嘉然似乎就有那种感觉,那天听到的格外响亮的吉他声,她悦耳的歌喉,还有她那粗糙的指尖……
但向晚在沉默许久后抬起头,那映着火光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不是。”
“……好吧,我知道了,不好意思问了多余的事情。”
“没关系。”
她们对坐无言,直到第一首曲子终了。
而当第二首曲子响起之时,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在意外中四目相对。
嘉然记得这首曲子,那是整张歌单的最后一首,第一百首歌。
向晚轻轻笑了一声,接着闭上了眼睛,开口唱出歌词:
有时也会厌烦逆来顺受的自己
偶尔也会放空大脑 期待天降的转机
海浪带我去哪里 我就去哪里
伤人的词语无法传播 水下安静到窒息
……
那是一首描述水母的歌。
水母 水母 普通透明的生物 期待委婉的保护
不再 复述 相对失败的酸楚 尝试享受着独处
……
嘉然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只巨大的蓝色水母,它便是向晚,向晚便是它。
请来一束追光 照亮这海底
学会人间技巧 参与了游戏
反正眼泪可以融化在海里
散漫自在也被视为你恣意
水母 水母 普通透明的生物 期待委婉的保护
不再 复述 相对失败的酸楚 尝试享受着独处
……
这首歌很短,音乐已经停了,可这时向晚却忽然关掉了录音笔的电源,接着唱了下去。
努力生长了刺 却没学会保护自己
现在说出愿望 讨一个拥抱来不来得及
见不到想见的世界和尽头的你
想过变换姿态只能反射阳光的色彩
……
歌词变得不同了,而向晚唱着唱着,忽然站了起来,像个面对舞台的歌唱家,歌声愈发深沉,比之前她唱过的所有歌曲都要更加动人。
水母水母 随波逐流的生物 等一个短暂的停驻
逐渐领悟 缓慢弥补的脚步 终会找到 归属……
向晚睁开眼睛,泪水自眼角缓缓流出。她的目光投向星空,似乎在望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晚晚!”
嘉然连忙跑到她身边,抬手帮她擦去泪水。
“怎么忽然哭了,没事吧?”
听到她的声音,向晚终于低下头望着她。
“然然,时间要到了。”
嘉然停下了动作,但正当她要放下抬起的手时,向晚忽然伸手握住,泪水再次流出。
她没有再开口,但嘉然却明白她的意思。
“警告,核心能源不足,请及时通知售后部门更换核心。”
那是一句嘉然自己才能听见的话,但向晚却像也能听见这句话似的,紧紧搂住了她。
篝火逐渐低弱,向晚不语,宁静夜空下只剩低声呜咽。
等那呜咽声终于消失,篝火早已熄灭,她们再次环绕在繁星之中。
“然然,这首歌……怎么样?”
向晚终于再次开口。
“很好听,非常好听……后面半段,是你写的,对吗?”
向晚点了点头。
“那前半段,是谁写的呢?”
“……”
“我知道了,我不问了,这对我不重要。”
“谢谢。”
她们放开了彼此的怀抱,又一起望向了星空。
无论春夏秋冬,星空永远都是那片星空,从不曾改变。
“晚晚,我们回家吧。”
“嗯,好,回家吧。”
“晚晚,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呢。”
“是啊,现在应该已经是中午了。”
她们并肩坐在垃圾山顶,任凭雪花缓缓飘落、融化。
“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了吗?”
“应该是吧。”
“那,一切都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吧。”
“也好,至少现在还能跟你在一起。”
“嗯,真好。”
嘉然的语气很轻快,向晚则平静地应着她的每一句话。
“我还剩多久呢?”
“这问题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那时候啊……我就觉得我有些困,有些冷,想要睡觉。”
“这样啊,那……”
她忽然拍了拍大腿,而嘉然也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起身坐在她腿上,于是向晚便和以前一样用大衣将彼此裹了起来。
“至少离开的时候,我想让你暖和一点。”
嘉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说起来,一直是我在给你取暖呢。”
“所以我这次才想反过来给你取暖嘛。”
“嗯,谢谢。”
她们彼此又陷入沉默。雪花无声地飘落,她们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没有太阳,星辰也没有丝毫变化,以至于时间也似乎停了下来。
“晚晚。”
嘉然忽然打破了寂静。
“我在。”
“能再给我唱一首歌吗?”
“什么歌?”
“你第一次唱给我的歌。”
“……好。”
向晚打开了录音笔,录音笔正好放出了那首歌。
因为那是整张歌单的第一首歌。
世界到今天都该全部重启
开启向晚宇宙呼啦啦啦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开启向晚宇宙呼啦啦啦
人类进化到今天 也不能做到一口气把所有问题全部解决掉
越理解却越艰难 也不准慌乱眼眶红时开窗通风把烦恼甩掉
那首歌的调子轻快得很,她唱的时候也带着笑容,同此时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而嘉然也注意到,向晚改了词。
“世界到今天都该全部重启,开启向晚宇宙呼啦啦啦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开启向晚宇宙呼啦啦啦……”
向晚没有按掉电源,但录音笔却再也没有播放下一首歌。
“这首歌叫《向晚宇宙》,我之前故意改掉了词。”
“这首歌是你写的吗?”
“不,不是。”
“嗯,知道了。”
“那,我的歌唱完了,然然,你就……你就好好走吧……”
向晚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起来。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但寂静中,向晚的抽泣声再度响起。
“然然……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
那只故作平静的小水母,那只故作乐天的小水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任性。
嘉然静静躺在她的怀里,没有回应。
“然然……然然你听得见我说话吗?然然?”
“嗯……我在呢。”
怀中少女的回应轻得如同耳语,雪花悄然落在她的睫毛上,却没有再融化。
“然然,我……我的歌,唱得怎么样?”
“嗯……很好听……”
她的声音很薄,薄得像是会随风散去。
“晚晚。”
她唤她的名字,虽然声音更轻了,但向晚听得很清楚。她低下头,将耳朵凑到嘉然嘴边,尽全力听清她的声音。
“嗯,我在,你说。”
“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歌词。”
“什么歌词?”
“可乐罐的拉环当做戒指送你好不好。”
向晚愣了一下,笑了出来,结果被自己的泪水呛到,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这句话……这句话有什么好的啊?”
“因为我听说……人类会缔结一种契约,让两人永远在一起。”
向晚的表情凝固了。
“然然,在这等我好吗?就等一会儿,就等一小会儿,我这就给你去找……”
“嗯。”
向晚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椅子上,接着跳起来奔入黑夜。
望着那跌跌撞撞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嘉然笑了。
“真是个笨蛋,明明说了不要分开的……”
雪停了。
她躺倒在椅背上,望着密布天穹的繁星,那星光正在一点一点暗淡。
“不过,这样也好……”
嘉然缓缓闭上了眼睛。
“警告,核心剩余能量不足,将在六十秒后强制休眠。”
晚晚,如果有机会,我想学个吉他,我来弹,你来唱。
“50秒。”
晚晚,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赏月,我很久以前见过月亮,那真的很美,虽然那大概不是真的月亮。
“40秒。”
晚晚,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海边吧,绝对不穿那么厚实的大衣,就穿着泳装,两人一起在沙滩上踩出一串串脚印,然后一起扎进冰凉的海水里……对了,不如就在那儿修一座小木屋吧,我们就住在那里,面朝青蓝色的大海,然后听你说那海水像我的眼睛。
“30秒。”
晚晚,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和你一起旅行,这次我们就去宇宙里吧,我们降落在每个星球的夜里,就地升起篝火,然后听你在身边轻轻唱歌。
“20秒。”
晚晚,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真的好开心,因为那一天你给了我最为贵重的生日礼物,因为那一天你实现了我全部的愿望。
“10秒。”
晚晚,虽然我看不见了,但你一定会带回一个可乐拉环,戴在我手指上的吧,只要这样就好了,你不用问任何问题,我愿意。
“3,2,1……”
晚晚,我爱你,再见了……
……
…
远处传来了鸟鸣声。
近处飘来了淡淡的花香。
耳边传来了悠扬的吉他声,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山,是水,是花海,是一轮玉色的明月。
女孩端坐在月下,坐在她身旁,怀抱着吉他。
月色中,吉他弦闪着朦胧的光,流溢出熟悉而又陌生的音符。
女孩停下手指,侧过头,眼中映着月光。
“醒了吗?”
“嗯,醒了。”
“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Part.B 群星
我叫向晚,我是一只水母。
按常理来说,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是假的,是开玩笑的。但,如果我说事实恰恰相反呢?
“我真的是一只水母。”
“胡说,哪有水母在天上飘的?”
眼前那个女孩看样子一点儿都不相信我的话。她伸出手指在我身上戳来戳去,好像这样就能得出什么结果一样。
“别戳啦,很痒的。”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啊?”
“我说了,我是水母。”
“欸……”
她歪着头满脸狐疑,脑袋后面扎起的两根长长的辫子高高翘起来,在风里摆动。她很瘦,总感觉会被风吹跑。
“你不信算了。”
“没有没有,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可以飞的水母……不过你长得确实有点像水母就是了。”
“不是有点像,就是!”
“好吧好吧,那我就叫你小水母好了。”
她敷衍地结束了话题,便转身坐回床垫上,摆弄着手里的乐器。我认识那种乐器,人类叫它吉他。
其实我在这里观察这群人类很久了,至于有多久……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没有记时间的习惯,对我来说时间没有意义。
“小水母,麻烦帮我按一下那边录音笔的开关。”
“喂!哪有初次见面就使唤人的!”
“你又不是人……”
“问题不在这里!”
“哎呀别生气别生气啦,我这不是手里拿着吉他够不着嘛,帮帮我啦。”
明明就是走两步的事情……算了,就当做个好事吧,听说人类把这种行为看作美德。
“好吧好吧。”
“谢谢!”
她笑着向我道谢。没想到她笑起来还挺可爱。
她调了调吉他弦,然后坐直了身体。
“我准备好了,开始录音吧。”
咔哒。
在听到按键声的那一刻,她忽然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平静而自信的神情。她轻轻拨动吉他弦,于是一段平和而悠扬的音乐便从她的指尖流出。那音乐很舒缓,让人不自觉静下心来。我明明不是人类,却也能有这样的感觉——音乐真神奇啊,可以沟通全宇宙所有物种的感情。
很快,她弹完了,我替她按下结束键。
“谢谢。”
这一次,她的道谢伴随着的是温柔的微笑,静静坐着的她竟美丽得很,像是以前会投影在市中心上空的影视明星那样。
“弹得真好。”我由衷赞美。
“嘿嘿……谢谢喜欢!哼哼,看来我还是挺有天赋的嘛!”
那个静坐美女的形象在一瞬间就崩塌了——果然只是个小鬼头。
“顺带一问,你弹的这首是什么?”
“花海。我很喜欢的歌,虽然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曲子了。”
“花海啊……”
我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样的光景,我也曾在某个星球上看过那种美景,但我想象不出这片充满废气和橙色雾霾的城市里会出现花海。
“你见过花海吗?”
“我……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好美啊,但这里哪儿也找不到电视里那样开满花的地方。”
“确实,我看这里只有垃圾堆……你该不会就住这儿吧?”
“是啊,怎么了?这里还是我开垦出来的宝地呢,哼!”
“为什么住这里?”
“因为……”
轰——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她缓缓抬起头望着我,那蓝蓝的眼睛里似乎透着一股和她年龄不符的无奈。
“就是这样。”
她不用解释什么,那声爆炸已经为她解释了一切。
“你们人类真奇怪。”
“是啊,好奇怪……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不能和平一点呢……”
“欸欸欸怎么忽然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好好坐下来,唱唱歌弹弹琴呢……”
“……”
“我好想……好想有人能静静听我的歌……只要,只要谁听了我的歌会开心,就好了……可是……”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自顾自地讲了许多,她说她喜欢音乐,她说她喜欢唱歌给人听,她说她想把快乐带给别人,想看到人们的笑容……
“对不起……我,我说太多了……”
等她终于抹干眼泪的时候,太阳已经要下山了,但远处的炮声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真奇怪啊,这群人类也是,这个女孩也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向晚。”
喔喔,和现在的情境很搭的名字,也是个很棒的名字。
“你是一直在这里录歌吗?”
“……嗯,是的,录了大概……十几首吧……可是没人会听……”
她紧紧抱着吉他,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
“真是的,你刚才不还挺自信的嘛。”
“可是……欸?”
我趴在她的头发里,发丝凉凉的,还挺舒服。
“没有人听你弹唱,那就我来。”
“嗯……谢谢,谢谢……”
她的头忽然颤了一下,接着又哭了起来,真是个小哭包啊。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熟悉的星空重新回到了天上,月亮高高升起,银色的月光朦胧了她的脸庞,朦胧了周围的一切。
“小水母,能继续帮我录歌吗,我又想到一首。”
“嗯,好。”
从那之后,时间对我来说忽然有了意义。
“晚晚?”
“嗯?怎么了?”
“没什么,看你一直望着天上发呆。”
“啊,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这样吗?什么事情?”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小水母,我决定了!我要当偶像!”
那天,她正练着琴,不知怎地就忽然跳起来,高举双手大声宣布了这个决定。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就像超新星爆发一样,没多久就暗下去了,没想到在那之后好几天,她都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哼几声,弹几段,接着继续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
“写歌。”
她回答我的时候甚至头都没抬——我从未见她这么专注过。
“你认真的啊?”
没想到她居然少见地生气了,用那双大眼睛狠狠瞪着我。
“我认真的!这事我想很久了!”
她嗓门大得很,感觉山下的人都能听到,这样的嗓门或许不用扩音设备也能办成大型演唱会呢。
“好啦,我也只是有点吃惊,你要真当偶像的话,我就做你粉丝,毕竟你弹唱确实不错。”
这年头怕是也不会有别人会有心思认真搞音乐了吧。
“嘿,嘿嘿,过奖啦过奖啦……”
被夸一下就这么开心,真是实诚啊,像她这样的孩子大概别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真神奇,明明曾经的我从来都不会注意时间,但我现在却能清楚记得那天是和她认识一个月整的日子。而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她又在练琴的时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宣布:
“小水母!我决定了!我要开演唱会!”
意料之中。
“这样啊,不过你准备在哪儿开呢?”
“就在这里!”
“设备呢?”
“不用设备啦,我直接弹就行!舞台就翻几张桌子出来拼一下,椅子也可以找找看,总会有的!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彩灯,说不定还有发电机……”
在她眼里,这座山似乎就是个大宝库,什么东西都能翻出来……不过她那把吉他,她本人起初坚称是从店里买的,后来当我们下山闲逛,见到那家已经被烧成灰烬的乐器店的时候,她才哽咽着坦白说是店老板当初送给她的。
人类似乎往往在悲伤的时候才会流露真情,而我当时反倒有些庆幸,毕竟她怎么赚到买乐器的钱一直是一件让我莫名不安的事情。
如今这座山上,或许只有那把吉他不是废品吧。
“设备有了,人呢?”
“那当然是山下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呀!他们都来的话,这里甚至能坐满呢!哎,要不然不放座位了辛苦大家站着,这样容纳的人会更多,还省得安排椅子……”
“你真自信啊。”
“那,那当然了!这不还得……多谢你嘛……”
我想起来了,在那之后,是我提议她去山脚下的聚居区试着弹唱一段的,也许催生了她当偶像想法的反倒是我自己……虽然当时我只是想借此弄到点新鲜食物罢了。
当然,我不用吃饭,只是看她太瘦,一直吃废墟里捡来的罐头能活到现在倒也是个奇迹。
如今她的面色红润多了,笑起来也可爱多了,嗯,确实有几分小偶像的样子。
“怎,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只是觉得你确实有偶像范。”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那对蓝蓝的大眼睛几乎要闪出光来。
“真的吗!那我,我是不是还得弄个人设什么的,比如……嗯……千金大小姐!”
她说着便摆出了大概是从哪本废品堆里翻出来的旧杂志上看到的动作。
垃圾山里的拾荒千金大小姐吗?听起来确实挺有趣的。不过……
“我觉得你做你自己就足够好了。”
“啊……真的吗?”
“是呀,你自己就很有趣嘛。”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想要笑,但又屡次收回,而当她终于笑出来时,眼睛里却流出了泪。
“谢谢……谢谢……谢谢你能陪在我身边……”
“哎哎哎,别忽然煽情啊,这种桥段留在演唱会结束再表演我觉得效果会好很多。”
“才不是表演!”
“啊……不是,我就是开个玩……笑……”
她忽然一把抱住了我。
“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快放开啦,很热的……
我想说,但不知为何没说出口。
水母是没有心脏的,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那种心脏跳动,将血液泵向全身的感觉。
“演唱会上,要好好唱喔。”
“嗯,我会加油的。”
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那一天的空气有些干燥,我感觉自己的表皮微微皱缩。
她登了台,却连一句歌词也没能唱出来。她跪倒在地,哽咽着,抽泣着,像是要窒息。
这片经过了精心布置,甚至真的挂上了彩灯的舞台,却没有迎来任何一个观众,除了我。
太阳真热啊,快要把我烘干了,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还回响着昨夜的嘈杂声。
那是我听过最复杂的声音,爆炸声、尖叫声、哭泣声、奔跑声、刀剑相碰声、枪声……
当时的她一直把我抱在怀里,脸埋在我身上。她一直在哭,那温热的泪不断从表皮渗进来,如果我有心脏的话,泪水大概会一直渗进心里。
她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讲,我当时竟仍在想着,第二天她能不能好好唱歌。
我在想什么呢,当然不可能了。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好想抱住她,安慰她,就像电视里主人公会做的那样,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只水母。
要是有谁能在旁边,代替我安慰她就该多好啊。
太阳真热啊,感觉自己真的要被烤干了。
…………
我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泡在水缸里,水面倒映着头顶的星空,我一动,那片星空就碎了,开始在我身边流动起来。
我刚发出点动静,水缸口上便凑过来一张哭花了的脸。
在见到我的那一刻,那个小哭包又哭了,泪滴像雨一样落进水缸里。
我生气了。
“还哭!别哭了!你想跟我一样哭成干吗!我泡了水就能活,你行吗!”
其实我不需要水,不过这样吓吓她也好。果然,这么一讲,她像是被我怔住了。
“对,对不起……我不行……我确实不行。”
她说着,忽然破涕而笑,把我从水缸里捞起来,也不顾沾湿自己的衣服,就把我搂怀里。
“喂!小心感冒!”
“不会的,大家都说笨蛋是不会感冒的。”
“那你是笨蛋吗?”
“我是,我笨死了,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想着当偶像,还想着开演唱会。”
令人意外的是,她这次没哭,只是苦笑着——她苦笑的时候倒有些大人的感觉了。
“我明明早就应该习惯了嘛,本来这种日子就不该有什么期待……啊疼!你干嘛!”
我狠狠地顶了一记她的下巴。
“别告诉我你要放弃音乐。”
“不,不是啦不是啦,吉他还会录的……”
“真的?”
“……”
她忽然没了气势,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低了下去。
“我……我没什么信心了……本来想着有谁能听我唱的歌,可是现在……”
“我不算吗?就不能为了我唱歌吗?”
“我……唔……”
我一把抓起录音笔,接着一屁股坐到她头上。
“给你30秒时间,拿好吉他,接下来要录第61首歌。”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突然……”
“29,28,27……”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的吉他我的吉他……暂停让我试个音,就试个音好吗?”
“19,18,17……”
“好了好了不用试了可以了,我想想弹什么……让我想一下让我想一下……想不出来啊!”
“9,8,7……”
“对了对了!就弹那个!”
“3,2,1……开始。”
咔哒。
别说我只是一只水母
我也有 远大的梦
我每天只能住在 海底
可我也想见一下 太阳
……
随意的和弦,随意的歌词,随意的唱腔,但……
其实水母
只是一个普通的 生物
如果我只是 住在深海里
如果我还没有 见过太阳
咔哒。她伸手按下结束键,接着把我从头上抱了下来。
我可以从任何方向看到任何东西,但我习惯了从同一个方向看她,而她也知道是哪个方向。当她把我看她的那面转过去时,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笑脸。
“怎,怎么样……”
“……全是感情。”
“我,我知道啦……这只是昨天晚上一时兴起想到的……有些粗糙……”
她忽然低下头去,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是,是写给你的啦。”
不难猜到,歌词里好多的水母。
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而当我要开口的时候,她忽然又把我转了过去。
“算了,忘了这首歌吧,我瞎写的……”
真是个笨蛋,真以为把我背过去我就看不到你那张通红的脸啦,真是……笨蛋……
怎么回事,刚刚心底忽然酸酸的……水母应该没有心脏才对。
“这首歌,挺棒的,慢慢改改吧,我很喜欢。”
我看到她逐渐瞪大的眼睛,还有那掩盖不住的笑意。
“嗯,那个……谢谢……我,嗯,我会加油的!会好好写的!”
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好,我看着你写完。”
她奋力地点着头,那两根长长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了波浪。
“那,那这首歌就叫水母之歌吧!我要将它作为歌单的最后一首歌,直到最终版完成为止!现在就叫……水母之歌0.1好了!啊,我忽然有灵感了!”
说着,她忽然把我抛开,从一旁抓来纸笔就准备写。
喂,我要是洋娃娃的话现在就被你扔进垃圾桶了哦。
本来想这么抱怨的,但看着她一脸高兴又投入的模样,我感觉暂时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我重新把视线投向星空,眼前是熟悉的宇宙,那些我去过的恒星,无论多久,依然在那边闪烁,这副光景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明明那里是我最为熟悉的地方,可现在我却感觉夜空黑得过分。
回过头,她依然趴在床垫上,就着捡来的小夜灯灯光写写画画。灯光有些发黄,但她的头发依旧保持着美丽的蓝紫色,就像和她初次见面那一天见到的晚霞。
向晚……真美的名字……
忽然,小夜灯闪烁了几下,接着熄灭了。
“啊啊啊!怎么这么快就没电了!周围好黑啊!小水母你在哪!”
在小夜灯熄灭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拖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于是我慌张了——那一瞬间,那个把漆黑深空作为故乡的我,居然慌了一下。
但我很快听到了向晚的声音,游到了她身边,她像是吓坏了,一碰到我就把我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好可怕……好黑……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不会啦,我一直都在,我不会走的。”
“那就好……那就好……”
漆黑的星空依旧布满天穹,甚至比以前要亮得多,但依然不足以让人完全看清周围的环境。
等一下,为什么今晚会这么黑呢?
“小水母,今天晚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她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而她比我更快得出了答案。
“月亮呢?”
月亮熄灭之后,每一个夜晚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尽管时节是夏季,但她却依然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她怕的不是黑夜,而是黑夜里那萦绕在山下的欢愉。不知何时,山下已灯火通明,死去的聚落仿佛在转瞬间便复活过来,在摇曳的橙红色光芒中腾起阵阵人间烟火。那烟火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那不是她认识的人,熟悉则是因为那聚会里混着那天连绵惨叫声中夹杂的笑声。
那天洗劫了聚居区的劫匪住进了山下,在月亮熄灭之后的每个黑夜,他们都会倾巢而出,在后半夜又带着战利品回来,接着便饮酒狂欢直至凌晨。只有在太阳升起,他们睡着时,她才有机会拿出吉他来,轻轻地弹奏乐曲,她甚至没法放声歌唱,只能低低地哼着无精打采的调子。
而那一夜,他们的狂欢节格外盛大,碰杯声、笑声、嚎叫声不绝于耳。
“据说,他们攻下了最后一片聚居区,现在他们自封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我知道。”
被窝里的她强装镇定,但指甲已经嵌进了我的组织里,还好我不知道疼。
“别怕,别怕,他们不会专门去搜一堆垃圾山的,现在到处是这种垃圾堆成的山,见怪不怪了,你看他们从来没进来过。”
“嗯……”
山下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身子明显地一怔,接着指甲掐得更深了。
我听到她又在低低地抽泣,脑海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回放起他们洗劫聚落的一幕幕……
“向晚,你恨他们吗?”
“……恨,恨死了,他们简直是恶魔。”
“那……你想报复他们吗?”
她止住了抽泣,我静静地等着,等着她给出答案。
说吧,快说吧……
“不想。”
“欸?为什么?”
她忽然松开了手指。我跃出被窝,直愣愣地望着她。
周围很黑,不过就算有光,她看不见我的表情,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她那落寞的神情。
“要是报复他们的话,那我不就跟他们一样了吗?”
“……没错。”
我刚刚在想什么啊。
“你真是个好孩子啊。”
“嘿嘿……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原谅他们!如果他们敢站在我面前,我……我就拿吉他狠狠地揍他们!”
“那你这不还是报复吗?”
“我只是……不会主动去做而已!”
“也好,保护自己最重要。”
“嗯……”
“好了,早点睡吧,也许第二天他们就遭到报应了。”
“嗯,好,那……晚安,小水母。”
“晚安。”
真是个单纯的善良的孩子,单纯到这个世界根本不该允许她像这样笑着活下去,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我的话,现在她会怎么样。
在人类的想象中有一种充满美德的生物叫做天使,我想她就是最接近天使的存在。
所以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她往下山脚那片再一次染上斑斑血迹的废墟时,她依然会表现出十足的震惊与悲痛。
“小水母……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那些聚居区的幸存者回来报复了吧,那帮混蛋当时醉得不省人事,被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怎么会……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
“不可能的,末日危机,资源短缺,以后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直到……”
“我不想听!”
她逃也似地跑回去了。我没有追上去,而是任她消失在视野里——或许现在应该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我回过头,继续望着那片死去的废墟——每一堵墙都被碾得粉碎,每一个人都被深深埋进碎石堆。
我说谎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另一拨人,这就是最后一拨人了……字面意义上的最后一拨。
至于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许她知道真相后只会更加悲伤吧。
对不起了,你是小天使,但我不是。
那天,直到夕阳西下,我才慢慢回去。本以为她会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可她却抱着吉他坐在床垫上,闭着眼睛,专注地弹着一首曲子——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旋律。
我想悄悄飘到她面前,但却不小心撞到一个空罐头,它从垃圾堆上滚落,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但她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沉浸在那首曲子中,接着,她缓缓开口唱出了歌词:
有时也会腻烦逆来顺受的自己
偶尔也会放空大脑 期待天降的转机
海浪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伤人言语无法转播 水下安静的窒息
…………
是那首《水母之歌》,但歌词和曲调已经完全不同,也耐听了许多。
我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她的唱功也好了许多。
“请来一束追光,照亮这海底……学会人间技巧,参与了游戏……”
进入副歌的那一声,让我忘了时间,忘了引力,仿佛自己重新飘回了太空。
如果我会流泪的话,大概……
“反正眼泪可以,融化在海里,摇曳自在也被视为……呃……忘词了。”
她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幸好我不会流泪。
“你这家伙,关键时刻掉链子是吧!”
“我也没有一直掉链子啦!刚才真的是忘词了!下次,下次会再唱一遍的。”
“你现在就给我唱,我去拿录音笔……”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现在还是半成品,我想等最终完成版再好好录……”
“半成品?”
“嗯,现在是3.0版本。”
“欸?之前不还是0.1吗?”
“我写了好久啦!只是一直没法好好唱而已!”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那之后就一直哭呢。”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爱哭?”
“你明明就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真是的。”
我们忽然一同笑出声。她重新拿起吉他。
“好,我再重新来一次,这可是唱给你听的歌哦。”
太阳落山了,星空再次升起,虽然现在已经没有月亮,但这宁静的黑夜似乎也不再可怕。
她富有穿透力的歌声回荡在高空,再没有其他人能打扰,也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不知不觉,我随着歌声越飞越高……
“你飞得好高!”
她在下面喊着。
“我还能飞得更高!”
那一刻,我似乎真正地笑了,我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身下闪闪发光。
我仿佛醉在那悠扬的吉他声中,以至于忽略了远处那一声低沉的怪响。
我以为那只是一声不起眼的爆炸,然而在那声闷响过后,一个漆黑的物体忽然划破空气,带着尖啸从我身下掠过,向着山顶飞去……
“向晚!”
轰——
炮弹爆炸了,炸在垃圾山的上空,开出了一朵耀眼的,致命的烟花。
好痛……
一根触手漂浮在空中,它挡下了炮弹。与此同时,闷响的来源处发生了一场爆炸,那里也插着一根长长的巨大触手。
随后,一轮横跨了半个天穹的蓝色月亮升上高空——不,那是一只巨大的水母。
“那是……”
“是我,水母。”
我——那个小小的我飘到了沐浴在蓝光下的她身前,但她依然抬头望着天空。
她望着的也是我,本来的我。
“虽然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无论哪个都是我……要不你就把天上那个当成是我的一根头发吧。”
“哪有头发比人还大的啊……”她缓缓低下头,又忽然一把捧住我,“你才是头发吧。”
“也是……但我不太喜欢露出那个模样,引起大家恐慌就不好了。”
“但你还是出现了。”
“因为我不得不做。”
一个人到了非去做那件事不可的时候,就一定会做的——这是我从一本从废品堆里翻出来的书页上偶然看到的一句话。
“……你不惊讶吗?”
“不,我之前反而纳闷,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现在……我都明白了……”
“明白什……”
我还没说完,她却忽然倒了下去。
“向晚!”
“罐头……罐头……啊,找到了。”
借由来自天空的触手,我拨开一片又一片废墟,寻找着残存的食物。
我已经不用再担心被谁看到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只剩下我和她了吧。
“好冷啊……”
明明和太空相比,这里的温度微不足道,但每当雪花落在我头顶接着融化之时,我都感觉像是有针在扎。
好痛。
自从拦下那颗炮弹之后,我便能时不时感受到疼痛,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之,现在还能找到罐头就是好事,甚至是午餐肉罐头。
“我回来了。”
原本她一定会元气满满地回应我“欢迎回来”,然后问我这次又去哪儿闲逛了。可现在她却只能缩在被窝里,眼睛咧开一条缝,像是睁着又像是闭着。
听到我的声音,她才缓缓睁大了一点眼睛,她试着扭头望向我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便被痛苦的表情占据。
“又严重了吗?”
我把开好的罐头丢在床头柜,便坐到她的额头上。
好热,比昨天更热了……
那天,尽管我尽力把那颗该死的炮弹拦了下来,可弹片还是划伤了她,接着她便发了高烧。
本来大概是很容易处理的问题,清理伤口、消毒、抗炎,很快就能康复,可在这个世界里,早已没了任何的药物,哪儿也找不到。
“这样会好些吗?”
“嗯……谢谢……好凉快……”
我只能用自己来让她稍微凉快一些,哪怕凉快一点点也好……
可是身下还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异常的热量,那热量渗进体内,像是会结成带刺的结晶,刺得心底疼痛不堪。
我明明是没有心的。
“来吧,吃点东西,你已经一天没吃了。”
“我……不饿……”她的声音很轻,很弱。
“你想就这么饿死吗?”
“可是……我吃不下……”
“……”
也是,身体虚弱的人,吃不下荤腥。
可偏偏我能找到的却只有这种东西。
“那你坚持一会儿,我出去找……”
“不用……陪我,陪我就好……我可以……我可以吃的……”
说着,她忽然努力坐起身,将罐头拿了过来。她把罐头抱在胸前,双手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给,勺子,慢慢吃啊。”
“嗯,谢谢。”
她挖下一勺午餐肉,试着递进嘴里,可手一抖,那勺肉便掉到了地上。
于此一同落下的还有她的泪珠。
“对不起……对不起……”
她忽然开始道歉,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别道歉啊,你什么也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来吧,我喂你吃。”
我只能拿触手卷着勺子奋力去挖,但是触手太滑,肉又冻得太硬,勺子根本插不进去。
“我来吧,我有手……”
有手真好啊,就算那么虚弱,也还是能抓得动勺子。
她握着勺子挖下一块肉,便让勺子停在那里。
“帮帮我吧……”
“嗯……”我从勺子上取下肉,喂进她嘴里。
于是就这样,一块,又一块,她慢慢地挖掘,我慢慢地运输……
“呕……”
她忽然吐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化为一滩夹杂着酸苦味道的肉汁洒在了地上。
接着又是她的泪水滴落,还有她轻声道歉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我们再慢慢来,慢慢来……还有很多……不着急……”
那一天,下雪了。这个世界照理是不会下雪的,但那一年的冬天却异常寒冷。
然而当我在风雪里又挖到食物,兴冲冲地回去之时,却发现房间里异常温暖。
“为什么房间里……向晚你干什么!”
床边有一个盆,盆里燃着火,她靠在窗边,一张一张地将她写的歌从本子上撕下,扔进火盆。
“这样会暖和一点。”
不知为何,那天的她表现得格外有精神,她居然对着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可这不是……”
“已经没用啦,反正都是些瞎写的歌……而且我已经好好录在录音笔里了。”
“……录?你什么时候录的?”
“你出门找食物的时候。”
“我说过你该静养的!”
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那么愤怒,心底好像有火在燃烧。可是我明明没有心。
我是不是话说重了……
我原以为她又会哭,可她却只是露着微笑。
“我录好了一百首歌,可惜我唱不出声了……一百首吉他曲,都在里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做这种事情?”
她忽然笑着摇摇头,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
“你好像忘了我为什么录歌了。”
“啊……”
我忘了,我确实忘了,我忘了她说没人听她唱歌时,她有多么悲伤,我忘了她说她想当偶像时,眼睛里闪着怎样的激动,我忘了那个没有观众的演唱会上,她哭得多么撕心裂肺,我忘了她弹那首水母之歌的时候,是多么开心,那歌声是多么高昂……
一阵寒风带着哭泣般的声音袭来,废品搭成的板房开始剧烈摇晃。我连忙让天空的触手固定住摇摇欲坠的屋子。
“小水母……我感觉我时间不多了。”
“不,不要说这种话!”
“我好想唱歌给更多的人听啊,可惜做不到了……”
“一定……一定可以的!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哪里还有幸存者……”
“也许有吧,可是我想我等不到那天了。”
“等得到的!只是发个烧而已!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现在就好很多了!”
她现在明明很有精神,她明明睁着眼睛,她明明还在笑。
但我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在看我,她的眼睛好像望着我背后的墙,又好像望着更远的什么地方。她也似乎没有听到我讲话,而是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
“就是有些遗憾,没能把水母之歌写完,感觉现在的版本还是不太完美。”
“足够完美了!很好听,真的!”
“小水母。”
“我,我在……”
她叫我的时候,我竟然怔住了,可是她在叫我名字的时候,仍然没有转过眼睛来看我。
“这首水母之歌,以后就拜托你来帮我写完吧。”
“……我会的。”
“还有一些遗憾的是,有些话我到最后才有勇气说出口。”
“什么话?”
“你果然还是很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在天上飞的水母。”
她笑了。我也笑了,可那一刻我心底却像是渗进了酸,带着腐蚀的痛楚。
我没有心,我没有心才对……
“但……我很爱你,小水母。你知道爱吗?”
“我知道。”
人类最奇怪,最复杂,最无厘头,却又最深沉,最磅礴,最不可思议的感情。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甚至爱上的还不是人。”
那一刻,她终于望向了我,眼角带着泪光。
“我好想继续和你在一起,一起写歌,一起唱歌,甚至一起重新办演唱会。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是的,还有……还有机会!”
“小水母,我只有一个请求,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不要说最后……求求你不要说最后!向晚!”
可是她却依然用那双闪闪发亮却没有神的眼睛望着我,正如她之前望着墙壁一样。她继续着自己的话头。
“如果,如果你在以后的旅行中,有幸遇到其他的人类的话,请为那个人唱歌,好好陪伴那个人,好好爱那个人,好吗?”
“不好!我只想为你唱歌,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我爱的只是你啊!”
她又笑了,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似乎重新有了神,她似乎重新意识到了面前的我。
可是她却没有再说出下一句话。
那一刻,时间对我而言再次失去了意义。
触手松开了,脆弱的板房在暴风雪里轰然倒塌。
但,一个女孩,一个留着蓝色双马尾长发的女孩,从废墟里重新站了起来。
头顶巨大的水母再次隐入深空,而在消失之前,它挥动所有的触手,强行扫开了云雾,驱散的风雪,让阳光重新落在垃圾山顶,落在女孩犹如闪着荧光的头发上。
女孩望着自己的手,接着又把手放到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那只小水母消失了,地上只有一滩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水渍。
她……不,是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第一次感受到了泪水。
我答应你,我会将你的梦想延续下去。
我答应你,我会陪伴在谁的身边,为谁唱歌,为谁奏乐,为谁献出自己的爱意。
我会完成你的水母之歌,而那首歌唱给的也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我爱的人。
蓝色的月亮自夜空升起,重新将蓝光洒满整个世界。垃圾山上,一个扎着蓝色双马尾的女孩怀抱着另一个浅栗色长发的娇小女孩。
她手里拿着一个可乐罐的拉环,接着轻轻套在女孩的无名指上。
“这样,契约就完成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爱你,嘉然。”
然而怀里的女孩并没有回应。
她低头轻轻吻了吻女孩的额头,接着闭上了眼睛。
来自天空的触手逐渐下落,将她们包裹。
“然然,我们走吧。”
触手重新回到天空,垃圾山顶已不见人影,那轮蓝色明月照耀着这个死去的世界,接着忽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报告将军,我们发现了一个异常点。”
“说。”
“我们的雷达探测到了一个亚光速人造飞行器……很可能是以前人类发射的那艘殖民船。”
“啊,我听说过,说是那艘船还有自己的生态圈,然后可以永远在太空里生存是吧,可惜那计划太天真了……现在上面还有人吗?”
“扫描过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果然……”
“但,但是将军,还有一件更加值得注意的事情……”
“哦?什么事?”
“那艘殖民船旁边跟着一只……太空变形虫。”
“太空变形虫?那有什么奇怪的?”
“不,奇怪的是,它好像一直跟着那艘殖民船,而且周围没有任何个体,一般来说太空水母是不会落单的。”
“嗯……那就麻烦通知科研船去调查一下……那是什么?超新星?”
“嗯?什么?啊……”
透过母舰舷窗,太空里亮起了一颗耀眼的光点。
“不,不对……那是殖民船的方向!”
惊讶之间,那颗光点已经熄灭,紧接着在太空里绽开一道亮丽的波纹,恍若蓝色的花朵。
“跃迁光迹……”
两人望着那朵蓝花逐渐消散,然后,将军忽然笑了起来,又叹了口气。
“宇宙真大啊,大远征前我也想不到能有生物会自己进化出跃迁引擎的。不过那艘殖民船上的人大概更加想不到吧,他们恐怕到死都没见过真正的宇宙,想想就有些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将军,至少现在,我们终于走出来了。”
“嗯,是啊,走出来了。”
“那,将军,那艘殖民船……”
“任它飘走吧,无所谓了。我们依旧按照原计划航行,跃迁引擎准备好了吗?”
“是的,准备好了将军。”
“好!”
那位不苟言笑的将军此时忽然变得格外兴奋。
“我们走!去星辰大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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