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散步时，我想到了《三岛：最后的辩论》

我喜欢散步，散步会带来一些灵感，也可以胡思乱想。身体处在恒动状态时，血液在流动，人也会比较舒畅。

当烦心事上头的时候，散步也是改善心情的好方法。看看路人，看看街边的景色，意识就像在河道划行的小船，可以顺着水流进入更深的水域，或随意搁浅在岸边。

散步踽行，想想自己看过的电影，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今天散步的时候，我的脑中涌起了一部纪录片《三岛：最后的辩论》的片段。背景是1969年的日本，东京大学一个叫“全共斗”的左翼学生组织，为了抗议学校制度和反对安保条约，他们走上街头，占领大学礼堂，与警方激烈冲突，引发日本社会极大的动荡。

著名小说家三岛由纪夫，受到学生们试图改变体制的热情所染，一直密切关注学运的风云涌动。然而，三岛在政治上是保守右翼，他主张独尊天皇，组织了“盾会”私人民兵部队，被视为左翼学生的敌人。

一名左翼学生领袖突发奇想，打电话邀请三岛，想和他公开来个左右大辩论。三岛毫不犹豫应邀了战帖，于1969年5月13日，单刀赴约前往东大驹场900番演讲厅，与台下千名全共斗成员进行辩论。这场距今五十余年的事件，导演丰岛圭介得到现场的第一手影片，经过4k数码修复，拍成了纪录影片。

除了三岛由纪夫，片中最显眼的是当时学生领袖之一，芥正彦。芥正彦一副吊儿郎当，脖上跨坐着女婴，登场迎接文学明星三岛，犹如漫画中的超现实场景。他号称是全共斗第一辩手，从暴力谈到空间与连续性的哲学，再谈到天皇问题，滔滔不绝，完全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对于三岛的印象，后来他不讳言表示，“没办法，我就是讨厌这种华而不实的家伙！”

与其说是辩论，当三岛一拿起麦克风，气势已高下立判。他用生动的开场白收买人心，充分发挥甫获日媒票选“当今最时髦的文学家”的魅力，一袭黑色polo衫包裹着健壮的阳刚体格，搭配烫得笔直的西装裤和利落的平头，不怒自威又毫无架子。总的来说，十足嬉皮士风范的芥，对于三岛把原本剑拔驽张的态势化成自恋的个人秀，十分不以为然。

芥正彦当时和剧作家寺山修司混在一起，搞些一般人看不懂的先锋剧场。他的人生信条是艺术至上，秉持“艺术不为谁而服务”的基本理念，不服从社会公权力对创作自由的压制，也反感三岛对天皇的崇拜。

在辩论中，芥称《太阳与铁》就是名符其实的“睾丸哲学”，他告诉三岛，少拿那套乍听动人却华而不实的言语来收买人心。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日本人？”

“我是日本人。”

“老天，我告诉你，你不是日本人，你只是人。”

“不，我很清楚我是日本人。”

“所以你是日本国的人，不是我这个国的人。”

“是的，我非常以自己是日本人为荣。”

“哎呀！真是无聊，我要走了。”

现场最雄辩的芥选择不玩了，中途离席，之后发言的学生战斗力欠佳，辩论会没达到预期的“决斗”效果。面对全共斗的围剿，过程反而是有说有笑，一派和气。三岛鹤立鸡群，轻松写意地留下了一个历史性的传奇篇章。

日本左翼学运接下来几年走向全面溃败。当时在场的全共斗核心成员，回归了社会大流，采访时脸上不掩为事业家庭奔忙的疲态。令人意外的，看似自律自恋又生命力旺盛的三岛却没活着看到学生们的失败，他采取了比左翼更暴力的行动，隔年就为了个人理念而殉道。

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率领盾会成员闯入日本自卫队部，绑架了司令官，登上总监部的阳台，发表他的“勤王”演说。他对着广场上八百多名自卫队成员叫喊着：“⋯⋯日本因经济繁荣而得意忘形，精神却是空洞的，你们知道吗？”他慷慨激昂，试图唤醒日本人的武士魂，让自卫队成员揭竿而起，反对美国对战后日本政体的控制。然而，他的言论只是招来台下自卫队群众持续的嘘声和哄笑。

心灰意冷的三岛回到房内，静默许久，决定切腹自杀，让其他成员完成介错仪式。消息传出后举世哗然，没人能忘记三岛最后的死亡美学，他完成了一个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抗争。

在《三岛：最后的辩论》片中，尽管政治立场不同，往昔那些全共斗成员聊起三岛，无不心怀钦佩。惟有高龄的芥维持着年轻时的批判调性，认为三岛在哗众取宠。

“对三岛的自杀你有什么看法？”

“很好！他终于回去自己的国，完成了他的天皇梦。”

“你认为，全共斗当时是否输掉了这辩论？”

“嘿！那是在你们日本国里输了，在我的国可没输。”

倚在皮制办公椅上，头发斑白的芥沉思一会儿，淡淡地嗟叹：“无论如何，那是最后一个语言仍有力量的时代。”

其实，三岛面对东大学生时，内心已做好盘算，要以自我牺牲来挑战最高权力。也许对三岛来说，这场单刀赴约的辩论只是牛刀小试，面对小菜一碟的敌手，他仅想实验语言的影响力。

壮年的三岛，和前辈川端康成一起被诺贝尔提名，虽然最后老人家获得奖，他的声望依旧如日中天，过着极为优渥的名流生活，他大可以继续他的创作，成为日本最有分量的在世文学家。但他最后仍选择了将生命化成一颗璀璨的流星，完成自己的死亡美学。三岛以文学筑砌出的舞台高度，让知识分子们只能抬头仰叹。

人在世间，思考本身就是战场。这部纪录片详载了在思想勃发的黄金时代，大家为了追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愿意使力到什么程度。

看完此片后连着着几天，我依然保持下午散步的习惯，靠散步来消化三岛由纪夫精神能量的余温。

我也像一艘搁浅岸边的小船，望着远方的闪烁微光，和遥不可及的彼岸，我的内心突然黯淡了起来。想到了三岛由纪夫，再想想自己这一生，我到底活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