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叨|小众、原创 | 关于两个读文学的男孩子相恋的故事
来自:Theia(如如不动,生生不息)
说在前头:本人原创。自嗨表达。
基于自己对诗歌和文学的兴趣,写的故事,也是人森中的第一个小说。
不太擅长写情节、较少人物冲突、群像不多,
侧重心理活动、内在成长,反映两个读文学的男孩子,是怎么沟通,以及怎么相恋的。
他们有柏拉图情结,也有身体欲望的需求。
啊啊啊,虽然说得很高冷,还是希望你们可以看看~~
小说名:《普鲁斯特问卷》
以下为正文。
契子:
一旦那样爱过,之后的日子
就像蜉蝣在水里漂游。
我们拥有过完整的朝夕,
我们依依惜别,
我们没有承诺。
我们的记忆会变成珍珠,
一粒一粒,
穿戴在灵魂中,
它们在暗夜、在梦境里,
发着光,提醒我们
彼此的灵魂那样紧紧相拥过。
”你知道普鲁斯特的问卷吗?“
”我们把灵魂封藏起来,交给对方保管。“
”我把我的本子给你,你把你的本子给我。“
”找出来,别让钥匙在角落里哭泣。“
莫延毕业了。他与英子和周熙在诗歌社的门口挥别。他手上有一本《在路上》,那是苏迟溪送给他的毕业礼物,那时苏迟溪跟他说“前进吧少年,你知道你不是临水自照的纳喀索斯”,他笑着答“所以你嘲讽我是自恋的水仙”。他知道苏迟溪真正的意思是,向外看,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外探,别沉溺于空茫的想象和过去的虚影里,向前走,和这个世界打交道。
然而,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余恒,想起他们的三周半,想起一起快活的每个瞬间,也想起自己身上的灵魂,有那么一小片,正在随他远洋,而他呢,会不会带着那片灵魂如约回来?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和他交换灵魂,他有一块你的灵魂,你有一块他的。」
第1章 | 初见·表现欲·底牌一张
那年大一,莫延在社团招新的摊位堆里,一眼望见了诗歌社。
他两眼发光地挤进人群,挨上桌子,在一塌表格中取走一张,接过某人递来的笔,趴着写起来。
“莫…延…”
他闻言抬头,看向一桌之隔那边——灰白色圆领,松松的衬衫,蜿蜒的颈线,山丘般起伏延伸、高高低低地塑成五官,就像大自然的手笔。他多看了一眼。
对上一双眼睛——那眼睛正盯着自己!
脸热了起来,头重新低下,食指尖一下一下地搓着笔——这笔,就是眼前人递来的。
紧张、害羞,一点对于体贴的感激,还有来历不明的心虚——在这堆情绪里,一股表现欲高高窜起,要强似的怂动莫延重新抬头,并用一种古怪的方式,作出回应。
“对,莫延。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莫,人生何处不绵延的延。”
他看到那个人在笑。
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名字,还要多此一举地解释,听起来就像卖弄——可是莫延的神色是认真的,眼睛又那么清亮透彻,只让人觉得可爱,而生不出猜测。
“不是莫要拖延的莫延?”他在调侃。
莫延的脸更热了。刚刚那股窜起来的劲很快就被用完,他找不到同样幽默的话语,只好把头低下,假装不在意地,把表格匆匆填完。
递表格的时候头也不敢抬,只看到一双手接过,转身就要离开。
“莫延,明天记得来面试。”
“好。”
走出几米远,又想到什么,莫延回转身来。
他举起手机,像念咒语,那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望过来,望过来,望过来...“
那个人竟真的望了过来,隔着人群——荔枝树下,白衬衫,俊朗帅气的模样,被莫延拍了下来。
第二天面试,莫延交了一首手写诗。
他被留了下来,与其他坐在教室里的人一起等着。
他看到门口进来两个人,他们走上台——而其中一个正是自己手机里的人。
“我是余恒“,他说。
他的眼睛在新人之间逡巡一圈,落到莫延身上,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
”余光照我衣的余,恒持但久长的恒。“
他说他今年大三。他说以后一起读诗,一起写诗,一起玩耍。
余恒...他为什么也用这样的方式介绍自己?这是诗歌社的老传统吗?不像是。他昨天分明还拿这个调侃我呢。照片里倒是白衣飘飘、安静玉立的,台上怎么就一副...狡猾的样子!
莫延的腹诽,余恒当然不知。
“被老余搞得好正经。相信我,他之前不这样,看见你们,装的。”另一个师兄逗得大家笑。
这位师兄是苏迟溪,他说他是”春日迟迟的迟,溪水潺潺的溪“。好名字。我愿意跟一个拥有好名字的人做朋友。而且他把余师兄调侃了一遍,算是帮我报了一箭之仇。我喜欢看到余师兄受挫。
余师兄咳了一下,接过苏迟溪的话茬。”大家放松一点,简单介绍就可以,彼此认识一下。“这简直令那些以为要引用古诗来报名字的人,松了一口气。
轮到莫延介绍自己了。
他站起来,圆圆的下巴,亮亮的眼睛,一点涉世未深的懵懂,一开口就像是从动漫里走出来的少年。身上带着那股劲儿——凡事好奇,万物都有趣,要穷尽了力气去弄明白事情、认清楚自己是谁的认真劲儿。他紧张的时候,会把两只手交叉叠放在一起,用左手拇指与食指去掐右手的虎口,这样能缓解胃部的不适,也看起来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动作。他此刻正是这样。
“我是莫延,莫非的莫,延展的延。”他偏不提”莫要延迟的莫延“。
他面上带笑,声音有些紧:“其实我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含义,我的兴趣很多很杂,但是特别厉害的没有,诗也写得不怎么样...”他像是在数落自己,要么就是自嘲,反正他尽是拣着自己难堪的地方说,他刻意回避了他的灵动、机敏、还有与人共情的善意。或者在大庭广众前嘲笑自己就是属于他本能下的对世界的善意。但是此刻他又兴趣寥寥。他想要中途截断他本来编排好的腹稿,他想要就此收尾,哪怕草草。
他看到余恒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询问或是聆听。他意识到自己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他已在自己的圆里转了一圈,这时他下意识地将圆心的位置做出了改变。这很好办。光点在哪里,圆心就在哪里。余恒的目光成为了那个可以定格的点,柔和的,暖白的,持久的。他不想辜负这点光。他想再多说点什么,说得真诚一点,哪怕那看起来有点傻。傻也没有关系,那本来就是真实的自己。只要是真实的,就没有关系。他在翻来倒去之间坚定了自己,平静地运行。
“关于自己,我还有一点想分享的。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说过,因为说出来会显得矫情。但是在这里,说出来或许又是合适的。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在表格里是这样填的,我在心里也这么认为。我从来不觉得它崇高,也从来不认为它幼稚,它只是一些信念,强大一点而已。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点信念,渺茫的时候想着它,就有力量。这跟我喜欢诗歌是一样的。
日常的事物经过诗歌的淘洗,有了一层美感,我们心里的念想经过理想化的加工,就有了升华。所以我喜欢诗歌,喜欢美的东西,喜欢有理想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喜欢诗歌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理想主义者。
所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彼此共鸣。”
莫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脑子里嗡嗡嗡的有很多声音在响,那些声音都揪作一团,什么都听不清。他没有抬头看其他人的反应,是笑着,是赞许,是疑惑,还是讶异。他屏蔽掉了那些杂音。低着头,脸很烫,耳根很热,心中那团火在刚刚点燃之后,还烧得很旺。他又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向刚才的光点,他差一点就错过了余恒的眼睛,那里浮出了笑意。
他是不是在想”小看这家伙了“,还是对自己刚刚那笔”目光的投资“感到满意。多么傻气啊,才会向陌生的人群亮出自己心底的傲气。可是又多么急切啊,让他看到我底牌的一张,向他证明我的重视,我的信赖,我的回报。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回报。这点回报就当作我的试探,如果他能懂我,那么他就是我唯一的听众,如果他不懂我,也许我可以假装人群之中还藏着另外的听众。薛定谔的听众。
莫延在凝视的瞬间下了一个赌注,他赌余恒懂了,他赌他所赌的是对的。
莫延在诗歌社申请表格里写的那一栏:
【你最显著的特质是什么?】
【善感,多思,理想主义。】
第2章 | 诗会·钥匙·灵魂的彩蛋
靠着一首普普通通的诗,莫延进了诗歌社。这本身玄幻极了。更玄幻的是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放厥词。而比这还要玄幻的,是他相信——厥词背后的凿凿之音被某个人听懂了。辞藻只是思想的掩饰,就像光滑的丝绸是美丽胴体的掩饰。有的人只看得到辞藻与丝绸,而有的人却穿透一切,直指本质。
找到与外界的和平相处方式是必要的。即使莫延是个内省的人。
他也观察一切。他知道自己在诗歌初见会上的表现有些高调,就像是在茫茫宇宙中暴露了自己的坐标。他无视那些无意义的干扰,选择性地接收与自己频次相近的波。他才刚刚亮出一张底牌,发动了一次进攻技能,耗费了一波能量,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一段时间,把能量注满。
他的如意算盘被打破了。而如意算盘,总是会被打破的。这是定律。
打破莫延算盘的领头人,是苏迟溪。第一次谈诗会,苏迟溪提议,每个人拿出自己面试当天写的诗,轮流朗读,互相交流,加深彼此印象。他说,看看别人的诗,再看看自己的诗,互相照镜子,就会更懂别人,也更懂自己。这样能帮助自己找到合适的路子。
可是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镜子,莫延想。
他不想承认对于一个长得好看而又自知的人来说,镜子再多对她而言都造不成威胁,她可以坦坦荡荡地站在任何镜子面前,毫无惧意。唯有那些知道自己长得丑并为此深深自卑的人,才会就算只有一面镜子,他也不敢站上前。他想要撕掉镜子。他想要撕掉镜中的自己。他想撕掉那首诗。
“现在撕掉还来得及吗?”喃喃自语的莫延,手上是一张揪得皱皱的纸。
“咋啦?”坐在莫延旁边的女生,叫做英子,现在正瞪着大大的杏眼,好奇地望着他。
“我的诗拿不出手啊。”
“怎么会?” 英子一把抓过那张纸。居然念了起来。
“没有门/窗户紧闭...”
“哎呀别念!”莫延伸手去抢。未果。
“看着你/隔着玻璃...”
“英子!拜托!”莫延缠着英子,两个人的手兜来绕去。
“英子,差不多得了。”高贵冷艳的熙姑娘发话了。
“厚厚的一扇墙...”还念。
莫延只好妥协,承认自己掉以轻心。他很想把每个人的耳朵都捂上,不要听,不要听,可是他只能捂上他自己的,他甚至闭起了眼睛,咬紧了嘴唇,收拢双肩,把身体包裹在里面,像婴儿一样保护自己。没有事情发生。看不见。看不见。
他其实还是能听到、能看见。他听见余恒的声音在靠近“怎么了”,继而感受到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贴着那一小块布料,掌间仍有缝隙,力度控制得刚好,既予人安慰,又没有形成压迫——他的举动介于两者之间:是要把装睡的人温柔唤醒,还是要对装睡者的意愿表示尊重。那位装睡者,现在正感受到了充分的尊重,他感激余恒的这份好意,他抬头向他笑了笑:谢谢。
他看着余恒对人群说,“先到这里”。这首诗的作者并没有准备好,那么先到这里。他看到余恒又转向自己,“莫延来帮我一起整理诗集,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不要怕。”余恒走在前头,微微侧身对莫延说。
“还好。”被安抚的人有权利傲娇。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嗯。”
“给你看看我小时候的诗集。”
他们在角落并排坐下。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现在是秋季。秋季的风吹着秋季的树叶沙沙响,吹着秋季里的人感到沁凉。身上单薄衬衣,袖子被挽了几道,露出一截手臂在空气中,皮肤上的绒毛絮絮交谈,胳膊与胳膊轻轻碰着。余晖映在窗台,衬得桌面上的手、纸页上的字、翻页的声音和时有时无的对话,都温柔了起来。
“是顾城吧?”安静中余恒问。
莫延看着他。没有答。余恒知道自己说对了。莫延也知道余恒知道自己说对了,所以他并不需要开口确认。他只是在眼神里无声说着,是的。我读顾城的诗有段时间了,喜欢他那双寻找光明的黑色眼睛,喜欢他的城堡,喜欢他干净、固执还有任性的孩子气,他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想长大,他把无助写成诗,用诗歌对整个世界竖起高强,可是,当他把自己的灵魂关起来的时候,他一定也很孤独,他一定也渴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呐喊,伸出手,把他从高强之内拉出来。莫延想。
他承认他对顾城的不自觉模仿,这是所有刚开始写诗的人几乎都会做的事,只是效果不理想。
“我知道诗很糟。”他垂下眼。
“诗不糟。它是你的一部分。”
“它不是全部的我。”
“当然不是。你的全部还没打开。”
“要是打不开呢?”
“拿对了钥匙就能打开。”
“那钥匙在哪儿?”这个答案余恒当然不会知道,但莫延就那样顺着话头问了出来。
“去找。”
“找不到呢?”开始刁难。
“不会的。至少你已经知道,顾城这把钥匙不是你的”,“不是么?”
他或许知道,但是他不甘心——为什么不能是?
余恒看出他的不服气。“你不同。你和他不一样。”
莫延用眼神敦促他往下讲。
“你的视野更加开阔,你的内心也更有力量。你能关注到外界更驳杂、更丰富的东西,你会收集这些信息再返回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加工处理。你是与外在世界相呼应的。你喜欢这个世界,也许你自己都没有觉察,但是你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不管是已知的、未知的、不确定的、令你恐惧的——一切。大胆一点,去写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诗。更广博、更深邃、更莫延的。”
“更莫延”。这本来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词,他把莫延变换词性,他在归纳某种特质。他也许可以说,这件衬衣更莫延,这样的手写字更莫延,这个视角更莫延,这种捏词造句的方法更莫延,甚至某个傍晚更莫延,某一天空气里弥漫的特殊元素也更莫延。然而莫延没留意到这一点。
莫延的耳朵还在回响余恒的声音,莫延的眼睛凝视余恒的眼睛。他看到余恒说这些话时眼神里的认真与笃定,他有些感动,他感觉身体就像被一层薄薄又暖暖的发光罩笼着,那种暖意涌到心脏的时候发出热,涌到眼睛的时候透着光。莫延的眼睛,此刻就像一簇亮光。那些藏得太久、藏得太深、藏得太隐蔽的光,那些偶尔只在夜深之时、无人的清晨、黄昏、或断断续续的梦里所闪动的碎片式的光,正零零星星地被唤醒,从沉睡的冻土中破出来,它们还没有名字,它们像布朗克粒子一样不规则运动,它们无所事事,漫无目的——莫延感觉到了灵魂舒适。
他想抱着余恒,向他形容这美妙又无以名状的一切。他知道答案是什么,答案就是”继续寻找“。也许他心底早就有了这样的答案,他只是需要一点时机和运气。等着人发现,等着人轻轻点破,——这些灵魂的彩蛋,是需要同类把它找出来的。
“找出来,别让钥匙在角落里哭泣。”余恒把他从沉浸中拉出来。
莫延瞪了他一眼。他又在调侃自己。这个人,只要逮住机会,就会狡黠地逗弄自己,无伤大雅,也不损害友谊。他刚刚也是这样故意——用我自己的诗句(钥匙在角落里哭泣),用我自己的隐喻(“钥匙”与“门”)——这根本与被自己的砖砸到脚没什么两样。狡猾。太狡猾。不过,我发现一切都没那么糟了。诗歌不那么糟,人不那么糟,被信赖的人一眼看穿也不那么糟——连带嘲笑都让人品味出褒奖,并因此而沾沾自喜。钥匙的隐喻是多么恰当啊。
“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第3章 | 日记·密谋·伟大的友谊
“他看穿了我的恐惧和伪装,看到我把自己打开又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他没有戳破我。他只是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外壳边缘,就像在说,透一下气吧,小家伙。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做这些事情时候的认真与小心,那样真的很体贴。他尊重我,我知道。他也可以打破我,这是我默许给他的权限。他可以拉拢我,把我从壳子里拽出来,和他并肩,一起行走在太阳下。”
莫延在日记里写下这些。以及很快地,他又写了更多。
“也许我比顾城幸运很多。顾城只有黑夜,而我拥有友谊。他向我伸出手,我们的友谊就此开始。或许比这更早,当他开始调侃我的名字,他就在试探我对幽默或闹剧的容忍程度,当他学着用我的方式调侃他自己的名字,他仿佛就是在放低姿态向我宣示一种平等。看,我和你一样。又或者更早,当他向我递出那支笔时,丝毫不带私心和预谋、完全出自于直觉和本能的判断,他看到我一头扎进人群而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他觉察到我的需要(比我觉察自己还要早),不声张地递给我所需要的。我的莽撞,他的体贴。完美契合。这些似乎都在提醒我,友谊诞生的可能。”
“也许我可以迈着奇怪的步伐,在大路上走,我可以放声歌唱,可以大笑,可以犯错,也可以出丑。我可以肆无忌惮,横冲直撞,从小心翼翼变得大胆行事,从假装乖巧变得锋芒机智。我可以放任自己将那些不完美的面貌一一展现,因为我有了倚仗。”
“从他第一次伸出手开始,就意味着自此以后我的事他不会束手不管。他会插手我的学习,纠正我危险的思想,会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因为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两个人默契友好的开端,总是从觉察彼此需要和相互帮助开始。这是我们建立友谊的前提。”
“这并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友谊,但这会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友谊。比起那些曾经在身旁停留、又匆匆分开的朋友们来说。他们更像是每段旅途的陪伴者,比如发小、小学、初高中同学,他们仅仅活跃于特定阶段、造就特定的时光,他们和我一样,都坦然接受着自然相遇、自然分开的命运的安排,不会有谁感觉到巨大的遗憾和悲伤。但是这一次,一切都那么不一样。”
他们的友谊升温很快,令人雀跃,令人痴醉,令人飘飘然。
“这真是奇妙的友谊。我第一次对一个人拥有那么强烈的渴望——来认识我,来拆穿我,来信任我,来伤害我,来看看这样那样的我,来进入我的灵魂,这里有很多风景和彩蛋。这种友谊潜力巨大,魅力无限,吸引我步步向前。就像一个可以自由探索的开放世界,令人兴奋地想要把每个角落都摸索,每种路线都走遍,每一块石头每一处花草都翻找,每一个纪念物都小心珍藏。”
莫延收到的属于他们友谊的第一件纪念物,是余恒的一支笔。
就在一次诗歌讲座上,在莫延发现灵感突至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带的时候。“你有带笔吗?”他向余恒借来一支。而那支笔在用完之后一直在莫延身边留着。每次当他想起要归还的时候,总有理由蹦出来让他说“下次吧”。
看到余恒在认真听讲,“下次吧,先别打扰他”,看到余恒在和旁边的人聊天,“下次吧,不急这一时”,看到余恒和自己拜拜然后转身走的时候,“下次吧,我先替他保管着”,然后接着是“下次吧,他应该暂时不需要这一支笔”,“下次吧,笔芯快用完了,这样还回去很不礼貌”...
永远都有“下一次”,没完没了。而每个“下一次”都被名正言顺地错过。他从来没有质疑自己编造的理由。而在很久以后,他才从心底承认,从一开始他就想扣住那支笔,霸道的,蛮横的,不容拒绝的。他为擅自“保管”那支笔而暗自窃喜,一边又准备着如果余恒问起“我的笔呢”,他如何从容不迫地解释没有还笔的原因,“看,这样的时机,多么不合时宜”,然后不露痕迹地继续占有。
一支笔而已,想要不可以直接问余恒要么?“可这样的话他就会因为我盯上他的一支笔而洋洋得意。”你不想让他洋洋得意?“不,我不想让他看穿我。事实上他也许早就看穿我,他从来没有问我要回那一支笔,就像他根本就忘记了,或者从来没放在心上——那样他始终都是赢家,因为只有我在乎那一支笔。我也不想在归还的时候,让他觉得我过于郑重其事,或者看出我的恋恋不舍。所以这支笔,一开始若没有归还,那么它就永久错失了被归还的最好时机——因为后来的每个“下一次”都会因为前面的故意拖延而欲盖弥彰。“为什么现在还?之前为什么不呢?”说不清。
非要说清楚,答案只有一个:我想拥有一件属于你的东西。这样会让我觉得离你更近。我握笔的时候会想象你是如何握住它的,我写字的时候想象你用它写出好看的字,你的诗歌也有它的一份功劳,它曾经离你的食指和拇指最近,它触摸过你的茧,它在你的背包里陪你走过整个校园。而现在,它属于我——它曾经是你的一部分,而现在属于了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说,你的一部分属于我?我承认这很夸张。这简直是一场虚张声势的密谋。但有什么要紧呢,我只是想要一支笔。
对于伟大的友谊而言,留下一支笔,当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而莫延收获的第二个纪念物是余恒送的一个本子。
那天,莫延正在写着什么,余恒走到他身边,用莫延熟悉的声线,说“给你”。莫延抬头看那个站着的人,在他的右手边,他注意到只要自己轻轻把胳膊往外推几厘米,他就能碰到余恒的腰侧和手臂,那具身体现在正套着一件淡蓝色衬衣——他偏爱衬衣,米色偏白、灰中带蓝、蓝色系中又不过分冷淡的那种色彩,就像他本人的冷静自持与平和温暖,他似乎从来没有犯过傻,没做过多余的事情,没有做过事后无论怎么找补都依然错漏百出的事情,他那么完美、平衡、自制力强,完全是那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羡慕他”,莫延想着,“而他现在正站在我的跟前,要送我一个本子。”
“他为什么要送本子给我?理由是什么?不,不要误会,我当然很开心,只是惊讶更多,毕竟我一直都在接收来自他的温暖和帮助,而我至今还没有明确回赠过他什么,哪怕是一个本子。所以如果需要有人拿着一件小礼物走到对方面前,那个人也应该是我——他呢,是为了什么?为了感激?为了勉励?为了补偿?得了吧,他又没犯错。他不会犯错。就算是送送本子这样看起来无足轻重又不值得深究的事情,相信我,他也一定认真地思量过。他怎么思量的?他是不是觉得我会自然收下,并报之以微笑。是的,我应该这么做。”
“可我还是想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即使那个理由简单得可笑,比如他今天心情不错顺手买了,那我会想知道他心情好的理由,比如他觉得好看,多买了几本,随手拿了一本给我,那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本,为什么是墨绿色,那跟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有关吗?”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长得足以令人猜想连篇。也或者是莫延微微抬起手腕但还没有伸过去的手令余恒想到了什么,他补充道:“诗写得越来越好了,奖励你的。”
莫延接过本子,手指轻轻摩挲。
“好看”。
“喜欢就好。”
看,他并不是随手给的。没有人会在随手给出一个东西之后还要关心对方是否喜欢。
“为什么是墨绿色?”
“很衬你。”
正中靶心。
“所以是为我而挑的?”恃宠生娇,得寸进尺。
“不然呢。”
莫延喜欢看他假装不耐烦的样子。
“你自己呢,有吗?”
“你说呢?”
似是而非的回答。
“我要看。”
“看什么?”
“看你的本子。”充分肯定。
“写了笔记的。”
“那我也想看。”只要不是日记,有什么不可以看的?
余恒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偏又纵容。
“跟你的一样。”
莫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甚至是最想要的那个。心里放着烟花,嘴唇不自觉翘起,一点婴儿肥的脸正衬着那双黑又圆的眼睛,晶晶亮的,那是孩子般的天真、倔强、狡黠、蛮不讲理。可是这个孩子,此刻正被一个小小的本子所取悦着。
他们拥有相同的东西——那就像某个图腾,某种归属,某种轻轻把他们俩与外界划开的东西,像两个人精神上的、默契的家。
“快来写点什么,这儿。”
莫延的小指头在本子的扉页轻轻点着,就像在邀请对方和自己跳一支舞。满怀期待。雀跃非常。
余恒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下两行诗,而那被莫延珍视了一辈子。
莫愁无知己,
余光照我衣。
第4章 | 收集·模仿·奇怪的想象
“当我说伟大的友谊的时候,我其实企盼良多。我想看你写的诗,那里一定有着不为人知与旁人无法解读的隐秘,也许我可以;我想看你收藏的诗集,那些诗集是你的思想基石和精神支柱,那么也会变成我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是的,如此相似。”
莫延如痴如狂地读诗。他向余恒借来一本又一本诗集,并且毫无例外地,一一爱上了它们。
他爱上辛波斯卡,因为余恒念过“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他爱上佩索阿,因为余恒评价他“在物质充斥的世界里保留梦想的能力”,他爱上里尔克,他甚至能背出里尔克书里的几个经典片段,而那是余恒所钟爱的启蒙《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他爱上聂鲁达,爱上叶芝,爱上惠特曼,爱上丁尼生,爱上黑塞,爱上梭罗,爱上一面又一面新的余恒,新的自己。
他爱上惠特曼,是在一个诗歌赏析会上。他们分享《草叶集》,他们大声朗读“啊,船长,我的船长!”,他们一起观看那部电影《死亡诗社》,甚至像画面里的学生那样,站在桌子上,向生命作出最本质的发问“身在其中的意义为何?”,他们也谈起那个著名的APPLE广告,里面有一个震撼人心的、后来还被莫延摘录在笔记本上的精彩片段——
“我们读诗写诗,并非因为它们灵巧。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要条件。但是,诗歌,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伟大的戏剧在继续,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在这些时候,莫延为自己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感到幸运,为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而感到骄傲,他好像胸腔被填满了浪漫和理想。这个地球,正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啊,他们的热爱,他们的探索,他们的苦闷,或他们瑰丽的想象,都诞生在这个星球上。
他想象,他抬头时所看到的星辰,是莎士比亚所看过的,他脚下的沙粒与空中的灰尘,也许是从亚欧大陆的某个平原、经过小镇、曾经短暂地逗留在乔伊斯的帽子上,然后跋山涉水地停歇在这片地方,这片他与他所爱之人同在的地方。他们发出惠特曼曾经发出的生命的质问,他们审视苏格拉底所审视过的人生,他们也像尼采一样思索,如果上帝不在此处,信仰在何方,他们学着萨特的视角,重新看待何为存在。
他们现在沉浸在热爱之中,热血喷涌,而未来,他们将带着这些激情奔向更远的地方。
“你将来会做什么呢?毕业后。”莫延突然意识到余恒离那个”未来“比自己更近。
“还不知道呢。”
这是余恒第一次显露出他对事情的不确定,他从前都是那样漫不经心但掌控一切的样子。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他们热爱诗歌,但这太抽象了。没有哪份具体的工作是为诗歌而生的。他们读文学的人,只要看看前辈、学姐学长们走过的路,就知道留给他们的职业选择无非是那些:记者、教师、图书编辑、文员,或者有的能耐些,他们成为不被任何企业所绑定的自由撰稿人,也有的成为了学者,与图书和典籍相伴,依研究和发表学术论著为生,他们会待在象牙塔里很长时间。
而他们,此刻就身在象牙塔里,却不得不偶尔张望一下外面的世界。在那样巨大喧嚣和人群奔涌的世界里,他和余恒会走散吗?他们或者会走上不同的分岔路,遥遥相望。
莫延不愿意再想下去,继而放弃了追问。他安慰自己,在象牙塔就应该做象牙塔里该做的事情,否则日后回想,痛心追忆,发现自己白白地浪费了大好光阴,岂不是可惜。
勿负良辰。南国的城市就算是快入冬了也还是一片暖洋洋,他们踩着校道上的细碎光影,絮絮地说话。勿负良辰。
黄昏。他们谈论诗社成员的诗。这个过程通常是以莫延的发问为开端,余恒简洁地点评,莫延漫天地发想、关联,或者兴奋地附和,最后以彼此同意的结论告终。他们对诗歌的见解相当,对诗歌的偏好又如此相似。而对莫延来说,最令人藏在心内隐秘欢欣的事,是这种谈论只发生在他们之间,只有他们俩个人、迈着漫无目的的步子、轻松闲散地晃荡在校园之间的时候。
他们会一边陷入思索一边即兴地踏入某条小道,一边眉飞色舞一边走到湖水边,一边沉默着一边任由风携带着花香轻轻撩拨,看着草坪上的低声笑语。似乎整个校园都只是他们无止境漫谈时的巨大背景,他们贡献着一出冬日里的《爱在日落黄昏时》。而他们身为主角,却不自知。
而莫延知道的是,他们的趣味相投,值得在日记本上大书特书。
“他总是一语中的、抽象归纳、直指本质,因为他拥有一双厉害的眼睛,可以看穿所有人;而我?我可以感知敏锐、发散联想、找到普象近似的一切,因为我善于观察。”
“我追求生动,他致力于简洁,我喜欢创造似是而非的想象空间,他喜欢入木三分的哲理和探索内在的表达。然而我们都喜欢步入丛林,喜欢人迹罕至的自然。我们相辅相成,天衣无缝。”
一次谈论。
余恒说,周熙的诗冷峻与凌厉,而莫延想的是熙姑娘的森冷气场,就像浑身厚厚地裹上了一层西伯利亚寒流,眼睛能飞出刀子;
余恒说,英子的诗灵动与俏丽,而莫延则回忆起那个不堪的下午,某个姑娘瞪着无辜的眼把自己的诗抢了过去,虽然古灵精怪爱捣蛋,但是令人生不起气来。
“她是不是像极了《天龙八部》里的钟灵?”莫延突然发问。
“嗯”,余恒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你当时没生气?”
“我哪有生气!”
“没有?”罕见的挑眉动作。
“没有!”
“没有啊。”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莫延被这句重复闹得心热,却不好意思涌上脸色。他那分明是看穿了什么的样子。
“哎呀回来!该说到苏迟溪了。”
余恒闻言思索了起来。
“苏迟溪的诗空幽奇诡,意象繁复,不可预测。”
“就像现代版李商隐?”
“不完全是,但你这个说法很有趣。”
“那是不是说明他的诗歌没有固定模式,就像他本人的复杂多面?”
“可以这样理解”,余恒说,“他的诗有较大的解读空间。容易产生误读。”
“就像他本人一样,常常令人误解!”
莫延脱口而出。余恒好奇盘问。
莫延总是对苏迟溪感到很疑惑,也很新鲜。
苏迟溪太不同了。这种不同,体现在苏迟溪与他和余恒的不同(在莫延的世界里,他总是将自己和余恒划作一类,而其他人则是另外的类型);这种不同,也体现在苏迟溪自身这一面与那一面的不同。
苏迟溪有很多面。当你刚感觉到这个人冷俊非常,他就会有洒脱纨绔的一面呈现在你面前,当你以为他慵懒恣意,就像他的名字“春日迟迟、溪水潺潺”所带给人的印象时,你又会看到他锱铢必较、严肃认真,就像是到了他的绝对领域上,分毫不让。
那次,莫延和余恒及苏迟溪一起吃面。
莫延端着好大一碗面坐下,先喝一口汤。淡了。于是他端着碗,去买面的窗口,拿起酱油、辣椒油、蒜蓉往面里加。
余恒看见了,只问:“爱吃味道重的?”
苏迟溪却在旁摇摇头说:“这吃得不对。”
余恒:“哪有什么对不对。”
苏迟溪的表情露出讶异,就像他的朋友根本不该有这样粗陋的想法。他要正正视听。
“你不懂,面要这样吃...”
然后大家花上了一顿饭的时间,听苏迟溪如何绘声绘色地讲一通面的吃法。比如葱花要多细、油要什么时候浇上去、面要煮成什么样的筋道、入口是什么嚼劲…说完这些还不够,他继续升级:“当然了,如果有条件还可以再讲究一点,汤最好是筒骨煲制,大火煮沸再文火炖上两个半小时,肉香飘着飘着就缓缓打开你的味蕾,刺激你的脾胃,你感到饿,你在一旁巴巴地盼着…”
然后苏迟溪还要反问一句:“你们说,这样的面,能不好吃吗?”
苏迟溪不需要等人回答。他像是关不住话匣子似的,又扯到了天南海北去。“北方的面与南方的面有什么不同,你们知道吗”,以及“鲁面和腌面,我发现了隐藏的关联...南迁的客家人...”
如果这是一个“圆桌派”,那苏迟溪则牢牢控制住了全场,大为不厚道地抢走了镜头的全部。余恒和莫延在旁边,是半为迁就,半为纵容,或许还有一点点无关紧要的无奈。
他们也喜欢滔滔不绝的苏迟溪,这是他罕见的一面。
他们要说有一点恨苏迟溪的话,那是恨苏迟溪毁了他们手中那碗面。
那已经不是一碗面,那是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我不吃这个东西了。”莫延终于忍受不住。
“苏迟溪,你要亲自给我们做一碗面,才能补偿我们今日的损失。”余恒露出促狭的一面。
“就是!”莫延大声附议。
“要是你的面,真有你形容的那么好吃,我愿意日后把所有面都改姓苏!”
“以后的面,都不叫哨子面、过油面、阳春面、刀削面,全部改叫苏面!”
“噢,还有方便面也是!”
莫延起劲地说着。连珠炮似的。
“叫迟溪面也行。”余恒帮腔。
他们合力围攻,苏迟溪也不恼。苏迟溪只畅快地想着:是该整一碗啊!
既然有了一碗面的交情,莫延觉得向苏迟溪借来他的诗集,也不是难办的事情了。
他拿到诗集,满心的期待,急切地打开,想印证自己对于苏迟溪诗歌的猜想。
他以为苏迟溪的诗会走大开大阖的路子。可是他错了。苏迟溪的诗与他吃面的风格又不一样了!
苏迟溪的诗是有点荒野村庄、苔痕阶绿的意思。细品着,开头有些铿锵,让人想到沉吟“天地悠悠”的陈子昂,接着转过三两行,又仿佛绕到了小道上,还是细石、沙粒和草屑铺就的,那会是像王维的《山居秋暝》与《鸟鸣涧》吗?不会。虽然苏迟溪的笔下全是自然,比如村落,篱笆,荒草,爬虫,余晖,晨雾,可都不是雅致的气息和绮丽的事物。苏迟溪用词质朴,而行文间又透着苍凉,而有时是奇诡,有时是凌厉,画风不一。
就翻看了那么十来首,就已经让人惊奇倍出,总结不出公式,拿不出精准评价的措辞——这是完全的个人风格啊。谁也无法模仿。
莫延暗叹:这样的诗,我写不来…这样的苏迟溪,真是厉害!
当晚回去,莫延又写日记。他在想到余恒和苏迟溪的时候来回感叹。“果然《伟大的友谊》这个剧本只适合我和余恒吗?苏迟溪的话,我们只能有《普通朋友》的剧本啊!”奇奇怪怪的比较。
奇奇怪怪的想象也乱窜在莫延的头脑。他没意识到白天观看苏迟溪的诗歌所带来的刺激那么大,他只是不能控制地想象着他和苏迟溪深入交流的样子。
假设他先认识了苏迟溪(而不是余恒),那么苏迟溪带给他的深刻影响会是什么,他们也能并肩在校道上漫无目的地交谈吗,还是只会话不投机地尴尬冷场,他能够接纳并适应苏迟溪一面又一面的复杂性吗,还是他会被吓倒,不知如何应付,仓惶地逃开...
这些念头实在是过于古怪又过于抽象,于是莫延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莫延打开了脑海中堆放的、关乎苏迟溪这样那样的印象与素材,他代入一个文艺女青年的角色——用她的口吻,写苏迟溪的复杂,也写她对这种复杂的无措与爱恨。
「他的一切都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运行。
我喜欢木心,他表示厌弃,
我总是染指于宏观,他热衷于具体,
我想要表达抽象的概念而手舞足蹈,有时词不达意,他只会举一个例子,但足够有趣。
我讨厌他,牙痒痒的,他让我看到自己的大而无当,充满漏洞。
我嫉妒他,他可以超越“意义”的掌控,对一切不加定义,满不在乎。
我喜欢他,洒脱、恣意、天生的灵性,不需要苦苦追索生命的目的。他好像一直在路途中,路途中,享受食物和风景。
他的哥特式的瑰丽和诡异,只在他的想象中,在诗篇里,在别人不可抵达的梦境。你和他挨得很近,也只是物理意义上的,你深入不了他的内心。
或许他也曾仁慈地向我打开他的世界,让我得以窥见一鳞半爪,可是不用猜想也知道,那往往以我深受惊吓的结局收场。
我害怕他。他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水与火如何交融呢?谎言、恶棍、骗子。
致使我爱上他的起点、也是唯一的原因,那只能是:他走在我前面时,背影孤独。」
第5章 | 反复·游荡·悲与欣交集
第一学期就要见底了,莫延开始忙碌复习。
他有很多古文选段要背,有阅读难度很大的文学作品要赏析,还要盯着写作课的截稿日期来准备小作文。他再也不能天天在校园乱逛了,就连每周一次的诗歌会,他都没办法顾及。于是他不得不开始放诗歌社的鸽子。同时期,其他人也开始因为忙碌而三三两两地缺席。余恒说“大家先去忙复习”,于是大家心安理得地暂停了诗歌集会,各忙各的。
“有好些天没见着余恒了。”莫延想。
一开始他总觉得心里痒痒的、浑身怪怪的,就像是有什么事情非要他去做不可,而他百思不得。接着再三两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很久没见到余恒了。
“他最近在忙什么呢?他也要复习很多门课吗?他大三了啊。”在图书馆自习的间隙,莫延突然停下来想。他的下巴搁在左手上,右手转动着笔,煞是认真地思索着。他也想过发个信息去询问,可是很快就自我否决了。
余恒在忙什么——这个答案其实不太重要,要么忙A,要么忙B,总归是在忙着。所以用询问得来A或B,都不是意义所在。因为余恒若说“我在忙着B”,莫延答“好的”,然后呢?
那要不然,不问他忙什么吧,就问他最近怎么样,开不开心或者有什么烦恼,作为朋友的一种关心。可是稍微一想,莫延就觉得这样也欠缺说服力。他还没有看到过余恒被什么事情困住的样子,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烦恼!那么“关心”就变得无处落脚。关心他的什么呢?这样事事都能有条不紊、完美把握的人,会需要自己的什么支持?
那么…那么…莫延陷入了苦思。他难过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赋予余恒的。他更稚拙,他更迷茫,他更情绪化——而余恒就像是自己的强化版,余恒成熟,余恒稳定,余恒有自己牢不可破的内在。“这样一来,我冷不丁地去找余恒,那不就像是往一池静水中投入石子吗?咕咚一声,打破别人本该拥有的宁静。那样多不好。”莫延心酸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力气无处释放,但是他转念又想,“朋友嘛,就应该互相给彼此留下独立的空间。”于是他又感叹着彼此的默契——他们都在默不作声地保护对方的宁静和自由。
然而没过几天,莫延又陷入了一种被万蚁啃噬的不安中。他再次意识到,他需要余恒,他早已习惯了余恒春风化雨般的存在,余恒那融融的笑意,磁磁的声音,就连说一些无足轻重的对小事的评价,也令人听了心安,下意识地信任他的决定,跟从他的判断,从内心深处将他作为了重要的倚仗。可是这个倚仗,现在仿佛成为了一道虚影,摸不着了。
而余恒去哪儿了?余恒哪儿也没去,他在宣布完暂停诗歌集会后,就开始着手自己的事情。
第一天,他在图书馆。刚拿上找好的资料,正准备经过一排排座位走到门口去时,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熟悉的后脑勺,那正是莫延。他笑了起来。他走近莫延,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却忽然停在离他身后半米不到的地方——他看到莫延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的身后,甚至周边的低语、人来人往的动静,全都与他无关。余恒静静注视了一会儿,轻轻走开了。
而第二天第三天,余恒左右无事,便搬着自己的书本资料,到图书馆去。他特意找了莫延后面、隔着两排的位置坐下。看书累了,他便抬眼盯一会儿莫延的后脑勺,圆圆的样子,格外地可爱。有时他会看到莫延微微侧着头,手握着笔,抓耳挠腮、陷入苦思的样子,又忍俊不禁。有时候是他转着笔,一圈又一圈,突然笔“啪”地掉到地上,他俯身去捡。从背影中余恒猜想,他此时肯定是一副不耐烦但又认命的样子,有趣。渐渐地余恒发现,原来只是这样不远不近地观察着莫延,都会令人心情愉悦。同时他也很好奇,“这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能够发现我呢”。然而三天过去了,这个小家伙依然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甚至很少转头。
其实中间有一次,莫延差点就看到余恒了——那时候他正想到什么,福至心灵般地回头扫了一眼——那目光草草地掠过高高低低伏案的人,而余恒正低着头执笔书写,被前面更高的背所挡住——没有被看见。于是,两个人原本如此近的距离,生生地划出了一道银河、两个时空相隔。
第五天,不安的莫延实在忍受不了沉默。他编辑了一个信息给余恒:“在忙吗?最近怎么样啊?”余恒看到信息差点笑出来,他回了两个字:“回头”。
莫延看着手机愣了一会,接着一阵巨大的惊和喜。他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余恒,他在对着自己笑。莫延几乎跳起身来,走到余恒身边,“你怎么在这里!”
余恒笑着,拉着他往室外说话去。
“你居然在这里!”透着寻觅良久、终于重逢的喜悦。
“一直在这里。”余恒笑着回答。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看你专注着。”
莫延点点头。又想到什么。
“你忙的是什么?”
“准备毕业论文的选题。”
莫延又点点头。
“你早就看到我了对不对!”
这个问题就有些颠三倒四了。莫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你说呢?”余恒好笑地看着他。
莫延不理那么多,他有一堆问题要问。但是他想拣一个更紧要的问。
“那你接下来…还来不来?”期待着。
“来”,接着说,“专心复习吧。我和你一样。”尾音听起来低沉的,柔和的。
我和你一样。
莫延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下意识觉得它有分量。可是此时脑子昏昏涨涨的,他失去了解析能力,因此他没有咂摸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含义。他只一心感到了满足,似乎多天以来压得人胸口沉闷的、云蒸雾罩的东西,被余恒仅用几句话就轻轻扫去了。
当天夜里,四下安静。莫延的脑海里又蹦出那句“我和你一样”。他拿出日记来写。
“我和你一样。他这样说。这句话比[放心]本身更令人放心。它拥有那么强的安抚作用。以后,若是他悲伤了,我会说一句,我和你一样;若是他欣喜了,我还是会说一句,我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是在说:你的悲伤我也悲伤着,你的欣喜我也欣喜着,我们感同身受、悲喜与共。”
“话说回来,我和你一样,这句话,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来的呢?是知道我在烦恼,还是知道我在躁动不安?再深入一点,他知道我为什么而烦恼,为什么而躁动不安吗?”
胡乱思索了一阵,大脑空白。继而写下:
“我一定是脑子被学习搞坏了。我宕机了,想不出来。”
考试的那几天,莫延与余恒又默契地没有相见。
莫延整个身心都浸在考试里,他没有空隙思索别的。他没有刻意寻找余恒的身影,没有猜想他为什么又踪影不定,他甚至连日记都空了几天。
直到考完后。莫延身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巨大空虚,又汹涌袭来。他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又与陆续回家过寒假的同学挥别,他报复式地颠倒了作息,睡得很晚,起得很迟,中间只吃一两顿,剩下的时间要么发呆,要么闲逛,独自一个人。
他在想,余恒为什么不找我?
可是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对自己产生了一些厌倦的情绪。“我为什么要余恒找我?我找余恒不可以吗?可是我为什么又要去找余恒呢?我想要找他做什么?”那些曾经在复习期间绕来绕去的问题,又不怀好意地冒出头来。之前的办法是什么?是余恒的几句话。那么现在呢?
“离了余恒我就不能自理了吗?”
莫延开始了钻牛角尖式的瞎想。他晃荡在校园中。
空荡荡的校园,人稀稀落落的,地上的树叶不知道是多得扫不过来,还是打扫的人已经放假,就那样七零八落地胡乱堆在路上。风一吹,就哗哗响。
“我是不是太依赖余恒了?”
平时热闹的校内湖,此时是如此寂寥。没有人掰碎面包往湖里丢,鱼都显得没精打采。湖心上的石板路又如此不讲理,简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迈一次步、踩一块石板,这样的脚步太过局促,腿都伸展不开,而迈一次步、踩上更前面的一块石板,这样又把腿拉得太厉害——唯有的一点闲情逸致都快要被这令人懊恼的石板路消磨光了。
“余恒也会像我需要他这样,需要我吗?”
还是草坪看着平易近人些。冬日的草没有夏天的那么张扬,它们低低地生长着,蒙受大树的荫蔽,又享受湖水带来的风,自在地呼吸着。它们仰头就是天空,那么漫无边际。
它们会羡慕云朵的自由吗...
它们会追问生命的意义吗...
它们也会对某些东西,产生深深的眷恋,或依赖吗...
莫延躺在草坪上,向天空伸长手。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拥有一切,却又感觉一无所有。
黄昏的阳光柔柔地罩在莫延身上。他几乎要睡着了。
他听到草坪被鞋子踩着的声音,很轻。
他感觉到身上的阳光被挡去了,有人。
他不太情愿地睁开迷迷蒙蒙的眼,是余恒。
那么高大的余恒。
“在做什么呢,我的诗人?”还是那样,开口就令人沉醉。
莫延想要回答,可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余恒弯下腰,在他身旁坐下来。像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回答,又像是没有期待非要什么回答。
莫延坐起身。
两人沉默地坐着,看夕阳。
“你说,我是不是挺幼稚的啊?”
也许因为有几天没有开口说话了,莫延的嗓音有一些些哑。
“为什么这样说?”余恒转过脸看他。
“我做过心理测试,说我是依恋型人格...我对什么太容易产生依赖了。”
那是什么?他没有说。
“所有人都会有依恋心理。”
听起来,是那么中正又客观的回答。
“那你呢?你也是吗?”好想盘根究底地问下去。
“你说呢?”
令人懊丧的回答。
莫延想再次追问,那你的依恋是什么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兴味索然。
他不是不想知道,他只是觉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来,就是在向余恒打探他最私密的情感。他不知道作为朋友的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去这样打探,也不知道打探之后,自己知道了结果会不会心伤?那份私密情感属于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人?
光是想想这些,他就沮丧得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他们直到夕阳落下,风吹到身上已经感到寒凉,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不知道在何时又双双躺下来,望着天边只有半块的月亮,望着若隐若现的星星,望着乌漆漆的天。
“我明天要回家了。”
“我送你。”
第6章 | 牵线·步调·无用的热情
一个不长不短的寒假,足以让一个下巴尖尖的少年,重新养圆。
莫延又回到了校园,呼吸冬末春初的气息。他似乎忘却了离校前的沮丧,也不再纠结于那些仅仅依靠猜测与想象、并不能得出实际结论的费神问题。
他回到诗社那天,发现一切都令人感到暖洋洋,而整个诗社似乎也朝气蓬勃的。
他看到冷傲如霜的熙姑娘,偶尔也有笑意盈盈的时候,那使她看起来不再是白皑皑的雪,而是一株破雪而立的寒梅,骄傲地挺立。
他看到调皮捣蛋的英子,敛去了一些惹是生非的闹腾劲儿,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越发显得整个人水灵灵——只要她不大声嚷嚷。
“莫延!你回来啦!”
好吧,她嚷嚷了。
他看到苏迟溪,人前人后嬉笑着,还是一贯的洒脱,一贯的古怪,一贯的给人谜一样的感觉,他此前没看懂苏迟溪,现在也还是云里雾里的。但是苏迟溪,笑起来还是格外地好看。
他最后才看到余恒。又是从门口走进来,又是穿着米色衬衫,又是平和之间带着和煦的温暖——那种温暖正丝丝线线般向莫延缠绕过来。莫延屏住了呼吸,心里一阵猛跳,脸上僵硬地笑着。他是高兴的,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着。胸中有一团火焰,正是那个人所点燃。除了他,没有人可以熄灭。
“萨特说,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我以前不甚理解。热情的用途可以很多,投入创造、关爱他人,或者只是做一些微不足道又重要的小事,那么热情就不算无用。但是,什么是重要的事?我认真思量,我搜肠刮肚,也不敢说我胸中所升涨起来的澎湃热情是为了涌向重要的事物。那些热情为一个眼神而起,也可以为一个眼神而落,那些热情看似满满堂堂充盈一腔,其实它只是在掩盖腹内之中空空荡荡。我的热情是为了企求别人同等的热情回报而存在。我的热情只是肥皂的泡泡,只是卷起的浪花,只是水中不堪触碰的月亮。你稍一凝视,就可以将它洞穿。于是你知道,我的热情越是汹涌,我的欲望就越是迫切。所以我连热情都不敢流露了。我怕你看穿。”
诗歌会一散开,爱嚷嚷的英子就跑到了莫延跟前,一阵嘀嘀咕咕。也许是之前恶作剧也闹过了,糗也出过了,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偶尔凑在一起,还能没心没肺又齐心合力地吐槽某个人——这使得他们之间,没有长出仇恨的刺,反而开出某种长相奇特的友谊之花。
“莫延,我好喜欢你啊!”英子一边喊着一边对莫延上下其手,搂搂抱抱。
莫延“唰”地一步退开,近乎本能地想要开口、说些拒绝的话。
“哈哈哈哈你紧张了!”魔音般的笑声。
莫延身体绷着,脸上僵着,蓄势而动。
“哎呀我开玩笑啦!我喜欢的是余恒师兄啊。”娇羞的样子。
咯噔!
莫延心里被砸了一下。
英子浑然不觉,继续拉着他讲这讲那,但是手上的拉扯收敛了一些。
莫延问:“你喜欢他什么?”
“啊,他那么帅!”
“这很重要吗?”
“当然!而且他的声音也那么好听。”
“是哦。”
“而且他身材又那么好。”
花痴。
莫延咳了一下,“这怎么看出来的?”
“我火眼金睛啊。还有他对人也很体贴。”
“对你也是吗?”
“还行吧!他会指点我的诗。”
“嗯。”他也指点了我的诗,莫延想道。也许这根本不值得大肆夸耀,这只能说明他为人温和又乐于助人。他面对我时的和颜悦色,也许面对他人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并没有什么是”独一份“因我而存在的。他不乐意这样想,也不乐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他总是舍不得让自己失望。他是哪怕身在泥淖之中,也要拽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的人。他的内在总是有一套自洽系统运行通畅。当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就自动换一条。因此他其实又是乐意和别人谈论余恒的。这样就像和别人分享自己所发现的风景,”看,这个不错吧“,要是获得别人同样的肯定,他就会喜悦翻倍,这比独自欣赏地球上最盛大的奇迹但旁边却无人可说的落寞——要幸福得多。
“他看起来还很有理想!”英子依然自顾自地数着余恒的优点,两眼放光。
“这也能看出来吗?”
“你看不出来?镇定自若,心里有谱,壮志满酬的样子。那不就是有理想的人吗?”
莫延点点头。他认同这一点。
“那他应该会去更远的地方吧”,他会离开自己去更广阔的世界,不会只停留于此处。
“是啊!勿负良辰呐!我要抓紧时间,追求他!”
莫延被呛到了,或是被吓到了,咳个不停。
傍晚,莫延和余恒走在路上。一团黏黏稠稠的也许叫思念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打转,又将他们俩笼在了一起。他们没有人想将它拨开。他们宁愿这样走着。一会儿莫延扯一下那团粘稠,一会儿余恒扯一下那团粘稠,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地聊着,关于寒假,关于新学期,关于这这那那。
临近岔路口的时候,莫延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喜欢英子吗?我可以帮你们牵线啊。”
殷勤得就像是在说”这是一个好朋友该干的事情,而我是你那么要好的朋友,我义不容辞,甚至荣幸备至“。而余恒的脸色凝住了,一抹春雨化成了坚冰。
“不必。”
声音冷得像在责怪对方多管闲事。
“她什么都跟我讲,她说她想追求你。”莫延怕他真生气,觑着他的神色又小心补了一句。补完后看着对方更不高兴的样子,他只好识趣地住口。
他不想惹恼余恒,在这本来还算愉快的时间里。而这个时间,是他们俩人寒假后的第一次相处。
余恒叹了一口气,“再说吧。”
终究还是不太愉快地散了。
莫延恨自己的心直口快,更恨自己的忸怩作态。他不想说出那样的话啊。可是,如果余恒真的能够喜欢英子,他确实愿意提供帮助。而他那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可以得到满足。他希望得到解脱,他想结束这种不上不下的挣扎。“尽情去谈恋爱吧,然后无视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莫延也是在试探。试探他们的这份友谊,到底经不经得起敲打,经不经得起旁人的插入或干扰。如果一碰就碎,那说明了它不够“伟大”。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份友谊绵绵长长。是的,比起不着调的患得患失和坐立不安,他想要宽阔又绵长的那种友谊。惺惺相惜,久久作伴。哪怕友谊中的任何一个人,提出想要去广阔的世界看看,他们也可以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向对方说“去吧,我的朋友,只要记得,我的大门永远会为你敞开。”也许,友谊的真谛就在于,祝福他的离开,欢迎他的回来。
然而,世人总是长篇大论时简单,行动起来时犯难。
诗社里。莫延坐在墙角,桌上摊着一本诗集。时不时抬眼看着不远处的余恒。这时,一个欢快的步子噔噔噔地走到余恒跟前,“师兄师兄,帮我看看这个怎么样”。余恒应了一声。
他们俩个就那样凑得很近,英子的脑袋几乎挨着余恒的肩膀。一个巧笑倩兮,一个温润如玉。
“当真是天生一对啊”,莫延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们,哀哀地低叹一句。
“酸什么?”一旁的熙姑娘看看莫延,又看看不远处的两个人。
“啊?没...没什么。”
“你喜欢英子?”
真是爽直的姑娘。莫延摇头。
周熙没有听到莫延的否认,便越琢磨、越觉得像是那么回事。
“这就很有意思了。”她还不嫌事大的样子。
“你的高冷呢!”低吼一句。
前面的余恒回转身,无情地撇了他们一眼。
不知道是责备他们闲聊过于吵闹,还是不满于其他,总之那是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神。
又是只有两个人了。莫延不安又兴奋,但想到刚刚那个冷淡的眼神,他心有余悸,不敢开口。
“你喜欢英子?”
天道好轮回。这是什么问题啊,怎么又转了一圈回到我身上!莫延无奈。
“不不,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
真不知道他在重复什么。
“是的,我不喜欢。”
”那你一直盯着她看?“
这是一句质问?但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盯着她啊!
“没有,我没盯着她”,又说“倒是你,被她围得团团转呢”。
说完就会后悔的话,应该在开口之前再三思量。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主动巴巴地说要给人牵线,一转头就打了自己的脸。莫延想起来就臊得自己脸颊通红。
他听见余恒低笑了一声,用最温柔的嗓音,说着令人想胖揍一顿的话。
“你介意?”
“并不会!”
这样似是而非的对话,总是在他俩之间才会出现。看起来什么都没解决,却又像什么都解决了。
然而,在熙姑娘眼里,是有的被解决了,有的还没有。总之,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熙姑娘没有再看到英子围着余恒转,也没有看到莫延再盯着英子。要说的话,倒是莫延还时不时盯着余恒看,可是人家余恒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这又是什么冤案啊。把熙姑娘整糊涂了。
再看——那两个小可爱又凑在了一起,嘀嘀咕咕,唉声叹气,说着令人想笑的傻话。
英子:“他最近冷落了我。”
莫延:“他最近也冷落了我。”
英子:“他以为我喜欢他。”
莫延:“我也以为...不是!你难道不是在喜欢他?”
英子:“我说笑的啦。哈哈哈。”
莫延:“你真的好爱说笑。”
英子耸耸肩。
夜里,莫延续写他们的《伟大的友谊》。
“当我说伟大的友谊的时候,我希求我们生活上的同步。我们一起吃饭,异口同声地评价某一道菜。我们一起散步,两个影子并排着出现在树荫道上,甚至有时候我会调节我的步子,我要和你一起保持左右左有节奏地迈出。我们也一起晨跑,在灼热的骄阳出来之前,绕着校道跑一圈,然后汗津津地看着彼此大口喘气,嘲笑对方的狼狈。我们也一起上课,你就坐在我身旁,我时不时向你借一支笔,借你的笔记,和你传纸条,与你窃窃私语。你有时会假装不堪其扰、欠缺耐心,但每次还是对我有求必应。你是那么地包容着我,而我又那么地渴望跟上你,与你步调一致。”
“然而,这些大多只能停留在我的想象里。大三和大一,我们有太多太多的时间无法同步。”
第7章 | 探寻·逼近·内心的真相
“当我说伟大的友谊的时候”,划掉。
莫延开始发现“伟大的友谊”具有自欺性。他用崇高的字眼误导自己,诱骗自己,隐藏自己——是的,我只是需要一份纯洁的友谊,我只是想和一个好朋友拥有更多的相处时间,我承认我依赖他,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超越友谊的想法——直到——我真的不想失去他,我天天都想见到他。
他终于写下更接近内心真相的话。
“当我说伟大的友谊的时候,我只是狡猾地划了一道友谊的分界线。呐,这边是友谊,那边是非友谊,请不要越过这条线。这正是说明我知道友谊与非友谊的区别,我也知道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当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之后,他们的友谊就会发生质变,要么破裂,要么升华,绝不会在原地打转。欲望与风险同在。你要得越多,你的处境就会越危险,一切就会变得愈加不可控。你不能未卜先知(事实上没有人能),你也不能假装后知后觉(那样是愚蠢的)——你只能小心谨防、审慎克制,在理性还管得住情感、控得住一切的时候。”
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的?
是从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从我意识到,与他相处的时间将会越来越少,我们天然的年级差异摆在那里——如果以他毕业的时间为节点开始倒数,我们现在每度过一天,都将使剩下的一年半减少一天——我必须挖空心思与时间对抗,让撕掉的每页日历都不带遗憾——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不想失去他。”
那次他们走在路上,谈到了新学期的选课问题。
“余恒,你还有课吗?”
“几乎没有了。”
“选修课也没有了吗?”
余恒看了他一眼,说“普鲁斯特你喜欢吗?有一个关于他的选修课。”
“喜欢!”
莫延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提议,管它喜不喜欢,他总算可以和余恒一起去上课了。这是以前的他从不会去奢想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必须牢牢把握,时日无多。
于是他们每周有一天傍晚一起吃饭,然后散步穿越大半个校园,去那座离宿舍最远的教学楼上课。余恒有时会问“想走哪一条路”,莫延总是会选人迹更少的那条,因为风景更多,路途更长。他们一边踩着碎石子一边穿越思想的丛林,整个过程就像探险游戏。然后他们一起端坐在课堂,听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听《追忆逝水年华》,每当听到作家的边角料时,两人会窃窃嬉笑。放课之后已是夜间将近十点,余恒会选择离莫延宿舍最近的那条分叉路,他们在路灯下挥手说晚安。
还有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意识到精神上的渴望占有,正在令想象中的伟大友谊遭受蒙羞,而耗尽力气地制止自己产生这种念头,则更加让我的整个身心陷于巨大痛苦中,不堪承受。”
莫延知道,自己会因为那些余恒“只对”自己做的事情而感到无比喜悦。
比如那次,莫延听到苏迟溪对余恒的抱怨。
“真不仗义!当初让他和我一起选普鲁斯特的课,他不选,结果一转头又去选了。我还没选成。”
莫延第一次知道这个真相,震惊在外,喜悦在心。他做出平淡的样子,盘问苏迟溪。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选?”
“他说他对普鲁斯特滚瓜烂熟了呗。他的论文选题也是普鲁斯特啊。”
“这样啊。”
莫延又问:“那他后来为什么又选了?”
苏迟溪:“谁知道呢。该不会是为了某个小崽子吧。”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莫延一眼。
莫延的兴奋简直压抑不住,他很快找来余恒对质。
“你的论文是关于普鲁斯特的?”
“是,怎么?”
“那个课...我们上的那个课都好简单的...你还选?”
“你不是说喜欢?那顺便一起选。”
“我很喜欢!”
满脸涨红地回答着,又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做...这么地迁就我...”
“我想要这么做。”
“你想要这么做...”
莫延喃喃地重复着。仿佛每多念上一遍,心里的喜悦便会多加一层。
“真的好喜欢这样的余恒,这样一心为我着想却又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这样温柔、这样细心的余恒,别人也能体会到吗?别人不能。就算是苏迟溪,他们那么铁的关系,也是不能。我喜欢这份温柔独属于我。最好,他的所有温柔都属于我。所有。”
可是过不了多久,莫延又暗暗骂自己:“这愚蠢的、可鄙的、占有欲!”
或许还有这个时候吧?别不承认。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余恒的欲望,不仅仅满足于柏拉图之恋上。无论多么辛苦地克制自己,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步步划向失控的边缘。起初是无意的触碰,然后是渴望流连,接着是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缕每一丝我都想触摸一遍。他的喉结,他光滑的手臂,他汗涔涔的肌肤...他的一切。”
那是他们晨跑结束的清晨,柔亮的阳光正铺在他们的身上。
莫延拧开水瓶盖,喝了一口,递给余恒。余恒接过来,仰着头咕咚咕咚喝着。那个平时并不惹眼的喉结,此刻正大肆张扬地出现在莫延的视线,就像在说“来试试,触摸我”,极尽撩拨,又仿佛是在挑衅“就知道你不敢”——鼓动着莫延呆愣愣地刚要伸手,又在意识到之前及时止住。
像是点燃了欲念之火,莫延一路上总忍不住想看看那个喉结。甚至不止,他留意到余恒身上——那阳光照着的肌肤透出光泽,那汗湿的背平坦宽厚,那小腿的结实,那毛发湿湿又微微卷曲的样子,那下巴隐隐要冒出的胡子尖,那一张一翕的唇...莫延疯了!他发现余恒的身上没有一处不吸引人,没有一处他不喜欢,没有一处他不想伸出手去触碰。
他甚至真的这样做了,不敢想象!
他很想知道,那一撮刚刚冒尖的胡茬子到底扎不扎手,明明他自己也有,可他就是觉得余恒的“不一样”。他伸出手了。只是迅速地碰了一下。又迅速地,在余恒反应过来之前,编了一句谎“噢我看到一只虫子”,拙劣的借口。
余恒似乎也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瞬。但也在莫延意识到之前,作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噢”。
不仅这样,如果只是单方面的视觉撩拨,莫延还会责骂自己“色坯子”,但是如果余恒也伸出手——擦着、碰着、摸着、揉着、按着、捏着,不论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出于好心或是别的什么目的,这些动作都足以让莫延警铃大作,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平静地承受余恒的任意触碰。
正如那次,普鲁斯特的课间,令人尴尬的接触。
莫延嚷着“好累哦”,趴在课桌上。就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颈,揉捏着。
那是温暖的手。
手的主人在问:“舒服点了吗?”
莫延含糊地应着。
一会儿又问:“力道会太重吗?”
不重,但我的鸡皮疙瘩起来了!
“放松,你太僵硬了。”那样正常的语气。好像只是真心地帮助一个疲劳的朋友。
不要揉了,拜托!
于是越帮越糟,越揉越难受——莫延从脖子到耳根、乃至脸部,全都热辣辣的。
这简直像一出不怀好意的恶作剧!
不能再这样了。
莫延突然一转头,以看起来不那么刻意的方式躲开了余恒的手。
嬉笑着:“好啦。痒。”
他假装没看到余恒愕然的样子。
第8章 | 渴望·逃避·甜蜜的煎熬
与余恒待在一起,变成了莫延甜蜜又煎熬的事情。
他希望余恒离自己远一些,不,也不要太远,就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让自己看到,但尽量不要触碰到。否则他就要学着抄诗念经,如何心如止水、坐怀不乱。他保持警醒的样子,在余光瞥到余恒将将靠近的时候,就不着痕迹地躲开。
余恒手一伸,他的身子就往侧边歪,做出转动头部和扭腰伸展的姿势,余恒一弯腰且俯身过来,他就趴在桌上,下巴磕着桌面休息,有时则干脆蹲到地上绑起鞋带。可是鞋带哪有那么容易松散——这些动作简直很奇怪。
一次普鲁斯特课上,莫延神色恹恹地将脑袋搁在桌子上。发起呆来。他这次是真的因为没有睡好而精神不济。再加上平日总是与余恒打“你追我躲”的游击战,太耗体力了。他撑不住。
“你听过普鲁斯特问卷吗?”余恒像一头没有恶意的狮子,悄声靠近。
“嗯...听过吧。”
“那来玩一玩。我这里有十几个纸团,代表十几个问题,你抽一个,我念题,你来答。”
“哦。”没什么难度的样子。
“前提是,要诚实回答。这些题目是探索内在的。”
“好啊。”他坐直了身。
余恒一旦开口是这种比较严肃的问题,如探索内在、审美认知等内容时,莫延就会正色起来。于是这一招简直是余恒拉拢莫延注意力的绝好办法。
“好,你抽到的问题是——你最欣赏的男生特质是?”
“智慧,善良,有理想。”几乎不用思索就能回答。
“嗯...你的回答与普鲁斯特13岁时的答案很接近”,紧接着又说“你身边有男生就是这样的吗?”
“有啊。”毫无防备,脱口而出。
“是谁呢?”余恒挨近。
“是…“,莫延咋呼起来,”这已经不是普鲁斯特问卷了吧!”
余恒凝视着他,并始终保持挨得较近的姿势。
半晌。他问:“你怕我?”
“没有!”
“你为什么怕我?”又迫近一些。
“我不怕你!只要你别挨得那么近!”紧张。
“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声音沉闷。
“英子挨你这么近,你却不怕。”
“那不一样。”
“苏迟溪挨你这么近,你也不怕。”
“也不一样。”
“那我呢,有什么不一样?”
余恒设下陷阱,步步诱敌——今天非要逮住这个小骗子不可。
“你明明知道的,还要来问我。”
莫延被逼问得有些崩溃。
他不善于撒谎,更不善于在这么紧追猛打的压迫下还做出一份淡定自若的模样,他装都装不像。他何尝不想破罐子破摔,这些时日来的精神紧张就快要把他搞垮。要不干脆就痛痛快快地坦白一场,“你听着,我就是色坯子,我觊觎你的美色,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这种吓唬人的话他当然只在自己脑中播过,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可如今,不是他要惹余恒,是余恒不肯放过他。
“我应该知道吗?”余恒若有所思。
莫延想做出一种“你知道了最好别吓坏”的凶狠表情,但在看的人眼里,那更像是一种恼羞成怒。
“整个地球除了我以外,如果还有一个人类知道——那就只能是你!除非你是个笨蛋!”
“哈好的,我是个笨蛋。”他笑着回,又沉默了一会,说“那你想我怎么办?”
“别挨过来!”
绕了一圈,依然回到这里来。
余恒叹了口气。
“好吧”。
他们于是像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画好三八线,守好本分,保持距离。做最体面的自己。
这时候游戏已经升级为两人版本,不再是余恒迫近,莫延躲开的戏码,而是余恒主动拉开距离,莫延反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莫延又陷入了一阵道不明的沮丧里。那感觉形容起来,就像是手边有水可以解渴,可他偏偏不能喝,不但不能喝,那水还有了自我意志,它会从自己眼前走开。也像是明明充电口就在旁边,可是他这根USB线就是不能插进去,因为那个充电装置不属于自己。
余恒就像是莫延的充电装置。在疲乏的时候,只要看见那个人,他就觉得精神抖擞,只要挨近那个人,他就觉得电量满格。他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见到余恒,补充电量的习惯。
他此时神色倦怠,而余恒则淡淡地立在礼貌的距离外。两人都在看诗集,但是没有人作声。
感到气氛怪异的诗社伙伴们面面相觑,私下嘀咕。
英子:“他俩怎么啦?”
周熙:“冷战吧?”
苏迟溪:“害。”
英子:“莫延是不是看起来不大开心啊?”
周熙:“谁冷战是开心的?”
英子:“说得也是哦。”
苏迟溪:“不开心的不止一个人吧。”
英子:“那他们这是因为啥啊?”
周熙:“有古怪。”
苏迟溪:“很好猜,只是你们不会往那儿想。”
看透一切的苏迟溪,把话说得引众人好一番猜测。他们还想要追问下去,便听到正主开口了。
“苏迟溪,别说些有的没的。”
众人噤声。
安静中似乎听见谁极轻极低地叹了一声。
“当你开始有心寻找一个身影,你就会在无数个地方千百次地碰巧遇见那个身影。在树荫小道,在教室中,在去食堂路上,在图书馆书架的某一排,在晨跑中,在匆匆上课的人群里。他宽阔的背、线条优美的轮廓、仰头喝水的喉结、运动完汗津津的皮肤、放松的笑、狡黠的眼神...都会成为鲜活的素材,不断更新在你的记忆里,然后反复轮播:这样的他,那样的他,熟悉的他,多变的他,有时隔着人群一晃而过,有时迎着面向你远远走来,有时则出现在荒诞不经的梦里。”
梦的隐喻总是一闪而过,晦涩得难以解读。但是,如果梦境是反反复复地播演相似的画面时,再艰难的谜题也变得容易解析。
莫延开始反复做着余恒靠近自己,低低絮语,那温柔又性感的声音撩得莫延心脏狂跳的梦。
在梦里,他企求余恒不要停下,继续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再靠近一些,讲个故事也行。
梦醒来时,一切又如浮云消散。没有余恒,没有什么故事,只有那个深藏眷恋的人坐在床沿神伤。他需要透透气。他需要四处游荡、挥发精力,需要捕捉新奇、感受生命事物的勃勃生机。
他又来到校湖边,草坪上,几乎在之前待过的同一个地方躺下来。
他回忆起自己和余恒有过的对话。
“我做过心理测试,说我是依恋型人格...我对什么太容易产生依赖了。”
“所有人都会有依恋心理。”
“那你呢?你也是吗?”
“你说呢?”
他们当时的对话就结束于那句“你说呢”。
他真的好爱说“你说呢”。那么似是而非,语焉不详。
“你说呢”,总是留下令人猜测的空间,进退的余地,结局的开放。像这个人一贯的做法。他总是温暖,不冷也不热,他总是平和,不左也不右,他总是关心对方的立场,你呢?你喜欢什么?你怎么想的?你如何看待这件事呢?他总是狡猾又或者是善意地把选择留给别人,但最后,他依然是一副把握全局的样子。他不会失控,很少狼狈,没有破绽。
当他说“你说呢”的时候,情况可能有四种:
意见的征询——“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的呢,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狡黠的肯定——“答案很明显了啊,不需要我挑破了吧”;
试图逃避话题的战术性反问——“我暂时不想作回应,你先来说说看”;
委婉但不容质疑的权威——“事情就这么定了,对吧?你只需说对的”。
莫延细细想来,他所听到的来自余恒的“你说呢”版本,似乎中间两种情形居多。因为莫延并没有非要表达自己意见的需求,所以第一种情况很少发生,而余恒也不会或者不需要对莫延进行什么威逼利诱,因此第四种情形也不会出现。那么,逃避的策略与狡黠的肯定,是余恒最常有的状态。“他究竟什么时候是在肯定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是在逃避的呢?”
当我问“你也是吗”(你是不是也有依赖心理)的时候,他是在狡黠地肯定吧。
可他那样一个人,又会对谁产生依赖呢?
是不是我想通了这个问题,就可以找到余恒的破绽呢?
莫延翻来覆去地想,心里忽然有一盏灯亮了起来。
第9章 | 刺探·报复·计划的实施
莫延定下了一套三连环计划,打算狠狠地报复一下余恒,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找出他的破绽,看到他的脆弱不堪,也让他切身感受什么叫做被他人支配的感觉。是的,支配。
一直以来只有他被余恒“支配”的份,虽然所有时刻都是他心甘情愿。他崇拜那个人,他忘记自尊这回事,他渴望余恒的注目,渴望余恒的靠近,渴望余恒的牵引,也渴望余恒似有若无地撩拨着自己。哪怕是在梦里,他也被余恒的吸引力牵着走,为之乍悲又乍喜。
“他支配着我。我盲目跟从。一定是因为我对他知之甚少,而他对我了如指掌。我恨这种落差。我想好了全盘的计划,我要深深地挖掘他,刺探他,了解他,同时也挑衅他,报复他,打败他,然后我可以将他从我的神坛上拉下来,端详他,凝视他,触摸他,甚至是拥抱他。在一切关于肢体的平等对话中,拥抱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们心脏与心脏相贴,鼻息与鼻息相闻。那时的我,知道他在渴望着我,同时也知道——他知道我渴望着他。我们不需要言语已然懂得彼此。我视他为倚仗,他视我为依傍,他完全信赖我——但不必非要爱上我。
如果…他正好也爱上了我,且让我痴心妄想假设一番——我想,我会以为自己身在天堂。”
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计划只打开了第一环:刺探他的情史。
实施地:诗社。
特邀人员:苏迟溪、周熙、英子。
口号:诗面埋伏。
形式:茶话/情史八卦会。
“哥哥姐姐们,今天好天气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
说着已插进“姐姐们”周熙和英子之间,同时拉来“哥哥”苏迟溪,几人正好挨着窗户坐下。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今天不说诗歌吧,我们来喝茶闲话,享受春光。”
说着又起身去端来茶器、茶叶和热水,然后坐下。
周熙:“看来早有准备啊。”
英子:“连杯子都准备了四个。”
苏迟溪:“趁着余恒今天没来,想造个反?”
莫延嘿嘿一笑,“不敢不敢”。
“说吧,要捣鼓什么。”众人异口同声。
莫延只说“不急不急,先喝个茶”,便不慌不忙地烫杯子、放茶叶、倒热水、沏出茶来。
挨个端到他们跟前,最后取过剩余那一杯,是自己的。
周熙端起杯:“茶倒沏得有模有样。”
英子嘬了一口:“好喝!为了这茶,我什么秘密都告诉你!”
苏迟溪饮完一杯,畅快地叹了一声,“来吧”。他也做好了出卖兄弟的准备。
莫延才道出今日的主题:“趁余恒不在,我们来个情史八卦会吧”。
“八谁?余恒?”苏迟溪挑了挑眉。
“这个我感兴趣!”英子附议。
“行吧,今天胡闹一回。”熙姑娘傲娇加入。
莫延一开始装得漫无目的的样子,“每个人可以互八呀”,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将话题引到了不在场的余恒身上,“这个完美王子,谈过恋爱吗”,掀起一波高潮。
“这题我会!我知道他收过好多情书。有好几封是过了我的手,让我转交给余恒师兄的。不过他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经常扫了一眼就放到一边。”英子兴奋地说。
“想必是情书写得太差“,熙姑娘接过话茬,”像他那样的人,要打动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未必不容易,对没对上眼的问题”,苏迟溪老神在在,“指不定就有人,什么也没干,只闲闲地在他跟前晃,他就动心了呢。”
“这个人好幸运啊。”莫延顺口叹了一下。
苏迟溪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几轮八卦下来,莫延最后也没捞到什么爆炸性消息。要么是因为这个人行事太低调,就算有过恋情也不会随便自爆,要么就是这个人实在是太纯粹,真的没有为谁动过心。
“出师不利啊。”莫言叹气。
八卦会一散场,莫延心下一动,买了一支水,走在路上,打算与余恒来个巧遇。
“余恒!”远远看见余恒抱着一打A4纸,出了办公楼,缓缓走来。
“怎么在这?”惊讶。
“巧遇啊。”
“巧到了这个地方?“又补充道,“其他老师都不在。莫非你是要找我的毕业论文老师聊聊?”
无情地揭穿。
“好吧,是专门逮你来的。”
余恒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接过莫延递过来的水:“确实刚刚讲得我口渴。”
说着拧开盖,仰着头喝了起来。
莫延此时正盯着他。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慌忙把眼睛移开,他大着胆伸起手,摸向那个喉结——这个动作他已肖想了许多遍,而此时第一次付诸实践。
他想看看余恒的反应。
余恒定住了。仰头的姿势、举瓶子的手、吞咽的动作,都像被摁了暂停键。只有眼睛微微闪动,是猝不及防地被震住了。然后他防范式地退开一大步,又意识到自己的夸张,遂往前一小步,重新用淡定的神色,注视着莫延。
不用他开口莫延也知道,这个眼神是在说“你最好给我一点解释”。
莫延心里乐着。他看到了余恒的紧张——哪怕只短短一瞬,这也足以说明余恒有极敏感的地方,这或许就是他的不稳定因素,或者说,破绽。而他恢复神色的用时又那么短,那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他平日里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波无澜,他只是藏得好罢了。
想到了这些,莫延不自觉露出小人得志的表情,好不容易揪住了别人的小辫子,他得好好地琢磨以后如何敲诈勒索,但嘴上只说:“哈,没什么,看起来手感很好,忍不住就摸了一下。”
责怪的话要是在这时候说,对着这张笑嘻嘻的脸说,只会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余恒便只说:“下次别这样了。”
占了便宜的莫延,在夜里欢欣鼓舞着。
“虽然刺探情史这一环,进展得不太顺利,但是今天的发现也不小!”
“他的过激反应,并不比我之前慌张时的反应逊色嘛。只是摸一下喉结而已,他就敏感成那样,那要是碰他的其他地方呢?”
“不敢想啊不敢想,色坯子不敢继续往下想。”
“好想马上开展计划第二环!”
终于等来了莫延所心心念念的普鲁斯特课,他和余恒一起坐在教室。
“余恒余恒,我们来玩那个游戏。这次轮到你抽。”
余恒闻言,从纸团堆中抽出了一个。
莫延拆开纸团,念着:“你的题目是——你最希望具有怎样的天赋?”
余恒沉吟。
“可以敏感捕捉生命的活性,可以洞悉人心。”
莫延撇了撇嘴,觉得这个抽象的答案令人咂摸不出什么。
“再来一个吧。”
余恒又抽。
那张纸条是“你最想成为什么?”
余恒答:“一个更丰富更完整的人。”
“再具体点儿?”莫延怂恿着。
余恒看他一眼,说道:“就是希望我热爱的一切,都涌向我的生命,汇成更完整的我。”
莫延心里叹气,他开始怀疑——用这个问卷来逼出余恒的梦想,是不是太不切实际。
“再来再来!”
余恒不抽了。他发现了莫延的不满意,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他就在期待着什么。他只是配合着,想看看这个家伙会不会主动说出来。显然这个家伙有点笨拙。
“今天只答三个问题。第三个,我不抽了,你来问吧。”
莫延终于来了精神。“问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你的梦想是什么?”掷地有声,足够清晰。
“这样的问题,你大可直接问,用普鲁斯特问卷做什么?”
看着莫延刚要发作,余恒抢先说话:“说了你可能不信。“
“我没有一个明确的梦想,没有一个非抵达不可的终点。人生就在路上,经历就是一切。我想收获各种各样的丰富体验。
但我不想设限——因为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而未知是吸引人的,所以我愿意看看生活会给我带来什么。
若说梦想的话,不带遗憾地面对死亡,就是我的梦想。”
莫延呆愣住了。他没想到会等来余恒的这样一番话。他原想着,照搬余恒的策略,用以牙还牙的方式,给余恒一记重拳,让他咬牙切齿地掏出点肺腑里藏的东西。他一定会犹豫挣扎,狡猾躲闪,然后似是而非地回答。却没想到,余恒掏出来了底牌。
“他没有梦想。”莫延消化着这句话。
他说不带遗憾地面对死亡,就是他的梦想。
那他...打算做什么呢?论文写完后做什么?毕业后做什么?当涌入社会的大潮里、去到下一个人生阶段的时候,他要做什么?
不,他可能没有别人眼中的所谓的“人生阶段”,他是照着自己内心的鼓点去生活的人。
莫延大受震撼。
他一直觉得自己平庸,一直对未来感到茫然,他不停地看看周围再看看自己,他对“梦想”二字羞于开口,他对“未来”避而不谈。他怕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平凡。而余恒,那句“没有梦想”的话,就那样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仿佛“没有梦想”才是每个人理应有的模样。
“那你...眼下的事情,即将打算做的事情...不是为所谓的梦想而做的话,会觉得没有意义吗?”
莫延问出此刻心里最好奇的问题。
“不会。在去掉了[梦想]这个功利目的后,你做任何事情,都更容易体验到新鲜感和乐趣。这些,不也是意义吗?”
莫延分明有更多更多话想说,他本来想打探“你对未来的打算是什么”,但现在,他又不想问了。
他此刻更想思考:梦想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而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又是什么。
而余恒,依然是那个无懈可击的余恒。
第10章 | 寻迹·传奇·野性的声音
莫延不抱希望地开展了计划的第三环。
他跟余恒说,寝室的人都走光了,周末的时间闲得无聊,去余恒那儿找他看电影好不好。
余恒说:“过来吧。我正好也没事干。”
于是,莫延按捺住紧张雀跃的小心情,噔噔噔地来到余恒的寝室门口,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正穿着宽松白T、休闲中裤,脚上踏着一双蓝色人字拖鞋——多么罕见!
这可真是来对了,莫延想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地毯式地搜索余恒的生活痕迹。他的桌面、他的床铺、他的洗浴品,还有他听的音乐、他看的电影...之前一门心思都在诗歌上,他的观察也总停留在余恒读什么书籍上,对其他的更多细节却不甚敏感。
这次他知道,都在这里了。比如余恒身上平日所散发的淡淡气息,此时在寝室里以更铺张的方式成倍地涌来,余恒眼神里寻常见不到的慵懒,此刻正通过他卷曲的毛发、惬意放松的小趾头,以及衣衫上并不明显的褶皱,不动声色地释放出来。噢,还有他打开门时,那副”你来啦“并领着人走入屋内的随性感,他踩着拖鞋不紧不慢地在房间里走动的适意——就像野兽回到自己的巢穴,并大方地允许他的访客在自己的地盘里放松地来去。
“真是一头强大又自信的兽啊。让我看看,你是属什么的?”莫延在心里自娱起来。
他好奇地张望,看看这,碰碰那,时而问“这个好特别啊,是什么”,时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时而表扬余恒的床铺好整齐,在心里却痴想着“气味好好闻”,时而走到余恒的窗口往外探,“原来你平时看到的风景是这样的”...余恒纵容着他摸摸索索、查查探探,甚至留浴室都陪着他溜达了一圈,最后确定实在没有什么可供赏玩的,才说:“你来过这里的,忘啦?”
是的,他来过。以前的心态,就像是拿到一本厚厚的书,信息全兜在那里面,他只能粗略地”通读“一遍,抓取某几个击中内心的要点,而这次,他再次打开这本书,却是直接翻到某个章节,细细嚼着读,他生怕遗漏任何重要线索——而那线索正是通向隐秘真相的路。
然后他们终于进入正题。
余恒点开他电脑里的影视清单,问他:“你想看哪部电影?”
莫延凑近前,对着满屏的电影名单细细看。一定要细。莫延想。
他看到清单里有奥斯卡经典的一类,比如《肖申克的救赎》《死亡诗社》《勇敢的心》等等,也有法国新浪潮电影,如《祖与占》《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随心所欲》,还有他也分不清归属于什么类型的《莫里斯》《心之全蚀》《单身男子》《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等等等等。
他们看来看去,挑挑拣拣,余恒提议了几部,说“这些都适合现在看”,莫延沉吟,然后问“这部呢,适合现在吗”,他指的是《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他观察到,余恒的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犹犹豫豫地,斟酌着怎么开口,又一时之间想不出词的样子。莫延心里微微一动,悄悄记上了一笔。然后体贴地不再为难他,作了一个余恒所期望的选择——他指着余恒之前提议过的一部电影,说:“就看这部吧,《燃情岁月》。”
这是一部余恒式的电影。
恢弘的音乐响起,那是波澜壮阔的西部美景,如血的秋日,莽莽的草原,一个天性自由的灵魂。Tristan一直在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当这个声音变得野性时,他就会背起行囊,远离亲人,当他回家看到父亲苍老的模样时,又会流出悔恨的泪水。他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任何人,他是自然之子。他的心中有灰熊咆哮,他的身上是狂野不羁,他的生命在岁月里动情地燃烧。
「有些人能清楚听见自己心灵的声音,并按这个声音生活,这样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成了传说。」
当这句台词出现的时候,莫延缓缓地说:“过一种忠于内心的生活——你也是这样的,对吗?”
余恒转头看他。
他们的四周皆是昏暗,只有一块屏幕的光投在他们身上。他看着莫延——脸上是那样的宁静,与刚才说那句话时的嗓音一样,沉水般的宁静,他或许还沉醉在影片大自然的壮美中,又或许陶醉于此刻两人气氛的平和里,他心有所动般地侧转头看向自己,在对视之中,他听到莫延说出那句——他此生所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语。
“我知道你,温文尔雅,人们都以为你是一匹被缰绳套牢的马,
但你不是,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你是一头雄狮,你属于旷野。”
“有一天,他也会背起行囊,从心所欲地奔向他的远方。”莫延在日记里写着。
“然而此刻,我们还有此刻,没有什么比此刻更重要,此刻我需要做的,是将通向他隐秘内心的蛛丝马迹翻找出来,依循着这些,尽可能地靠向他,挨着他,以灵魂紧贴灵魂的方式。”
他想起白日里所记下的那一笔——那部令余恒神色古怪的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不消片刻,他就从网络上知道了这部电影的内容:夏日,意大利北部某个小镇,两个男孩相爱的故事。
两个男孩。这就是余恒难以启齿的地方吗?
他当时问“这部呢,适合现在看吗”,如果要让回答显得更坦荡,不是应该直接回绝说“不适合”,或者温和一点“下次吧?”可是余恒沉默了。他为什么沉默?
莫延的心跳得很厉害,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答案就在附近,在他的周遭游荡,跟他说“就在这儿,没错,这儿”,他无法视之不见,无法不伸出手将这个谜面翻转过来,他有把握背后的谜底会是心中越来越清晰的猜想——是的,他的沉默正代表他心里更深处的答案,那个答案是:适合。
“这部电影适合我们现在看。”也许这才是余恒真正想说的话吧。
“如果他的心思和我一样,我想,我能够懂得他的未尽之言,理解他不说出口的沉默。因为换了是我,我也会沉默。但是,如果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又为何要容许时光白白错过?在本可以互诉衷肠、心意相通的时候?勿负良辰。勿负良辰。勿负良辰这个词始终在敲打我。我此刻就想跑到他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看这部电影,有什么是我们之间不能说的?也许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了解我,也许我们可以说得更多做得更多。至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就在这夜里,他给余恒发信息,说:“我想看《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们明天一起,好吗?”
余恒回:“好。”
第二天,一样的傍晚,一样的房间,一样的两个人,一部关于两个男孩的爱情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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