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塔|读席勒悲剧《华伦斯盖》:在崇高面前,人如何崇高
来自:凯
文章首发个人公众号:那一只芦苇 康德曾描述了有关“崇高”的神奇现象:“力量崇高的事物一方面须有巨大的威力,另一方面这巨大的威力对于我们却不能成为支配力。” “一方面巨大的威力使它可能成为一种”恐惧的对象”,另一方面......它却使我们欣喜,这是由于它同时在我们心中引起自己有足够的抵抗力而不受它支配的感觉”—— “好像要压倒人的陡峭的悬崖,密布在天空中进射出迅雷疾电的黑云,带着毁灭威力的火山,势如扫空一切的狂风暴,惊涛骇浪中的汪洋大海以及从巨大河流投下来的悬瀑之关景物使我们的抵抗力在它们的威力之下相形见绌,显得渺小不足道......我们就欣然把这些对象看作崇高的,因为它们把我们心灵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惯常的凡庸,使我们显示出另一种抵抗力,有勇气去和自然的这种表面的万能进行较量。” 这种让我们产生有足够抵抗力的不受威力支配的“感觉”为何? 康德继续说: “自然威力的不可抵抗性迫使我们(作为自然物)自认肉体方面的无能,但是同时也显示出我们对自然的独立......因此,在我们的审美判断中,自然之所以被判定为崇高的,并非由于它可怕,而是由于它唤醒我们的力量(这不是属于自然的),来把我们平常关心的东西(财产、健康和生命)看得渺小,因而把自然的威力(在财产、健康和生命这些方面,我们不免受这种威力支配)看作不能对我们和我们的人格施加粗暴的支配力,以至迫使我们在最高原则攸关,须决定取舍的关头,向它屈服......在这些情况之下心灵认识到自己的使命的崇高性,甚至高过自然。” 这种感觉便是人的勇气和自我尊严感。 崇高与勇气和自我尊严感有关的;不妨将其与秀美放在一起,在各种现象中进行辨认——秀美,是与轻松和有趣有关的。 黑夜是崇高的,白天是秀美的;学术是崇高的,社交是秀美的;简朴是崇高的,花哨是秀美的;老年人是崇高的,年轻人是秀美的——出于自然的美感,人们往往厌恶为老不尊、玩世不恭的老顽童,或者性格乖僻,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高山是崇高的,流水是秀美的;古树是崇高的,花朵是秀美的;悲剧是崇高的,喜剧是秀美的。 狂风暴雨,巍峨岩石,能够激起我们的内心崇高;但同样,人类精华的杰作,悲剧,也能掀起我们内心的浪涛——我在席勒的《华伦斯盖》中,已深深体会到这种惊异现象。 什么是悲剧,亚里士多德描述过一些特征:“找一个不是特别好,但绝不是坏的人;没有什么滔天罪过,只是一些小小的、固执的缺点。” 这样的人,在一系列无情得巧合下,好像是命运为他开了一个玩笑,给他织上了隐藏的网,他无可救药地走向了自身毁灭的结局。但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人的顽强、坚韧,在命运的必然性下,昂扬着人性的尊严,勇敢地迎接着等候的灾难;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精神,激励着读者,读者为其流泪之时,心里也激荡了高尚的感情。 古希腊为此用悲剧作为教育媒介,教化城邦的公民:普罗米修斯在宙斯威严下的不屈,俄狄浦斯王在诅咒前的愤怒,安提戈涅在权贵迫害下的坚持,这些高贵的行径深深印在观众的心里。 今天想说的华伦斯盖,也有着这样的遭遇;阅读华伦斯盖的我,也有着这样的感受。 华伦斯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将军,在三十年战争中,他守护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击败以瑞典、法国为首的反抗势力,一时风头无量,权利直逼“皇帝”;但后因涉嫌反叛,私通外敌,被斐迪南二世处死。席勒对他的评价功大于过,认为是他保证了德意志的完整。 华伦斯盖的事迹不可谓不传奇,出任皇帝的将军一职时,王朝已山穷水尽,皇帝给他名分,却分不出兵马;华伦斯盖自个招兵买马,组建新型军队;此后,他的军队所向披靡,规模达到十万余人。 他凭一己之力,救颠覆的帝国于水火之中;然而,因为天性的直率得罪了朝廷上下大臣,在大臣们的逼迫下,皇帝无奈,撤下功成名就的将军。华伦斯盖卸甲归田,郁郁不得志。谁知,形势陡变,新的入侵发生,王朝无人能够应对;皇帝请他上位,华伦斯盖再三拒绝,使得皇帝不得不多次恳求,他才执掌帅印。战争的局面也随他的出山立即扭转,势如破竹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死在了华伦斯盖手下。华伦斯盖的风头无量,军营中他就是“皇帝”。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是权力的诱惑,或者是对之前不公的不满,他拒绝皇帝的命令,命令他营救曾经害他下野的将军。至此,或许是误会,或者是冲突,使得这个平步青云的权力佼佼者,曾以让人心惊胆战地速度直上云霄,如今却要如流星般坠落于地。 纵观华伦斯盖一生,他的什么缺点使他步入悲惨的结局?不过是对名望身份的执着,他胸中的傲气和自然般的神力,让他不愿居人篱下,他要成为战场的神,他做到了;他不愿受到王朝礼仪的束缚,他本是自然的骄子,从来对人际的狡猾不屑一顾。对于地位的渴望,让他决绝地斩断女儿嫁给马克斯的可能,即使二人彼此相爱,即使他也如父亲般爱着这位将军——但他必须要让女儿的头上戴一顶王冠,这才是他们弗里特兰家族应有的荣誉。 他并非阴险狡诈,正如他自白,自己并非要窃夺那皇帝的江山,只是想要做着皇权的美梦——他不愿意真的施行,因而他才会对皇帝发发脾气。 此外,也正是因为他的妄自尊大,从不愿对自己的信任多加警醒,导致了他遭到了可怜的背叛,算计和谋杀。 这样的人绝不是坏人,却因为一次次的巧合和误会,逼着他最后真的走上了那条,梦想着却绝不敢尝试的路——反叛皇帝,不惜勾连外敌。这不就是命运开的玩笑吗? 那么,一个读者,读着这伟人的遭遇,他心中汹涌的情感有着怎样的变化? 《华伦斯盖的军营》以军营的士兵们的生活为背景,暗示着这场动荡的到来;在那时候,华伦斯盖还深得士兵的心。 《皮科洛米尼父子》中,是华伦斯盖与朝廷势力的正面交锋,我们能欢呼于华伦斯盖的霸气和魄力;却又暗暗担忧着,他所信任的奥克塔维奥是如何开始一步步营造击溃他的陷阱。 我是第二次读这部剧,想着华伦斯盖获取众将军手谕的计划即将失败,看到他派出去的密报被对手截获,这些都在神不知鬼不觉进行时,我难免忧虑不已;想着这些算计将最终导致华伦斯盖的覆灭,心中越发不忍,一时竟读不下去。 不过随着剧情的进行,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必然的发生时,或者说我意识到,当我读下这部剧,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结局时,我的情绪却有所变化。可能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无论如何,为了能够读下去,我变得释怀。我想着,他的敌人的想法或许也不是那么错,华伦斯盖毕竟有着接替皇帝的大胆想法,这对于将军来说,不是不忠的职责吗?他的对手,不过也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知道,华伦斯盖,遭到了误会,华伦斯盖有着许多委屈,他遭到的是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毕竟是要谋反。 当一种理性的思考从我心头升起时,这组矛盾就在我心头和解了。我能理解奥克塔维奥的做法,尽管我还是厌恶他;我明白华伦斯盖冒失的错误,但我深爱着这个人物。这个时候,我想的是:来吧,将军,你因为不公而犯了错,但你必然也该受到错误的惩罚,这是公正的;你将死去,我会陪着你,直到见证这最后一刻。 这是悲剧带给读者的第一个变化,读者刚刚还在为着小恩小怨而喋喋不休时,但为了理解这场痛苦,他不得不从自己的狭隘中走出,跟随着普遍的、公正的理性之运行;他要抛弃小我,接受理性的必然。黑格尔将这种和解称为辩证法的扬弃,在正反的矛盾冲突后,理性继续前行——他举了《安提戈涅》的例子,那里有着人的自然情感与伦理无情的责任的冲突。 但是悲剧要教导我们的真的是明辨是非,从更高的立场看待一场冲突?如果只是这样,宗教、哲学的训斥便已足够,不必请出艺术缪斯的魔力。难道人运行一生,总是在一次次算计衡量中,总是在一次次冷静地观察中度过?我们不是常常为生离死别而哀痛,为理想的破灭而绝望,在这时候,人怎么能寻求理性的教导后,便能默默忍受了呢? 如果不是昂扬的勇气,怎么能在可怕的挫折前镇定自若;如果不是高尚的情感,怎么能在卑鄙的算计下意气风发;如果不是诚挚的信念,怎么能在威胁的逼近时越发兴奋? 歌德批评黑格尔的解释为胡言乱语,根本不懂索福克勒斯如何写下那凄惨的遭遇。 在最后一部《华伦斯盖之死》中,一切暗藏的阴谋全都袭来。华伦斯盖承受着一个个无情的打击,将领们纷纷背叛,军营的形势陡然之下,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这一切的背后主导,竟是他最为信任的奥克塔维奥。 面对手下的指责(指责他听信星辰),华伦斯盖说出了这样的话: “星辰并没有骗人,这事的发生 完全违背星辰的运行和命运。 观星术正直无欺,这虚伪的心灵 把欺骗带进了真实的天庭。 算命预卜只建立于真实的基础, 一旦大自然幌出了它的界限, 一切卜术全都失误。 如果不用这样的怀疑 来侮辱人的形状,这就算是迷信, 啊,那我绝不因这弱点而羞愧难当! 宗教存在于动物的冲动里, 即使野人也不和他的受害者共饮酒浆, 如果他要把利剑刺进此人的胸膛, 奥克塔维奥!这不是英雄行为, 并不是你的聪明才智战胜了我的智慧, 是你邪恶的心灵击毁了我的刚正不阿的心, 你才这样卑鄙可耻地获胜。 没有一张盾牌借助你这谋杀的一击, 你卑鄙无耻地击向我无遮无挡的心胸, 面对这样的武器,我只是一个孩童。” 我们不禁为这样的话感到困惑,这竟然是久经沙场的,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说出的话;但随即又感到理解,唉,难道他的每一场仗不都是靠光明正大的战斗赢得的吗?他面对再过险恶的对手,不也是以浩荡的勇气面对吗?他不是靠着真诚的爱,赢得了将领士兵的爱戴吗?他何须考虑人情间的背叛呢? 这样格格不入的天真,席勒曾在《论天真诗与感伤诗》中分析过,在那里他说出了名句:“天才必然是天真的”。 天才怀着其天真的心灵作为指引,肆意地塑造人世的杰作,竟忘了这尘世本是充满邪恶。 华伦斯盖也这样天真地,理直气壮地控诉他的对手,用下三滥的方式赢得不耻的比赛;他自然不觉得自己输了,阴险狡诈本不是他要投身的战场。 一条条恶讯被得知,读者见证着这位巨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为之流下不忍的流泪。人们常说恐怖片让人痛苦,其实绝不是如此,恐怖片用惊悚的感觉刺激,激起人的强烈反应,但在瞬间后,感性的痛苦感已经消失,恐惧的情节还持续逗留造成恐惧罢了。真正痛苦的,莫过于悲剧,在剧作家精巧地涉及下,人的心灵被玩弄在其人物的遭遇之下,随之跌宕起伏,久久无法平息,这样的痛苦不是感性的刺激,而是深入心底的战栗。 待所有恶讯已明白,悲剧的结局放在眼前时,我们开始好奇,主人公该朝向何处?华伦斯盖站起身来,说道: “奥克塔维奥,你达到了目的—— 我现在几乎又众叛亲离, 犹如当年离开累根斯堡诸侯会议。 那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人除了自己—— 你们已经领教过我可以有所作为,即使担任独骑。 你们砍掉了我繁茂的枝叶,可是我这失去枝叶的树干依旧傲然挺立! 我的躯干内骨髓里有生机盎然的创造之力, 它将孳生出一个世界,充满旺盛的精力。 曾几何时我孤身一人对你们来说 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你们的军队 遇到瑞典强大兵力就像冰雪融化, 你们最后一个保护人悌里阵亡在莱希河畔; 古斯塔夫率领大军犹如暴涨的江河急流, 涌进巴伐利亚,皇帝陛下 呆在维也纳的宫殿里瑟瑟发抖。 当年士兵殊为值钱,因为大多数人 跟着幸运行走,——这时大家的眼睛 都直盯着我,于困厄之中把他们拯救, 皇帝的傲气只好在我这深受伤害之人面前低头, 我得重新复活,口吐神言,再创宇宙, 使空荡荡的军营里将士云集熙熙攘攘。 我于是照办。战鼓擂响。我的名字 犹如战神一般传遍四方。 人们蜂拥而至,抛下梨杖,离开工场, 聚集到旧已谙熟的旗帜之下,满怀希望!—— ——我觉得我现在依然是当年的风采, 是人的精神把人的肉体塑造出来。 弗里特兰将使他的军营又将士如海。 你们尽管大胆地率领成千上万的士兵和我对阵, 他们却习惯于在我的麾下战斗奏凯, 而不是和我交锋,让我败下阵来。 倘若头脑和躯干分离,便知灵魂何在。 鼓起勇气,朋友们,勇气!我们并未一败涂地, 特尔茨基的五个团还是我们的人马, 还有布特勒的骁勇战士——明天有支部队 来和我们会合,一万六千瑞典人会到我的麾下, 九年前我为皇帝出兵征服德国之时, 兵力并不见得比现在更有声势。” 了不起的华伦斯盖!我要随你共驰沙场。 在平日的生活,我们进行着理性的精打细算,为了“幸福”生活,处处低三下四。即使我们常心怀善念,或者胸怀理想,但不是由于对未来前途的担忧,由于对周遭利益的考量,只好扭曲自己的心灵,甘愿做权贵、金钱的奴隶? 因而,当一个完整的人格在眼前呈现,他保持行为的一致,坚定地忠于青年时的梦想,即使为此遭遇不幸,却从未掉价自身的价值——价值在于尊严。我们该怀着怎样惊异的态度面对这副肖像? 华伦斯盖便是这样的人,当他兵败如山倒,逃避到一隅孤城时,他给那里的首领留下这样的印象: “因为的确如此!公爵大人走进这座城市, 可不是作为一个遭到贬抑的罪人。 王者的威严依旧在他额上闪耀, 和往日一样逼人俯首听命, 就像在秩序井然的日子里,他安详平和地 听我向他汇报任上的情形。 遭遇厄运或犯下罪过,人会变得和蔼可亲, 失去高傲通常会使人低头弯腰, 对身份地下的人曲意奉承; 可是公爵大人说话不多,威风凛凛, 赞扬、夸奖都字斟句酌,掌握分寸, 就像主人称赞手下各尽职守的仆人。” 我们明白了,欺骗与阴谋;威胁与颓势;失败与死亡,都无法将他打垮,只要他的人格挺立,他就是自身的君王!孔子曾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诚不我欺。 读者的情感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曾几何时,我们还为主人公的命运苦恼不堪;曾几何时,我们逼迫自己冷静而理性看待这命运的无常;此时,读者有的是一身浩然正气,他的心灵同书中的高贵心灵相连,一同接受命运的进攻,他们知道,他们必然胜利! 非常有趣,布勒拉继续制造对华伦斯盖的陷害,他毫无羞耻地诉说着自己的阴险计划;此时的,经过高尚的洗礼的读者,竟然没有一丝恐惧,相反只是觉得可笑和不屑,想着:你尽管用天罗地网来陷害他,可你永远只是个卑劣者,当他的威严出现在你身旁,你的羸弱人格,已经跪倒。 华伦斯盖已死,伟大的精神永存。 在喜悦与泪水中,我们意识到了:人。 正如席勒诗歌曾赞颂的,人作为人,是如此崇高和伟大。 “人啊,你多美! 在旧世纪夕照余晖里, 挺立着 你孔武的英姿, 手持着 胜利的棕枝, 高尚,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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