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览室|【金檀】念去去(全文1.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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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就如同谁都不能发着高烧走出回忆。檀健次给了金世佳一种,让回忆循环往复、修正现实的可能性。站在他身边,瞬间变成永恒,时不再转,事亦不移。”
写的是两个很普通的,普通人的故事。时间跨度大,ooc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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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世佳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不算太晚。从城南开到这边将近三十分钟,本来他准备九点后就不再接单的,但檀健次说剧结束得十点,因着是首演,还得多待会儿。具体待到什么时候没给个准,只让金世佳别来太早,干等。
酒店是06年开始建的,当时动静尤其大。这块地原先是个民营的技术学校,前些年办得好好的,不知老板怎的灵光一现,觉得教育算个屁,二流子们将来吃不吃得上饭与自己何干,遂卷钱跑路。恰逢那阵子正大修体育馆,教职工薪水借机拖了俩月,工程款欠了一屁股,学生们更是无处可去,人人都咽不下这口气,一纸将其告上法庭。
半月无音信,想得开的已不再闹,另谋出路才是上策;卖苦力的只当被王八咬了,找不着人管谁要钱,总不能撂摊子让全家喝西北风;学生家长自认倒霉,幸好学费不高,在哪混不是混,感叹自家儿女实在没有读书的命;偏剩一帮编外人员不依不饶,说守个空壳子也要守,要是不管分配工作,就把这房子抵给他们,反正这块地的头头跑了,他们这群受害者有资格接着使用,硬要把家搬进去。
一、2003
“我跟她说土地不是私人的,别跑去搅和,她不听。”檀健次提起T恤领子擦了把脸。
今天周五,不上晚自习,放学回来路上他车骑得欢,和一辆小电驴迎面撞上,人没受伤,就是把驴的反光镜给碰折了。电驴车主要檀健次赔个20块换镜子,檀健次说你逆向行驶还有理了,你得赔我20块精神损失费。车主说谁跟你讲理,你是交警吗你管得着吗你,人家都这么开你怎么就撞我。说着,仗着自己五大三粗,用手推了把檀健次以此示威,檀健次个小豆芽怎么看怎么吃亏,被逼退两步,气势已然消半,急得鼻尖直冒汗。
高中部和初中部放学时间一样,但老师要交代得多一点,毕竟下半年就要升高三了,难免督促督促。半个钟头后,金世佳也踏上了回家的路。还是同行的周彦发现的,他瞥了眼不远处的围观者,“不回家都干嘛呢,”突然拉住了金世佳胳膊,“咦,金世佳,那小屁孩是不是你家隔壁的,叫……叫檀什么来着……”金世佳对这种凑热闹行为一向没兴趣,听到是自家邻居,不由得还是止住步伐朝前望去。人群缝隙里,檀健次正站在一个体量估摸有他两个大的男人面前胸脯起伏不定,似是对峙,更像是受了气。
金世佳营养好爱打球,高一就蹿到了一米八,按檀健次说要是他也能天天吃汆汤丸子、红烧鲫鱼、烤鸡翅、小炒肉,他准得和金世佳一样高,说不定他初一就能有一米八。现在呢?一米六八。金世佳让他多活动,身高不占优势没关系,体质得好点,不然那小身板将来得罪人了就只有挨揍的份,一语成谶。
周彦打前锋,嘴里喊着“让让,让让”,甩着书包兀自开路,金世佳挤了进去,一把把檀健次揪了过来:“怎么了?杵这儿当人形立牌是吧?”
金世佳如同救星天降,檀健次见着他腰板挺得更直,一下子有了支援。朝着金世佳鼻子嘴巴皱成一团,一脸求救样叫了声“哥”示好,转向电驴车主倒硬气起来:“我哥来了,你跟我哥说吧!”说罢便躲到金世佳身后,还不忘和旁边的周彦打了声招呼。
一番掰扯,最终这20块钱镜子没赔,精神损失费也没落着。前头就是路口,周彦在此和他们分开,檀健次跟着金世佳往另一条路走。金世佳提醒檀健次别忘了他那破车,檀健次刚想反驳“什么破车,我上个礼拜才保养过”,话未至嘴边就被吞了回去,金世佳才救了自己,让他两句又如何,男人,要知恩图报,要有容乃大。
上个礼拜六,檀健次帮他妈把一些家具挪到了技校,一开始不愿意,觉得丢人,檀母道:“你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考试尽考不及格,我总没说丢人呢?”
檀健次知道他妈又得搬出这套说辞,偏偏每次都能让他哑口。彼时他还没听过“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痛”这种说法,对“爱”与“痛”的概念尚不透彻,界限也不明确,但他隐约能察觉,痛不是像一块土豆或者一张桌子那样实在具体,它会像水一般流动,从头流向脚,再从一个身体流向另一个身体,清亮有力,不畏闸门。
母亲酷爱强调孤身一人将自己带大,兴头上还会将她当初未成年怎么不顾家里反对,跟自己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未婚先孕私定终生的经历复述一遍。她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好像那把无形的刀子对她已不构成威胁。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痛,母亲将刀锋对准她自己,任檀健次无计可施的时候最痛。
不等檀健次出声,檀母又找到新的突破口:“你不愿意帮我,就把自行车给我。车是我买的,我用一用不过分吧?”
“哼”,檀健次说不过她,毛手毛脚地拆起简装衣架。技校离家近,东西本就不多,收拾起来也快。回来时檀母给了他100块,说是劳务费,其实是这月零花钱,饭还是照常去技校吃。让檀健次一起搬去不现实,首先他不肯,其次家还是得留个人,不能因小失大。
檀健次连连点头,拿着钱就要去给自行车上油,累一天了必须得犒劳一下。
中午去技校时,檀母说今晚有事,让檀健次自己在外头吃,解决完撞车事件后檀健次心里甚是得意,屁颠地推着破车跟金世佳显摆了一路自己的“威武不能屈”,忘了买饭,被金世佳领回了家。也不是第一次蹭饭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一想到能吃金母做的“大餐”,檀健次简直乐开了花。
金世佳洗完杯子出来看到檀健次用衣服擦汗,绷不住了:“臭不臭啊,抽张纸累死你。”顺手放下杯子,泄愤般抽了四五张纸贴在檀健次脸上。檀健次接得及时,“嘿嘿”一笑:“不臭,不信你闻闻。”说着,抬起手臂凑近金世佳,分不清是真傻还是纯粹欠抽,“我天天晚上都用香皂洗澡,柠檬味的。”
见金世佳不理他,他也不生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拿起外围画着北斗七星的杯子自顾自倒水,这还是前年金世佳惹他生气,为了赔礼道歉在陶艺坊亲手给他捏的杯子。
檀健次10岁的时候,班里送礼风潮泛滥,谁过生日大家都得买个礼物相赠。檀健次虽然没有钱参与这场“以物易物”游戏,但琢磨着金世佳生日快到了,他准备好好挑个礼物感谢金世佳,金世佳年级比他高不少,跟他一起玩倍儿长面,自从和他成邻居当他跟屁虫后,檀健次被欺负的次数比以前至少少了八成。
金世佳喜欢看书,房间书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有一些鲁迅啊老舍啊他认得,课本里都学过,还有一些什么川之介,三岛什么的,他没听过,名字都读不通。檀健次对这个“川之介”印象最深,省了大半个月的零花钱,在书店里给他买了本《罗生门》。他没在金世佳家里看到过这本,恰好书店也只有这本,金世佳运气真好!金世佳真是赚大发了!
檀健次对金世佳收到书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满意,金世佳肯定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内涵有深度,一面摆摆手表示“小事小事,随便买的”,一面幻想自己明年能收到什么礼物。他最喜欢《北斗神拳》里和自己名字只差一个字的健次郎,金世佳不会不知道吧。
但直到第二年九月底,也不见金世佳有什么动作,檀健次按捺不住了,那两天一放学就跑到金世佳家里用他家电视看《北斗神拳》,金世佳被他烦得把房间门关了看书,檀健次声音越开越大,大到自己生起气来把电视关掉跑回了家。隔天再来时却看到金家一家人在打包行李,说国庆节去景德镇和西递宏村旅游,七号再回。
檀健次眼前一黑,得,他生日在五号,人家根本不记得!
“妈,我还是……”从房间拎着相机包走出来的金世佳猝不及防被檀健次瞪了一眼,没想到这小屁孩眼睛能睁这么圆。还没来得及问哪来这么大的火,檀健次就人就没影了。
金妈以为他俩吵架了,数落起金世佳:“我看檀儿昨天气冲冲的,你跟他生气了啊?说了多少遍了你比他大让着他点,你是不是那膈应人的臭毛病又犯了?”放好金世佳递过来的包,想起他刚刚没说完的话,“你刚说你还是什么?”
金世佳没应,不多时便想明白檀健次生的哪门子气了,扯了扯嘴角觉得好笑,果然是小屁孩。
三号那天金世佳接到了檀健次打来的电话,手机号是之前早给过他的,小孩的声音通过电磁波由千里之外传向他的耳中,稚气未脱:“我五号过生日,礼物你可以看着办,我最喜欢健次郎。”
五号那天,金世佳因为要赶作业提前回来了,没去宏村,还带了个号称是他亲手做的马克杯,黑色夜空中点缀着亮黄色的七颗星,是健次郎的七个伤疤。
檀健次很喜欢这个礼物,原谅了金世佳的烂记性,并把杯子留在了金世佳家里,说自己以后来都用这个,檀健次专用。一留,就留了二十一年,尽管后十多年一直被摆放在博古架最上层靠左的位置积灰,它的主人没再回来过。
二、2006(上)
夏雨潮闷,午夜时分,金世佳正在等待思绪归位。
遥想他人生中的“失常”的初现,是二年级上学期的一节美术课上,新来的代课老师做完自我介绍后,给同学们分发纸笔作自画像,要求突出个人特点,老师想通过这种方式认识大家。
班里好几个同学在少年宫学绘画,交上去的画作有模有样,最不济的也画了四肢健在、五官齐全的火柴人,只有金世佳,是一个涂满黑色颜料的立方体。他加粗了每一条明线,说是一个黑色的纸箱子。
“我和它很像。”金世佳闭上眼睛,他眼前的箱子也被密封。
“人是人,和物体是不一样的,”老师耐心又难掩慌乱地向他解释,“人是有思想,有感情,有血肉的”,如果能给这个迟钝的孩子重塑正确的世界观,那将给她带来不可言喻的成就感,“你可以画箱子,使用箱子,但箱子却不能画你,不能使用你,你明白吗?”
为了让事情不变得麻烦,他向这位看起来有些担心他的,眼镜几乎盖住大半张脸的美术老师点了点头。他害怕麻烦,逃避麻烦。
是什么时候起不再想起箱子的?大概追溯至半年后檀健次的到来。
金母听到隔壁那幢久无人住的房子传来嘭嘭铛铛的声音,想是有人搬来,带着金世佳前去看看有没有可以搭把手的地方。客气两句后,檀母拜托金母打开为数不多的箱子,把厨具、洗漱用具等拿出来放到地上即可。
金世佳瞄准了那个已经拆封,个头较大的箱子,正走近,里面突然站起一个刚高过箱子的小孩做着鬼脸哈哈大笑。
箱子里跳出了个小豆芽,看着营养不良却精力无限,在往后很长一段时光里,稳居金世佳心中的麻烦第一名。
金世佳现已大二,在外省读大学,学金融。当年填志愿时和父亲闹了点矛盾,因为他的分数能上本地唯一一所老牌211,却要执意出省读一个普通本一。
虽然有时候脾气臭不爱理人,但其他孩子都有的叛逆期似乎没在金世佳身上到来过,这次和父亲对着干,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倒是让金母放下心来。
金父最后松了口,条件是不准学文学。他不插手金世佳看课外书,但见不得儿子成日这副浑浑噩噩不干实事的模样,原话是“文学不能当饭吃,那些学中文的毕业出来有几个能靠写字填饱肚子,你不要自视过高”。
金世佳觉得父亲说得不错,不欲辩解。他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因为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读书于他而言只不过在虚拟世界里寻求一个可供容身片刻的避难所,他的阅读目的懦弱不纯,行思荒诞可笑。
这个暑假,金世佳的任务是给“麻烦“补课,檀健次期末考班里倒三了。
昨晚雨停后金世佳才睡着,一大早就听到客厅里檀健次那高八度的声音,“阿姨您真是太牛了,要是您开饭店,那满月楼哪还能订不上座!”满月楼是目前本市最红火的酒楼,凭着上乘的口味和花样的菜式打响了名号,开张一年有余,依旧门庭若市。
金母被夸得舒坦极,给檀健次又夹了两个虾饺,道:“就你嘴甜,你妈妈才是大厨,食堂生意我看可不输满月楼。”
技校曾因食堂饭菜可口被外校学子羡慕一时,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檀母擅长的就是“大锅饭”这行。那会儿技校领导寻思着另辟蹊径吸引生源,好吃的大锅饭就是“法宝”之一,檀母是主厨,还是食堂主管,工资不比满月楼一般厨子低。
老板跑路后,檀母知道只要她们赖得住,这块地不会急着收,于是集齐了愿意留下来的员工,盘算着整个工地食堂,给邻近工地统一送餐。工地是大家一个个跑去问的,有的怕不正规,但更多的还是一拍即合,毕竟工地单盖个食堂请人也得花钱,技校这边开价不高还省事儿。
筹办时间不过个把月,没多久工地食堂就走上了正轨,客户稳定增长,一时风生水起,为了保证品控檀母还强调得控制住规模,上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檀健次都打了个饱嗝了,金世佳还没起床?怎么上了个大学还越上越懒了啊。
金母看檀健次眼睛直往金世佳房间那边瞟,笑道:“好几个月没看到想了吧,你去敲他门,叫他起来吃早饭。”
“谁想他啊,”檀健次连忙否认,殊不知眼睛都笑眯了,“他五一和同学出去玩儿可开心了吧,我还和施嘉乐、林园园他们去露营了呢,我也开心。”
手还没碰上,门就开了,檀健次的脑袋不自觉微微往后一仰:“吓人呢你?”
金世佳已经洗漱完毕,一身清爽。昨天飞机到得晚,没跟檀健次说,距上次清明回来得三个月了,好像檀健次长高了点。
他把手放在檀健次头顶,对着自己比了比:“多高了啊?”
这可说到檀健次欢喜处了,“171了,比上次高了1厘米,我妈说照我这噌噌的速度,好好保持住,高中毕业有望突破178!”
金世佳听着好笑:“行,你多吃点,体重突破178倒是有可能。”边说边拧了把檀健次的脸颊,按理来说小屁孩伙食是不错的,吃得也挺多,但这肉就是不知道长哪儿去了。
“痛痛痛!”檀健次龇牙咧嘴,得瑟劲儿一点不剩,捂着脸踢了金世佳一脚,幽怨地瞪着他。
“我还贴贴贴呢。“金世佳逃到了餐桌上。
金母的笑意一直未收,家里许久不这么热闹,每次也就檀儿来的时候金世佳才有点生气,总要跟他闹两句,把檀儿惹生气了金母又得出言劝阻:“金世佳,你别欺负弟弟!”
一上午过得飞快,只讲完了一篇英语阅读,其余时间都是檀健次眉飞色舞地讲班里的趣事,讲累了喝口水,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不忘给金世佳丢话头:“你呢,你在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你也可以讲讲。”
金世佳不假思索道:“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檀健次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大学比中学有意思多了吧,我看你就是懒得想。你真的很不懂得分享,我把我的快乐分享给你了,你应该还一点你的给我!”
如檀健次所言,向来都是他说,金世佳听。金世佳试图在脑海里挖出什么好笑的,值得一提的事情出来,静默冥想了两分钟,确实没有。怪异地,金世佳产生了一种抱歉的心情。
于是他说:“下午我们去爬山吧,今年还没去过。”
默认是青云山,本市著名的旅游景区,主峰海拔有400米,以前金世佳没上大学时,隔段时间就会和檀健次上一次山,原因还是檀健次体质太差,得找点事干干。
去年寒暑假各去了一次,檀健次空闲时间不多,他妈张罗着给他补课,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不能让他高一就败下阵来。檀健次唉声叹气地和金世佳抱怨:“我妈以前觉得我上技校就行了,因为技校不收我学费。要是技校没倒闭,我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失去技校后,檀健次的假期已然被补习班填满。
檀健次当然答应,不用学习,做什么都开心,何况还是跟金世佳一块儿玩,分享不分享、还不还的,即刻抛诸脑后。
金世佳驾照是去年考的,上路几次都是带着檀健次,对此檀健次很有一番感言,不外乎“我把我的生命交你手里了,请认真对待,金师傅”“车速慢点无所谓,家人盼你平安归”“时时鸣警钟,处处不放松”这种,回回都得念叨,金世佳忒烦他。
刚打开副驾驶门准备坐进去,金世佳就发出警告:“你今天只要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下去。”凶神恶煞!
檀健次不理他,专心系好安全带,左右张望。等到车子发动后,他还是没忍住:“心平气和莫着急,行车安全没问题!”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开始上山,即便是旅游季,这大夏天选择爬山的人还是不多,基本上是本地一些老当益壮的大爷大妈和刚放假急着出来溜达的学生。
前100米上得稳稳当当,檀健次还能和一位大爷拼拼速度,再上两轮台阶,水也喝完了后,檀健次看身边仍然气定神闲的金世佳,觉得不服气,可以表示自己累了,但如果要金世佳陪他一起休息,会显得很跌面子。他偷偷深呼吸几次,故作轻松道:“我累了,想歇一会儿,你先上去,在山顶等我吧。”
金世佳率先在长椅一头坐下:“我也累了,得缓缓。”然后大喘几口气。
原来金世佳也爬不动了,只是在装镇定。看来他在学校里没怎么运动,不会把时间都拿去看书了吧,以前上学还经常打篮球呢,真懒!等回去了还是得提醒他适度运动,别读成了书呆子。
檀健次和金世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差不多要动身离开的时候,只见旁边那条长椅上也坐下了两个年纪相仿的男生。
头发稍长一点的那个男生本来坐得好好的,突然歪下身子躺在了长椅上,自然地枕着板寸头男生的大腿,板寸头男生还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他躺得更舒服。
檀健次下意识地和金世佳拉开了距离,他想到了上次露营的时候,林园园和其他女生讨论着今年特别火的一部电影,叫《断背山》,讲的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檀健次头一次听说两个男的还能谈恋爱,不过没放在心上,赶着看星星去了。
这两个男生,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关系?那自己和金世佳在别人眼里,又是怎样的关系呢?想到这里,檀健次猛地转头看向金世佳,见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一幕和自己的神游,暗自舒了一口气。
忘了后来是怎么爬到山顶又是怎么下来的,檀健次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金世佳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
“今天的爬山一点也不好玩。”檀健次在日记里写道。
三、2006(下)
学习之神从未关照过檀健次,这是檀健次鲜少的给自己下的定论之一。他把自己几次坎坷但有惊无险的升学经历都归因于运气,而不是临时抱佛脚的努力,更不是师长口中的什么“人是很机灵的,就是心思没用在正道上”。
可能是跟着金世佳边玩边学的缘故,补习时光转眼已至尾声。起初檀健次还顾及面子,没听懂的,只听了个囫囵的,都打马虎眼略过,一到课后小测就原形毕露,被金世佳逮个现形。后来索性不装了,哪里不明白就报复似的缠着金世佳刨根问底,一个月下来,效果尚佳。
这会儿檀健次正在写英语作文,娱乐,那个高级一点的写法是什么来着,前两天金世佳才讲过的。檀健次挠着头瞟了眼金世佳,他竟然又在发短信!跟谁有这么多话说不完呢,简直是消极怠工,一点也不为人师表!
“看我干嘛,写完了吗?”金世佳的眉头微皱,差点把“麻烦”二字写在脸上。
檀健次就等着他来问,“老早写好了,在装修呢,不过还没竣工,想不起来了,你看看。”把稿纸往金世佳那边推了推,要替换的词被画上了圈。
金世佳听着好笑,“装修”,亏檀健次想得出来,写得还成,稍加批改后,脸看着也没刚刚那么臭了。
和檀健次讲完他写作时的常入误区和其它一些要点,这节课基本就结束了。檀健次“嗯嗯“答着,心思却不在作文上,试探着问:“你有急事吗?今天一直在看手机。”
其实统共也就看了三次,只是次次都被檀健次抓个正着,金世佳无可隐瞒:“有个大学同学说这两天来G市走亲戚,知道我家在这,问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
“哦……”看来金世佳在大学里混得不错,都有外地的同学来找他玩儿了,补课反正今天结束了,檀健次也要找施嘉乐他们出去玩儿。
翌日。
G市新建了个游乐场,林园园早就说过想来玩,奈何檀健次补课,她和施嘉乐俩人也没意思,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正好赶得上她过生日。
在班里同学那儿取得攻略,林园园划算了一路该买什么样的套卡,安排谁在哪个项目排队,势必要将效用最大化,听得檀健次脑袋里直冒星。
檀健次说一切由林园园做决定即可,凡事她拿主意,谁让她是寿星呢?施嘉乐个高也壮,没走两步路就喘,被太阳晒得一头汗,小声和檀健次抱怨说不如在家打游戏,檀健次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嘘”,让林园园听到又得倒霉。
林园园独自去了售票处,檀健次把施嘉乐拉到了树荫下,好歹凉快一点。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组合,还如此晒不得太阳,用手掌当蒲扇扇风,娇弱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着实显着滑稽。
只见林园园买好卡后风风火火跑过来,一脸神秘道:“你们猜我看到谁了?”
“谁?”两人都习惯了这丫头的一惊一乍,不相信真能有什么值得如此惊讶的。但还是作出几许疑惑来配合。
林园园露出了个奇怪的,每次八卦班里谁和谁搞地下恋时,才有的笑容:“我看到了金世佳哥哥和他女朋友!”
檀健次一口否定:“怎么可能!他没说他谈恋爱了啊。”
“为什么要说啊,他肯定把你当小孩,觉得跟你说了也不懂。”林园园说得不无道理,这个年纪心智成长迅速,稍长两岁都容易产生莫须有的优越感,何况金世佳比檀健次长了两个两岁,还是大学生了,有秘密了不愿意和他说也正常。
认识到年龄的差距导致他们之间有了隔阂,檀健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才是金世佳什么都不愿意和他分享的原因吧,他不是没有值得分享的,而是不想和檀健次分享。因为他觉得檀健次是小孩,小孩肯定不懂。
更糟糕的是,自己成天在他面前嘚吧来嘚吧去,人家面上按着不表,内里估计早就烦透了,觉得幼稚死了吧,因为他足够成熟、有礼貌,所以没有点明。
金世佳真是个好人,讨厌好人。
林园园察觉到檀健次情绪不高,后悔得想把已经说出口的话收回。他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檀健次和金世佳家是最近,关系也是最好的。突然有一天,这个关系和自己最好的人,有了别的关系更好的人了,难免会产生心理落差。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说不定不是女朋友呢……”林园园其实只看到了他俩并肩站在一起说话,女生的神态绝对是恋爱中的人独有的,但到底是不是女朋友,她并不能打包票。
檀健次无他法,一会儿觉得金世佳真讨厌,以为自己是大人就很了不起了,看自己出丑很高兴吗?一会儿又觉得不过是谈恋爱而已,谁都会谈恋爱的,等他上了大学,他也要谈恋爱,他也不跟金世佳说。
施嘉乐不知道这两人在别扭啥,什么谈不谈恋爱的,赶紧去玩,玩完回家才是当务之急。
前两个项目是海盗船和激流勇进,体验尚可,林园园说还不够刺激,檀健次身上溅了一点水,不过还挺开心,烦心事儿都忘了不少。施嘉乐喜欢有水的项目,凉快极了。
接着三人去玩过山车,下来后林园园和施嘉乐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意犹未尽。檀健次觉得头晕乎乎的难受,早上来得太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想吐都没得吐,胃里不断泛着酸水。
发现檀健次脸色不对,林园园忙问怎么了。檀健次说过山车太厉害了,他可能受不了这种太刺激的项目,需要缓缓,让他们先去玩其他的。待会儿自己再过去。
林园园指使施嘉乐去买了瓶水,不肯抛下檀健次,非要等他缓过来后一起进行下一个项目。
“我好多了,真的。你们先去玩吧。”檀健次还想多坐会儿,不想让他们陪自己耗时间。
林园园还在犹豫,刚想说点什么,看到施嘉乐买完水回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金世佳以及金世佳女朋友!
“哥哥”,原本三人小时候都是叫金世佳哥哥,随着年岁渐长,男生越发讲究面子,施嘉乐改成了“佳哥”,檀健次干脆不称呼,只有林园园还同从前这么叫。
“嗯”,金世佳应了声,转向座椅上一脸呆滞的檀健次,递出面包,语气冷淡,“早上又没吃吧。”
檀健次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衣着时尚的长发女生身上,没顾着接,才忘记不久的关于金世佳的“好人论”又大张旗鼓地返了回来。
金世佳自顾自地拆开了面包包装,塞到了檀健次手上,“饿傻了?”
檀健次这才回过神来,在陌生人面前出洋相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啃起面包,嘟囔道:“早上起晚了。”
施嘉乐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檀健次,袋子里的其他东西让林园园清点有没有买漏。
林园园冲他使眼色,施嘉乐难得聪明一次,小声道:“我刚刚在便利店碰到佳哥,问他是不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的,佳哥说不是,别担心!”
“我担心什么啊,不是我担心,是……唉,跟你说你也不懂。”林园园恨铁不成钢。
等檀健次匆匆吞完一个面包,金世佳才互相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史青蓝。这是我家边上的几个小孩,林园园,施嘉乐,檀健次。”
小孩……檀健次在心里默默哼了一声。
女孩子不怕没话题聊,不多时林园园和史青蓝便打得火热,拉着施嘉乐一块儿去玩大摆锤,还说要尽地主之谊,带她去逛G市其他景点。
金世佳兴趣寥寥,史青蓝看出来了,或许最初就不该让他带自己来游乐场,太孩子气了吧。林园园的盛情难却,史青蓝不好拒绝,只能留金世佳在下面等。
人走后,金世佳站着欣赏了两分钟檀健次的发旋,面前刘海沾了点水汽,脸色没开始那么惨白了,就是人还在较着劲儿。
“不知道你们今天过来,不然就一起了。”金世佳把檀健次身旁的袋子挪到一边,贴着坐下。
檀健次脑子清醒点了,恢复了点生气:“这就是跟你发短信的同学啊。”
“是的,说是要在G市待一个礼拜,让我带她玩两天。”金世佳如实说道。
檀健次不置可否,觉得金世佳作为一个同学确实该尽地主之谊,没做错。但是金世佳当好人,有错,说自己是小孩,错上加错。这些错与史青蓝无关,但是史青蓝的出现帮他发现了错误,谢谢史青蓝。
“你说我是小孩,你才是小孩。”檀健次进入备战状态。
金世佳笑了笑:“是,我是小孩。”
这场仗怎么赢得这么轻松啊,檀健次瞬时飘飘然了,心情好了起来,决定下次再和他计较。
“今天她坐哪里的啊?”以往金世佳的车只有檀健次才坐过,他就是想问他那“专属”的副驾驶。
“后座。”金世佳答道。
那行吧。
四、别了2006
很多年后,檀健次回忆起工人食堂的消失,他用了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词——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两年家里条件好了些,我妈还是早出晚归,一年到头也休息不了几天,比之前技校没倒的时候累多了。我想让她别那么辛苦,又觉得没有说这话的立场。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所以我除了不爱好好学习外,从来没有忤逆过她。”
“特别大的一个挖土机,斗杆降得很慢,但是破坏性很强,没过多久技校就被夷为平地了。那铲斗就是一直悬在我妈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来了,她反而放心了。”
06年底,上面文件下来,务必确保工人食堂(前技校)的拆迁成功,这次,檀母和当初留下来的编外人员都没再坚决抵抗,明白时候确实到了。不知是哪儿走来的风声说拆掉是要盖大酒店的,有些犟头支棱起来了,他们后来该打点的也打点了,凭什么酒店能盖,食堂就不行。
檀母已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一切都听从上面安排,奈何犟头们不肯,来得晚没捞着,指着檀母骂她钱赚够了就不管其他员工,自私自利,要是她签了同意书,就和她势不两立。学起当年那出赖着不肯走,白日倒班值守,晚上卷着铺盖全在食堂过夜,横竖不给拆。
后来估摸是酒店那边的人出面找了强拆队,摆出个要拼命的架势,这才了结。
2007年春节,不如往年来得热闹。
檀健次一进门就扑在了金世佳的床上,长吁一声,听得金世佳心里发麻,以为檀健次又惹了什么麻烦需要他帮着出头。他拿了本书从另一边上了床,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看书,边问檀健次叹什么气。
良久,檀健次还是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出声。金世佳觉出不对劲,将书合上,往檀健次身边凑了凑。
“嗯?怎么不说话?”金世佳揉了下檀健次的头,发丝柔软,在灯光下泛着浅棕色,纯白的毛绒外套袖口过长,藏起了手指,更显温和、无害。
檀健次蹭着被子微微挣扎,以此逃脱金世佳的魔掌,头仍迟迟没有抬起。金世佳坐直了身子,不再闹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上礼拜听金母在饭桌上随意提起过,檀母想要继续做餐饮,本来打算在G市盘个铺子,但因各种原因不太顺利,早前有个给工人食堂供货过的合作商和檀母关系甚好,准备去D市闯荡,那边有门路,邀檀母一起合伙在D市开个“满月楼”,檀母现下动了这份心。
檀母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力,只是放心不下檀健次一人留在G市,才一拖再拖,迟迟没动静。
看来檀母决定好带走檀健次了,不然也没有其他事能让他愁成这样。
“金世佳,我妈妈说我们要搬家去D市了,转学手续都给我办好了。”声音闷闷的,隐约带点抽泣,听不出哭没哭。
果然如金世佳所料。“离开”这两个字在每个人心中的重量都不一样,对金世佳而言,人生就是个不断离开的过程,离开故乡,离开熟稔,离开所有被称之为“家”的地方,直到离开自己。所带来的与能带走的一样多,整个生命历程即是如此,划分至每一个阶段也应守恒。
但在檀健次看来,他没办法接受离开。自打记事起他就活跃在以家为半径的方圆五公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邻市,长这么大只在小学、初中毕业时被迫和同学告别过,檀健次不把这种告别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G市就这么大,不少人会在同一个初中、高中再见面。
此时的檀健次在金世佳眼中,再度覆上一层轻薄的由光影纺织而成的纱。檀健次拥有孩童般的心性单纯,体内藏有金世佳竞逐神往却难以抵达的宇宙,于己他感到愧歉,从而选择护卫。
他对檀健次总是没原则一些,有耐心一些,专注一些,也要坦诚一些。在檀健次问“你会想我吗”时,他给出了自认肯定的回答:“会去找你的。”
年初六家里来了不少拜年的人,檀母在食堂的好友,关系亲近的邻里,还有施乐嘉、林园园,檀健次知道,大家都是来送别的。次日金世佳起早送他们去车站,天灰蒙蒙的,预报说是要下雨。檀健次第一次产生了不喜欢雨的心情,仿佛预示着往后的日子也将这般晦暗、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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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金世佳会去找他的承诺,檀健次的伤心稍微飞走了一些。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光让别人吃亏的道理,檀健次打起精神道:“我会回来的,暑假就回来。”还让金世佳把他的杯子放高一点,放到一般人碰不到的地方,不要被别人拿去用了。
五一假期,金世佳信守承诺来找檀健次,待了三天,白天把D市适合游客打卡的景点走一遍,晚上待在家里看电影。不论看什么,檀健次都是永远的鸡啄米,最后靠在金世佳肩头睡着。
等到暑假,檀健次补完课还剩几天空闲,给金世佳打电话通知他要回G市时,金世佳恍然大悟般说自己假期没回家,留在学校实习,檀健次气得两个月没理他。
以前家里没固电,金世佳在景德镇那次,还是他去小卖部爷爷那里借的,人家看他可爱没收钱。现在家里装了座机,两人联系,主动权一直在檀健次这里。新学校是寄宿制,一周放一次假,到了周末他才能放会儿风,和金世佳讲讲近况扯扯皮。
两个月后,檀健次气消了原谅金世佳了,又开始隔一周通一次话,但通话时间明显缩短很多,从原先的三十分钟,缩短到二十分钟,再是十分钟,五分钟。他们的通话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中断,金世佳越来越忙了。
高考前三天,学校为了学生能轻松备考,惯例放了三天假。在假期第二天,檀健次接到了金世佳的电话。
“喂?”檀健次认得金世佳的号码。
那边似乎愣了一下,“我是金世佳。快要高考了吧?”
这不是问的废话嘛,檀健次腹诽。虽然学业很忙,后期几乎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但这个学期,金世佳才和他打了这一次电话,谁能信。
“嗯。”檀健次决定冷漠到底,以牙还牙,让金世佳意识到这大半年对自己的冷待是多么可恶。终于没忍住,加了句:“后天考。”
“那你好好加油,相信自己。考完了……”考完了该如何,金世佳也不知道,檀健次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的下一句。
檀健次想问他要给自己什么奖励,却只听到金世佳又重复了一遍“高考加油”,电话占线,结束。檀健次发誓他再也不要理金世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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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回了G市一次,和老同学们聚了聚,分还没出,施嘉乐就垂头丧气地表示他爸已经给他联系好了复读学校,林园园成绩一直不错,不出意外应该能进G大。
“你呢,准备填什么学校啊?”林园园问。
檀健次心里没底:“还没定呢,不过确定要填A市的学校,我妈说过两年她也过去。”
林园园一面赞叹檀母的生意头脑,一面感到诧异:“你以前不是说填跟金世佳哥哥一个城市吗?”
说到这里檀健次又蔫了,这一年来,和金世佳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他以前就什么都不跟自己说,总是自己上赶着分享,现在他连自己的分享都没空听了。也许,他把时间留给更重要的人了吧。
最可恨的就是,考完到现在,也不见他来问候一句,每次都得自己主动,惯得他。
“不想跟他一起了。我改主意了。”檀健次抠着指甲,心下埋怨至极。
林园园向来敏感,猜想他俩之间可能是发生什么事儿了,难不成已经在一起又分开了?
从游乐场回去后,她邀请金世佳和史青蓝一起去她家过生日,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同学,特别热闹。好事的男生从外面带了一打啤酒,度数低,喝不醉人,金世佳作为“大人”也就没拦着。期间有人不小心打翻酒杯将酒洒在了地上,林园园赶紧去厨房拿拖把,却无意中听到了史青蓝向金世佳告白。
她记得金世佳被追问了两句“为什么”后,是这么回应的。
“我不喜欢女生。”
撞破秘密后林园园的首要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怀疑,怀疑金世佳喜欢的是檀健次,回想过往光是她所亲眼见到的种种,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她若无其事地走回了热闹的哄笑声,望了望坐在沙发上看动漫的檀健次,百感交集。
林园园把檀健次叫到一边,试探着问:“你和金世佳哥哥吵架了吗?”
檀健次轻哼了声,哼完又苦着脸一副破罐子破摔样:“没有,是他单方面不想和我玩了。我觉得,他应该是谈恋爱了。”
这倒是匪夷所思,林园园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五、2022
檀健次心里门儿清,他任何时候拨出这串数字,那边都不会挂断抑或是不接听。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去电,金世佳也没有好心地隔一个月或几个月,以极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频率,主动和檀健次说一些檀健次根本不想听的话。他连假装关心一下檀健次都没有过。
林园园的点醒很及时,她说你太在乎哥哥了。她带檀健次看了部同性电影,名字、情节通通不记得了,檀健次无法专心看电影,因为他在一个男生动情地、轻柔地、如一触及便会飞速消逝般地,用手抚上另一个男生的脸时,他由衷喟叹了一声,啊,原来我也喜欢男生啊。
这不是最为人乐道的“爱你无论性别,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是来自最原始的欲望和某种罅隙般的通感。
自幼年起檀健次就是那样诚实,想要的,想说的,从不委屈自己憋着。除非是他不想要,不想说。很快,他将自己以前一些过界、怪异的举动与情绪坦然归因于他喜欢金世佳,这么想来心里舒服多了。
那一天,是檀健次大学开学后的第一个月,国庆节前夕。他按以前金世佳偶然提起实习时居住的地址找到了地方,上天祈祷千万没有搬家。
檀健次觉得,他是来告白的,他会先说好久不见,问金世佳这一年多过的怎么样,然后试着打探他是否有女朋友,有的话就算了,没有的话就和他告白,说自己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可能接受男生。如果金世佳拒绝的话,他就回家,如果金世佳还是个好人,不即刻表明态度,那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会邀请金世佳一起出去玩儿几天,哪里都可以。如果金世佳不想出门,他可以待在那里,如果金世佳想回家看父母,他也可以回G市,他们已经连续两年缺席青云山了,他还要坐副驾驶座……
那天晚上,他在金世佳家的小区门口等到了十二点,秋夜凉风阵阵,他站在榕树阴影下打了个哆嗦,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前方,下来的是金世佳和史青蓝,他们并肩进了小区,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个外人。
没关系,抱着侥幸心理,等到史青蓝出来了,他再给金世佳打电话,拜托金世佳跟门卫知会一声放他进去,他们可以好好谈。可直到凌晨两点半,史青蓝还没出来。
檀健次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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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檀健次误打误撞进入影视行业。
他的演艺生涯始于一部小成本网剧,剧情俗气到被网友吐槽是出品方用来洗钱的,男女主甜来虐去,最终圆满HE。檀健次在其中饰演一个痴情富有,爱女主爱得赤诚,甘心付出生命的男二。不需要多少演技,还凭借清新的外貌收获了一批路人粉。
之后,他凭借自觉和出色的应付能力,即便不出头、不争抢,也成功在三十岁前跻身二线,片约不断,本子可供挑上一挑。三十岁后,为了磨练演技,他开始出演舞台剧。
演艺圈内自是赞赏有加,美名他“善于自省”,他自己只是觉得到了该上升的时候,不想被困在舒适圈里等着被淘汰罢了。说有多喜欢舞台,没那么高尚,勉强算得上是敬业。
排了三个月的话剧《断代》首演特地定在了G市,他的故乡,好在有明星光环加持,上座率倒也没那么难看。演出结束谢幕完,回到酒店恰好十一点半。
落地G市后,檀健次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金世佳打了个电话,没嘟到两声,那边就传来了久违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是?”“檀健次。”沉默。
“我要回去几天,有空见一面吗?听说你回G市工作了。”檀健次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不经意。拨出电话前他又做出了很多种预设,像那一年他独身去往D市时一样。
金世佳没有再装哑巴:“有。好久不见。不对,我经常会在电视里看到你。”
檀健次笑了声,带着几分小时候的神气:“哼,没想到你还会看电视啊。”
金世佳又不说话了。顿了十来秒,似是思考许久道:“时间地点你定吧。”
于是檀健次约他在自己晚上休息的酒店这边,虽然他完全可以定在白天。
檀健次一下车,就看到不远处酒店大堂里穿着黑色风衣的金世佳,身高瞩目,无论过多久都能一眼认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明明是放松排压的动作,眼睛却跟着酸痛起来。
他绝对不是来和解的。十多年来,从一开始的精神萎靡,到强行克制,到自我安慰,再到习惯身边早已没有这个人,檀健次觉得自己越发能接受年少那段未曾言明的感情的失败,他连最寻常的暗恋都没有过,因为当他觉察出喜欢时,他们就已经失散了。
大学时期他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以对方的“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而告终,原来与无疾而终的初恋一同逝去的,还有他喜欢的能力。
他和许多人一样,被时间推着长大了,成为能独当一面,能养活手底下一个团队的男人了。
“金世佳!”檀健次的声音不大,还是被金世佳捕捉到,回过了头。
金世佳显得有些局促,和檀健次记忆中那个总是晏然自若、几乎不为任何事所动的青年相差甚远。檀健次转念一想,自己在他眼里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呢?
檀健次也跟着不安起来,为记忆擅长定格封存,为时间残酷不留情面。
他说:“我们上去再说吧。”金世佳犹豫了不足两秒,跟进了电梯。
套间里设施齐全,环境优越。檀健次将外套脱在了沙发后,面对窗户站立。他说:“叔叔身体好些了吗,听说他上个月住院了,被你气的。”
“嗯,好了些。”金世佳愣了愣,邻里亲友确实都知道父亲住院了,但原因无从得知,似是疑惑檀健次哪来的消息,而后哑声道,“确实怪我。”
“你知道吗,我大一国庆节的前一天晚上去找你了,在你家门口看到你和史青蓝一起下车,你们一起进了小区,整夜没有出来。”檀健次极力使自己表现得平和、冷静。
“她住在我隔壁楼,我们……”
“你等我说完。”檀健次打断了金世佳,事情原貌他心里已经猜到大概。
“我以为你们在一起了,我特别难过,觉得你们早就好上了,没跟我说。你后来都不跟我打电话,不愿意跟我说话。本来我是要去向你表白的,高考完我看了部电影,看完我觉得我和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喜欢男生,我喜欢你。虽然你一直都觉得我幼稚,就是个小孩。不过你既然已经有女朋友了,那我就回家了。”
说到后面,檀健次的声音有些哽咽。
“反正我觉得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我去演戏,自己挣钱了。我从小就不知道长大要干什么,稀里糊涂的我竟然能养活自己了,我运气真好啊。我拿到第一笔片酬的时候特开心,想打电话给你,又想起来你早就不理我了,就算了。你能在电视上看到我,我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真不公平。也对,是我让园园和嘉乐不要提你的。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你了。”
金世佳向着檀健次的方向迈了两步,到了半米距离时,却没有勇气再向前。眼前是檀健次的后脑勺,小时候他淘气去捣马蜂窝,不料后脑勺被蛰了一口,疼得哭了好几天,脑袋还秃了一块。
想起他当时抹着眼泪让金世佳给自己报仇的样子,既乖又可爱。
再也没见过比檀健次更可爱的小孩,所以檀健次和人起矛盾了他解决,檀健次生日他早就和母亲说好要提前回,个子的一点点变化他记录着,连大学同学找自己玩碰上檀健次都以檀健次为主。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檀健次的?根本不记得了。檀健次爱玩爱闹,给自己惨淡的生活增光添彩,他是那样一个无趣、普通、毫无希望可言的人,却因一本借出后被弄丢檀健次补上空的《罗生门》,一句小孩的天真话“哥哥,你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作家啊”而变得好像有所寄托。
檀健次搬去D市后的那个五一,金世佳去看他,他们度过了愉快的只有对方的三天。檀健次晚上看电影打瞌睡时,他向他偷了一个吻。
若不是母亲无意为他整理书架时发现的那些同性研究的书籍,那本《罗生门》的缺失,他本来可以继续那样慢慢地,隐秘地喜欢着他。
“阿姨上个月通过我妈妈联系到了我,在电话里说,说你现在过得不好。我心想过得不好关我什么事啊。她说你爸想让你相亲结婚,你不肯。她也知道你必然不会答应,她说她早就知道你喜欢男人。当年是她不让你再联系我的,让我不要怪你。”
檀健次转过了身,眼睛已然湿了一片。
“阿姨以前一直对我很好,我也明白他是为你,为了我们着想,但就因为你过得不好,你辞去工作,浑浑噩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就觉得可以找我了吗,觉得我就能让你好起来吗?”埋怨、愤怒、混着那么多难过充斥着檀健次的内心。
金母是以什么理由说服金世佳的呢,金世佳是以怎样的心情同意金母的要求的呢,檀健次没有再问。只难解,错过的十五年,要用什么可以补回。
金世佳以为自己哭了,用手摸了摸眼睛,干涩得仿佛出生至今没有流过泪,他将那只手缓缓移向檀健次的脸颊,颔下,用一种近乎可笑的姿态,企图接住檀健次的泪水。
“对不起,我喜欢你。”金世佳把檀健次拉到怀里,檀健次任他动作,脸埋至金世佳肩头。
原来“喜欢你”的前缀,可以是“对不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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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结束好像有点突然,这章也写得匆忙。明明还有很多可以说的,他们如何解决问题,金世佳如何向檀健次分享他错过的十五年,檀健次哭到第二天眼睛肿了急着拿白煮蛋消肿,金世佳亲眼看到了舞台上的檀健次时的心理活动,金世佳辞职后关在家中其实是写小说,后来他还给檀健次写了个剧本……
很多很多,一是笔力不够,二是精力不够,所以就到此为止啦。
金世佳后来表白的话其实还有一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喜欢你,只有你在,我才能找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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