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的故事

湖泊水面很平静，在中午的阳光下波光粼粼。

水边是松柏林，夏季刚刚开始，深绿中有一点嫩绿色，小小的木码头从林子延展出来，像是森林吐了一条小舌头。

一身白色连衣裙，戴着遮阳帽的琳达坐在码头上，脚丫放在水里，不停地晃荡。

她看着湖泊中央，似乎沉浸在思绪中，人在这里，但心思不在。

午饭时听父母聊起隔壁的邻居，最小的儿子爱德华跟她是同班同学，他们关系并不怎么样熟络，但对同学的家庭生活有好奇心，所以她留神听着。

爱德华沉默安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棕褐色卷发，身上的衣服也总是皱皱巴巴，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眼睫毛很长，虽然话不多，但他的眼睛总是表达很多。

爱德华的父母破产了，银行即将收走他们那幢小房子，琳达从没有去过他们家，因为他家只有男孩子，没有玩伴。有一次妈妈让她送鸡蛋给邻居，她在门廊里站了一会儿，暗淡的原木家具和满满当当的厨房，就像住在这条街上的每一家一样，这条街从来没有什么新鲜。男人大都在附近的工业区上班，女人要么是家庭主妇，要么推销些什么东西，每个家里都跑着几个孩子。街角的酒吧每晚都有很多人，看足球比赛，喝酒，吵闹。

街尾的教堂周末会坐满人，那是一个社交场所，在这里，周末不去教堂，会被视为异类。

爱德华的父亲是一名叉车司机，就在附近工厂里上班，收入养活这一大家人没有问题，每晚在酒吧喝一杯啤酒，休息日去湖边钓鱼，他没有不良嗜好，就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普通工人。他的母亲做点小生意，有时候卖保险，有时候推销家用小电器，忙到顾不上孩子穿戴整齐，日子本来过的不错，除了她在这个镇上没有找到朋友，每晚总是喝的醉醺醺。但生活还是过得去的。

她觉得生活在这条街上，是找不到朋友的主要原因，他们应该搬到镇中心带花园的别墅区，工业区的高管们都住在那里。这需要很多钱，爱德华的父亲决定承包工厂的叉车生意，于是将房子抵押，购买了几台叉车，并雇佣了几名司机。

起初他们做的不错，然而受到肆虐全球的疫情影响，他们镇所在的工业区无法购入原料，大部分工厂都减产或停工了，包括他们。渐渐他们负担不起每月应还的叉车贷款，这个家开始频频传出争吵声音。

琳达的父母讨论起他们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一边叹息他们不该投资，一边嘲讽他们试图搬离这条街道的想法。彷佛来了就一直住在这里，是不成文的规定，他们搬走的企图引起众怒。

琳达把苹果馅饼快速吃完，跟父母打了招呼，拿起帽子来到湖边。

她的白色连衣裙上有几滴黑色墨水的痕迹，这是去年在教室里爱德华不小心撒上的，他涨红着脸道歉，她说了没有关系，墨水是清洗不掉的，回家她挨了母亲的骂。然而这是去年的事情了，她喜欢穿白色，但她只有这一条白色的裙子，有点小了。

这个初夏，她把这条裙子找出来穿上了。她的家境并不好，哥哥姐姐都在读高中，而姐姐还生病了，父母赚的钱大都花在病怏怏的姐姐和四处惹是生非的哥哥身上。再说，母亲也并未意识到她的裙子有些小了或者上面有几滴墨水。

她几乎从不向父母提要求，即使她提了，回应她的并不是一条新裙子，而是一连串的诉苦和责备。

此刻坐在码头上，总是忍不住想到爱德华，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彷佛藏着无限的心事，如果爱德华愿意向她倾诉的话，那双眼睛里的秘密大概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这片湖泊像是一块美玉，镶嵌在小镇的边缘，关于这片湖泊总有一些传说。一个深夜某位小伙子说湖中心突然发光，等他仓皇失措地跑回小镇把酒馆里的人喊来时，那些醉醺醺的人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被大骂了一顿。

还有一次，一对年轻情侣深夜来此幽会，他们也看到了湖中心发出的光芒，他们没有跑回镇上，而是掏出手机录制视频发在了网上，不一会儿好多人来此，但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们说光芒大概持续了三四分钟就消失了。

谁也没有将此放在心上。说起来这座小镇才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从前这里是荒野，一道政令将这里变成了工业区，为工人生活建立的小镇比这片湖泊年轻很多。

琳达十分喜欢这里，湖边只有一条窄窄的步行道，森林隔绝了工业区的喧嚣，这里很安静，中午是人最少的时候。

湖面一直很平静，初夏的微风十分怡人，她期待自己也能看见那束光芒，她的父亲说湖里有一个巨大的蚌，月圆之夜浮到水面打开贝壳，月光照在贝肉里的珍珠上，因此发出了光芒。她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她想看看巨大的蚌，以及珍珠。

爱德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湖边，他们隔着几十米就发现了彼此。爱德华停在树林里，犹豫着是否继续朝湖边走来。琳达的头转向他的方位，这里只有一条通往码头的步行道，此刻掉头就是刻意躲着她了，于是爱德华来到了她的身旁。

两人打了招呼，琳达提议两人驾驶小船去往湖中央，爱德华同意了。他们解开一艘小木船的绳子，然后一人一根船桨，朝着湖中心驶去。虽然两人之前交流不多，但合作起来十分顺畅，好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一对好朋友。

琳达说起那只大蚌和珍珠的故事，爱德华说他父亲也跟他讲过同样的事情。奇怪的是，他们的父亲看上去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为何会给孩子们讲出一样的故事呢。

她并没有追问，船划到了湖中央，水很清澈。蚌是无法浮出水面的，她突然想到，也许他们的父亲只是在小酒馆里听人说的，就像睡前童话，只是大人们觉得适合讲给小孩子听而已。然而这时他们都注意到了，水底真的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琳达水性很好，她决定一探究竟，然而她并没带泳衣，在这个陌生的新朋友面前脱掉裙子是不合适的。爱德华看出了她的犹豫，脱掉上衣和鞋子进入水中。

琳达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如果他溺水了，我一定会立马跳下去救起他的。琳达这样想着。

爱德华尝试了几次潜到水底，最后终于成功了，他从湖底捞出了一块绿色的圆形物体，在琳达帮助下爬回船舱，两人研究了一番，确认这只是一片被水流打磨光滑的啤酒瓶底，在光线照耀下反射出绿油油的光芒，非常漂亮。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爱德华将瓶底送给了琳达，俩人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情，然后各自回家了。

从那天起，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一起骑着单车上学，一起去镇上地图书馆看书。爱德华一家并没有搬走，他的父亲卖掉了叉车，母亲处理掉了那批家用电器，合力把房子赎回来，他的父母继续从前的工作。

琳达经常去他家，他的家人举止得体，爱德华父亲十分幽默，爱荷华母亲烤的馅饼非常好吃，红茶也很可口。她们非常聊得来，琳达有时感觉如果她是自己的母亲就好了。

在听说墨水事件后，爱德华的母亲去商店买来白色丝绸，在缝纫机上做出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琳达在休息日，经常穿着这件衣服。

他们就这样过完了那个夏天，那片漂亮的啤酒瓶底一直放在琳达的书桌上，她写完作业的时候会拿起它看向太阳，太阳不再刺眼，反而是一片柔和的绿色。有时她也会用它反射光线，照在爱德华房间的窗户上。

蚌的故事结束了，她的精力开始维系在一些事情上，比如这块玻璃瓶底，馅饼，红茶，作业，阅读，以及爱德华。她不再独自一人去往河边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