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奥克塔维奥·帕斯:被“他物”所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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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奥克塔维奥·帕斯:被“他物”所栖居
北土 2022-04-27 19:30

奥克塔维奥·帕斯
Octavio Paz
惊奇就是在一个突然揭示了似乎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日常现实面前的诧异。爱丽丝的怀疑向我们表示所谓的无可置疑性的土地在我们脚下能够下沉到什么程度,“我确信我不是埃达,因为她的头发那么卷,而我的一点都不卷。而且我也确信我不可能成为梅布尔……另外,她是她,我是我,而且——噢,亲爱的,这一切多么神秘呀!”爱丽丝的疑问同那些神秘主义作家和诗人没什么两样。爱丽丝跟他们一样感到诧异。可是她对什么感到诧异呢?对自己,对她自己的现实,的确如此,不过她也对怀疑自己的存在和身份的东西表示怀疑。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树、山:岩石或木头的形象、我所看到的自己——不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而是别的东西。被“他物”所栖居。超自然的体验是“他物”的体验。
在鲁道夫·奥托[①]看来,“他物”的存在——我们可以加上一点,“另外性”的感觉——表现为“一种可怕的神秘,一种令人颤抖的神秘”。[②]在分析可怕物体的内容的时候,这位德国思想家发现了三个因素。首先是神圣的恐惧,就是“一种特殊的恐惧”,无法同我们了解的某种危险所引起的惧怕相比。神圣的恐惧恰恰由于它是对不可言传的东西的一种体验,所以是不可言传的恐惧。其次是神的存在或者显现的威严——“可怕的威严”。最后是“神的能量”这一概念同庄严的力量结合在一起。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积极的,万能的上帝的思想就是第三个因素。后两条是神的存在的标志,与其说它们构成了经验原始的核心,不如说经验是它们的源泉。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两条去掉,只留主要的一条:“令人颤抖的神秘”。可是我们一提到这个可怕的神秘就会发觉,我们在陌生的东西面前所感觉到的并不总是恐惧和害怕。我们的感觉很可能会有与此相反的时候:愉快、着迷。这种“另外性”的感觉,其最简单最原始的形式是惊奇,是惊愕,是精神上的瘫痪:诧异。当这位德国哲学家说“神秘”一词应理解为经验的“基本概念”的时候,他就承认了这一点。神秘——就是“绝对不可接近”——不过是“另外性”的表现,也就是另一个,它表现为跟我们无关的某种东西。“他物”是跟我们不同的某种东西,是一个人,又不是人。最先唤起他的出现的是惊讶。当然,对超自然的东西产生的惊愕不表现为惊恐或害怕、欢喜或爱,而是表现为恐怖。恐怖里包含害怕——向后退——以及把我们同存在融化在一起的着迷。恐怖使我们瘫痪。这并不因为神的存在本身具有威胁性,而是因为他的样子看上去既令人难以忍受又令人着迷。而那副面容之所以令人恐怖,是因为一切都显露在那上面,是一张汇集着全部深奥事物的面孔,是一副表现人的反面和正面的面容。
波德莱尔对可怕的不正常的美写过一些令人难忘的篇章。那种美不是这个世界上的:超自然的东西将它神化了,成了“他物”的化身。我们感到的着迷是头晕目眩的着迷。不过在陷入这着迷之前,我们先经历了一种瘫痪。在神话和传说里多次出现岩石化的主题,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惊恐使我们“停止呼吸”,使我们的“血液冻结”,使我们化作岩石。对奇怪的神的存在感到惊愕首先是一种精神上的中断,呼吸的终止,即生命源泉的终止。惊恐对存在表示怀疑。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们悬在空中。我们什么也不是,围绕着我们的也什么也不是。宇宙变成了深渊。在我们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不动的神。他不讲话也不动,不肯定这个也不确信那个,只是“存在”。而这种“存在”却无缘无故地引起恐惧。
薄伽梵歌[③]里描写的主要时刻是毗湿奴的主显节。神穿上阿朱那的战车车夫的服装。开战前在阿朱那和毗湿奴之间有一次对话。勇士阿朱那犹豫了,不过不是胆怯搅乱了他的勇气,而是同情:胜利就意味着杀害他的血亲,因为敌军的头目们都是他的表兄弟,他的师长和半个兄弟。阿朱那说,打破宗族就会造成“宗族的法律被破坏”。而有了这些作为社会基础的法律,才有整个宇宙的法律。最初毗湿奴用人世间的种种论据来驳斥这些理由,勇士就应该战斗,因为战斗是他的“武器”。临阵逃脱就是背叛他的使命和他本身。这一切都说服不了阿朱那:杀人就是犯罪,是一种无法赎回的罪过,因为它将带来无穷的报应。毗湿奴以同样有力的理由回答道:回避未必能够阻止流血,但却能造成失败和般度人的死。阿朱那的情况有些像安提戈涅的情况,只是薄伽梵歌里的矛盾更激烈罢了。安提戈涅挣扎在神圣的法律和城市的法律之间:埋葬国家的敌人是一种不正义的行为,不掩埋兄弟,则是没有同情心。毗湿奴建议阿朱那所采取的行动既不是仁慈也不是正义的启迪。什么也不能证明他的无辜。因此,毗湿奴说尽了理由以表白自己。神表现为一种可怕的形式,这不是偶然的,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显现”,我是说,是一种存在,其所有形式都变得清清楚楚——可见的、外露的、摸得到的,而且首先是那些秘密的隐蔽的形式。阿朱那惊呆了。他这样描写自己的观感:
面对着你那长着许多大嘴和眼睛,那么多胳膊、腿和脚,还有那大肚皮和那么多可怕又残忍的牙齿的模样,噢,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整个世界和我都战栗了。
当我看见你顶天立地,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闪闪发光,张着大嘴,瞪着闪光的大眼的时候,我的灵魂在瑟瑟发抖。
毗湿奴是“宇宙之家”,他的外表非常可怕,因为他以杂乱的形式出现,是用各种形式组成的:既有生的形式也有死的形式。恐怖就是面对一个无法接近的饱满的整体表示出的惊奇。面对这个存在,它包含着所有的存在,善与恶不再是对立的和可分辨的。而我们的行动失去了意义,变得无法弄懂了,需要采取另外一些措施。毗湿奴用一句话概括了那种处境:你是我的工具。阿朱那不过是神手里的一件工具。斧头不知道是什么使握它的那只手在挥动。有些举动是不能以人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的:神圣的举动。
在阿兹特克雕塑里,神圣的东西表现为丰满而且特别充实。但是可怕的并不是简单地堆积形体和象征,而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时刻表现存在的两个方面。恐怖表现出人的内心情感。科阿特利库埃[④]满身都是谷穗和骷髅、花和手。他的灵魂是全部的灵魂。内部的东西在外部。生命的内脏最终都是看得见的。但是那些脏腑却成了死亡。生命就是死亡,死亡就是生命。妊娠器官也就是毁灭的器官。宇宙之河从毗湿奴的口中流出,宇宙从他们口中走向毁灭。一切都存在。而这种“一切皆在”等于“万物皆空”。的确,恐怖不仅表现为完全存在,而且也表现为消失:大地塌陷了,形体瓦解了,宇宙流血了。一切都冲向空白。有一个张开的嘴,一个坑。波德莱尔比任何人都更能感觉到这一点:
圣哲有深渊,人动渊亦动。
嘉言兮懿行,良愿兮美梦,
一一是深渊,使我毛骨耸。
有如罡风来,使我千番恐。
处处是深渊,直到天尽头。
万籁此俱寂,一切静幽幽。
夜梦无底渊,种种多烦忧。
上帝赐噩梦,多样且无休。
我心畏夜寐,如畏无底渊。
等我知何处?凛凛心惘然。
我从窗棂间,窥见无终泉。
我羡无知人,碌碌心麻木。
我心患瞑眩,时时多感触。
何时能逃出:物类与数目!
[⑤]
吃惊、诧异、欢乐,面对“他物”的整个感觉是非常丰富的。但是所有这些感觉有个共同之处:第一个精神上的活动是“向后退”。“他物”令我们反感:深渊、蛇、愉悦以及漂亮而又残忍的妖怪。由于这种反感产生了相反的活动:我们的视线离不开那个存在,我们俯身探向深渊的底部。厌恶与着迷。然后是头晕目眩:滓倒,迷路,是一个和“另一个”,化作虚无。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是:是。死亡的引力是忘记自己,放弃信仰,同时在刹那间发现那个奇特的存在就是我们自己。这个令我们讨厌的东西又吸引着我们。那“另一个”也是我。如果面对“另外性”的恐怖不从根本上怀疑我们同那种使我们感到奇异的东西最终的一致性,这种着迷就不可解释了。静止也是灭亡,灭亡是升天;存在是不存在;恐惧就是深深的无法克服的吸引;对“他物”的体验最终成为对“统一”的体验。这两个对立的活动互相制约。在那种向后退的动作中已经搏动着向前冲。陷入“另一个”表现为回到我们的起源。二重性消失。我们到达彼岸。我们经过生死的跳跃同自己和解了。
有时候,没有明显的原因——或者就像我们用西班牙语讲的那样:“愿意!”——我们真的看到了围绕着我们的东西,而这一瞧就是神的显现或幻景,因为地球把我们显现在它的褶皱和深渊里,就像毗湿奴在阿朱那面前一样。我们每天都穿过同一条大街或同一个公园,每天下午都会看见同一堵微红色的墙壁,它是由砖和城市的时间构成的。突然有一天,街道朝向另一个世界,公园刚刚出现,疲劳了的围墙上布满了符号。我们从未见过这些符号,而现在令我们吃惊的是它们是这样的:那些符号竟真实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正是那种严密的真实性令我们怀疑:事情究竟是这样的还是别的样子呢?不,我们第一次见到的以前我们已经见过了。在某个地方,也许是我们从未去过的那个地方,就已经有了那堵墙,那条街,那个公园。由于奇怪而产生了怀旧。我们似乎回忆起那个地方而且希望回到那里去。在那里事物永远是这样笼罩在一片极其古老同时又是刚刚升起的阳光之下。我们也是那里的人。一阵风吹拂着我们的额头。在那个静止的下午我们着迷,我们惊呆。我们猜自己是另一个世上的人。这是“以前的生活又回来了。
惊奇与认可、厌恶和着迷,同“他物”分开和相聚的状态,也就是孤独以及与我们自身统一的状态。谁真的自己独处,谁能完全孤独,那他就不孤独。真正的孤独在于同他的本质分开,分成两个。我们大家都是孤独的,因为我们都分成了两个。外人,另一个人,是长得非常像我们的人。我们一次次想抓到他,他一次次跑掉。他没有面孔,也没有名字,可他总蹲在那里。每天晚上有几个小时他和我们融为一体。每天早上他又离开。我们是他的缺席所留下的空白和痕迹?他是一个形象?然而并不是镜子而是时间培育了他。他逃跑也罢,发呆也罢,陷入纠缠不清的工作、家务和欢乐也罢,都无济于事。“另一个”总不在场。他不在场,又在场。我们脚下有一个洞、一个坑。人很苦恼,不顾一切地寻找着那“另一个”,也就是他自己。什么也不能使他清醒,除了生死的跳跃:爱、意象、“幻景”。
在“幻景”面前,这是真正的幻景,是前进还是后退,我们拿不定主意。我们情感的这种矛盾特点使我们瘫痪。那个身体,那双眼睛,那个声音既伤害我们,又令我们着迷。我们从未见过那张脸,而且它已经同我们最遥远的过去融合在一起。是完全的惊诧和返回某物,它只接受深沉这一形容词。碰一下那个身体就意味着消失在陌生的地方,不过同时意味着到达坚实的陆地。是属于他人的,又是属于我们的。爱使我们惊愕,把我们从自身中赶走并将我们抛到奇异的地方,即另一个身体,另外的眼睛,另一个人。我们只有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在这个不可挽回地是他人的生命里才能是我们自己。已不存在另一个,不存在两个。完全出神的那一刻就是完全恢复我们的存在的时刻。这里一切也都存在,而且我们看到了存在的另一面,黑暗而隐蔽的一面。人重新打开其内脏。
爱和对圣界的体验之间的相似不仅仅是巧合。那是出于同一来源的行为。在存在的不同高度进行跳跃,并企图到达彼岸。举一个司空见惯的例子吧,受圣餐仪式是为了表明信徒本质的变化。神圣的食物可以改变我们。而这种变成“另外的人”不过是我们本性或者原始特性的恢复。诺瓦利斯说:“女人是最高级的肉体食物。”由于性欲的野蛮,人才得以改变。这就是回到他原来的状态。这种返回的思想——存在于一切宗教活动、所有神话甚至空想里——是爱的引力。女人使我们兴奋,使我们离开自己,同时又使我们返回。摔倒;转世。渴望生;渴望死。力量的跳跃、生命的发射,扩张;懒惰,宇宙停滞,掉进无限之中。面对“他物”的诧异,返回自身。人的统一和最终的同一性的经验。
最先发现爱情、宗教和诗歌的共同根源的人是诗人。现代思想结束了这一发现。对于当代的虚无主义来说,诗歌和宗教只不过是性的形式:宗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诗歌是一种升华。不必停留在这些解释上,也不必停留在那些试图以一种现象说明另一种——经济的、社会的或心理的——的解释上,而这种现象又需要另一种解释。所有这些假说,正如多次提到的那样,都在揭露私有制的帝国主义,这是20世纪的观念的特征。事实上,对超自然的体验如同对爱情和诗歌的体验一样人的感觉都是同自身相分离。由于这种最初的分离感觉而产生出另一种感觉,它同那种在我们看来是陌生的东西完全一致,而我们已经同它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它都难以被辨认并且无法同我们自身的存在分开了。那么为什么不想一想所有这些经验都有一个比性、经济、社会组织以及任何别的“事业”更古老的共同的中心呢?
神圣凝结在性和社会制度中并使它们升华。它是性欲,但它是某种超越性冲动的东西;是一种社会现象,但它是另一种事物。神圣逃避我们。当我们试图抓住它的时候,便会发现它起源于以前的某种东西,并且会发现它同我们融合在一起。爱情和诗歌的情况也大致相同。这三种经验表现了某种东西,后者正是人的根。在这三种经验里搏动着对以前的某种状态的怀念。而这种基本的统一状态(我们曾经从这里被推开,现在每时每刻都正在被推开),构成我们的原始本质,我们一次次地返回去。我们几乎不知道是什么在灵魂深处召唤着我们。我们隐约看出其辩证法,并且知道诧异和认出、上升和下降、恐惧和崇拜、厌恶和着迷等表现为互相对抗的活动,趋向于统一。我们就这样回到我们的本质吗?我们真的返回自身吗?这是返回我们曾经是过去和提前到达的将来。对从前生活的怀念是对未来生活的预感。不过从前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都是在此时此地,而且会化作闪电般的瞬间。这种怀念和预感是人类全部伟大事业的实质,无论是诗歌,还是宗教神话,社会空想,还是英雄业绩。或许人的真正的名字,他存在的信号,就是“欲望”。那么什么是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和马查多的“另外性”呢?什么是人向着“欲望”而不是向着“自身”的不停的投影呢?假如人只是一种正在形成的人,一种从没有完成的人,那他不就既是一种欲望的存在又是一种存在的欲望吗?在爱恋的相逢中,在诗的意象以及神的显现里,渴望和满足交织在一起:我们是水果同时又是嘴,不可分割的统一。现代人说,人是有时间性的。然而这种时间想获得平静、满足和自我欣赏。它流淌出来达到自我满足。人会想象,在想象的时候,揭示自己。诗歌向我们揭示的又是什么呢?
王平媛译
[①]鲁道夫·奥托(1869年一1937年),宗教学家、哲学家、基督教神学家。
[②]鲁道夫·奥托,《论神圣》、费尔南多·贝拉译,马德里,1928年。一原注
[③]薄伽梵歌,薄伽梵歌的字面意思是“主之歌”或“神之歌”,这里的主或者神就是黑天,薄伽梵相当于上帝,梵相当于圣灵。薄伽梵歌是印度教的重要经典与古印度瑜珈典籍,为古代印度的哲学教训诗,收载在印度两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中,它是唯一一本记录神而不是神的代言人或者先知言论的经典。
[④]科阿特利库埃,阿茲特克大地女神,星星和月亮的母亲,她的标志是蛇。
[⑤]波德莱尔,《悪之花》、王了一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
文章来源:《弓与琴》(墨)帕斯著,赵振江等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8
北土No.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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