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一篇文,跟白烂杯有点关系,《冬眠时代》
wondermore
刚在论坛上看到的,感觉跟《时间回旋》挺像,就转过来了。貌似已发表于萌芽杂志。作者camg 已发表于某刊,是一个长篇计划的引子,放出算作预览 1 在人类开始冬眠的第十年,我的一本新书卖得不错,有了些积蓄,便打算带妻子到五百公里外的“绿河宫”过冬。过去三年来,这家国际级的冬休院认定我能负担他们的费用,每年都给我寄宣传单。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商业上的耐心实在是卓有成效。 我给父母打了电话,希望他们也一起来。因为老年人冬眠时间短、所需养分不多的特点,绿河宫提出的价位稍低,而且带上的人多可以打折,所以我还能承担得起他们俩的费用。但在勤俭思想,以及年长者所共有的顽固念头的作用下,他们拒绝了。 “我和你妈睡家里不就得了,哪年不是这么过。”父亲在电话里说。“连店铺都收好了。” “反正东西都收好了,你们俩过来也方便。”我说。 “不去,不去。你和筱清好好地过着就行。” 我叹了一口气。“那行,我也不劝你了。”我说。“让我妈来听电话。” 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好嘱咐父母的。他们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冬十年,以后也将如此过下去。我只是想和他们多说说话而已,毕竟下次见面,至少会是来年二月的事。 当放下手机的时候,孟筱清,我的妻子,显然已经猜到了通话结果。她抱着双臂,给我投来一个隐含着责备和无奈的眼神。 “没办法,老人家就是说不动。”我说。 “我早让你当面和他们谈来着。要不现在开车过去那边?” “真要过去了,不光说不动,还得让我妈留下来吃饭。”我系上安全带,望向她。“别再想了。这一次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旅行。” 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正徒劳地利用这最后一个句子来将这一切事情给浪漫化。她把手放下来,责备的神色在慢慢消褪。她坚持让我带上父母,而父母又坚 持让我俩同行,这把我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家庭道德狭间里。无论如何,我更倾向于和妻子独行,因为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我俩自驾车旅行度过的新婚蜜月。那 时候还没有冬眠现象,我可以一整年的每一天都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年有近四分之一的时间没有任何实质性交流,得独立忍受那可恼的冬日的沉默。 开车出城后不久,她掏出食品袋,开始吃东西。冬眠者在入眠前几日的大量进食现象是一种本能反应,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很难意识到自己的食量超过 以往。这就好像给人安上了一个开关,一按下去,就发出了“吃!”的命令。我也不打扰她,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角看见她在吮手指。这只是路上的一餐,呆会还有 一次晚餐,还有宵夜,而且这还只是“冬眠预备状态”的第一天。当然,考虑到在冬眠中的人很少会临时醒来进食(筱清的次数是五至八次),这也算不了什么了。 晚餐之后,我们找了一家小旅馆歇着。前台桌子上立着一个牌子:“本店服务人员皆为踏雪人,冬日无休提供服务”。 踏雪人。一个别扭的词,带有拘谨的想象力。在所有用来指称像我这样没有出现冬眠现象的人的词汇中,它是特别温和的一个。一开始,“常人”是最通行的称呼,但这显然 对冬眠者有不敬之意,而“非冬眠者”这样带学究气的官方用语在民间又不受欢迎,于是便有了“踏雪人”之类的称呼。当你必须在日常生活中用一个隐晦的词去指 代“普通人”的时候,整个世界的社会学家和语义学家可有得折腾了。 我们的房间号是205。进屋之后,筱清站在窗户前。我从后面抱住了她。窗外并没有什么景色:一条空寂的公路,路边有表示离我们的目标城市还有十公里的路标;夜空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泛起深海一般的幽蓝。 “我们住过这房间。”我说。“你还记得吗?” “这儿?” “没错。205号。” “不记得了。”片刻后,她补充说。“肯定没住过,哪有这回事。” 有的,有的。这话我留在心里没说出来。长时间的冬眠可能会让动物的记忆受损,而冬眠者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我不知道筱清每一年都会忘记些什 么,只能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地探查。虽然根据这十年她的记忆损失程度来推算,在我们度过此生前,她会忘记我的可能性是零,但这无法制止我的恐慌。就好象 每到冬天,她入睡了,就会有那么一部分永远清醒不过来,滞留在睡梦里。 窗外的楼下,一辆车停在路边,走下来两个人,穿着蓝白色的“冬眠者权益维护协会”——简称冬权会——的制服。这个组织认为冬眠者是代表人类进化方 向的高级人种,有过一些激进行为。既然这家旅馆号称雇员全部是踏雪人,便有可能遭到这些人的抗议,常见理由是:不给冬眠者提供平等就业机会。筱清皱了皱眉 头,拉上窗帘。 到了深夜,当我们快要熟睡的时候,剧烈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了。“我们是冬权会的,”门外有人说,“来做一项调查。”不知为何,难抑的愤怒从我心中涌起,我想从床上起身出门和那两家伙闹一闹,但筱清拉住了我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放弃了,躺回她的身边。 一张宣传单从门缝下塞了进来,就像泛着银光的刀片。我听见外面的人走远了。 “别管他们,”她说,“再过几天我就要睡着了。多花些时间和我在一起。” 这句话让我怒气全消了。说实话,我还能怎么办? 2 在那本使我的经济状况得以缓解,还带来一些社会效益小说中,我用这样一段文字描述了十年前冬眠初现时,夜空中的那番异常景象: “……持续闪烁的光线互相交织着,就像以夜空为幕布,画出了一副经纬图。每次间隔一秒的闪烁让人联想到心脏的搏动。一种冷的气息,远方的旅人从 风雪中带来的气息,笼罩住了每个仰头观看的人。也许是在过了半小时后,光线在闪烁中渐弱,最后消失,只留下仿佛银白色磷粉的微弱光点,而它们最终也隐没在夜空中 最渺小的那些星星之中。” 实际上最终成书里没有这段话。编辑让我删掉了它们,因为他觉得任何对“冬眠之夜”的直接描写,都会影响销量。 “这事才过去十年,”他说。“有的人会觉得你写得很美,但肯定也有人读到这儿就会放下你的书。” 他是对的。战争,饥荒,洪灾,都不是区区十年就可以用个人情感使之淡化的东西,更何况“冬眠之夜”。从来没有具体的研究成果证明那一夜的异象和 冬眠有直接联系(或者说,这类成果还不为我这样的凡人所知),但已知的冬眠者都是在那一夜之后才出现的。最早的说法是,天空中散落下了某种改变人体机能的物质,暴露于其中的人就成了冬眠者。这个说法很快就失去意义了,我就是一个反例。目睹那一切的时候,我和筱清都站在后院里。生活在小城市的我们,不会误认为眼前是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焰火晚会;我们清楚地知道发生了异常的事。但是好奇和不安糅杂起来,以非常尴尬的方式充塞着我们的内心,将讨论此事的兴致彻底压制下去。 冬眠现象没有很快地大幅度报道出来,所以在筱清的冬眠迹象刚刚浮现的时候,我一无所知,张皇失措。起初她的食量增加了两倍,我还以为是为了驱散 那一晚的恐慌而产生的心理减压行为。这样的事情持续三天后,我发觉不对劲,便打算带她去医院,她也答应了。预备前行的前夜,她很早就入睡了,我当时还 在书房写作。三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 然后我发现她的身体变冷了。 我完全地慌了神。我试图摇醒她,不成功。她的呼吸声缓慢、微弱,几乎听不见。我抓起电话,拨了急救号码。还不等对方开口,我就说: “我老婆在睡着,身子突然就凉了。救护车,快派救护车来。” 对于这句缺乏条理的话,对方的反应相当快:“她是在睡觉之后出现这种症状的吗?”后来我才知道,在官方公布冬眠存在之前,主要的医疗机构就已经初步建立起了应对条例。 “是。而且她的呼吸很弱……” “请问她最近有没有生别的病?” 这种冷静的询问态度让我气恼。我对着话筒大吼只要派救护车来就是,然后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地址,把电话摔掉。我回到卧室,在地毯上坐下,看着她的脸,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十分钟后,来的只是一个医生和一名护士,没有救护车,我却根本没有余心为此发火。 “您的爱人没事,”医生这么解释,“这是一种还没办法解释的生理现象,最近到处都有出现。现在不要移动她……” 这些话很难让一个十分钟前还以为妻子已经濒死的丈夫信服,但那一夜总算是度过了。政府声明出现在一周后,那时我已经了解到了足够的传言。声明里 没有用“冬眠”这个词,因为当时还没人能保证,当气候改变,所有沉眠的人都能醒来。当然,事实让“冬眠”一词很快就拥有了权威性。 出于我浅薄且无聊的判断,随后应当是进入两千年来,人类历史上最混乱的一年。 3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乎和冬权会的人同时离开旅馆。他们的车在我们后面跟了一小段路,再拐到了另一条岔路。经过两天的旅行后,我们到达了绿河宫,这时候离筱清的预计入眠日还有三天。 在前台登记后,工作人员把我俩带到了预订的房间。或者说,“冬眠室”。它在二十五楼。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将陪伴在这儿,所以我们选择了生活设施更 齐全的套间。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那一张药囊形状的冬眠床。当程序启动后,它会不断收集使用者的各项身体数据,以此为基准来将改变房间的温度、湿度,使之最 适合于冬眠者。对于冬眠者中途骤醒,在意识不明确的情况下进食和排便的行为,也有各类设备进行引导,并且额自动呼唤护士进行辅助。另外,到来年春天, 冬眠者醒来后,还可以利用屋里的设备让身体尽快完全恢复机能。 有一项服务是可选的。这张床附有一个小型仪器,对人脑的神经元进行刺激,促使梦的产生。这是为了消除部分冬眠者对于长时间无意识沉眠的恐惧心 --它让人联想到暂时性的死亡。虽然科学界普遍认为过多的脑部活动不利于冬眠的稳定,但它仍然是一项很受欢迎的服务。我们为这个掏了钱,没有经过什么争 论。 现在,筱清低头看着这巨大的药囊。她很快将进入其中,陷入沉眠。不是在家里的床垫上,而是在这一整套专为她个人情况做过调整的精密仪器里。工作 人员在她身边用浅显的词解说着详细功能,她只是若有似无地点点头。人类为了睡得舒适,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床,而这是有史以来最复杂、也最不像床的一件物品。 人类蜷缩在其中,如若试管里的受精卵。 工作人员离开后,我们俩来到了落地窗前。绿河宫的主体建筑是四十层的圆柱状高楼,每层楼的冬眠室在环形走廊上依次排列。它本质上类似疗养 院--针对正常人的疗养院,但是因为客户会在几个月内足不出屋,所以没有必要像普遍的疗养院那样在周围辟上一大块地做园林和广场什么的。所以,从外表看 来,它更像一座豪华的旅馆。当然,在环绕着主大楼的围墙内,仍然有一条条林荫小道,通向一些较低矮的建筑物。有的是办公间,有的是职工宿舍,有的是小超 市,我至少还看见了一家书店。 如果我们选择了朝南的房间,就可以看见海,那样收费标准又会提高。现在,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还在开发中的城市。工地和房屋群在生长着,就像孩童脸上的细细绒毛。远处有一些绿色的小山丘,平静地和天空接壤。这比宣传单上印刷得过于浓烈的景色要好上不少。 “你觉得怎么样?满意吗?”我说。 她的右手像夏日的蝉一般在玻璃表面上静止着,手背稍稍拱起。 “我睡着的时候,”她说,“你打算在这屋子里做什么呢?” “就像在家里一样。这儿的隔音效果一流,我打算给下一本书打个稿。” “看来这景色只能你独享了。”她望向我。“明明是你来‘过冬’才对。我只不过是躺着。” 她笑了。与其说是自嘲和感叹,还不如说是一个揭露了事实的笑容,一个面对真实的笑容。我抱了抱她。接下来几个月,她除了沉眠,和偶然的不完全苏醒状态,什么都不能做。看来带她到这陌生的地方过冬的决定,反而强调了一个她已经能逐渐淡然面对的事实:每年的四分之一会从生命中溜走。在许多年前,那四分之一对我们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是在冬天认识并且相恋的。我随时都能清晰回忆起来第一次和她独自散步的细节:她偶尔会用脚尖轻轻地拨开积雪,仿佛是要铺出一条只属于她的整洁小道。后来我明白,这是她在冬天就会表露的奇怪癖好。如今,我不敢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这一切。 这时候,屋内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是前台的人打来的,说是院长想见我,五分钟内会派人来送我到办公室。 4 我和筱清都从事着不大受季节影响的职业--作家和室内装饰设计,可以说是一种幸运。仗着职业特色,在人类试着适应冬眠的最艰苦的头两年,我们的 生活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在世界经济每年都衰退的情况下,小说很难卖;而考虑家居设计的人也减少了,这是由于盲目的迁居潮流。这种潮流起始于人们 的盲信:搬到四季炎热的地带去,就可以绝对避免冬眠。 世界各大政府普遍承认冬眠存在后的两个月内,北半球的人们纷纷往赤道以南移居,通过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手段。由于当时还没有人正常醒来,而且中途 遭到强制唤醒的人可能大脑受创的消息也证实了,所以与其说人们在逃避冬眠,还不如说是逃避死亡。一些国家机构瘫痪,因为重要领导人纷纷进入冬眠,仍然清醒 着的则试图通过外交合作手段前往他国暂住,但往往不成功。在某些地区,对冬眠家庭的犯罪行为,以不可抑制的速度泛滥起来。 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里平稳地度过了那个冬天,就是一句谎话。父母的入眠比筱清晚一周,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冬眠者寻找恰当地点入眠的本能让他们安 然地躺在有二十年历史的大床上,但无人打理的小百货店遭到了洗劫。我把店门重新锁好后,给他们的亲戚好友一个一个拨电话,看看有没有互相照顾的可能。最后 只有一个远房小姨答应每周过来看一次,因为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冬眠者要照顾,更不用提那些搬家的,以及全家入眠的。 在世界范围内,冬眠者占去了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而局部地带各有不同。事实上是,改变四周环境的温度,确实可以中止冬眠,但同时也会造成一些无 法预测的病征。部分专家也在电视上呼吁不要强行唤醒冬眠者,并且就可能的中途苏醒提出了一些建议。当这些节目播出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份上旬了,在这之前筱 清已经有了一次短暂的苏醒。那天我刚回到家,看到她坐起来,望着桌子上的台历。 “我一直在睡。”她说。 “是啊。”我没拿定主意是否给她说出“世界改变了”这件事。我在她身边坐下,碰了碰她的手臂,发现她的体温仍然明显低于常人。 “我饿了。” 我让她去洗了个澡,生怕她在浴室里再次入睡滑倒,就让浴室门开着,然后去做了一点吃的。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神情茫然,头发上还带着香波泡泡,并且显然没有 意识到这个小过失。最后她吃完了我做的菜,一句话不说地回到了床上继续睡,而我本来还打算换床单来着。我进入洗手间,发现她用 过了卷纸筒。 吃饭,排泄,睡觉。在冬眠中,一个人就简化成这三件事的综合体。三个音符,三道阶梯。后来有研究者说,冬眠者中途苏醒的时候,大脑机能并不完 整,虽然能分辨出自己面前的人是否亲友,但很难将其和具体的人名、具体的人际关系联系起来。在她第一次短暂的苏醒里,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很激动,但是当她 再次入睡后,我就陷入了一种长久的寂寥和愁绪之中。因为正是短暂的的苏醒让我明白,妻子进入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 不管怎么说,中途苏醒现象的出现,让世界性的恐慌降低了不少。到了二月上旬,部分较温暖地区的冬眠者开始完全苏醒。筱清醒来的日子是三月二日。这十年来,虽然地区气候略有变化,但她入睡和苏醒的日子总是相当固定,差距从不超过两天。这种稳定性为冬眠者所共有,算得上世界的幸运。 第一年,从二月上旬一直到筱清醒来的三月二日,我每天的睡眠只有四个小时;二月二十八日,她的身体开始回温,这是即将完全苏醒的迹象,我连着四十八小时没睡,等着她醒来。 她在我打了五分钟小盹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后来她说,她不想吵醒我。她给我盖上了一条毯子,这使我预计中五分钟的小盹延长到了七个小时。我错过了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5 绿河宫院长的办公室在顶层。他五十来岁,我一跨进门他就从办公桌后急促地走过来,和我握手,表示期待见到我已经很久了。 “您的爱人呢?” “在房间里休息。” “她还满意吗?” “她很喜欢窗台外的风景。” 他回到办公桌后面,示意我坐下。 “我读了您的大作《与北风同行》,真是一本好书。我们的图书室里也备有很多本。”他说。 《与北风同行》是我那本畅销小说的书名。我虚构了一个北方的大家庭,其中年轻一代几乎都是踏雪人,讲述他们在冬眠的时代里逐渐成长的故事。 “您的眼光非常敏锐,选择在这个时代,下笔写这样一个贴近现实的故事。” “我没想过它会成功。” 他笑了。“虽然书里的主角都是年轻人,但是让我这个年纪的人看了,也能有共鸣啊。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的书看了不让人觉得难受。今天XX副部长还在记者会上发过言,说摸索以及适应的十年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该是充满希望的十年。” ——他的话再次印证了编辑的删除意见是多么正确。我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失望。 “我只是写他们如何去适应生活罢了。” “我可以很自豪地说,绿河宫就是这样一个适应生活的尝试。除了给冬眠者提供最优质的冬眠服务,这后面还有更重大的意义。” “什么样的意义?” “承认人类正在经历重大的改变。人人都要正视有冬眠存在的世界。” “我很认同。”不完全是真话。我永远无法正视冬眠,因为我希望它消失。 “您已经决定了整个冬季都陪护妻子,对吗?” “是这么打算的。” “我想,利用我们这儿的环境,您完全可以再写出一本好书。” “我是打算用这些时间给新书打个腹稿。” 到这里,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这次谈话直到结束,我都没有给他更多的承诺。没错,绿河宫是好的故事背景,但是我不希望成为宣传工具。他隐晦地提示我,视乎最后成书的情况,他会提供报偿。总的来讲,这件事情并没有让我心情变坏。 我回到了二十五楼的房间,发现筱清不见了。她没有带上手机,在桌面上留了一张纸条,说是到楼下去散散心。我不太放心,因为即将进入冬眠的人偶尔会身体机能失调,就立刻乘电梯下到了底层。 我在大楼外的东侧围墙附近找到了她。她坐在一片树荫下的石凳上,抱着双膝,肩膀略微蜷缩着。我走到她身边。“你至少应该把手机拿着。没什么事吧?”我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和呼吸。 “就是有点走不动了。” “回楼上去吧。” “再等等。”她说。 她站起来,挽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 “院长叫你去做什么?” “他想让我在下一本书里给这地方做做宣传。” “你答应了?” “我没给他下保证。”片刻后,我补充说。“不过,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写写这地方。” 空气是冷的。筱清打了个抖。 “该回去了吧?”我说。 “今天晚上,我们再下来散步吧。” “为什么?” “我想看看这儿的夜景。今天一点云都没有。要是今年的日子提早两天的话,明天我就要睡着了。” “在楼上看也是一样的。” 她摇了摇头。“我想站在地面看。” “那行。”我说。“不过晚上下来的时候得多穿些衣服。” 我搂着她的肩膀,往大楼的正门走。就在这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两个穿着蓝白色服装的冬权会成员。不,不止两人。大约十五个人聚集在大道旁的一块空 地上,穿着同样的制服,纷纷把背包解下来,掏出里面的东西。简易帐篷,水壶,扩音器,等等。他们似乎是有意和绿河宫高层进行交涉。 这不该是我关心的事情。如果他们在这儿呆到夜晚,会对我和筱清的夜间散步计划造成一些麻烦,但我们可以避开这条路线。筱清没有朝那边望,她低垂着眼神,左半边身体紧紧地靠着我。我的右手环着她的腰,手掌伸进她的大衣口袋。我一向认为衣袋是特别了不起以至于神奇的事物;它内部狭窄,不见光,只能包裹人体极小的一部分,却能让人感受到最为直接的安全和惬意。 现在,正是在这口袋里,我实实在在地握着筱清的右手,我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拇指指节,仿佛能感觉到体温沿着我们的手指纹路互相传递,扩散。周围的人们可以看出我们是夫妻或者情侣,但是看不见那衣袋中发生的一切,也就看不见我是多么希望留住将会弃离她长达至少三个月的温暖。 6 我有一个同样无需冬眠的多年好友,名叫杜绅,一直在报社工作。九年前,南半球国家刚刚经历第一次冬眠的时候,他到南美一个小国去做报道。出于对 往日工作的怀念,同时也因为长期写不出新小说,需要一些刺激,我决定和他同行。现在回想起来,在冬眠出现在筱清身上之后的第一年,就离开她到大洋的另一端 去,实在是非常鲁莽和不可思议的决定。但是筱清支持我,我也实在想做一次观察者,以踏雪人的身份看看一个陷于冬日沉眠中的国家是怎么样的,于是最终成行。 杜绅是一个对工作有着莫大热情的人。冬眠现象的出现,给他提供了永不枯竭的运转燃料。他在这个题材上尽量跟进最新的资料,在能力范围内做详尽的 分析。虽然没有足够的科学知识让他可以参与到切实的研究中,但他对于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假说非常着迷。这一趟旅行,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和我谈了许多。这个话 题是从我妻子的苏醒情况开始的。 “筱清醒来的时候,身体状况怎么样?” “还行。当然最初几天缺乏精神,很疲劳,不过大概一个月之后就好了。” “行动能力怎么样?” 这样生硬的质问让我有些生气。“她只是睡了几个月,又不是残废。” “一个正常人在几乎不动弹地躺了三个月以后,会丧失大量肌力,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这是一个很普遍但是没有官方说法的结论,我只是问问你的亲身经验。你知道棕熊是怎么过冬的吗?” 我没有回答,等着他说下去。 “棕熊靠冬休过冬,这和其他动物的冬眠有些不同。它的体温下降幅度不大,在长达七个月的睡眠里会经常醒过来,换一下姿势。想想看,七个月!不吃不喝不排便,运动量几乎为零,但是仍然能在冬休结束后保持肌力。据说这是一种叫‘冬眠诱导触发子’的荷尔蒙在起作用。” “你想说什么?我老婆就像棕熊一样?”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冬眠,结合了多种动物冬眠的特点,但又有区别。比如说,人类的体温不会下降到个位数,心跳也不会降到原来的数十分之一,并且偶尔会苏醒,用来进食、排便。” “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这就很关键了。一种普遍的看法是,人类出现冬眠,且不论原因,是在向野生动物靠拢。这明显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人类的冬眠一定还有着什么重大的意义。” “如果说你接受这是不知名智能生物在拿我们做实验的说法,我一点也不奇怪。” “你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我不会去考虑那么多。” “这方面的资料我也有收集。光是智能生物实验论,就有十个以上的派别。更有趣的说法是,这是人类为了度过也许不久后就会到来的小冰河期而在基因层面引发的进化预演。当然,至于最陈腐的观点……” 我闭上眼睛,任凭他自说自话。我无法理解他的热情,当然,他也不会理解我对这个话题的冷漠。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就心生了写一部以冬眠为主题的小 说的念头。在这部小说里,所有的主角都不会把这个词挂在嘴上,也没兴趣去探究它的生成原因。他们在这样的世界上成长起来,如此而已。 我们俩要踏足的国家,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都是冬眠者,按比例是南半球之最,并且人均收入在世界上排在两百名之后。该国没有机场,我们的飞机在邻国着陆,然后在导游驾驶的吉普车里跨越边境。导游是当地人,说着别扭的英语,把我们三人--除了我和杜绅,还有一名报社的摄影师--请上他那辆车门上留着弹痕的吉普。 再扎实的心理准备,也不足以让我们面对随后的一连串遭遇。我们真正地进入了战场与街垒,遭到言语和枪弹的威胁。在最让人不愿回忆的一次经历中,我们误闯一座民房,屋主为了保护他入眠的家人,用土制猎枪对准了杜绅的额头。预计中的实地随访计划,连百分之十都没有完成。 后来,我们从邻国坐飞机回程,一路上杜绅都不怎么说话。飞机离地不远的时候,透过舷窗,能看见那国家的一部分。有浓烟从国境线附近升起,更远的地方是模糊一片。我想快些回家,回到她的身边。当飞机继续上升,地面的景色从眼中消弭的时候,我不自主地联想到了聂鲁达的诗句: 只有凄凉 令人生畏 7 我和筱清在绿河宫的中层餐厅用晚餐。在这之前,我给父母挂了个电话。离他们的入眠日至少还有一周,电话却是响了七声之后才有回应,我还以为自己弄 错了日子。我说我们已经安全到达了,但是当我试图解释一下这儿的环境之时,父亲打断了我。话题很快转向他俩的身体感觉如何,我说如果在入眠日之前有什么不对 劲的话,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会赶回去。父亲说我们没事的你放心吧,然后把电话交给我母亲。几乎完全一样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我坐回到餐桌前。出房间的时候,我让筱清多套了一件外衣。“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她问。“没什么,他们不爱听我说这里的事情,急急就把电话给挂了。”我说。 筱清面前的部分菜色是绿河宫转为冬眠者准备的营养餐。在宣传手册上就有它们的介绍,充满了我难以理解的营养成分表格。作用是在冬眠中尽量保持身体机能,避免因其他疾病引发的心脏骤停,等等等等。特别的一餐。 她吃着吃着,把筷子含在嘴里,抬头看看,又朝左右看看。“这餐厅的色调太杂糅了。如果是我的话,会拆掉那两盏绿色的灯。椅子的材质也应该换一下。” “别这么说,这里的摆设不是只为了好看,而是用合适的颜色搭配让客户有一个平静的心态来入睡。” 这几乎是在背诵宣传单上的话。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可是我看着就很扎眼,还怎么平静下来呢。” 我险些说出“反正你睡着以后就不会看见了”。 片刻后,我听到周围有客人在谈论冬权会对绿河宫表示出的剧烈不满。冬权会似乎认为此地收费过于高昂,是对冬眠者的一种搜刮。那些人还在楼下,可能会对看夜景的计划有影响。为了确认筱清的意思,我对她说:“呆会是要下去走走吧?” 她点了点头。 我们来到楼下的时候,大约是七点半左右。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谈话;天空在这之后的半小时完全黑下去,群星亮了起来。我紧握着她的手,想着明天,或者后天,她又要再次入睡了。我尽力在脑中强调“入睡”本身,避免联想伴随着入睡而来的身体变冷,以及醒来之后的记忆丧失——当然,这是徒劳的。有时候我想自己也是个冬眠者就好了,可以避免妻子和父母都离我而去的例 行季节,但是那样我就不能照顾他们了。每一年都是一个矛盾的挣扎。 我们走到了绿河宫的围墙之外,绕了一圈,再回来。远方的城市建筑,很多都熄着灯,这让城市的规模比起白天仿佛要缩小不少。刚下楼的时候,并没 有看见冬权会的人,这让我的心情好上不少。但是,空气很快地冷了下来,筱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同意回房间。那时大概是九点左右。 在离绿河宫大门还有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在我视线的右前方出现了一束白光,然后是一声巨响。我的耳朵立刻听不见了,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是大楼侧 面发生了一次爆炸。在映照出了烟尘轮廓的火光中,我看到有什么黑色的残破之物飞溅出来。有人影在爆炸点附近,躺着,跪着,或是浑身着火滚倒在地面上。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身子压低,紧紧搂住筱清,右臂的关节内侧压在她的耳朵上。她的右手按着我的手,左手腕遮住眼睛,似乎有沙子跑了进去。这时候我发现,离爆炸 点最近的,都是穿着蓝白制服的冬权会成员。除了他们,就数我俩最接近了。有人从正门冲出来,在我的背后也能听见尖叫声。 我正想护着筱清离开,但是一个冬权会的人朝这边冲了过来。虽然逆着火光,但我仍然能隐约看见他的表情:恐惧混合着焦躁。他似乎是在逃跑,在我和他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我听到有人在喊:“抓住他。是他干的。” 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所谓“是他干的”指什么。但这一次喊声让我犹豫了,忽略了自己第一要务是带着筱清到安全的地方去。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也无法谅解自己迟钝的反应让她受到惊吓的事实。 那一声“抓住他”,再加上我站在原地不动的行为,让逃跑者认定了我会成为敌人。离我们还有几步的时候,他拔出了一把手枪,指着我们说:“你们谁是冬眠者?” 枪口的方向我从移向筱清,又移回我身上。我没有回答,他说:“那你们两个都跟我来。” “我跟着你,”我说,“让她走吧。” “动作快一些。”他上前来,扒开了我护着筱清的手臂,把她推开,然后绕到我身后,枪口抵在我的头侧。筱清睁大眼睛,叫我的名字,声音在颤抖,音节是破碎的。我望着她说:“我没事,你快走远。”那人用枪口戳了一下我的头部,让我别说话。 “你要知道好歹,不要惹麻烦。”他说。“你有车吧?带了钥匙?那好,我们到那边去。等我上了车你就安全了。” 追赶他的冬权会成员在接近,此外还有别的人,比如警卫,客人,也在接近。他们把筱清的身影拦住了;看不见她,使我焦急起来。我身后的人显然不是有经验的犯罪者,他把枪指来指去,试图逼退逐渐靠近的人,呼吸非常混乱。我们身后也有人。他是逃不掉的。 一个冬权会成员走近了,说:“快放下枪,你别乱来。” “你们都不明白。”他说。“没有真正的行动,只是谈判和发传单,能起到什么作用?没有人听我们的声音。我们付出那么多,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利益!可是这样的人从来就不理解……你!你说,”他的枪口边缘再次碰到了我的头部,“刚才在你旁边的是你的女人,对吧?你带她来这过冬?是不是?” “是,”我记得我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这样是对她好?根本不是的啊。你知不知道管这栋楼的人把你的女人看成什么来看待?就是一大捆钞票而已,而且是他们侮辱你,你反而要给他们挣来的钞票。你认为冬眠这事很丢人?还是让你觉得很麻烦,不想承担?” “我不这么觉得。” “那就靠自己的手好好照顾你女人,因为冬眠的人是要引起尊重才对的呀。什么冬休院,这种地方一点好处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你们这些人越糊涂,他们就越……” 旁边的一个男子想扑上来制服他。他甩出手臂开了一枪,那名男子中弹倒地。在这一刻,我相信他迟早也会对我开枪。一阵隐隐的疼痛在我的头盖骨上扩散。我试图从人群中寻找筱清的身影,但是找不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都没有意义,所有的嘈杂声响都没有意义。三分钟前我还紧握着她的手散步。 两个小时前我们在吃完饭,在这之前我给父母打了电话。二十四个小时前我怀着永远挥不去的,入眠日即将到来的不安感和她相拥熟睡——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天空发出了耀眼的光,像是有无数探照灯扫过。我抬起头来,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抬起头,看见了夜空中纵横交错的闪烁光线。这些光线让天幕后的星星变得 模糊不清。每隔一秒左右的闪烁,让人联想到心脏的搏动。整个夜空就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光线则是血管,流动着银色光亮液体的血管。这横跨天际的庞大景观,像 在天空中生出了无数双眼睛,沉默且无情地注视着地面上的人们。 这正是十年前“冬眠之夜”的景象。 我身后的亡命之徒也怔住了,盯着天空,枪口斜了下来。我抓住他的手腕,让枪口朝地,并且想进一步掰开他的手指。这其实是一个很外行的反抗举动,幸好另外两个冬权会的人上来和我一同压制住了他。当他前胸紧贴地面趴着的时候,仍然努力往上扭动着脖子,尽量睁开眼睛,捕捉夜空中那闪烁的光。在这番景象之下,他已经不再关心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会引来 什么后果。 我扒开人群,看到了筱清。她并没有高高仰起脖子远望天空,只是稍微抬着下颌,眼睛半睁着。她看见了我,我就上前抱紧了她,感觉到那双有些凉的手抚在我的背上,长发摩擦我的脸颊。 “你还好吗?” “我不要紧。” “天上……又怎么了?”她说。 随着天空的闪烁,我俩的影子在大地上不断隐而复现。我们回到房间之后半小时,天空恢复了原状。 8 很久没有接到杜绅的电话了,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回想起他的声音。他先问了问我有没有在爆炸和劫持事件中受伤,然后话题转到了事故原因。 “你也算是当事人,一点都不知道?”他说。 “我不太关心。” “手下人给我从警方那儿查到了一些资料。这几乎完全是一起个人行为。劫持你的那个傻子不经协会同意,私自带上了炸弹,目标不是绿河宫大楼,而是住着职工的办公楼。” “我在宣传单上看过,办公楼里都是不用冬眠的人。” “几乎都是。可是这也太讽刺了吧,那天到场的冬权会员其实有不少本身就是用不着冬眠的。反正呢,和他一伙的人发现他带去了这东西,就起了内讧。那土制炸弹的保险装置做得非常差,在他们吵嚷的时候爆炸了。威力倒不算大,这对冬权会来说是好事。说起来,不知道你……” “不准你来采访我。放弃吧。” “采访你已经没有时效性了。”他笑了笑,然后转化成咳嗽。沉默片刻后,他问出了那个我知道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筱清也没有睡着?” “只有正常的睡眠。现在她就醒着。” “看来那次闪光弄出了一些变化。我好不容易才搞来的数据,目前我国至少百分之七十的冬眠者还没开始睡觉。真想看看绿河宫老总现在的表情。” “要说这些还早。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要看到她一直正常地保持到明年三月。这样也不等于就放心了,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也对。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停顿一下之后,他说。“其实吧我觉得,整件事是一种入侵,但是……算了算了,我也不多嘴了。好好和你老婆享受阔别十年的冬天吧。” 我关掉手机,从阳台回到屋内。她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阳光让茶水表面泛出一种淡淡的亮红色。我在她身边坐下。隔壁房间里的冬眠床, 在没有使用者的情况下,完全是一件臃肿、多余的空间填充物,连普通家具的观赏功能也没有。绿河宫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也很好奇;突然之间,它面临的矛盾和困境,使它变成了一个更有魅力的小说背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天了。头五天我还以为筱清只是入眠时间延后,但是绿河宫客人的普遍表现,让我意识到这不是个别情况。和十年前发生冬眠的时候 不同,主流媒体很快对冬眠消失的现象做了大范围报道。父母在冬眠没有来到的时候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就让他们赶快看新闻。有小部分客户已经离开了绿河宫, 而大部分人选择暂时留下以防万一,其中也包括我们。我原打算留到一月份,但现在看来,筱清不打算留那么久。她想回家。 我也是想回家的。 也许杜绅说得没错:这是一次入侵。当然,我曲解了他可能表达的意思。冬眠入侵了我们的生活,把它搅成一团糟,又在我们试图适应的时候撤退了。如果不是天空在那一刻闪烁,也许子弹已经打入了我的大脑,这类奇迹似的巧合往往会把人推入宿命论,但我不愿意这么想。思考超出自然层面的东西,或者像杜绅那样从人类的高度来考虑这件事,我做不到。毕竟我是强调想象力的小说作家,而不是更追求客观真实的记者——这是一个多么方便的理由。 筱清放下茶杯,望着我。 “去办出院手续?”她说。 “不知道能退多少钱,”我说。 离开绿河宫后,我们停留的第一站仍然是那家小旅店。我问前台,205房是否还空着,回答是还空着,我就订下了它。筱清看着我,微笑了一下。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对我说: “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今天,我都是睡着的吧?” “是。”我说。 “就这样,”她闭上眼睛,“一直要睡到来年二月。” “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中间会醒来几次。” “嗯。”她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变成侧睡,一对大脚趾互相摩擦了一下。“那我睡着的时候你都会做什么?” 我抑制住了说“等你醒来”的冲动。 “和平常差不多,其实不用每天都守着你,”我说。“因为你中间醒来的日子我大概也能预料了。” “那么,我开始冬眠的那一天呢?” “那一天要做的事更多,比如要测量你的脉搏和体温什么的。” “还要保证我已经吃饱了。” “这个没必要。吃多少合适,你会自己把握。” “啊。”她掀开睡衣一角,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食指尖掠过水滴状的脐眼。“那在我睡着之后的那一刻,你……” “想知道?那你闭上眼睛吧。” “好。” 她再次闭上眼睛。我迟疑了一会儿,俯身下去吻她的唇,然后起身。至于转身走出房间的过程,我就不打算演示了。 她没有睁眼。我皱起眉头,压在床沿上的手掌加重了力度。大概十五秒后,她让我明白这并非一个恶劣的小玩笑。 “就这样?”她说。“连晚安也不说一句吗?” “没什么好说的。”我把目光转向床头旁边的墙壁。 “然后我们就会有三个多月不见面。” “对。” “我中途会醒过来,但是也记不住在那些时候见过你。” 我将目光移回来,看着我的妻子。她睁大的双眼里显露出颤抖却又让人宽心的光芒,仿佛积雪即将在阳光之下开始消融的那一刻。 我说:“至于这方面的事,我以前没特意问过你,不过……” 她打断了我的话,双手搂住我的脖颈,将我拉近她。 “以后再也别这样了,”她说,“每年,三个月……” 她一定是哭了。我俯下身去;我们越抱越紧。写作者的职业习惯,让我意识到她说的不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而是“以后再也别这样”。她不是在预测,不是在承诺,而是在祈求。我不知道她在向谁祈求,她自己一定也不知道。我很快将这个疑问抛在脑后。无论如何,我们只想这样共同生活下去而已。一年,然后又一年;共度一个冬季,然后等待下一个冬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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