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初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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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林中,桐花终于落尽,相思树也从漫山遍野的金黄复归于灰绿。 虽然,在山道两旁,白色和黄色落英铺成的地毯,颜色依旧澄明洁净; 虽然,在林木深处,偶尔还会传来些微的相思树花开时的清爽香气。 不过,一切毕竟都结束了,我的整个身体和心灵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只属于初春时分特有的难以描摹的蛊惑已经远去,曾经令人心魂难安的骚动终于平息。 又一次,四月来过然后离开。 此刻,月桃那丰腴柔白而又微带肉红色的花簇几乎占据了所有空旷的坡地,坦荡荡地盛开在五月中旬的阳光里,夏天,应该就近在咫尺了。 所以,就只能这样了吧? 就只能这样了吧?我轻声自问。 又一次,在我的生命里,四月来过,然后又离开了,除了再一次证明自己依然无法抗拒那种幽微的蛊惑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从去年秋天开始,听从医生的嘱咐,每天早上都会沿着山路走上一个多钟头。 从十月底到三月底,一切如常,我的同伴“小黑”—— 五岁大的高砂犬在山林中乱窜乱跑,追逐着永远追不到的松鼠和野鸟,我则是不思不想,只管在林木和草叶的光影变幻中从容漫步。 可是,到了四月,好像就不能这样了。 四月来临的时候,带来的好像不只是一种苏醒、一种召唤,更是一种逼迫。 在初春的山林间,弥漫着一种幽微的气息,唤醒我几乎以为已经遗忘了的所有的感觉,逼迫我去面对那无边无际却又无影无形,从来不曾完整现身却又实实在在是盘踞在我魂魄里的另外一个自己啊! 讯息原来是这样传递的。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这是五代冯延巳的《鹊踏枝》中的首段。叶嘉莹教授在她的《名篇词例选说》(桂冠版)里,用曹丕的诗句“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来加以诠释。 她说,这种莫知其所自来的无端的“闲情”,正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样,对有些诗人来说是与生俱来而无法摆脱的。 她又说,“惆怅”在此,是“内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寻的一种迷惘的情意”,是“较之相思离别更为寂寞、更为无奈的一种情绪”。 讯息原来是这样传递的。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我们的生命里面还有更为固执的生命,我们的感觉背后还有更为强烈的感觉。 是他们,是那从来不曾完整现身却又时时刻刻盘踞在我魂魄深处的渴望与憧憬,让我在初春的山林间,忧来无方,一时连自己也不能抑止和无从厘清啊! 整个四月,在开满了相思花树的疏林间,在桐花绽放又复落下的山道旁,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那种“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寻”的迷惘。 整个大地的悸动,借着湿润饱满的土壤,借着万物勃发的生机,借着那细叶繁花每一分秒里的细微变化,一点一滴又无所不在地渗进了我初老的身心,那惆怅因而特别的鲜明。 然而,惆怅在此,却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的什么,反倒是为了那重新获得的什么。 此刻的我,已经能够领会,“老去”这件事并不一定是要和忧愁或者悲伤相连的,如果可以在还算平安的岁月里缓缓地老去,其实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真正刺痛我的,却是自身那些在变动的时光里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并且和初春的山林中每一种生命都能欢然契合的所有的感觉。 是何等全然而又华美的苏醒! 在躯壳确实已经逐渐老去的此刻,为什么,在难以触及的心灵深处还有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期待? 好像只要一股从风中传来的隐约的花香,一声从天涯海角传来的微弱的呼唤,那从最内里的心怀肺腑一直到最表层的肌肤,还包括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速度。 一切的一切都会在瞬间欢然苏醒,不计前嫌,不念旧恶,重新开始再来奔赴一场慎重繁复的感觉的盛宴。 即使,即使明知最后依旧要复归于寂静? 原来,讯息是这样传递的。 惆怅由此生成,无关于渐入老境,华年不再,反倒是惊诧怜惜于这寄寓在魂魄深处从不气馁从不改变也从不曾弃我而去的渴望与憧憬。 时光飞驰,始终不曾好好把握,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把握的四月。 又一次,在我的生命里,来过然后又离开了,重新回到我的灯下,一切如常,新编诗集的初校稿正在桌上,那么,就只能这样了吧? 相对于那巨大、固执而又从来不肯完整现身的另外一个自己,一本诗集所能呈现的是多么微小而又片面。 可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准确的记录方式了。 也许,就只能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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