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亮起肯定的光芒” ——威斯坦•休•奥登及其诗歌
杨道道(让阳光繁殖阳光……)
蔡海燕 威斯坦•休•奥登(W. H. Auden,1907-1973)诗作丰厚,诗艺纯熟,诗路开阔,被公认为继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他的文学遗产执行人门德尔森教授(Edward Mendelson)说,“用英语写作的诗人当中,真正属于20世纪的,奥登是第一人。”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则充满敬意地宣称奥登是“20世纪最伟大的心灵”,是20世纪的“批判者”。 奥登于出生于英国北部的约克,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皆为男孩),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曾写道:“我终究是最幸运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备受宠爱的第三子。”他还以童话故事类比老么在三兄弟中的位置:在童话故事里,往往是老幺探险成功、赢得奖赏。对于奥登来说,他的“成功”或“奖赏”就是赢得了母亲的关爱。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奥登就跟母亲很亲近:一来是因为作为最小的孩子,他一直都由母亲亲手抚养;二来是因为他与前面两位哥哥年龄相差了几岁,他们更喜欢把他留给母亲,然后自己跑出去玩。奥登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但他后来渐渐意识到,这样的亲密关系令他的心灵备受煎熬。他觉得自己成年后的主要习性与母亲息息相关:举止笨拙,这是因为母亲过早地开发了他的智慧;同性恋倾向,这是因为母亲与他过于亲近以至于他在成长过程中无意识地向母亲的性别靠拢;偏好音乐,这是因为母亲热爱音乐,鼓励他学习钢琴,还经常与他对唱名曲(比如瓦格纳的名曲《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值得注意的是,她让奥登演唱的是伊索尔德的歌词)。奥登的这番自我认识,无疑是可信的。他一生都没有摆脱母亲对他造成的影响,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我们看到他的诗中经常出现“断奶” 这个词语(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认为婴儿“断奶”对人的后期人格和心理结构的形成非常重要),如诗歌《1929》,或者女性压迫者,如诗歌《家族幽灵》里“要征服她,那看得见的敌人”中的“她”。这种因为与母亲的过分亲近而产生的焦虑,在如下几行诗里有着更为明确地显现:“汤米按照母亲的意愿行事/直到心灵再也无法承受;/他的思维一半是天使/另一半却是狗屎。” 因为父亲的缘故,奥登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神话、传说和各种奇思异想。在奥登还不会阅读的时候,深谙古典文学的父亲常常给奥登讲述特洛伊战争的故事以及奥林普斯山上众神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讲述其他神话人物,比如雷神托尔、火神洛基等冰岛神话谱系的神灵们。奥登医生尤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了解后者,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非常热衷于北欧古代文化,还因为他觉得家族姓氏“奥登”来源于冰岛。奥登在长大成年后旋即安排了一次冰岛寻根之旅,写下了诗歌《冰岛之旅》。 奥登还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另外一些东西。父亲曾就学于剑桥大学自然科学专业,毕业后做了医生。奥登医生不仅重视医学实践和历史,还重视医学的哲理成分,对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颇有研究。他喜欢引用一句话——医生应该“更为关注作为个体的病人,而不是对方所患疾病的特殊方面”。他经常对小奥登说:“治疗并不是一种科学,而是存在于神奇大自然中的直觉艺术。”这些话深深地烙印在奥登心中,也直接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他很早就对亲戚们(尤其是叔叔阿姨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学家式的冷静、客观的分析态度。6岁的时候,他断言:“我所接触的大多数成年人都很愚蠢。”他对阿姨们的评价是“性格急躁,为人慷慨,体质较弱,有些神经质”。通过日常的交往和观察,他逐渐认识到“疾病可能由身心失调引起”。虽然他那个时候还不会用诸如“身心失调”这样复杂的字眼,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后来奥登结识了美国心理学家霍默•莱恩(Homer Lane),进一步确立了他对疾病的精神分析的态度,认为疾病是人格的表达。他的诗歌《维克多》和《吉小姐》便是这一观点的最好诠释:前者体现了自我压抑导致心理疾病,后者表现了自我压抑导致生理疾病。 奥登的家乡毗邻奔宁山脉,他从小就接触了很多废弃的矿场和矿井。在没有写下诗行前的孩童时期,他曾幻想自己是一个矿业工程师。下面这段话是他对这份幻想的描述:“醒着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神圣世界。它的基本要素是一片北方的陆地,那里有石灰石,工业设施和铅矿。”小奥登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幻想世界。他拜托母亲和其他长辈帮他寻找诸如《金属矿机械》之类的书籍,还有地图、旅行手册和图片。一有机会,他就会说服他们带他去参观那些真正的矿场。他尤其喜欢关于矿业、矿脉名称的专业术语,以及地质学上与矿业相关的术语。长辈们据此推断,奥登天性崇尚科学,具有矿业工程师的天赋。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奥登在机械操作方面的能力很匮乏。无论他看起来对矿业多么感兴趣,而且还表现得非常具有技术性、科学性,那也只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不切实际的喜爱。机械、隧道、地质学知识……奥登因为它们的名称而着迷,因为它们所蕴藏的那种不可言说的象征意义而着迷。他后来回忆说:“在我看来,一个像‘pyrites’(硫化铁矿)这样的术语,并不仅仅是一个指示符号,它还是一个神圣事物的固有名称。所以,当我听到一位阿姨将它念成‘pirrits’时,我惊恐万分……无知是一种亵渎。”奥登在这份着迷的牵引下,走上了一条远离实用领域的诗歌道路。凭借这份个人经验,他自信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如果一个人同时对词汇和象征感兴趣,那么他必然会成长为诗人了。”翻看奥登少年时期的诗歌习作,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很多直接与矿井相关的地名、术语和事件,比如《旧时的铅矿》、《矿工的妻子》、《铅是最好的东西》等。进入诗歌创作的成熟期后,专门写矿产工业的诗篇虽然不多见了,但矿井仍然是一个十分突出的意象,我们可以在《预言者》、《新年书简》、《石灰石赞歌》、《60岁的序言》等诗歌里看到它们的踪迹。 15岁那年夏天,奥登初涉诗歌领域,一度师法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手法,而时隔4年之后,他兴奋地对自己的导师说,“我最近一直在阅读艾略特的作品”,“现在,我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了……”这位荒原性的缪斯女郎指引奥登深入体察现实生活,使他在30年代非“左”即“右”的时代大背景下,以其对现代弊病的剖析、对政治事务的热忱和对社会变革的期待,被定义为“左翼诗人”。但奥登的诗歌又远非“左翼文学”那么简单,而是混合着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思想和潮流的复杂作品。英国诗人兼文学批评家格里格森(Geoffrey Grigson)曾经如此评价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在20世纪30年代英语诗坛的境况——“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奥登从不随波逐流。奥登并不温文尔雅。无论是在创作还是生活上,奥登都不落窠臼。他不走布卢姆茨伯里派 的路子,不沿袭汉普斯特德 文化圈的传统,也不依循牛津、剑桥或者拉塞尔广场 那些人的模式。奥登写尚在求学的少年。奥登时不时地咬手指甲。奥登写诗时会押韵。奥登信手拈来各种诗体。奥登并不讨厌霍斯曼(A. E. Housman)。奥登更接近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而不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奥登更喜欢杜米埃而不是蒙德里安 。奥登更有可能阅读冰岛英雄传奇而不是《海浪》(The Waves)…… 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monster”既有“怪物”的意思,也有“庞然大物”的意思。虽然格里格森认为奥登的诗风与时代主流格格不入,有“怪异”之嫌,但他基本上是站在肯定的角度评价奥登的非同寻常之处,因而“monster”有了一层“庞然怪物”的含义。格里格森随后更是为“庞然怪物”添加了一个形容词——“有能力的”(able),认为英语诗坛鲜见“有能力的庞然怪物”,而奥登无疑位列其中。多年后,英国学者雷纳•埃米格(Rainer Emig)沿用了格里格森对奥登的界定,在《威•休•奥登:走向后现代主义诗艺》(W. H. Auden: Towards a Postmodern Poetics,2000)这本专著里阐释了奥登诗艺的重要方面,戏称自己是在“驯悉庞然怪物”。 另一方面,“庞然怪物”强调了体积的庞大,这暗示了奥登在英语诗坛的重要地位。20世纪30年代初,刚走出牛津大学校园不久的奥登以左翼诗人的身份出场,给英语诗歌带来了新内容、新技巧和新方向,迅速奠定了自己在英语诗坛的地位。此后整整十年,奥登诗名煊赫,成为“奥登一代”的领袖人物。30年代末,奥登选择了一条跟艾略特恰恰相反的道路,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并且在纽约定居了下来,随后皈依基督教。这一举动在大西洋两岸掀起了轩然大波,中外学者也往往据此将奥登的思想和创作一分为二,斯彭德(Stephen Spender)作为“奥登的心腹、学家和注释员”,对奥登的这段描述很有代表性:“事既如此,现代艺术里就出现了二种趋势。一种是躲开看来如此反人性的,客观的世界而遁入个人的,私己的,晦涩的,怪僻的,及不关轻重的世界,另一是设法将想像生活与现代人类所创造的广大而反人性的组织取得连系……这二种逃避与扩展的趋势时常平行地存在一个诗人的身上。在某些诗人中,扩展的阶段往往为逃避的阶段所接替。”(袁可嘉译)斯彭德在分析现代艺术的两种趋势的时候,把艾略特作为“逃避”的典型案例进行分析,而把早期奥登作为“扩展”的绝佳代表进行诠释,这基本上也是学术界的一个共识。至于后期奥登是否彻底遁入了“逃避”,其实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不可否认,奥登在移居美国和皈依基督教之后,的确有“内倾”的趋势,他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与物质世界相对应的精神性价值上面,不再为社会变革伴奏。如果我们简单地把这种“内倾”趋向理解为一种静态的避世态度,无疑是对诗人极为暴力的武断。 奥登一生笔耕勤奋,生前出版了20多本诗集,还在戏剧、歌剧、散文等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就其诗歌创作而言,虽然庞杂,却有如下几个重大主题贯穿始终: 一是探索主题。奥登的诗歌中经常会出现“知识”、“学习”、“错误”,以及“真理”、“历史”、“意义”等词汇,这些词很容易让我们看清他的旨趣和追求。对于奥登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一种学说或思想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一种学说或思想可以让人背离自身的价值判断。永恒不变的“真理”恐怕只有人性和社会的至善,其它方面不过是切入问题的角度。正因为如此,奥登就像理查德•达文波特-海因斯(Richard Davenport-Hines)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位百科全书编纂者”,“喜欢搜集、分类和诠释大量的信息,力图将自然现象、精神体验、人类历史和潜在情绪融合成一个体系”。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早期奥登写下了很多个人成长史题材的诗歌,无论是短诗里渴望挣脱“家族幽灵”(《家族幽灵》)、规避“迷失”(《迷失》)、变得“确定起来”(《流浪者》)的年轻人,还是组诗《1929》里走过春夏秋冬的“我”,抑或是诗集《雄辩家》里充满疑问并且不断探索的“飞行员”,都在修读一门有关人生、生命的课程。而随着阅历和智性大门的逐步开启,那些颇带自传意味的抒情主人公显现出高度概括的“类”的性质,有时以亚当和夏娃直接命名,有时是抽象的“我”、“我们”或者“人类”。这些人在更为广阔的时空大背景下深度省察人类的命运,虽然对前景忧心忡忡,却并不绝望。诗歌《迷宫》是个典型。在这首诗里,“无翼的人类”仰赖秉性中的进取精神,相继向形而上学、神学、感官、数学、历史、美学、理性推理以及实证主义寻求帮助,持续不断地探索可能的出口。 二是战争主题。奥登是真正属于20世纪的诗人,他不断被卷入历史现实的洪涛之中,先后经历了一战、二战、冷战等重大事件,这在客观上丰富了他的阅历和创作。一战爆发时,奥登还小,但其父奥登医生加入了皇家军医部队,先后在加里波利、埃及和法国服役,与家里完全断了联系,战争结束后才返乡。法西斯势力粉墨登场之后的时局动荡和战火纷飞,奥登不但亲身经历了,还几次奔赴战争前线:1937年,奥登去了内战中的西班牙,留下了诗歌《西班牙,1937》;1938年,他去了战争中的中国,留下了组诗《战时》和长诗《诗解释》;1939年移居美国后,他虽然远离了英国,却跟英国大使馆报备,还去了纽约征兵处(因同性恋被拒入伍),期间写下了很多战争诗篇,流传最广的当属《1939年9月1日》。他的诗歌《无名士兵的墓志铭》,则是铭刻冷战的绝佳代表。这些诗篇表明了奥登对战争摧残生命、泯灭人性的谴责,以及对战争合理性、正义性的质疑。《流亡者蓝调》以饱受战争之苦的“流亡者”为抒情主人公,倾述了战争之害。 三是爱情主题。门德尔森教授指出,“奥登的早期诗歌,写的是热烈而短暂的爱欲”,中后期的诗歌献给了“婚姻”。早期奥登的确有如此倾向,无论是在他的个人生活中,还是在他的爱情诗作里,我们都只看到了“热烈而短暂的爱欲”,而不是恒久的爱情互动。虽然他认为面对疏离的、乖张的社会,恋人间的结合是一种有效的调解方式,但因为“焦虑的时代”(语出《焦虑的时代》)和“畸形扭曲的心”(语出《某晚当我外出散步》),这种努力最终往往以失败告终。移居美国后不久,奥登恋上了一位比他年轻14岁的美国青年切斯特•卡尔曼。在他身上,奥登第一次看到了超越爱欲欢愉的灵魂相契,也看到了死生契阔的持久相依。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给自己戴上了婚戒。然而,令奥登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俩在感情投入的强度上并不对等。一年之后,切斯特开始心猿意马,撇开奥登出去寻欢。从狂喜到绝望,从亢奋到消沉,爱在瞬间走向了它的对立面。而就在这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奥登选择了回归基督教,并在今后的岁月里继续包容切斯特,歌颂爱,赞美婚姻,留下了诸如《疾病与健康》、《爱得更多》这样感人至深的篇章。诗歌《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虽然写在认识切斯特之前,却是他俩的定情之作。初识切斯特时,奥登就送给他一本布莱克诗集,并在扉页上摘录了两行《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中的诗句。而在随后赠送给切斯特的诗集里,他写下了这样的赠言:“致切斯特/你让我明白了真谛/(我那时是正确的;它的确如此)。” 除了这些主题以外,奥登还写过很有关多城市、人物、宗教、音乐等题材的诗歌。在诗歌技巧上,奥登对英国自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以来的诗歌,直至现代的霍普金斯、哈代、叶芝、艾略特等人的诗歌均有研究,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继承和发展。他不但能写严肃诗,而且还能写轻松诗、打油诗,诗体更是多种多样,举凡颂歌、十四行诗、田园诗、挽歌、谣曲、书信体诗文、宗教诗剧等都有尝试,屡有创获。晚年接受采访时,奥登坦诚自己在酝酿诗歌的时候,会做如下考虑:“在任何特定的情况下,我的脑海里都会想到两样东西:其一是吸引我的主题,其二是有关语言方式、节奏韵律、措辞用语之类的问题。主题寻找恰当的形式;形式也寻找合适的主题。当它们碰在了一起,我就能够动笔了。”在奥登蔚为壮观的诗歌版图里,体现这种内容与形式的契合关系的诗篇不计其数,比如《寓意之景》、《阿基琉斯的盾牌》等。《寓意之景》是一首六字循序诗(sestina),其严谨的韵律要求和规整的视觉效果给人以匀称、秩序之感,正好吻合了诗歌内容上对理想之城的诉求。 奥登年轻时曾写道:“在我看来,生活总意味着思索,/思想变化着也改变着生活。”好友斯彭德回忆奥登时说:“他只专注于一个目标——写诗,而他所有的发展都在这个目标之内。当然,他的生活并非完全没有受到非文学事务的扰攘,但这些扰攘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其他人(包括我自己)都深陷于生活的各种事务中——工作、婚姻、孩子、战争等——与当初相比,我们大家都像是变了个人……奥登也在变化,但始终是同一个人。”在与切斯特的不对等感情的精神炼狱里,奥登独自品尝着伤痛,但也因为这种伤痛而时刻保持着灵魂的活力。他那拉拢了窗帘的昏暗寓所,他那肮脏不堪的厨房,他那凌乱无序的摆设,即便是书籍,也是一堆堆地随意放在地上,连个书架都没有;他咬着手指甲,穿着拖鞋,身上的衣衫一个月了都不曾换洗一下,以至于阿伦特实在看不过眼了,拿去世的丈夫的衣服给他穿……恐怕只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严谨的艺术规律和庞博的思想渊源才是他为自己构建的秩序。 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Henry Moore)曾赞叹,奥登的脸是“深深的犁沟”、“横贯田野的犁沟”。布罗茨基说,四面八方的皱纹纠缠在奥登两眼的中间,形成了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美籍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则不无抱怨地指出,为了看清楚奥登的模样,必须首先熨平他的脸。奥登的脸就像他留给我们的那张上了锁的私人面孔,而钥匙就藏匿在他留给我们的众多文本当中。 威斯坦•休•奥登诗选 【家族幽灵 】 弦乐渐激昂,鼓声如喝彩般骤然, 唯其如此开始的仪式 祖先的面庞或会自晦暗中显现, 从未听闻涂鸦者低级的挖苦, 他们过时落伍,满脑子怪异念头 多嘴又饶舌,虽然河道已干涸。 我看到的是你的面容,而清晨时分 对你的赞美是幽灵许可的选择, 颂祷声渗透了卑微野草的须根。 “恐惧”拉我到一旁,会提出建议 “要征服她,那看得见的敌人, 转移视线不去看就足矣。” 可和平尚未到来,在那个被围攻的城郭, 只有街头巷尾的谈论,渴盼着消息, 城外,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已燃起营火。 而全部的感情终于一吐而尽, 重又拼合了那古老意象: 对信心的这份渴望化身为一头兀鹰 从空中直直地俯冲而下; 这些眼泪,因一个不驯服的梦饱含痛楚, 如经历了大海的疯狂蛊惑; “绝望”这时瞪着冷酷的眼珠叫出声来 “一个黄金时代,一个白银时代…… 确切地说,庞大而静默的岁月,一个冰河时代。” (1929年5月) 【冰岛之旅】 每个旅行者都在祈祷“让我远离所有的 医生”,每一座港口都因海洋而闻名, 那伶仃之海,腐蚀之海,悲伤之海, 而北方意味着“拒绝”一切。 这些平原永远都是猎杀冷血生物的所在 而放眼四周:白色的翅翼扑闪炫耀着; 岛屿的爱好者,站在一面猎猎作响的 旗帜下,最终会看到 他那微渺希望的轮廓,当他愈来愈接近 闪亮的冰川,在北方反常的白昼里 贫瘠而鲜明的半高山岭,还有河里面 那扇形的沙地水螅。 此刻,就让这个公民去探寻自然的奇迹, 一个马蹄铁形的深谷,从石头缝里喷出的 水汽,那些岩石,那些冲刷着岩面的 瀑布,还有岩石间的鸟雀; 言语无趣的学生,已安排了游览地点, 一个教堂,有个主教在那儿被装进了麻袋, 一位大历史学家的浴室,一座城堡, 关在里面的一个罪犯惧怕黑暗, 还会记起有个倒霉蛋被他的马摔个趔趄,曾叫着: “山坡如此美丽。我不会再离去”, 会记起那个老妇的忏悔:“他曾是 我的最爱,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欧洲已缺席:这是一座岛屿,它也应该 是个避难所,在这儿,人们可以买下死人的情感, 当梦境将他们满怀愤恨的生活 严厉指责,那个脸色苍白的家伙 摆脱了过度热情的接吻,在它的荒漠里体验纯真。 事情果真如此?即使世界依然遍布了假象? 湍急水流上的一座窄桥, 悬崖下的一座小农场, 它们就是为某种嫉妒搭设的自然背景: 在石冢前,无力的忠贞誓言已立下, 然后和几个本地人士一同骑着马 从骡马小道一路来到了湖边 他的血液也缓缓运行,偷偷地,曲里拐弯地, 问了我们所有问题:“敬意在哪里?正义 何时得到伸张?谁在反对我? 为何我总是孤身一人?” 我们的时代没有特别宜居的郊区,当地 那些年轻人的面容也不是人见人喜; 它的希望只是个希望,传说中的乡村 不偏不倚地遥远。 泪水跌落入所有的江河:又一次, 司机戴上他的手套,迎着漫天的风雪 开始了一段艰难旅程,又一次, 作者嚎叫着奔向他的艺术。 (1936年7月) 【吉小姐】 让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关于老姑娘伊迪斯•吉;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门牌号码八十三。 她的左眼略微有点斜视, 她的嘴唇又薄又小, 她肩膀很窄且有点塌 她的胸部是飞机跑道。 她有一顶镶边的天鹅绒女帽, 还有件深灰色的哔叽呢套装;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间卧室兼起居的小套房。 下雨天她会穿紫色雨衣, 随身也会带一把绿伞, 她有辆自行车,装着购物篮 和一个丑陋的刹车板。 圣阿洛伊修斯教堂 离她那儿不是很远; 她做了很多针织活计 专供那个教区商店。 吉小姐抬头仰望着星空 说道,“有谁会关心我 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年就靠一百镑过活?” 有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成了法国女王, 而圣阿洛伊修斯的教区牧师 恭请她这个陛下共舞一场。 但一阵狂风暴雨吹垮了宫殿, 她骑车正要穿过一片玉米田, 一头公牛,长着教区牧师的脸, 低耸着牛角直冲向前。 她感觉得到背后热烘烘的鼻息, 它马上就要迎头追上; 可自行车跑得越来越慢 因为误按了刹车心急慌忙。 夏天里树林美如一幅画, 到冬天一片残败景象; 她骑车去参加晚礼拜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她扭过头不看一下;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他们也没有叫住她。 吉小姐在侧廊里坐了下来 她听到管风琴在奏响; 唱诗班的歌声如此甜美悦耳 在白昼将尽的晚上。 吉小姐在侧廊里跪了下来, 她的膝盖落在地上; “指引我不要陷入诱惑 请让我做个好姑娘。” 白天与黑夜从她身旁流逝 如一艘康沃尔 沉船旁的海浪;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她按响了诊所的门铃; “哦,医生,我这里边隐隐作痛, 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托玛斯医生仔细了解了状况, 然后又给她做了其它检查; 他走向了另一边的洗手池, 说道,“之前你为何不来一下?” 托玛斯医生在餐桌旁坐下, 忘了他妻子正准备摇铃开始, 他将面包捏成了一个个小球; 说道,“癌症是个奇怪玩意。 “没有人知道病因是什么, 虽然有人装得无所不知; 它就像是某个隐藏的刺客 随时会给你致命一击。 “没生小孩的女人会染上, 男人退休时也会得这病; 这好比人们受挫的创造性热情 总得找到某个发泄途径。” 他妻子摇铃叫来了佣人, 说道,“不要那么病态,亲爱的”; 他答:“今晚我看了吉小姐的病情 恐怕,她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把吉小姐送进了医院, 她躺在那儿整个不成人形, 躺在那个妇女专属病房里 被子一直拉到了她的脖颈。 他们把她放在手术台上, 实习生们开始暗笑不断; 罗斯先生,那个外科大夫 他将吉小姐切成了两半。 罗斯先生转身面对他的学生, 说道,“先生们,难以置信, 我们很少看到一个肉瘤 会恶化到如此情形。” 他们将她撤下了手术台, 他们推走了吉小姐 来到了楼下另一个科室 在那儿他们学习解剖学。 他们将她吊在了天花板上 是的,把吉小姐吊了起来; 而两个牛津教团 的家伙 小心解剖她的膝盖。 (1937年4月) 【预言者】 或许我一直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即使是那些从寄身的书本里 走入我生命的最早的使者, 那些从不说话的漂亮机器, 让这小男孩如此崇拜,记住了它们 长长的名字,其难度令他骄傲得意; 爱是它们从未大声地说出的单词 正如一幅画不会作答发声。 后来当我寻找着美好乐土, 抛弃了铅矿听由它们困顿败落; 坑道没有将遗憾的表情流露, 生锈的卷扬机从来没有传授 人太聪明,显然不会说“为时已晚”: 它们毫无怯意,恰是一种我所不知 的赞美方式,哎呀,当我定睛注视, 它们都不予回应,只轻声说“等会见”, 不带任何强迫,逐渐将我启迪, 周遭的风景显得如此平静 它们已将彻底的遗弃 当作了你存在的证据。 确实如此。 此刻在那面容里我已找到了答案 他再不会退回书本里恢复旧形 只求得到我完整的生命,在这个地点 我触到的一切都感动得坦诚相见, 而且不会带有诸如自负的表情。 (1939年5月) 【迷宫】 无翼的人类吹着口哨 日复一日地在迷宫外把圈绕, 欣然仰赖着他的天性 乐此不疲地前行。 他第一百次看见了灌木丛,可是, 一小时前他刚刚走过那里, 他在四条小道的交叉口停住, 这才发觉自己已迷路。 “我在何处?形而上学表明 所有可以提出的问题,必定 会有一个答案,因此 我可以假设这迷宫有一张图纸。 “倘若神学家们所言属实, 图纸背后必会有一个建筑师: 一处上帝所建的迷宫,我确信, 将会是宇宙的缩影。 “若如此,来自感官世界的数据, 是不是有效的证据? 我所知的宇宙知识 能否给出行进方向的指示? “所有的数学都会显示 一条稳固的直线最是得宜, 但左和右轮流交替 才是与历史保持了一致。 “不过,美学相信所有的艺术 都意欲让内心获得满足: 舍弃种种陈规旧律,那么, 我是否得按自己的意愿来选择? “如此推理才正确实际 若我们接受标准思考方式, 我们没有权利自作决断 依照性格内向者所言。 “那就是他的绝对假定 ——人造就了自身的处境。 这座迷宫并非由神力建成, 却因我的内疚而滋生。 “我无法找到那个中心 我的潜意识却对它心知肚明; 我没有理由灰心丧气 因为我已身在此地。 “我的问题是如何做到无所期图; 保持不动的事物移动最为迅速: 我会迷路,除非我悟得此理 我迷路只因我意愿如此。 “倘若连这也失败,或许我可以 效仿某些教育家的方式, 让自己满足于这样的结论: 理论上并没有解决方案。 “所有关于自我感觉的陈述,类似 ‘我已迷路’,都极不真实: 我的认知打一开始就用不到; 一道篱笆要比一个人高。” 无翼的人类,困惑无助, 想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抬头看天并希望自己是一只飞鸟, 在它看来这些疑问必定荒谬蹊跷。 (1940年) 【流亡者蓝调】 据说这城市有一千万个灵魂, 有人住在高楼里,有人在陋室里营生: 我们却没地方安身,亲爱的,我们却没地方安身。 我们有过一个祖国,我们曾以为它公平合理, 查看地图你会找到它的位置: 我们现在不能去那里,亲爱的,我们现在不能去那里。 村里的教堂墓地长着一棵老紫杉, 每年春天它都会开出新的花瓣: 旧护照没法儿那样子,亲爱的,旧护照没法儿那样子。 领事砰砰地敲着桌子,然后宣讲, “如果你没有护照,从法律上来讲你已死亡”: 但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我们还活着。 去找一个委员会;他们给了我一张椅子; 客气地请我明年再来这里: 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亲爱的,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 参加一个公共集会;有个演讲者站起身说道, “若我们放他们进来,他们会偷走我们糊口的面包”; 他在说你和我,亲爱的,他在说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空中传来了雷声隆隆; “他们必须死”,希特勒的声音响彻欧洲上空; 我们被他惦记着,亲爱的,我们被他惦记着。 但见一只卷毛狗,穿着个马甲用别针绑定, 但见有扇门打开,让一只猫溜进: 可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可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来到了海港伫立在码头, 看鱼儿游动似乎很是自由: 只不过十英尺相隔,亲爱的,只不过十英尺相隔。 穿越一片树林,看见鸟儿在树间嬉乐; 它们没有政治家,自在地唱着歌: 它们不是人类,亲爱的,它们不是人类。 梦里我见到一幢高楼有一千个楼层, 有一千扇窗户,有一千扇门; 没一扇门属于我们,亲爱的,没一扇门属于我们。 在广阔的平原上,在漫天的飞雪中; 一万名士兵来来回回地行进走动: 他们在搜寻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搜寻你和我。 (1939年3月) 【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 有人说爱是个小男孩, 还有人说它是只小鸟, 有人说它推动了世界, 还有人说这荒诞可笑, 我去问隔壁的那个男人, 他看上去似乎深知其故, 事实上他老婆大发脾气, 还说爱没什么用处。 它看上去像套睡衣,还是像 不卖酒的旅馆里的那片火腿? 它的气味让人想起了驼羊, 还是闻上去令人欣慰? 它碰上去像树篱一样多刺, 还是有鸭绒般的柔软质地? 它的边缘很尖锐还是很平齐? 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 我们的历史课本提到过它 有寥寥几条的隐晦注释, 在大西洋航线的轮船上 它是个相当普遍的话题; 在自杀事件的报道里 我发现这个主题常被涉及, 甚至见过它被人乱涂乱写 在《铁路指南》的封底。 它会像饥饿的牧羊犬般嗥叫, 还是会像军乐队般轰鸣? 你能否把它模仿得惟妙惟肖, 用一把锯子或一架斯坦威大钢琴? 它在聚会时的演唱很煽情? 它只喜欢那些古典玩意? 它会否停止,当你需要安静? 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 我曾在消夏别墅里查看; 它从来不在那里。 我在梅登黑德 的泰晤士河 和空气清冽的布莱顿 也曾一试。 我不知道黑鹂在唱什么歌, 也不知郁金香在说什么; 但它不在养鸡场里, 也没在床底下藏着。 它会不会做鬼脸扮怪? 它荡秋千时常会头晕不已? 它会投入所有时间参加各种比赛, 还是会拨弄各种弦乐器? 它对金钱是否有自己的观点? 它认为爱国主义是否足够? 它的故事庸俗却搞笑好玩? 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 当它到来,会事先没提个醒, 而我正好在挖鼻子? 它会在早晨按响门铃, 或会在公共汽车上踩我的脚趾? 它会像天气变化那样发生? 它会客气招呼还是粗野无礼? 它会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哦,告诉我那爱的真谛。 (1938年1月) 【寓意之景 】 听闻庄稼正腐烂,在座座山谷, 眼睛望着街道尽头的荒芜山峦, 转过街角,赫然发现临水, 知道他们已遇难于划向海岛, 我们崇敬构建了这些饥饿城市 的奠基者,其荣誉映衬了我们的悲哀, 这绝不类同于他们所怀的悲哀 那悲哀曾将绝望的他们引向山谷; 梦想在傍晚漫步于传说中的城市 他们勒停桀骜不驯的马,止步于山峦, 田地如劫后余生者眼中的船,当身困海岛, 亦如绿洲的幻觉,当他们渴望着点滴之水。 他们沿河而筑,夜幕下的河水 从窗前流过,抚慰了他们的悲哀, 每个人都躺在他的小床上想象着海岛, 在那儿,日日都可起舞于座座山谷, 绿树成荫,枝繁叶茂,覆盖重重山峦, 在那儿,爱天真烂漫,因为远离了城市。 但当黎明到来,他们仍置身于城市; 不会有什么奇异的生灵跃然出水; 金矿和银矿仍有迹可寻,藏身于山峦, 但欲望是一种更近切的悲哀, 即使热情招手的朝圣者已来到山谷 向愁眉苦脸的村民描述着海岛…… “探望我们的神灵,”他们许诺,“来自海岛, 他们昂首阔步,亲切友好,正遍访我们的城市; 现在是时候离开你们不幸的山谷 与他们一同远航,横渡那浅绿的水, 坐在一袭白衣的他们身旁,忘掉你们的悲哀, 忘掉群山投在你们生活里的阴影,也忘记山峦。” 那么多人,满怀疑虑,殒命于山峦, 爬上峭壁去只为了去看一眼海岛, 那么多人,既畏且惧,心中永怀着悲哀 这让他们滞留,当他们抵达不幸的城市。 那么多人,粗心大意,跃起时溺死于水, 那么多人,备感沮丧,不愿离开他们的山谷。 这是我们的悲哀。它会消融吗?那么,水 会涌出,奔泻,令生机重返山峦与山谷, 我们将重建城市,而非梦想海岛。 (1933年5月) 【罗马墙 蓝调】 湿湿的风儿从石楠丛上吹拂而来 我在战袍里抓虱子,我鼻子有点塞。 雨点啪嗒啪嗒地落下,自乌黑的夜空, 我是守城士兵,我不知为何做这份工。 薄雾悄悄爬上了坚硬灰色的石垒, 我的女孩在图恩格里亚 ;我一个人睡; 奥留斯会在她家附近徘徊溜圈, 我讨厌他的为人,也讨厌他的脸。 皮索是个基督徒,他崇拜一条鱼 ; 那就不会有什么吻,若他如此期许。 她给了我一枚戒指,但我已赌输掉; 我要我的女孩,我也要我的酬劳。 当我退伍,变成一个独眼龙 我就什么也不做只仰望天空。 (193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