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警惕人性中的“渔夫老婆”

几乎人人小时候都听过童话《渔夫与金鱼》的故事。渔夫捕到了一条会说话的金鱼，原本他可以借此机会得到幸福，改变贫苦的命运，没想到因为妻子的贪婪，一次次得寸进尺，要得越来越多，最终生活被打回了原形。小朋友们听了这个故事后，会知道人不能太贪心，比如本来想要妈妈给自己买两个玩具的，现在只要一个就好了，本来想吃两个鸡腿的，现在一次吃一个就可以了。小朋友们长大后，如果还记着这个故事，他们在物质享受方面，也许会保持一定程度的节制。但是，这个童话故事，仅仅只有这一点点涵义吗? 我今天要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你可以称之为《人性中的“渔夫老婆”》。 当一些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向往的人来找我时，我总会张开真诚的双臂，欢迎他们。但同时我也知道，个别人也把“渔夫老婆”一并带了来。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认识我，能加上我的微信，他们就已经特别开心。我的时间有限，很多时候就连微信都没办法回复，偶有时间回复，他们不仅不生气，还非常开心。 接着，有些人想要和我见面——有的人甚至当不速之客，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这类人我是绝对不见的——但我不一定会答应。我一向深居简出，平日里只是闭关，写作和修行，很少见人。只有在书展和开办创意写作班需要我讲课的时候，我才会出来见人。 很多人不远千里万里，不惜时间和金钱，只为了见我一面，听我的课，参加我们的活动，这些都令我非常感动，我也将大段生命投入和他们的相处之中。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办班或者搞活动，都是间歇性的，和我匆匆见面之后，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回归各自的生活。很多人想要经常见到我，想要加入我们的文化传播团队，和我一起做事，于是有些人向我申请做义工。对此我是很随喜的，因为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他们放下了自己的很多东西，比如物质、闲暇的时间等等，我很珍视他们的初心和付出。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在选拔文化专员时，只从两个群体中选拔，一是能独当一面的专职志愿者，二是优秀的奶格玛代理商。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使命:让文化成为生活方式，自利利他完善人格;为中国文化修桥铺路，让中华文明走向世界。同时，我们还能一起做事，一起实践我们一直追求的生活方式。 于是，有人做了一段时间的义工后，就会申请做专职志愿者。 大家对专职志愿者有一些未必符合事实的看法，最常见的一种，就是以为专职志愿者可以每日跟着我学习，可以经常见到我，或者我可以时刻帮助他解决心灵的烦恼。这可谓最大的误解，若有人当真了，并为了这个目的而成为专职志愿者，那他将会很失望。现实是，没做专职志愿者时，他见到我的次数可能更多。我们的专职志愿者有三大纪律八项规定，其中一条纪律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哪里需要他，他就会被派到哪里服务。如果专职志愿者都待在我的身边，我还能写作吗?我从二十多岁起，恒常的最重要的行为，就是逃离人群，安静做事。而真正与我们有相同使命的志愿者，会将自己完全融入这个氛围，无条件地遵守志愿者制度，在做事中成长和完善自己，找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让文化真正变成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一般我不轻易接受要成为专职志愿者的申请。专职志愿者是真正下定决心要为利众事业贡献自己，真正将传播优秀文化放在诸多事务之上的人，如果某人凭着一时的激动情绪向我申请，而我又迅速批准的话，事情的发展和最终的结果，未必是我们想看到的。这方面，我是有过教训的。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几位一步步走近我，又一步步远离我的朋友——当然，他们不一定是专职志愿者，但比一般读者肯定走得更近一其远离我的重要原因，多是其贪欲作怪。那些在我生命中来了又走的人，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正视人性中贪梦的一面，尤其是在追求梦想的途中，更不能让贪梦躲在梦想外袍的遮蔽下，一步步蚕食梦想。 个别人初见我时，眼中曾闪耀着信念之光，也有利他行为，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一些不好的苗头出现了。他们先是渐渐偏离了初心，对工作安排产生诸多不满，不从自身能力和特长的实际出发，只想做符合自己心意的工作，甚至与其他人攀比，眼中有了三六九等的工作等级差别，或是对其他人各种看不惯，继而打破团队的协作秩序，不配合其他人的工作。发展到最后，如果接手了我安排的一些工作，就会爆发出可怕的控制欲和功利心，人性中的贪梦，完全不受抑制地爆发了出来。有人一旦得到一些认可，得到重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就想得到更多，人心不足，挑剔索求，无法包容任何人，甚至排挤他人，总想把“太阳”装进自家衣袋，甚至希望我因为他是一棵树，就砍倒整个森林，希望“太阳”的光辉只照耀他一个人。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一次次的贪梦爆发中，向往文化之心被蚕食殆尽。而他们自己，也觉得痛苦不堪，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自己满怀热情来到这里，而今却满心烦恼，无法安心，有人甚至觉得是团队使他们烦恼，于是他们就会离开。 我说过，研究院不会赶走任何一个专职志愿者，就算他有很多毛病，也没关系，只要他有向往、能自省，我们就能包容他的一切。我们能包容所有人，但我们不会挽留一个想要离开的人，我们永远尊重他的选择，并且祝福他。 从认识到见面，到共同参加活动，再到一起做事，这本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因为，很多人即使加了我的微信，也不一定想要读书，不一定想要见我，不一定想一起做事，所以，对于积极地和我们一起做事的朋友，我总是倍感随喜，倍加珍惜。但后来，个别人的贪梦就慢慢暴露了，他们像“渔夫老婆”那样，不断地升级贪梦，要小木盆，要木房子，要大宫殿，要做皇帝，要做海上霸王……对于个别人来说，投身于文化的快乐，已被私欲和贪执带来的痛苦取代了。 而我虽然不会因此而闹心，但对于个别人的离开，我仍然会为其感到惋惜。因为，渔夫老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还是住着破房子，用着泥盆子，不懂得珍惜和感恩的人也会这样，即使全世界都对他好，他自己也仍会受贪婪与执著之苦。 所以，我们最该对治的，便是贪心。当我们发现自己的贪梦时，一定要警铃大作，继而止步。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已陷入贪婪。贪梦，不都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像那渔夫老婆，要了木房子要宫殿，做了贵妇人还要做女霸王;像那些无良商人不顾一切逐利害人，那些卑鄙政客不择手段地争权腐败，如果他们都知道自己贪梦，是否还会这样理直气壮地去做?很多时候，贪梦是不易觉察的。贪梦，像糖溶于水一样，溶在人性的每一个细胞中。无论你追求的目标多么美好，都要小心提防贪婪的侵蚀。 我算得上洞彻人性了，但我包容所有人。也正因为我深知人性复杂，才更觉传播善文化重要。当我想要照亮他人时，首先要做到的是，接纳他人的人性阴暗。但包容不等于纵容，接纳也不等于掩盖，恰恰相反，揭开了阴暗面，阳光才能照进去，这需要勇气和胸怀。 贪婪并不可怕，正因为人性中有贪婪，我们才需要向往信仰，需要通过自利利他的行为，扎扎实实地淬炼自己。因此，当我发现谁身上的贪婪伸出触角时，我会提醒他，若是提醒不起作用，我还会批评他。真正可怕的，是不愿意正视自己的贪梦，反而要巧言令色地自我维护和狡辩，怨恨这个，怨恨那个，就是不知道从自己身上下手，舍不得对自己的人性癌包开刀，舍不得割去贪梦恶瘤。面对这样的心态，即使是佛祖，也是无可奈何的。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金鱼最后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尾巴，便消失在了大海中。我们不希望我们的信仰，像金鱼一样，面对人的贪梦和不自知不悔改，摇了摇日渐微弱的亮光，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 望所有心系信仰、有所向往的人，将这个故事谨记于心。 ——选自雪漠著《文化传播学实践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