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鲁迅的两个怨敌说些好话
Da Yong
鲁迅先生一生,怨敌可谓多矣。有的人,鲁迅不依不饶地骂,骂得他们灰头土脸,甚至身败名裂。比如顾颉刚和杨荫榆就是两个挨骂极多的鲁迅的怨敌。鲁迅所骂,当然绝非无缘无故,而是有道理在的。不仅骂顾颉刚和杨荫榆有道理在,骂其他怨敌也并非无 故,这是我们认识鲁迅骂怨敌的基点。 如今,骂仗的硝烟早已消散,鲁迅和怨敌都去了另一世界,我们可以更客观地评说他们了。 对鲁迅的评价无须多说,他的文学家、思想家、学问家、革命家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毛泽东对他的评价也是不可动摇的。但鲁迅在与怨敌交恶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狭隘、多疑和尖刻,这也是毋庸讳言的。 由于鲁迅的伟大,所以被他骂的许多怨敌,几+年来,甚至到了现在,依然是灰头土脸,翻不过身,为世人所轻蔑,所鄙视,所另眼看待。其实,被鲁迅所骂的人并不都是坏人,即使是不大好的人,有严重缺点的人,也未尝没有值得肯定之处。因此,看鲁迅的这些怨敌,需要全面地看,辩证地看,要按照鲁迅自己所说的察人之法去看,即要看“全人”。 按照看“全人”的原则,顾颉刚和杨荫榆这两个鲁迅的大怨敌,都是很有长处可以表一表的。 先说顾颉刚。鲁迅的挚友曹聚仁说:“在鲁迅的笔下,顾颉刚是十足的小人,连他的考证也不足道。”(曹聚仁《鲁迅评传·南行——在厦门》)就是说,鲁迅认为顾颉刚不仅人品不佳,学问也不好。其实,顾颉刚固然有缺点和错误,如他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剿袭”(抄袭)的,就很不对(鲁迅并未抄袭);这大伤了鲁迅的心。但他在做人和做学向上还是很有值得肯定和夸赞之处的,不能一概抹杀。比如他在关心提携后学上无微不至,常令后学铭感寸衷,他的学生对他有“胸怀闳廓醇厚,从他向学如坐春风”的评价;在做学问上他更是大师级的。正如曹聚仁所说:“顾颉刚也是笃实君子,做考证,十分认真。”(曹聚仁《鲁迅评传·南行——在厦门》)“顾颉刚先生倒是颇有学究气味。”(曹聚仁《鲁迅评传·他的师友》)他认为顾颉刚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学问也做得很好。曹聚仁的这个意见,是不应当忽视的。 鲁迅还把顾颉刚写人《故事新编》加以嘲讽,还常嘲弄顾颉刚的外貌,把顾形容得很猥琐,在给亲友的信中常以“红鼻”“鼻公”代称顾,这自然也是不妥的。曹聚仁在《鲁迅评传》里点评说:“鲁迅有一封信形容顾颉刚在广州时的猥琐样儿,也是有点过分的。”(曹聚仁《鲁迅评传·南行——在厦门》)这个批评是对的。实际上,顾颉刚的外貌还是不失大学者的气度的。 我读过顾颉刚先生的一些书,对他的学问是很佩服的。他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古史辨学派创始人,是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这是中国史学界和民俗学界公认的。他与鲁迅一样,都是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的大师。 顾颉刚的著述,最获我心的是洋溢在其中的汪洋恣肆的恢弘气度,他学域宽广,所研治的多是史学的大题目,触摸的是历史的大脉络,他堪称史林中的战略家。他还“以学问救国”,致力于边疆和民族的历史与现状的研究,为挽救民族危亡尽了一份历史学家的责任。 顾颉刚的许多著述,充盈着胆识和奇气,敢于推倒前人成说,敢发前空古人的创见,令人击节叹赏。在学术观点上,他备受赞扬,也饱受误解和争议,是个让众人喧哗的史学家。 顾颉刚的目光,既宏大又精微,大至三皇五帝,小到一字一唱本,都能烛照洞明,抉隐发微。读顾书,遥远的古事,仿佛近在昨日;乱麻似的万象,令人觉得分明清晰。
顾颉刚研究问题,常向低处广处看,老百姓的历史是他经常关注的课题。他的笔端,常带着对平民百姓的热烈感情。他作的《民俗·发刊词》,堪称热血文字。 顾颉刚以擅治佶屈聲牙的《尚书》闻名,但他自己作文却爱写晓畅平易的自话。高深的学术问题,他常用娓娓的白话道出。与扬雄的“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正相反,他是以浅白道艰深,化玄奥为平常。 顾颉刚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标点工作的“总其成”者。周恩来总理曾有批示:“‘二十四史’中除已标点者外,再加《清史稿》,都请中华书局负责加以组织,请人标点,由顾颉刚先生总其成。”仅此一个任命,就可知顾颉刚的学术地位。 虽然鲁迅看不上顾颉刚,尖刻地讽刺过顾颉刚,但这绝不影响顾颉刚在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曹聚仁说,顾颉刚与鲁迅,劓“只能说各有所长,不必相轻”。说得很对,他们二人的学问和写作,确是各有自己的特点和长处。当然,若论对中华民族的总体贡献,鲁迅还是大于顾颉刚的。
再说杨荫榆。杨荫榆在鲁迅史事的语境里,是个地道的反角,中学教科书里留下了她的坏形象,《鲁迅全集》注释说她“依附北洋军阀,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但这其实并非她的“全人”。
杨荫榆曾在多所学校教过书,获得过学生的好评,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又曾创办名为“二乐女子学术研究社”的私立学校,自任社长即校长,招收的学生大都是家境贫寒的女工或女童。杨荫榆在中国教育事业上,还是有劳绩的。许广平曾对她的教育工作有过这样的评价:“关于她的德政, 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的了。”许广平承认杨荫榆也有优点,这是实事求是的评价。 杨荫榆最值得称扬的,是她在抗战期间有过抗敌的勇敢行为。杨荫榆是作家杨绛(钱钟书夫人)的三姑母,杨绛在《将饮茶·回忆我的姑母》中写道: 日寇侵占苏州……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那里的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1938年1月1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枪,另一个兵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看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三联书店,1987年版)
杨荫榆曾在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留学,日语非常娴熟,所以她能用日语与日本军官做面对面的抗争。据说杨荫榆还向日本军官递交过用日文写的抗议书。 杨绛的这段记述,是可以视为信史的。这段记述看似平实,实则惊心动魄,使人不禁想起日寇随意屠杀中国平民的场景,想起南京的难民区。这段史事,发生在1937年到1938年这段时间,此时正是日寇气焰万丈之时,南京大屠杀也正发生在这段时间里。想想看,杨荫榆面对的该是怎样一群穷凶极恶的兽兵!日本兵何以要杀杨荫榆?就因为她阻碍了他们的奸淫掳掠。杨荫榆,不过一弱女子,面对凶残的日本兽兵,竟能当面斥之,这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为了保护受难的中国妇女,她把自己的家当成了“难民区”,这是多么可贵的救人于危难的精神。 关于杨荫榆的直接死因,有一些不同说法。—说是因日寇强占了杨荫榆家的房舍。杨去诗要,斥责日寇,被杀;一说是因日寇强占了杨荫楠的邻居家的房舍,杨去交涉讨要,斥责日寇,被杀;一说是日兵抢走了杨荫榆家的名贵家具,杨去讨要,日兵怀恨在 心,骗杨离家,杀之。这些说法的来源有二,一是据说是杨荫榆的某邻居提供的;二是无锡诗人杜兰亭所写的长诗《哀榆曲》里说的。这些说法,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说了杨荫榆曾当面斥责日寇,二是都说了杨荫榆因反抗日寇而被害。这两点也与杨绛的记述相同。不同的是,杨绛还记述了杨荫榆保护妇女,斥责日兵奸淫的勇敢行为。综合观之,杨荫榆的死因,是因为她反抗了日寇,让日寇的奸淫掳掠受到了阻碍。 网上有文章说,日军侵占苏州后曾要杨荫榆出任伪职,遭到了杨的严词拒绝。若果真如此,这也是杨荫榆勇敢的抗敌行为。 杨荫榆斥敌而死,固然比不上战场上的抗敌牺牲壮烈,但性质却一样。抗日,有各种方式,有拿枪的。有徒手的,有杀敌的,有斥敌的。杨葫榆的斥敌和不任伪职,正是抗日的勇敢行为。在民族大义上,杨荫榆是无愧的,是有气节的。 杜兰亭所写的长诗《哀榆曲》有这样几句:“捋须虎口语铮铮,却得胡酋声唯唯。奴隶如何有主权,回头性命片时捐;淙淙桥下清波浅,凄咽声嘶说可怜。铜驼荆棘悲如许,彤管何人传烈女?”记下了杨荫榆的抗敌行为和惨死。这是民间的悲悼,是老百姓 的纪念。 我敢肯定,鲁迅先生若是死在杨荫榆之后,对她在日寇面前威武不屈的行为一定是会赞扬的,鲁迅绝不会拿杨荫榆过去的错误抹杀她闪光的晚节。 《 读鲁迅》李乔著 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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