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王小波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王小波

我小时候，常有一种冰凉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

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

哪怕它是疼。

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苦苦思索，

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

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对比，老想把它否定掉。

于是我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

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

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

好诗描述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

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

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

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 ，就不必害怕黑暗。

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

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

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但是我好久好久没有动笔写，

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险。

我十七岁到南方去插队，

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

我觉得应该试一试。

开始时候像初恋样神秘，

我想避开别人来试试我自己。

月光下，我自来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

写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

我涂了又写，写了又涂，

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

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借来的一间小屋里。

我读了很多文艺理论，结果一无所成。

那时候我穷得发疯，老盼着在地上捡到钱。

再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条破麻袋走向垃圾站，

却碰上一位姑娘从这儿走过。

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可她却再三盘问我。

我编不出慌来，只好照实招了。

她把我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之后，

指出有三首无可争议的好诗。

她说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糟。

后来她常到我这儿来，我把写的都给她看。

我不断地试下去，写过无数的坏诗，

偶尔也写过几个美好的句子。

一回，校长让我带十几个学生去赶大潮。

第一批学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潮水已经涨到平了沙滩。

我让学生们拉住我的腰带，推着我与大浪对抗。

我身高一米九零，体重一百八十斤，

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

小船来接我们时，我把学生一个一个从浪峰上推出去。

我自己在海里挣扎了很久，

陆地在天边消失了。

我看见这座大海之中的小孤岛就游了上来。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我听到了金喇叭的声音。

在这个荒岛上，我写出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涌出来的诗。

我把它刻在了石上。

有一只小船在天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

是她，独自划着一条白色的救生艇，

她在船上挥着手，我到岸边去接她。

她哭着拥抱我，说在海上找了我一夜。

我把她引到那块石头前，让她看我写的诗。

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质合金，

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可是我不让她刻，

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

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我忽然泪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欢歌。

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

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

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

我站在那一门坎上，

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来，

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

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

在我耳中轰鸣。

这是一首胜利之歌，音韵铿锵，犹如一支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