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头古城——上
来自:日成小子(Democratic)
我已经游荡在这座古城三百多年了。
每个见不到太阳的夜晚,无论春秋或是冬夏,我都会孤身一人,漫步在这一条条街道上。仿佛一名时光记录者,我将几百年来看到的那些点点滴滴,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如今这座城已不是我熟悉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除了一些零星的历史碎片,古城已经看不到之前的痕迹。而也只有通过这些屈指可数的历史碎片,我才能回想起这里原来的模样,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被激活在了脑海。

牌楼
记得那一次来古城,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城门口的牌楼。虽然不清楚它为何而立,可是见到它,仿佛一段故事的预告片,它给了你一份感觉、一页图景、一抹颜色。既像是这座古城的守护者,又像是站在这里迎宾的,那是一股既强硬又温柔的味道。
说不上来是讨厌还是喜欢,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它很合适地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它联系着古城和外面的世界,架起来一座桥。穿越它,一个人就横跨了空间的结界。
一个个夜里,我已经无数遍来到这里,只要看它一眼,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过去的记忆还是同这座牌楼一块儿保留了下来。岁月和风雨都无法将它侵蚀,更何况是人们微不足道的野心。
在我的记忆中,关于这座牌楼也有不少珍贵的记忆,但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儿坐在了牌楼之下,她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一段故事。
借着她的灵气,我得以在夜色中显形,虽然还是没有一副像样的肉身,可至少在肉眼之中,我的皮肤竟然还能透着血色。我见到女孩儿的时候她正在哭泣,脸朝下望着地面,肩膀一耸一耸,哭声也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我站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问道。
她没有回话,抬起头来,哭红的双眼在月光下泛着透亮的光。
她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和我落水遇难时一般儿大。没过多久我就理解了她的疑惑,一个同她一般儿大的少女叫自己小姑娘,这多少有些不正常。
看到有生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女孩儿也收起了哭声,她的那身红色连衣裙有些脏了,大概穿了不止一天。女孩儿有张清秀的脸,很招人疼爱,可是在这个时候孤身一人出现在牌楼之下,多少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你不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我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没有叫她小姑娘。
“关你什么事?你不也是一个人深夜在外面瞎逛?”她反问我道,语气尖锐。
“我就住在古城里头,晚上睡不着就出来散个步,当是透口气,放松一下心情。”我随便编了个借口。
女孩儿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去整理起已经有些皱了的连衣裙。
“我同你一般大,所以能多少理解你的情绪。我也经常同家里人闹别扭,有时候会故意跑出来气气他们。”
“我和你不一样!这次出来,我就不准备回去了!”女孩儿开口说话了,不愿服输的态势。
“那你也不准备去学校了吗?你要是还打算上学,他们总有办法找到你的。”
女孩儿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显然,她还没有把离家出走这件事理得透彻清楚。
“我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儿!”当她有些随意地说出这句话,我着实吃了一惊。转眼一想,也理解了她为什么之前还打算着继续去学校上课。
“那个女孩儿知道吗?”我轻声问道。
“我们已经互通情书好久了!上次我们两人去海边郊游,一直手牵着手,在海边我还吻了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她的味道!”
“那你和家里人吵架也是为了这件事?”
“在这个国家,你唯一不能做的就是真实的自己!”女孩儿说得有些赌气。
“可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人生总是需要他们支持的。”我尽力地开导着她。
“亲人?这个世界的多少女人都是被所谓的亲人给毁掉的?好比这牌坊,有多少的贞节牌坊,都是为了折磨一个个女人而立起来的!”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沉默片刻后,我只是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当然是这个道理了!”她的果敢和笃定让我反思,我想着当年的自己是否也同她一样,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既然依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那我总可以抽身离去吧!这样互不干扰,总没有问题了!”
“那你心爱的女孩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我关切地问道。
“还没有,不过我打算写封信把所有的情况告诉她。我会挑个不那么引人瞩目的地方等她三天,如果过了三天她还不来同我相会,那这份情就算断了!”说到最后,她的肩膀又一耸一耸了起来。
“你也别这么绝对。要让对方抛下一切和你共赴一个未知的未来,多少有些过分了。”
“过分?为了爱情,做那么一点小事也算过分!”她气愤地问道。
“对不起,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也许对方的性情不像你这样刚烈,抛不下过去的一切,割不断同周边的连系。”
“哼,既然你说得这么有智慧,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合适?”虽然女孩儿的态度有所缓和,可语气中还是夹杂着一丝挑衅。
“我觉得,你要主动去找她的,当面向她表达你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或许她也有办法能不推倒一切同你延续这段感情。”
“不可能的。她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在我们俩的关系里,我一直是主动的那一方!”
“那或许是因为你一直主动,所以她才收起了锋芒。也许她对生活的计划没有像你这般清晰,可多少也会对以后的日子有些看法。”
少女不说话了,搓了搓自己的膝盖,然后抬头看向夜空。明月洒下来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分外安详。
“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要主动去约她谈一谈。光是写封冷冰冰的信,怕是打动不了她。”她仰着头说道。
“那你今晚打算怎么过?就这样在这里坐上一整夜吗?”我关心起她的安危来。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小楼,里头虽然什么也没有,倒也是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女孩儿酷酷地说道,对自己艰难的境遇轻描淡写了一番。
“哦,那你早点回去吧。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
“你不用管我了!你自己不也大半夜的一个人在外头瞎逛吗?”
“哦,也是。”一时间,我被她逗乐了,“那我明晚还会来这里转转,真希望不要再见到你了。”
“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去学校找她,如果成了,我们就远走高飞,如果不成,我就斩断这份情,进尼姑庵削发为尼!”
“最后那句你是开玩笑的吧?”
“嗯?哦,是,是。开玩笑的。你就别再搭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理理思绪。”说完,女孩儿看向了古城外的远方。
我点了点头,后退几步,朝着古城里头走去。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在月光下,我是没有影子的;我也不知道这女孩儿的未来会怎样,在这个被条条框框包裹起来的世界里,她会碰上多少次坚硬又粗糙的墙壁。

关帝庙
这不是一栋很醒目的房子。要不是因为它的位置,大概很多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座普通的祠堂。三百年来,我见证了它的起起落落。几次重建和翻修,这栋房子的灵魂就会被抽掉一次,等新的灵魂进来,房子就不是以前那股味道了。
它虽然不高,但正面却颇为宽敞,一副很舒展的样子,像是关老爷打完仗,往自家床上一躺的那种惬意样。有不少人会来这里供奉关公,这几年倒是少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社会越来越不相信玄妙的事物。看不见又摸不着,他们就不会轻易信服,反倒是我这样的魂魄一显形,他们倒能误以为我是活人。
想起来也挺好笑的,人的眼睛这么容易就能被欺骗。
以前的夜里,白日里烧尽的香烛会将自己的气味遗留到很晚,久久不肯散去。而如今,还没到午夜,这里的空气就已经十分的清新,闻不到香火正旺的那副景象。
这几年的关帝庙是寂寞的,少了过往的热闹。但这份清净仿佛也有它的奥妙,像是一座禅寺,洗净了浮华,等待着自己的有缘人。
这座庙有很多故事,曾经有两位出逃的恋人藏匿于此,结果被女人的丈夫发现,带着一伙乡民追赶到此,将这对恋人拖到关帝庙场子的正中央,扒去上衣,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用又粗又长的两杆木棍将他们活活打死。
女人的尸体被丈夫抬走,而她的情人则倒在血泊里。直到夜里,他的家人才偷偷摸摸地赶来,用草席将他裹走,不敢声张。
十来年前,社会风气不好的时候,这里也是聚众斗殴的地方,两伙血气正旺的年轻人会手提白铁棍在这里厮杀上一阵,待到满身伤痕、精疲力竭,才肯散去。有时候他们也会走漏了风声,警察提前赶到,将他们通通送进派出所。
这类故事说多了,也许会以为关帝庙尽是凝聚血腥暴力、社会污浊之气的地方。其实不然,这里也有柔情的一面,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那一年多雨,我记得很清楚。而那一晚见到他的时候,天空中也在飘着雨丝。他身材瘦弱,躲在屋檐底下抽烟,两个眼睛在夜色中发着无法忽略的光。
当我走近的时候,他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别担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夜里睡不着,就一个人出来逛逛。”我小声地对他说,不敢靠得太近。
“哦,不要紧。我这人容易疑神疑鬼。”他从容地说道,眉宇间刻进了一股忧愁。
“你是来这座城市打工的?”我向他打探道。
“打工?”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破了洞的白T恤,“哦,哈哈!你也可以这么说吧!干我们这行的,和打工人没什么区别。”说完他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很美,是一个近似完美的圆,从屋檐下往外飘出去,融于了细密的雨帘之中。
“我发现你说话挺有意思的。喜欢说一半藏一半。”
“是吗?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这时他朝我看来,眼神里有一股劲,一股不肯服输,不愿向困难低头的劲儿。
“那你的职业是什么?”我只能直截了当地问道。
“职业?哦,我都不确定自己干的事情算不算得上职业。有时候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高尚,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无业游民,一文不值。”他看向了天空,指尖的香烟已经快烧了一半。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我有些耐不住兴致了。
“哦。”他收回了目光,向我看过来,“不好意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做艺术的,干这行的不挣钱,所以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是一个职业。”
“你是艺术家啊!难怪身上有股不一样的气质!”
“艺术家这个名号我是受不起的。从美院毕业后的这几年,只参加过一次群展,可到最后却一件作品也卖不出去。只能偶尔接一些画壁画的活儿,为自己挣一口吃饭的钱。”
“那你是做哪一类艺术的?”
“嗯。”他沉思了一会儿,“我将自己所做的称为想法艺术。只是这类艺术现在还没有人意识到它的美和力度。”
“想法艺术?听着好抽象啊!能举几个例子吗?”
“你也对艺术感兴趣吗?”
“是啊,所以我想听听你的那些想法艺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哈哈,难得有个观众了。之前我去到过一个广场,然后把自己的想法用图稿和文字的方式留在了上面。那是个城市广场,然后我就想在广场上挖很多个水坑,水坑的底部用管子连接起来,鱼儿和人们就能在不同的水坑间潜行。广场之上看起来是一片大大小小的湖泊,而到了地下,就是另一片景象,像一个地宫一般,玄妙而有趣。”他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了笑容,那是自信的微笑。
“这就是想法艺术啊?”
“对啊。我的目的不是要实现这个想法,只是想把这个想法装进人们的脑袋里,让他们也畅想一片不一样的广场。那样世界就多么有意思啊!”
“只要让别人也能想象到你的世界就能满足了吗?不用将它实现出来?”
“想法艺术最美的地方就是不将它实现出来。一样东西,当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之中,它就能呈现出最完美的形态。一旦实现了,就会有各种瑕疵。”
“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也就是人们眼中的怪胎吧!”他说完,吞下最后一口烟,蹲下身去,将烟头在地上摁灭,然后将烟头收进烟盒。
“那你这么晚了来这里也是想在这儿做一次想法艺术吗?”
“是啊。我知道这个庙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也重建了好几回。我现在就打算找到这座庙在不同时期的模样,将它们重现出来,组合在一起,呈现给人们,让他们看看这块土地在历史上有着多么生动的故事。”他整了整自己的裤腿,站起身来。
“那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件件故事呢?它们会不会也被挖掘起来放在一起?”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庙的不同面貌就可以和各式各样的故事交叠在一起,会很有趣。你这个提议真的是非常好,我感觉眼前打开了一片新世界,能看到穿着五颜六色服饰,来自不同时期的人们汇聚在一起,发生着五花八门的故事。比如民国时期的小孩跑到了清朝大员的身后,偷了他的钱包,结果跑开前清朝大员放了个臭屁,小孩受不了,手里的钱包就落了地;还有五四时期的丈夫和现代的妻子带着明朝的儿子来这里参拜,结果关老爷现了形,看到这荒唐滑稽的场面,不禁笑出了声,吓得丈夫、妻子、儿子兵分三路,抱头鼠窜逃回了自己的年代。总之,有好多有趣的故事都能在这里发生,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说着说着语速就越来越快,情绪高昂,令人不可思议这是发生在午夜时分,一名落魄青年和一位游魂之间的故事。
“我得回去了。”我害怕要是这时他兴奋过度,向我跑来,我的身份就会败露。
“哦。”他又回归了冷静,“今天真是很感谢遇到你。平时我都是一个人想事情,今天难得有人给了些很好的建议。”
“不必谢,我走了。”
“好,那我就不送了。还得留在这儿把我的想法捋清楚。”
“再见。”我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他也挥了挥手,接着从口袋中取出烟盒,给自己又点上了一根。
屋檐外细雨还在密密麻麻地往下落。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那些雨丝会穿过我的身体,在地面上砸起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