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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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梯田,如此众多的绵延不绝、首尾相衔、层层相叠的梯田,装饰着、分割着、补充着南方的山。一丘丘田从山垄间延伸出来,大的环绕着略小的,略小的环绕着更小的,如同一行行和谐的音符。这是一部部和着山之韵律谱成的乐章,丰满、柔和,充盈着人们的视野。 立春过后,山野里雨雾迷蒙。春雨间隙,团团浓雾自涧底生成,庞大的身躯旋即沿着梯田一步步向上登攀,她走过山脚的梯田,自有涧水为她助威,她飘至山腰的村舍,自有鸡犬为她呐喊,当她升腾至高山时,山间滴水的树木和柴禾一齐托起了她,于是,她便成了云。浓雾过处,带走了悬浮在空中的尘埃与水滴,山野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积蓄了一冬能量的麦苗精神了,顶部的叶片直挺挺地竖起来,它们已完全具备了拔节的能量。绵长曲折的田沟里奔淌着湍急的水流,当它们从上一丘田跳向下一丘田时,折叠成数挂瀑布,瀑流碰撞出一串串音符,无数串音符谱就了一部生气蓬勃的春之交响乐曲,当然其间也夹杂着一两声诱人的蛙鸣。 即便是春阳明媚的日子,田沟里也不乏水流,高山上,岩缝里,田坎里冒出的泉水永不干涸,汇成了一条常年不息的水道。这条水道源远流长,从山顶流经山腰的梯田,再到山脚的梯田,最后流入坑涧。如此广阔的水域,养育了众多的水生动物:泥鳅、黄鳝、小虾、田螺……麦长时节,田沟边的泥土已变得硬邦邦,泥上生长的黄泥草已开花结籽,田沟底下依然水流清澈,水流旁残存着一些软软的田泥。可别小瞧这些田泥,它可是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泥鳅最佳栖居之所,假如你有兴趣,只要把两手探入水中,连同湿泥一块捧到干地上,湿泥中的泥鳅就会滚了出来。 空气中飘逸着一股浓香,那是花儿和泥土的芬芳。放眼望去,满眼姹紫嫣红,田里、坎上各种花儿竞相开放,成群的蜂蝶围着它们舞个不停。几位农人正在耕作秧田。太阳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在农人的边上绘出一幅美丽的农耕图:农人一手握着梨把,一手牵着缰绳,还举着一根竹枝做的鞭子,抖动的鞭影映在耕牛的眼睛上,耕牛的身体奋力前倾。新翻的黑褐色泥土上方蒸汽袅袅上升。 做好了秧田,农人们依照节气和经验计算着谷籽出田的日子。不消几天,秧田里均匀地撒遍了谷籽,谷籽里喷出的白根正待扎入泥中,秧芽儿翘起了小脑袋急着探出水面。一群呆头呆脑的蝌蚪和调皮的泥鳅在谷籽间不停地游戏,害得它们踉踉跄跄的,几乎站不稳脚跟。 撒下了谷籽后的农人并非就清闲了,他们为了给秧苗追肥,就去山间割秧草(一种刚长出嫩叶结满花蕾的柴木。)嫩绿的秧草一填满秧田的空隙,过一两天田水就变成墨绿色,秧苗吸收了养料和更多的热量,叶子也绿得发亮。 头年秋冬入栏的小牛犊已长得壮实,也该学习耕田了。清晨,远处传来“咳!咳!”的吆喝声,农人们在闲着的梯田里给牛犊练习耕田。听,他们正在给牛犊上课呢!“犁得直,省气力。犁得弯,碰脚踝。”训练牛犊耕田,一般要有帮手,一个在前边牵牛,一个在后面握犁把,初次耕田,牛犊一般不太适应,任其在田里跑上几圈之后,它就变得乖巧了。有经验的农人只要三个早晨就能教会牛儿耕田。 二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五月,是山里农人最忙的时候,炽热的阳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里湿度很大,要是遇上连续的雨天,成熟的麦子就会发芽,变质。于是,只要晴天,农人们就会顶着烈日抓紧时间抢收小麦。白天,田里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夜里,村子里“啪啪”的打麦声一直延续到深夜。 忙过几天之后,梯田里变得空荡荡的,一些水源充足的田已蓄上水,可大部分田只能等待天降大雨。一旦黄梅雨季到来,农人们就争分夺秒地耕田,人辛苦,牛也辛苦。这时,牛儿的哞哞声,农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田里泥浪翻滚,水浆四溅,牛背上,农人的身上,田坎上,到处沾满了泥渍,几天后,大大小小的梯田里都蓄满了水。 在我的印象里,插秧时节的梯田是最具魅力的,她有一种玲珑剔透的美。淡淡的远山,浓浓的近山,明晃晃的梯田把村舍紧紧地揽在怀中。忙着叼泥垒巢的家燕轻盈地掠过。刚耕过的泥土松松软软的,成千上万的泥鳅快活地跃出水面,舞姿轻盈优美,让人羡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与之共舞。泥鳅浑身滑溜溜的,即使被捧在手里,它摆动几下身子,就从指缝里滑走了。 插秧了,脚踏入冰凉的水田,酥酥的,软软的,浑身凉丝丝,让人气爽神怡。泥鳅时而跃出水面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时而从脚趾间穿梭而过。你迫不及待地去捉它们,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留下的只是几圈圆晕,几滴泥浆。在梯田里插秧,要求还是挺高的,关键是保持相对均匀的株距(为的是便于耘田,梯田的田间管理,耘田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既能锄草,又能防止漏水)。靠田坎处要插得稍疏一些,以保证禾苗能有充分的光照。 第一次学插秧是小学毕业的夏季,那是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父亲在距家较远的一丘田里插秧,母亲让我去送午饭。远远的便见父亲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熟练地挥动着手臂,不一会儿,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畦齐整的秧苗,看着在和风细雨中站立的秧苗,我不禁为之心动。田边就是一条山涧,清清的涧水哗哗地奔流,等父亲在涧边的一块岩石下吃好午饭,我央求他教我插秧,父亲很高兴。于是,水田里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父亲指点我怎样分秧,怎样才能插得均匀。他一行插7株,我只能插4株,可我还是有力使不出,一会儿工夫便落下一大段。但是,雨中插秧的情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踩在田里的脚冰凉冰凉的,披着蓑衣的背上却暖得微微冒汗。雨点拍打着水面,一个个小圆晕在眼前不停地撞击、破碎,几只青蛙鼓着腮梆在脚边不紧不慢地叫唤几声,仿佛是应和在山间歌唱的布谷鸟。 夜间,充盈于耳的,便是那不绝的蛙鸣了。蛙声伴着山泉流淌,随着月色弥漫,和着山花的香味飘逸,渐渐溶入农人们的梦境……“咕儿呱、咕儿呱”的蛙声是一部优美的田园诗,农人们品出“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希冀。“咕儿呱、咕儿呱”的天籁之音,如同一部交响乐,演奏着天地间最动情最壮美的乐章,让农人们陶醉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山村夜色之中。 “夏至前后,田水煮狗。”禾苗急着分蘖、长高,农人们得抓紧时机给禾苗追肥,除了少量施些化肥,他们不惜多花力气,把牛粪、猪粪等大量有机肥料施入田中。梅雨期已结束,白天气温较高,田水蒸发很快,发现田水漏掉,农人们是非常心疼的,所以看护田水成了田间管理的重要内容,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到田里察看一番,发现有漏水的小洞及时补上,把有水源田里的水引到缺水的田里去。父亲在看护田水方面很有经验,大集体时,他是生产队里的护水员。插完秧后,父亲一天的任务就是沿着田埂走遍队里的田。遇上干旱的年头,一些田里的水就会逐渐干枯,田里的裂缝越来越大,但是也不要紧,只要几场雷雨,田里的龟裂便会自然消失。父亲说,禾苗在抽穗前,田水干几天对禾苗生长还是有好处的,只是不能过度干旱。因此,他经常把水源有保证的田里水放干,让太阳晒几天,这样禾苗就会长得硬朗起来。 三 入秋以后,正值禾苗抽穗的时节,这是水稻生长过程中最需要水的阶段,民间流传着“雨打秋头件件收”的说法,初秋下雨是稻子丰收的征兆,也成了农人们最大的企盼。然而并非年年如愿,他们也早有准备,一些面积较大,有泉眼的田里挖有水塘,为的就是预防秋旱。秋旱时,大人们要把水塘里的水戽到田里,以保证秧苗的生长。我们家的田里就有一口水塘,我很爱跟着父亲去戽塘水。水塘逐渐露底,田里的水越来越满。当塘里只剩下一两桶水时,父亲不再戽水了,泥浆里的泥鳅活蹦乱跳,我大声欢叫起来。父亲说,喜欢就自己抓几条。我跳到塘里,连泥带水舀起一盆,一盆水,半盆泥鳅,此话一点不假…… 中秋过后,天空越来越蓝,山上的一些树叶变成微黄,田坎上的乌桕树叶子描上了些许红晕。改变最大的还是田里的稻子,满眼金黄,秋风掠过,稻浪翻滚,农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他们天天到田里转悠,等待着收割的日子,同时也到别人的田里看看,互相比较一番,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也为确定明年的稻种。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人们常利用收割前的空闲承包责任田,承包期从一年、三年、五年延长到现在的三十年。每次搞承包时,农人们都很较真,力求最大限度的公平。梯田形状不规范,无法丈量面积,于是,他们就用产量来计算,这是最公平的办法,农人们头脑里装着生产队里每一丘田的产量,熟悉每一丘田的水源和光照特点。他们还给每一丘田取了名字,有按产量取名的:“四石”、“五石”、“六石”等;有按形状取名的:“葫芦”、“十八曲”等;有按特殊标志取名的:“塘丘”、“冷水丘”等。 割稻了,梯田里响彻着“呜呜”的打稻机声,“啪啪”的稻穗拍击稻桶声。大集体时,跟着大人去田里捡稻穗是我们小孩的一大乐趣。大人们在前边打稻,每扔下一束稻草,我们就抢着把它扒开,寻找未打落的青谷,或者去稻田四周寻找被遗落的稻穗。说实在的,一天的收获也有限,散落在田里的谷粒又无法捡起,于是老人们就把鸡、鸭赶进鸡笼,带到田头,让它们自己觅食。大人们割完了一丘,就先把谷子盛到箩筐里,再把稻桶搬到另一丘,我们也飞快地跟到另一丘。兴尽了,我们把畚斗放在一边,在田沟里捉起了泥鳅,在田坎的草丛间捉起了蚱蜢;累了,就躺在稻草堆上休息一阵。当肚子咕咕叫时,我们就缠着大人要煨豆荚吃,大人们经不起纠缠,只好同意了。不一会儿,梯田里升腾起了一股青烟,空气里弥漫着豆荚和稻杆的清香,接着传来了“毕毕剥剥”的声响。豆荚熟了,大家一起围着火堆吃了起来,大人们把煨好的豆荚连同杆儿先给小孩,自己捡掉在灰堆里的。不久,照例有老人提醒:“够了,吃光了豆荚,过年就没有豆腐吃了。”然后,大家直起了身子,摸摸黑乎乎的嘴巴,继续劳作。当远处村舍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时,就是收工时间到了,鸡鸭被赶进笼子,大人挑起箩筐,小孩捧起畚斗,山道上排起了一列长长的队伍。田地承包到户后,再也没有这样壮观的劳动场面了,割稻时,人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自己的承包田里。 今年稻熟时节,我回到了老家帮助父母割稻。我又看到了那口古老的写着“秋收冬藏”四个大字的稻桶,又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泥土与稻谷的芳香。可是我劳动了一天就深感乏力,年迈的父母还是老样子,每天起早摸黑,仿佛不知疲倦。父亲说,这几年村里好多劳力都外出了,以前怕没田种,现在一户种了几户的田,够忙的。母亲领我到三楼,看着满仓的谷子和一袋袋堆叠着的麦子,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 四 立冬过后,大地仿佛是沉沉地入睡了。梯田里刚刚泛绿的麦苗几乎停止了生长,枯黄的野草也把头趴在了田坎上,田边几棵笔直的松树和柏树变成了几个稻草垛,乌桕树上的红叶早已凋零,只剩下雪白的桕籽装点着冬季的山野,成群的鸟儿从这棵乌桕树上,“呼”地一声飞到了那一棵乌桕树上。田里的萝卜还是绿茵茵一片。这时的农人可没有闲着,耕种了一年的梯田,有些石坎塌了,需要他们砌补,勤劳的人们还要趁这个季节开辟新的梯田。几个劳力聚在一起,无论多大的巨石都被他们搬动了,顺着山势,凡是山泉能够灌溉的向阳坡地上,每年冬季,都有几丘梯田在他们手中形成。一些狭窄的梯田被他们用石块砌并成了一丘。 山上的松树还是碧绿碧绿的,阵阵松涛响遍了山野。下雪的日子,农人们蜷缩在向阳的屋檐下,时而聊上几句,时而望望远处梯田上的积雪。 谁也说不清砌筑梯田用了多少石块,谁也道不明砌筑梯田花费了多少劳力,谁也无法考证南方的梯田形成于何时。《古诗源》记载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一幅先民的图画,古老的农耕民族的宣言。他唱出了先民们朴素的人生观。随后,在战乱频繁的年代,他们为了过上“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放弃了平原,选择大山作为自己的屏障,想继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先民们的愿望又怎能实现呢?但正是这种单纯而有力的人生观,使先民们充满了战胜一切的能力与信心。他们用带茧的双手搬动巨石,筑就一丘丘梯田。生命不断延续,梯田不断扩展…… 南方的梯田哺育了自己的农耕人:他们坚韧,有耐性,吃得起苦,受得起累,索求不多而贡献一切;他们强壮有力,不善言谈却富有大山的内蕴,不张扬自我,懂得珍惜生活。 凝望梯田,我蓦地想起了北方的长城。长城是一部出名的史书,北方的人民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坚韧与刚强。梯田则是一部尘封的史书,南方的农人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记下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我们读出了劳动者对于土地的虔诚,对于生活的执着。 随着生活的变迁,深居山区的农人逐渐减少。然而,南方的梯田作为一道奇异的人文景观,将永远见证着一个农耕民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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