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悲痛的往事》、《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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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的往事》——詹姆斯•乔伊斯 詹姆斯•达菲先生居住在查佩利佐德,因为他想住在离那个与他的公民身份发生联系的城市尽可能远的地方,同时也因为他觉得都柏林的其他郊区都很平庸、现代化、自命不凡。他住在一所阴沉的旧房子里,从房间的窗口,他看得见那个已经废弃的酒厂或者那条成为都柏林城基的浅河的上游地带。他的房间没有铺地毯,高高的四壁也没有挂图片。房间里每一件家具都是他亲自购置的:一个黑色的铁床架、一个铁制的脸盆架、四只藤椅、一只衣架、一只煤斗、一个火炉围栏和炉子的生火用具,还有一张方桌,方桌上放一只两人用的写字台。装在壁橱里的书架是用白木的隔板搭起来的。床上铺着白色的被褥,一块黑色和绯红色的小地毯盖着床脚。脸盆架上方挂着一面有柄的小镜子,一盏盖着白色灯罩的灯是白天放在壁炉上的唯一装饰品。白木书架上的图书是按照图书体积的大小从下而上排列的,一部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全集摆在书架最低一格的一边,一本用笔记本的硬布封面装订起来的《麦努斯教义问答手册》摆在书架最高一格的以便,写字台上总是摆着纸、笔等写作用具。写字台里放着一份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米夏埃尔•克拉梅尔》的译稿,剧本的舞台指导说明是用紫红色的墨水写成的,一小沓纸张用一只黄铜大头针别在一起。在这些纸张上有时写上一个句子,在某个有点讽刺意味的兙,还在第一张纸上贴上一张《拜尔•宾斯》广告的大字标题。写字台的盖子一揭开,便有一阵淡淡的香味飘了出来,这香味来源于一些用杉木制成的新铅笔,或者一瓶胶水,或者一只搁在那里忘记吃的熟透了的苹果。 达菲先生厌恶一切显示物质上或精神上混乱的事物,中世纪的医生会断定他是一个属于忧郁型的人。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像都柏林街道那样黝黑。他的脑袋又长又大,留着一头干枯的黑发;黄褐色的小胡子盖不住那张缺乏友好表情的嘴巴。他的颧骨也使他的脸看起来很严厉; 可是,他那双眼睛倒一点也没有严厉的样子;那双眼睛在黄褐色的眉毛下观察客观世界的事物,使人们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人:他随时随地欢迎别人改过自新,但又经常感到失望。他使自己的生活跟自己的身体保持一点距离,总是以怀疑的目光从侧面观察自己的举止行动。他有一种构思自传的奇特的习惯,时常在自己的脑子里组成一个关于自己的短句,句子的主语是第三人称的,而谓语是过去式的。他从来不施舍给乞丐,走起路来带着一跟粗大的榛木手杖,步伐坚定。 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巴戈特街一家私营银行当出纳员。他每天上午乘电车从查佩利佐德来到办公室,中午去丹•伯克餐馆进午餐,吃的一瓶淡啤酒和一小盘用竹芋粉制成的饼干。他下午四点钟下班,尔后去乔治路一家餐馆进晚餐,在那里可以避免和都柏林的公子哥儿们交往,从而感到安全。同时,那里供应的食品比较实惠,价钱也相宜。他是这样消磨晚上的时间的:要么在家里听女房东弹钢琴,要么在郊区漫游。他爱好莫扎特的音乐,因而有时去看歌剧或参加音乐会。这些活动就是他生活上仅有的消遣。 他既没有同伴,又没有朋友;既没有加入教会,又没有宗教信仰。他过着自己的精神生活,没有和别人进行思想或感情的交流,只是在圣诞节访问他的亲戚,而在他的亲戚过世之后,护送他们的遗体去墓地。他因为要按古旧的礼节来保持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履行这两项社交上的义务;除此以外,对支配公民生活的一切传统习惯,他绝对不再做出让步。他心里有时也曾盘算在某种情况之下抢劫自己任职的银行,可是,既然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他也就平平稳稳地生活下去,什么冒险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有一天晚上,他在圆形大厅发现自己坐在两个女人的旁边。音乐厅听众稀稀拉拉,气氛宁静,预示音乐会令人苦恼的失败局面即将形成。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女人环顾冷冷清清的大厅一两次,然后说: “今天晚上卖座这么差,多么可惜!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唱歌,真令人感到难堪。” 他认为那个女人说出这个评语的用意是要请他答话。他看见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尴尬的样子,感到惊讶。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努力把她的形象铭记在自己的脑海里。当他听说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姑娘是她的女儿时,他估计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比他小一两岁。从她的脸看起来,她过去一定很漂亮,现在还很聪明。她的脸是椭圆形的,面部轮廓非常分明。她那深蓝色的眼睛极其稳定沉着。她看东西的时候,眼睛里起初露出一种对抗的情调,可是接着瞳孔突然在虹膜里消失,使对抗的情绪有点混乱,从而在一刹那间显示出一种非常敏感的性格。她的瞳孔很快地重新出现,这种披露了一半的本性又一次受到谨慎庄重的姿态所控制,在这个时候,她那件用阿斯特拉罕羔皮制成的短上衣,紧紧盖住相当丰满的胸部,再一次更明确地露出对抗的情调。 几星期后,他在厄尔斯福特斜坡街举行的一次音乐会里再一次和她见面;他趁她的女儿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的时候,抓住机会同她亲热一番。她谈话时有一两回提到她的丈夫,但她的语气并不像是对其他男人提出警告的样子。她的名字叫辛尼科太太。她丈夫的曾祖父的父亲是从意大利的里窝那移居爱尔兰的。她丈夫是一艘航行于都柏林和荷兰之间的商船船长,她和她的丈夫有一个孩子。 在偶然和她第三次见面时,他鼓起勇气向她提出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她依约来到。这是他们俩许多次约会中的第一次,他们总是在晚间见面,而且总是找一些最安静的地方一起散步。然而,达菲先生讨厌不够光明正大的行为,他觉得他们俩这样偷偷摸摸地会面,不是滋味,因此他迫使她邀请他去她的家里会面。辛尼科船长以为达菲先生来访的目的是追求他的女儿。辛尼科船长在自己寻欢作乐的放荡生活中早已把他的妻子置诸脑后,弃之如敝履,因而他绝不疑心有人会对她发生兴趣。辛尼科船长经常出航,他的女儿又在外面教音乐课,在这种情况之下,达菲先生有很多机会可以和辛尼科太太相会,度过愉快的时光。他和她以往都不曾体验过这种冒险生活,因此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不恰当。他的思想逐渐和她的思想纠缠在一起了,他把书借给她看,向她介绍一些观点,让她分享他的文人生活。她倾听并且接受他的一切意见。 为了报答他提供的理论,她有时侯也向他倾吐自己生活经历的一些情况。她又以几乎是母亲般的关怀,促使他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本性,就这样,她变成了他的“忏悔神甫”。他对她说,他参加某个爱尔兰社会党的集会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二十个态度严肃的工人在阁楼上一盏煤油灯的暗淡亮光下开会,在这种场合,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物。后来,这个社会党分裂为三派,每一派都有自己的领袖,分别在本派的阁楼上开会,这么一来,他就不再参加这种集会了。他说,工人们开展谈论时胆子太小。对增加工资的问题,他们总是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他觉得那些工人都是相貌严厉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对精确性感到忿恨,因为精确性是闲暇的产物,而这种闲暇是他们无法得到的。他对她说,都柏林在几个世纪内不大可能发生社会革命。 她问他为什么不把他的意见写出来。他用一种有点轻蔑的态度反问她说,写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要同那些不能连续思考六十秒钟的爱讲漂亮话的空谈家竞争吗?让自己充当愚蠢的中产阶级的批评对象吗?愚蠢的中产阶级是把本阶级的道德观念交给警察,把本阶级的美好艺术交给歌剧团经理的。 他经常到她在都柏林城外的小屋里去找她,他们经常在一起消磨夜晚的时光。在他们彼此的思想纠缠在一起之后,他们逐渐谈到一些比较切身的事情。她的友谊就像温暖的土壤覆盖着从外面移载过来的植物。她曾经有许多次故意不点灯,让他们俩在黑暗中度过夜晚。黑暗的、保持着沉默气氛的房间,他们俩与世隔绝的状态,以及仍然在他们的耳畔荡漾着的音乐,把他们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使他达到一种崇高的境界,把他性格上粗糙的部分磨掉,使他的精神生活带有感情色彩。他有时发现自己在倾听自己的声音,他觉得他在她的心目中将会上升到天使的地位。当他使自己和他的伴侣的热情性格建立起越来越紧密的联系时,他听得见一种陌生的、非个人的声音,他认得出这个声音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坚持要灵魂过着无法补救的孤独生活。这个声音对他说:我们不能把自己奉献出去,我们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有一天晚上,当他们倆结束这么一场谈话时,辛尼科太太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情绪,居然热情奔放地抓起他的手去贴紧她的脸蛋。 达菲先生感到非常惊讶。她对他的言辞的含意有了不正确的理解,这使他感到幻想破灭。在这之后,他有一星期没有去访问她。后来他写信给她,约她相会。他希望他们俩这最后一次的谈话不会被彼此过去互相倾吐的心里话所困扰,因此他约她在公园大门附近的一家小点心店会面。时值很冷的秋天,尽管天气很冷,他们俩在公园内的几条道路上来回漫步差不多三小时。他们同意彼此断绝关系。他说,每一次联系都使人感到悲哀。离开公园之后,他们默默地走到电车站。但是在到达电车站的时候,她开始浑身发抖。他看到这种情况,担心她会再一次控制不住感情,便赶快和她道别,让她独自留在电车站。几天以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他的书籍和乐谱。 四年过去了。达菲先生恢复了他平静的日常生活。他的房间布置得有条不紊,整齐清洁,这种情况依然是他的精神状态的见证。楼下房间里的乐谱架上塞满了一些新的乐谱。他的书架上有两卷尼采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快乐的科学》。他很少在书桌上的那沓纸上写东西。在他和辛尼科太太进行最后一次谈话两个月之后,他在这沓纸上所写的句子中有一句是:男人与男人之间不可能有爱情,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可能有友谊。他不再去参加音乐会,惟恐会遇见她。他的父亲逝世了,银行的小伙伴退休了。他依然在每天上午乘电车进城,每天晚上在乔治路的餐馆适度地进餐,把阅读报纸当作晚餐的最后一道菜,然后徒步回家。 一天晚上,当他刚要把一小片咸牛肉和卷心菜放进嘴里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盯住那张靠着玻璃水瓶竖立起来的晚报上的一篇报道。他把那片咸牛肉和卷心菜放回盘子里,然后把那篇报道仔细阅读了一遍。接着他喝了一杯水,把他进餐的盘子推到一边,将那张晚报对折起来,双手捧着,把那篇报道读了又读。卷心菜开始在他的盘子里积了一层冰冷的白色油脂。女服务员来到他的跟前问他,是不是晚餐的菜做得不好。他说,晚餐的菜做得挺好,他说完话后,勉强吃了几口。他付了账后便离开了餐馆。 他在十一月的黄昏中以迅速的步伐向前走去。他的粗大的榛木手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浅黄色《邮报》的边缘从他那件紧身的双排扣大衣的一个侧面口袋里露了出来。当他走到那条从公园大门通向查佩利佐德的人迹稀少的大路上时,他放慢了脚步。他的手杖碰到地面时的声音减弱了。他那不很均匀的呼吸几乎变成一声声的叹息,在冬天的空气中凝结起来。 他到达他的寓所时,就立刻走到楼上的卧室,从衣袋里取出那张晚报,靠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再一次阅读那篇报道。他读这篇报道时没有发出声音,但双唇颤动,好像神甫在读弥撒序诵前的默祷那样。下面就是这篇报道: 一位夫人在悉尼广场死亡 一个令人悲痛的案件 今天副验尸官(在莱弗里特先生离开的期间)在都柏林市立医院对埃米莉•辛尼科太太的遗体进行验尸。辛尼科太太现年四十三岁,昨天晚上在悉尼广场车站被火车压死。现在的证据表明:这位死去的夫人在试图横过铁路线的时候,被上午十点钟从金斯敦开出的慢车的机车撞倒,头部和身体的右边受伤,造成死亡。 机车的司机詹姆斯•伦农陈述说,他在铁道公司任职已有十五年。他在听到列车员的哨音时,就开动火车,一两秒钟后听见叫喊声,便马上停车。当时火车行驶很慢。 火车站搬运工人普•邓恩陈述说,当火车刚要开动时,他看见一个女人试图横过铁路线,他跑过去,大声呼喊,但在他还来不及跑到她身边时,她就碰到机车的缓冲器,跌到在地上 一位陪审员问道:“你看见那位夫人跌到吗?” 证人答道:“是的。” 警官克罗里宣誓作证说,他来到现场时,看见这个死者躺在月台上,显然已经死亡。他做出安排,把尸体搬移到候车室,等待救护车到来。 第五十七号警察证实警官作证的话。 都柏林市立医院住院部副外科医生哈尔平医生陈述说,这个死者有两根下肋骨折断,右肩严重撞伤。头颅右侧在死者跌到时受伤。对于正常的人来说,这种伤势尚不足以导致死亡。在他看来,死亡的原因也许是由于震荡和心力突然衰竭。 赫• 布•佩特森•芬利先生代表铁道公司发言,说他对这个意外事故的发生深表遗憾。公司当局一向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包括在每个车站都贴出通告,并在道路的平面道口设置有专利证的弹簧门,要行人在横过铁路时,必须走天桥。这个死者习惯于在深夜时分横过铁路线,从一个月台走到另一个月台。同时,由于这个案件还有某些其他情况,因此他认为铁道公司的行政官员对这个意外事故不应该负有罪责。 居住在悉尼广场利奥维尔的辛尼科船长,即死者的丈夫,也出席作证。他陈述说,死者是他的妻子。这个意外事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都柏林,因为他是在第二天上午才从鹿特丹回来的。他们结婚已有二十二年,一向过着幸福的生活,到了大约两年前,他的妻子开始有喝酒的嗜好,经常饮酒过度。 玛丽•辛尼科小姐说,她的母亲近来经常在夜里外出买烈酒。她作证说,她常常试图向她的母亲说明喝酒的害处,并且曾经劝她的母亲参加戒酒会。这个意外事故发生的时候,她不在家,她是一小时后才回家的。 陪审团根据医生提出的证据做出裁决,宣布免除司机伦农的一切罪责。 副验尸官宣称,这是一个令人极其悲痛的案件,同时对辛尼科船长和他的女儿表示深切的同情。他敦促铁道公司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以避免今后发生类似的意外事故。有关的人都不负有任何罪责。 达菲先生读完这篇报道后,抬头眺望窗外阴暗惨淡的晚景。河水在那空洞无人的酒厂旁边静静地流淌着,在卢堪路上偶尔有灯光从房屋里照射出来,多么可怕的下场!关于她的死亡的全部情况使他感到厌恶,想起她过去曾经向她倾诉衷肠,更使他感到厌恶。报道中俗套乏味的语言,表示同情的空洞词语,新闻记者用小心谨慎的措辞竭力掩盖一个平凡的、庸俗的死亡事故,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恶心。她不仅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也降低了他的身份。他看到她的道德品质卑劣所造成的罪恶,既可耻又臭气冲天。说什么是他的灵魂的伴侣!他想到过去看见的那些蹒跚而走的不幸的人们,拿着小桶子和瓶子等待酒吧间的服务员的施舍。正义的上帝,多么可怕的下场!显而易见,她没有活下去的能力,缺乏坚定的意志,成为不良嗜好的牺牲品,成为人类文明培育起来的一个废物。真想不到她居然会堕落到这么下流的境地!他对于她的情况的误解难道可能达到如此无可救药的地步吗?他回忆起她那天晚上异乎寻常的兴奋情绪,对这种情感的爆发用前所未有的严厉标准来加以衡量。因此,他现在觉得要对自己过去所采取的行动表示赞同,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 当灯光熄灭的时候,他开始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他觉得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那篇报道带来的冲击起初使他感到恶心,现在进而使他神经紧张。他连忙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出户外。他跨过门槛时,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钻进了他的大衣袖子。他来到查佩利佐德桥边的小酒店,走了进去,要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混合甜饮料。 小酒店的老板已谄媚讨好的态度端上饮料,但没有和他说话。五六个工人在酒店里讨论基德尔郡一个绅士庄园的经济价值。他们不时拿起一品脱容量的大酒杯喝酒,抽烟,经常把痰吐在地板上,有时还移动他们的大长筒靴,用地板上的木屑把痰覆盖起来。达菲先生坐在凳上凝视着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走了,他又要了一杯混合甜饮料,他坐在那里喝酒,消磨了很长时间,酒店里非常安静。酒店的老板懒散地靠在柜台上阅读《先锋报》,正在打呵欠。不时地听见一辆电车在外边人迹稀少的街道上嗖嗖地驶了过去。 他坐在那里,重温他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一段生活历程,现在他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两个交替出现的形象。他意识到,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已经变成另一个记忆。他开始感到坐立不安。他问自己:他当时还能够采取别的什么行动。他当时不能同她扮演一出互相欺骗的喜剧,他当时不能公开和她同居。在他看来,他过去所采取的行动是最适当的。人们怎么能够责怪他呢?她已经离开人间,这时他才了解,她以往一夜又一夜地独自坐在房间里,过的是一种多么孤独的生活呀。他自己的生活也将是孤独的,也将会这样孤零零地一直生活到死亡来临,不在人间,变成一个记忆——如果世界上还会有人想到他的话。 他在晚上九点钟以后才离开酒店,夜间既寒冷,又阴暗。他从第一个大门走进公园,沿着干枯的树木下的那条路走过去。他穿过公园里那几条荒凉的小径,这些小径就是他们俩四年前散步的地方。在黑暗中,她仿佛就在他的旁边。他有时侯好像觉得听到了她的声音,又好像觉得碰到了她的手。他站住不动,倾听着,他为什么不给她留一条活路?他为什么判她死刑?他感觉到自己的德行已经丧失殆尽。 当他走到玛迦津山顶时,他停了下来,顺着河流眺望都柏林,城里的灯光在寒夜里照得通红,令人感到舒适。他朝着山坡向下眺望,看到在山脚下,在公园围墙的阴影里,有一些躺着的人影,隐约可见,那些用金钱买来的偷偷摸摸的性爱,使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他那庄重的、正直的生活使他感到苦恼,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有一个人似乎曾经爱上他,他却拒绝给予她生命和幸福。他狠狠地羞辱了她,使她羞惭致死。他知道那些躺在公园围墙边的人形动物正在注视着他,希望他滚蛋。没有一个人要他,他是个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他转身眺望那条闪烁着暗淡微光的河流,河水蜿蜒地流向都柏林。在河流的那一边,他看见一列货车曲曲弯弯地驶出金斯桥车站,像一条有个火红的头的小虫,顽强地、吃力地穿过黑暗。货车缓慢地行驶,消失不见了;但是他的耳朵还听得见机车吃力的、深沉的嗡嗡声,反复唱出她的名字的音节。 他转身顺着来路走了回去,机车有节奏的声音还在他的耳朵里轰鸣。他开始怀疑他记忆中的事物是否真实。他在一棵树下停下来,让耳朵里那轰鸣的节奏消失。他在黑暗中感觉不到她在身边,耳朵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等候几分钟,倾听着,什么也听不到:夜里非常寂静。他再一次倾听着:还是非常寂静。他感觉自己是孤独的。 —————————————— 泥土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 女总管已经应允,等女工们用完茶点,玛丽亚就可以走了,她期待着黄昏离去的这一时刻,厨房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厨娘说:你能在那把大铜壶看见自己的人影呢。炉火很旺,亮堂堂的,在一张墙边桌上,放着四个特大的葡萄干松饼。这些松饼好像没有切过,但走近一些,便会发现已经切成了长厚均匀的饼片,就等着用茶点时分发给大家。这都是玛丽亚亲手切的。 玛丽亚实在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却有个很长的鼻子和很长的下巴。她话不多,总是用鼻音轻柔地说道:是,亲爱的,要么,不,亲爱的。每逢女工们为桶盆一类的琐事争执不休时,总是请她去调解,她也总能做到息事宁人。有一天,女总管对她说: ——玛丽亚,你可是个出色的调解人哪! 副总管和两个负责膳食的女工听到了这赞扬。金杰•穆尼总是说,要不是看在玛丽亚的份上,她才不会跟那个负责熨烫的哑巴善罢甘休呢。大家都很喜欢玛丽亚。 女工们六点钟用茶点,那么,不到七点她就可以走了。从鲍尔斯桥到纪念柱二十分钟,再从纪念柱到德拉姆康德拉二十分钟,加上二十分钟买东西。她可以在八点以前到那儿了。她拿出那个有银搭扣的钱包,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贝尔法斯特的礼物。她非常喜爱这个钱包,因为这是乔五年前和艾尔菲去贝尔法斯特圣灵降临节翌日旅游回来送给她的。钱包里有两枚半克朗硬币和一些铜币。付了电车费后,她还可以剩下五先令。他们将度过一个多么快活的晚上啊!孩子们一起欢唱!她只愿乔不要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只要一沾酒,就会完全变个人。 乔经常要玛丽亚去,还要她和他们住在一起;但她总觉得这样会妨碍他们(尽管乔的妻子一直对她很好),而且她也习惯了洗衣店的生活。乔是个好人,是玛丽亚一手把他和艾尔菲从小带大的,因此乔常说: ——妈妈只是妈妈,而玛丽亚才是我名符其实的妈妈。 离开他们家后,男孩子们给她在都柏林灯光洗衣店找了这份活儿,她喜欢这份工作。过去她对新教徒常很有看法,现在她觉得他们也都是好人,虽说有些老成持重,沉默寡言,但仍是可以共处的好人。她在暖房里种上花草,喜爱摆弄照料它们。她种植了许多可爱的蕨类植物和球兰,每当有人来看望她,她总爱去暖房剪上一两根嫩枝送给他们。只有一样事情她不赞成,就是张贴在墙上的那些新教传单。不过,女总管可是个极易相处的女人,很有教养。 厨娘告诉玛丽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于是她走进女工用茶点的屋子,拉响了那口大钟。不一会儿,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进来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冒热气的双手,捋下罩衫袖子遮住红通通的冒热气的胳膊。她们坐在桌前,面前的大杯子已由厨娘和哑巴斟满了混装在大铁皮罐里的牛奶和白糖热茶。玛丽亚负责分发葡萄干松饼,每个女工拿到四片。她们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不时地打趣说笑。莉齐•弗莱明说,玛丽亚将来肯定会得到戒指的,尽管弗莱明多年来一直在万圣节前夕说过此话,玛丽亚还是不得不笑道,她不要戒指,也不要男人。她笑的时候,在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羞怯神色,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下巴尖儿了。金杰•穆尼举起茶杯,建议为玛丽亚的健康碰杯,满桌的女工把杯子碰得叮噹直响,穆尼说遗憾的是,今天喝的不是黑啤酒。玛丽亚听了又格格笑起来,直笑得鼻尖几乎又碰到下巴尖,笑得纤小的身体几乎散了架。她知道穆尼完全出于好意,她只有一个普通女人的想法。 女工们用完茶点,厨师和哑巴开始收拾茶具,这时,玛丽亚感到欣喜异常!她走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想到明天早晨是望弥撒的日子,于是把闹钟的指针从七点拨到六点。随后她脱去工作围裙和工作靴,拿出自己最好的一条裙子放在床上,一双小巧的作客穿的皮靴放在床脚边。她还换了一件衬衫,站在镜子前,想起了当年做姑娘那会儿,每到星期日早上去望弥撒时,她总是要精心梳妆打扮一番的。此时,她怀着异样的心情自我欣赏着镜中她一向认为是那样纤巧可爱的细小身影。虽说年事已长,她发现自己的身材依然苗条瘦小。 玛丽亚出门时,天下着雨,街面上亮闪闪的,她很高兴自己套着那件旧的棕色雨衣。电车十分拥挤,她只得坐在车尾处的小凳上,面对着车厢的全体乘客,脚尖勉强点着地。她计划着下车后要做的事,暗自思忖,做一个自立者,口袋里揣着自己挣的钱,是何等的美好啊。她希望他们能过上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深信他们能,但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艾尔菲和乔最近彼此不说话,实在太遗憾了。他俩现在时常吵架不和,可在少年时代却一直是最要好的伙伴:这就是生活呀。 她在纪念柱站下了车,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择路疾步而行。她走进唐斯糕点店,店里顾客盈门,等了好半天才轮到了她。她买了十几块价格低廉的什锦饼,终于提着满满一大包出了店门,然后她考虑还应该买些什么,她想买一些真正高档的东西。他们家肯定有了大量的苹果和核桃。要想出买什么真是太难了,想来想去,她还是想到了蛋糕。她决定去买葡萄干蛋糕,但唐尼店里的这种蛋糕上杏仁酥皮太厚,因此她走到亨利街上的另一家店。她在这里左挑右选,花了很长时间这才选中自己满意的那种,柜台后面的那个年轻时髦的店员小姐显然因此有些不快了,问她是不是想买结婚蛋糕。玛丽亚听了脸一下子红了,但她只是朝对方淡淡一笑;但店员小姐却非常认真,终于切下一块厚厚的葡萄干蛋糕,包好后说道: ——两先令四便士。 她乘上开往德拉姆康德拉的电车,原以为要一路站过去了,因为满车厢里似乎没有一个年轻人注意到她: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给她让了座。他是个矮墩墩的绅士,头戴一顶褐色礼帽,一张红润的四方脸,灰色的八字胡。玛丽亚觉得他看起来像位上校,和那些目光直瞪着前方的小伙子相比,他真是太有礼貌了。这位绅士和她闲聊起来,什么万圣节啦、下雨天啦。他说,据他猜测她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里一定是带给孩子们吃的好东西,还说孩子们嘛,小时候就应该多享受快乐的童年。玛丽亚庄重地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他对她真是太好了,玛丽亚在运河桥下车时,向他鞠躬致谢,他也鞠躬还礼,还拉了拉帽子,和颜悦色地向她微笑。玛丽亚在雨中低着小脑袋,沿着排屋前上坡的街道走着,一面思忖,绅士到底一眼便能看出,就是在喝了一点酒后也是如此。 她一跨进乔的家门,大家都欢叫起来:啊,玛丽亚来了!乔下班刚回到家,孩子们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邻居家的两个大女孩子也在这里,他们在玩游戏。玛丽亚把那袋糕点交给了最大的男孩,让他去分发,唐纳利太大则说道,送这么一大包点心实在太客气了,让孩子们齐声说道: ——谢谢,玛丽亚! 玛丽亚说道,她还特意给爸爸妈妈也带了礼物,他们一定会喜欢的,说完去找葡萄干蛋糕了。她先在印着唐尼字样的袋里找,继而翻雨衣口袋,最后找到门厅衣帽台,但哪儿也没找到蛋糕。于是她又询问孩子们,是不是哪个孩子把它吃了——当然啦,是因为搞错了吃掉的——但孩子们个个都说没有吃,而且从他们的神情看,如果一定要指责他们偷吃的话,那他们连分到的糕饼也不要了。人人都帮她找原因,想解开这个谜。唐纳利太太说,显然是玛丽亚把它遗落在电车上了。玛丽亚,回想起在电车上时,那个灰胡子绅土的行为举止弄得她那样的心慌意乱,不禁满脸通红,感到羞愧、恼怒而又沮丧。她原想给他们来个小小的惊喜,结果落了空,自己反倒白扔了两先令四便士,想到此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是乔劝慰她说没关系,让她坐到炉边。他对她十分关切爱怜。他把自己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还反复对她讲他回答经理的那句妙语。说完他自己总是哈哈大笑,而玛丽亚不明白乔为什么要这么笑,她只是说道,这个经理一定是个非常蛮横的难以相处的人。乔说你要是了解了他这个人,他也不是太坏的。他算是那种宽宏大度的人,只要你不是无端地去惹恼他。孩子们开始唱歌跳舞,唐纳利太太弹奏钢琴为他们伴奏。随后,邻家的那两个姑娘给大家分发核桃,但谁也找不到核桃夹子。乔为此几乎要发火了,责问没有夹子叫玛丽亚怎么破核桃壳。但是玛丽亚说她不爱吃核桃,让他们别麻烦了。乔于是问她是否要喝一瓶浓烈黑啤酒,而唐纳利太太说,要是玛丽亚想喝红葡萄酒,家里也有。玛丽亚说最好别再为她端这端那忙活了,但是乔坚持要这么做。 玛丽亚只好任由他去,他们坐在炉子边,回忆着往日的岁月,玛丽亚想她可以为艾尔菲说几句好话。不料乔一听就嚷道,他要是再和弟弟多说一个字,就让天主把他击死,玛丽亚又赶紧为提及此事表示道歉。唐纳利太太说丈夫,这么无情地说同胞手足,太丢脸了;而乔说艾尔根本不是他的兄弟,两口子险些为此事争吵起来。但是乔说,今天晚上是这么美好,因此他不会发脾气的,他要妻子再开几瓶浓烈黑啤酒。邻家的两个姑娘为万圣节夜准备了一些游戏,大伙很快又高兴起来了。看到孩子们这么欢乐,乔和妻子兴致那么高,玛丽亚打心里感到高兴。邻家的两个姑娘在桌上放了几个碟子,然后把孩子们带到桌前,蒙住眼睛。一个孩子摸到了祈祷书,其他三个摸到了圣水;一个邻家姑娘则摸到了一枚戒指,唐纳利太太向红着脸的姑娘摇摇手指,仿佛在说:啊,我全知道了!他们坚持给玛丽亚也蒙上眼睛,把她带往桌前,看看她会摸到什么。他们在用布蒙她眼睛时,玛丽亚忍不住哈哈笑着,又笑得鼻子尖几乎碰到下巴尖儿。 在一片欢笑打趣声中,他们把她带到桌前,她听从吩咐,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这里抓一把,那里捞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来,碰到一只碟子。她感到手指触到一样绵软、潮湿的东西,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或者为她取下蒙布。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有人说到了花园的什么东西,最后唐纳利太太厉声叱呵邻家的一个姑娘,让她立即将它扔出去,说这不是玩儿的东西。玛丽亚明白出错了,她刚才摸的那回不作数,于是她只得再摸一回,这回她摸到了一本祈祷书。 随后,唐纳利太太为孩子们弹奏了一支麦克劳德小姐作的里尔舞曲,乔又让玛丽亚喝了杯红葡萄酒。大家很快又快活起来了,唐纳利太太玩笑地说玛丽亚年底前要进修道院了,因为她摸到了祈祷节。玛丽亚从未见过乔像今天晚上这般对她如此体贴入微,他不停地跟她聊天,感怀旧事,轻松愉快。她说大家都对她太好了。 最后孩子们玩累了,想睡觉了,乔要求玛丽亚能不能在回去前唱一支小曲儿,一支旧歌儿。唐纳利太太说道,唱一支吧,玛丽亚!玛丽亚只得站起身来,站到钢琴旁。唐纳利太太关照孩子们安静,好好听玛丽亚唱歌。然后她弹起过门,说道,开始,玛丽亚!玛丽亚的脸涨得通红,嗓音颤抖着轻声唱起来了。她唱一首《我梦见住在……》,当她唱到第二段时,她又重复唱道: 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府第 臣子和仆从侍立相向 聚集在宅第的人群济济 我是其中的骄傲和希望。 我的金银财宝其数无限, 我能夸耀出身门第高贵, 但最令我欢欣的是梦见, 你爱我依旧情意深邃。 但是谁也不想点明她唱错之处;她唱完后,乔深受感动。他说,不管人们会怎么说,在他看来,任何时代都比不上遥远的往昔,任何音乐都没有老巴尔夫①的曲子动听。他说着,眼泪涌上眼眶,他竟一时看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最后,只得要妻子告诉他瓶塞钻放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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