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动物园的故事》记
boliang
上周日,我应好友徐昂和松峰莉璃之邀到人艺小剧场看他们的新戏《动物园的故事》。我到得很早,观众席上还没几个人。一个巨大的铁笼笼罩了近乎整个表演场地,只留一条过道,一束光照在笼内的公园长椅上,这就是舞台的全部陈设。 和许多观众一样,我也很难自愿来看一场被称为“荒诞派”的戏剧。读“荒诞派”的剧本通常是种煎熬般的体验,对白冗长、乏味、情节单调、晦涩,毫无“戏剧性”。多数作品试图以繁复的对白说些单调的道理,如人生的无意义、交流的不可能、当代生活的空虚、错乱。很多道理观众在看戏前都懂,看戏的过程便成了一次艰难而枯燥的守望、等待,而到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有人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谁也不来,谁也不走,这真可怕。”然而我相信,徐昂排《动物园的故事》,定会有很多新鲜的想法,就静静地坐在观众席前排,观察着打在长椅上那束光,期待着徐昂导演将带来一场什么样的戏。如果说徐昂以前的两部“荒诞剧”《情人》和《女仆》会令很多观众慕哈罗德•品特和让•日奈之名而来,这次排阿尔比《动物园的故事》就显得更加冷门了。 灯渐渐熄灭,又渐渐亮起来。班赞饰演的Peter在长椅上看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台词,那些丰富的表情和微妙的动作让大家饶有兴味地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而后雷佳饰演的Jerry来了,经过过道进入笼中,两人的对白开始了,一些事情发生了,一场好戏来了。 Peter和Jerry先聊着些生活琐事,将我们渐渐引入对话。他们聊我们每天的生活,如报纸、网络的小新闻,朋友间的流言。我们津津有味地听,似乎天生需要些琐碎的事情来打发时光。阿尔比剧中的美国很多地方都太像我们现今的祖国了,看起来毫无隔膜。徐昂对很多台词的“本土化”很高明,抖落出好多北京乃至整个中国的社会问题,让人感到幽默、亲切,就想像看喜剧般轻轻松松地往下看。 笑着笑着,却觉得不对劲儿了,每一声都像笑自己。Jerry的台词很毒,就像古时候朝堂上机智的伶人,或那些经典剧目中的弄臣、丑角,用诙谐的话语将看似圆满的生活中隐藏的悲伤、无奈、一切自欺欺人的东西都逗引出来。每句话看来漫不经心,却都触到了生活的极痛处。所有观众都和Peter一样,每天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话中,按照习俗理解、生活,从不问“为什么”,从不思考“自己”以外的什么东西。就像在动物园中,每种动物都关在自己的小笼子里,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吃饲养员送来的食物并等待饲养员再次送来食物,至于外面的一切,就如里尔克的诗中说:“它好象只有千条铁栏, 千条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却只是按社会习俗做出样子,使别人觉得我们像是快乐着。我们从不敢问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从柔弱的婴儿到建构起现在这套坚强的意义系统已令我们付出太多的时间和痛苦,对这系统的一点点质疑和破坏我们都承受不起。有些对白使我想起苏格拉底和雅典公民的那些有趣的对话,他不慌不忙地提问题,迫使对方思考,暴露出他们认为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中有多少矛盾和荒诞:生活是如此地经不起质询。 而后Jerry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故事,大段独白是“荒诞派”剧本中最令人望而却步之处,那些自说自话似乎都与我们无关,很是乏味。而徐昂借用传统相声的灵气,将原有的台词和当今的社会问题揉成一个个黑色幽默的“段子”,每段前都以“牛肉饼”为单位,使戏的结构更加清晰。班赞和雷佳都是人艺的优秀青年演员。雷佳的表演毫不含糊,大段的台词都非常熟练,变着花样儿地将它们讲得生动、有趣,也很是真诚,他走到观众席里表演“买牛肉饼”那场时我看见他额头上全是汗。班赞配合得也相当默契,没有台词的纯表演是很考验人的,而且扮演的是一个年龄很大、饱经事业浮沉的人。我觉得整场戏他都很累,弦总绷得特别紧。有人说看《动物园的故事》,台词功力看Jerry,表演功力看Peter。 徐昂说,阿尔比是不同意将《动物园的故事》收入《荒诞派戏剧集》这类书的。我觉得贝克特、尤涅斯库这些荒诞剧家喜欢追求新奇怪异的内容,而阿尔比却很是贴近生活,看这戏没有任何时空上的负担,就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边休息边窥视着对面长椅上发生的事情。另一方面,多数“老牌”的荒诞剧家姿态都很高,像个任性的天神,一味地向观众倾倒各种怪诞的元素,嘲笑观众的生活状态,挑战观众的智商。而阿尔比的姿态很低,他让人物走进观众中,不断地与观众交流。徐昂将这一点把握的很好。在这个戏著名的“七页独白”中,他挖掘了很多东西,一方面, Jerry的各种动作和出笼、进笼的变换将独白里故事中的狗、Peter、Jerry和全场的观众都联系起来,身份、角色在这四者之间不断转换,形成很大的张力,时而是Jerry讲自己和狗的故事,时而他挑战Peter的麻木,时而走出笼来气势汹汹地质问观众生活的问题,又时而可怜巴巴地祈求观众的爱和友谊。班赞在其间动作和神情的配合也非常细致到位,笼内笼外,Jerry激昂而直接,Peter恐惧而克制,两人形成很好的场。观众都沉浸在这独白的起伏中,各自的生活问题呈现出来,愈渐赤裸。有人以为,荒诞剧只有两三个演员,花那么多钱和时间看一场不值,而这段独白使人相信所有的观众都是这个戏的演员,按照自己的身份和经验承担不同的群众角色。很多戏剧理论的文章谈到荒诞剧时都会提到其中的大段独白:“不知所云,冗长乏味”,仿佛都成了句专业术语。而看了这个戏的人都会懂得,戏剧文本要通过演出丰富、立体化,只凭坐在书斋读剧本而想当然地写论文,实在不是搞戏剧研究的好方法。 阿尔比另一点与多数荒诞剧家不同处是他并非执着于展现生活的荒谬而制造绝望,也不满足于只通过揭发社会问题而炫耀自己的清醒。他在剧中总试着探讨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探讨常显得艰难。在七页独白中他借Jerry之口宣扬那种普遍、原初的“爱”。在本剧的开始他就让Jerry和Peter这两个社会地位、生存状态截然不同的人相遇、发生故事。Jerry总是说“我要告诉你动物园里发生的故事”,却一直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被这悬念带着走。我们通常认识的动物园时不会有什么故事的,所有动物都被笼子隔开,安安全全地各行其是。就像我们每天的生活,被各种身份、阶层隔开,从不知道每天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另一群人做着什么、承受着什么,也不会见到Jerry和Peter这样两类人的交流。我想起很多次坐火车的经验,每个人都谨谨慎慎地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座位,担心着他人的敌意。 最后的情节未给出肯定的答案。Jerry像个导演,一步步地唤起Peter认识自身的荒谬、自我意识的支离破碎,而最终激怒Peter,令他作出非理性的举动。Peter用刀刺Jerry的一刹那,全场亮起红色的光,一个人的世界就这样换了。Jerry跳出这个戏说:“这就是动物园发生的故事”,发生了什么呢?动物园的笼门都开了,所有动物都得以相遇,那会发生什么呢?我不敢想,Peter也不敢想,他吓得大哭,后悔那一刹那对“改变”的激情,逃回原先精密运转着的那套“动物园”般的社会系统了。那么,就都留给观众们去想吧。 在这个崇尚高投入、明星化的“华丽戏剧”的时代,徐昂的小剧场团体“光线演出”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徐昂说,现在流行的写实喜剧太容易让人逃避生活,观众想的只是消遣,要是所有中国人都逃避生活,那后果是可怕的。在《动物园的故事》里,他试图和观众交流生活的真相,这当然是难于做到、并永不可能穷尽了的。每一场演下来也都回发现许多还不到位的地方。我想起帕索里尼的电影《十日谈》的结尾处,帕索里尼本人扮演的大画家乔托面对自己殚精竭虑完成的圣像画时说:“每次我所完成的,都不如我心中想象的,那么我为何创作?”也像徐昂为这戏设计的结尾:Peter大喊着“我不懂!”跑下,而Jerry绝望地折断手中(创作用)的笔。这个是令每个创作者感到惆怅的问题。能做的只是为那个理想中的图景不断尝试,使其一日日愈加清晰。生活何尝不是一次尝试、一次冒险?我喜欢这样的戏,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尝试,每一次尝试都引出更多灵感和更多做好下一次的方法。这是在思考中慢慢成长的戏,她的生命力和青春气息是那些过分熟练的“匠人戏”所无法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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