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令人羡慕的格拉斯家的人们
来自: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令人羡慕的格拉斯家的人们
约翰·厄普代克
很突然地,在塞林格的写作生涯中途,他开始写更长的故事,纽约出版社给他出版硬皮本小说。1960年“纽约出版社1950-1960年故事选”中有他的一本《木匠们,把屋梁高抬起来吧》,现在“弗兰尼”和“卓依”有了他们自己的故事,这两篇故事——第一篇相当于中篇小说,第二篇有长篇小说那么长——在时间上是连续的,主题都是关于弗兰尼的精神危机。
在第一篇故事中,弗兰尼坐火车从一所校规森严的大学来到外地——很可能是普林斯顿——度周末。她和约会对象菜思·库特尔在一家饭店就餐,在那里她一点也打不起精神,而且感觉极不舒服。她试图向她的朋友解释,而后者一边大嚼田鸡腿,一边向她吹嘘一篇臭烘烘的学期论文。最后,她昏倒了。我们最后见到她是在饭店经理的办公室里。她醒来后静静地躺在办公室内,朝着天花板祷告。
在第二篇故事中,弗兰尼已经回家了。这是在东70区一套很宽敞的公寓,时间是她不幸的周六后的星期一。只有弗兰尼的母亲贝茜和弟弟卓依在家。当弗兰尼毫无睡意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时,她母亲喋喋不休地向卓依表达对他的关切,而后者在经过和弗兰尼更长时间的谈话后,好容易吐出对弗兰尼表示安慰的关键词句,使公寓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弗兰尼“突然感觉好象认识了世上全部的智慧”,朝着天花板笑了,然后入睡。
自从乔伊斯以后,很少有作家敢于用大量的词语专门描述完全属于内心世界的活动和长篇的对话。但是在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上,一个决定性的行动很有可能会导致一个毁灭,而塞林格所持的观点,人类的内在生活更为重要,使他成为美国唱赞歌的合适人选,这个国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去感觉,别的便不需要什么了。历史很可能需要我们内省,这是一个畅所欲言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国家和个人都在玩心理战术的时代,这个时代现在就在我们眼前。塞林格对这些现象的密切关注,使他成为当代文学艺术家中颇具特色的一位。塞林格的小说以其冷嘲热讽式的虚张声势,所表现出的幽默、病态、愁苦以及永不泯灭的希望的确是美国当代社会的真实写照。
但是塞林格也因此付出了代价,他的小说显得比较繁复晦涩,缺少动感。整体感的缺点也是其小说的一大弊病。这两篇看来互为补充的故事,作为一本书来看内容也是相互冲突的。
《弗兰尼》中的弗兰尼和《卓依》中的弗兰尼并不是同一个人。《弗兰尼》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漂亮的大学生,正在渡过一段对人生的厌恶的时期。
她发现了——这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现的——人类饥饿的自我中存在的某种丑陋的东西,还有大学校园中浑浑噩噩的气氛。她正在阅读一本宗教书籍《大路历程》,想借此书的帮助寻求解脱。这本书是一位教授推荐的,弗兰尼如愿以偿地在图书馆找到了这本书。我们只是在她的一封信的附言中对她的家庭有短暂地一瞥,看来弗兰尼的家庭属于标准的中上阶级。书中根本没有提到过他们的姓——格拉斯;弗兰尼也从未说过她是否有兄弟。
然而《卓依》中的弗兰尼是弗兰尼·格拉斯,著名的弗兰尼家7个小孩中最年幼的一个,他们是一个智力竞赛广播节目“这小孩真聪明”中天资聪颖的表演者。他们的父母是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的奇怪组合,而且父母都在一家传统的杂耍戏团卖艺。从孩提时起,弗兰尼就从两个哥哥——西摩和巴迪——那里,耳儒目染获得许多关于东方的宗教智慧。《天路历程》根本不是在大学刚刚接触到的,而是从西摩的书桌上看到的。这本书在他案头已摆了好多年了。
读者会感到怀疑:一个在佛教和神学危机成为饭桌上常谈话题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那么晚才认识到自己的危机,而且当危机到来时,又怎么会手足无措?不管怎样,认为她怀孕是不可能的;仅仅这么想就是对格拉斯一家精妙、幽雅气氛的一种亵渎。
塞林格对这7个小孩描述得越多,他们就越在不可思议的美貌和智慧中让人无法区别。他对弗兰尼是这样描述的,“她的皮肤十分漂亮,长相端庄,轮廓分明。她的眼睛和卓依的一样蓝得让人心颤,但两眼分得很开,作为女孩子,无疑应该这样。”至于卓依,作者向我们保证,“他记忆能力超群,只要他认真听过,看过的东西,他能马上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这种写作目的肯定不是想使虚幻的人物显得特殊,而是要读者对他们在嫉妒的同时,对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
《弗兰尼》中的故事情节,在现实生活中还能找到影子;但在《卓依》里,我们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作者满怀激情着力描写的细节只是让我们感到愈加不真实。当卓依对弗兰尼说“是的,我有一个溃疡。这是印度教中的黑暗时代,希腊神话中的黑铁时代”时,读者不禁会对所谓的“黑暗时代”感到怀疑,对“黑铁时代”的阐述,使读者感觉一个演讲者代替了作家在说话。而且,格拉斯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流于琐碎,就像直白的电视剧;当然,格拉斯们谴责这个世界,只是为了俯就,最终原谅它。但是这种谴责显得琐碎而小气,而使屈尊失去了风度。
以上的评论可能过于尖刻,但在塞林格以后的文章里也说明他察觉到自己在写作风格上的问题,而且抢先作了自我批评。在书的扉页上,他写道,“我感到一种危机,我觉得迟早我会陷入自己的写作模式、语气风格和矫饰主义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最终将会被它吞噬。但是总的来说我目前仍对自己抱有希望。”我得说,我很高兴他还抱有希望,我在这里代表与我有同感的人承认——塞林格通过其作品对这个世界所作的微妙的揭示,使我们颇受启发。我期待着他会照此做下去。
塞林格所描绘的格拉斯一家确实包含了过多的虚构成分,但除去这些不足后,我们仍得承认其拒绝满足,勇于在写作中冒险的精神。正是这一特质使艺术家与供消遣的写作者相区别,而且正是这些敢于探险的艺术家们代表了我们的求索精神。
(约翰·厄普代克,l961年9月17日)
摘自《西风吹书读哪页:纽约时报书评100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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