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港
来自:日成小子(Democratic)

这将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周。工地上已经两个月发不出工钱,我们人心涣散,没有心情干活。工头也是躲着我们死活不敢露面。他吃过一次苦头,被我们二三十人围着讨了几个小时的工钱。有几个兄弟动了拳头,场面太过混乱,工地上也没有监控,最后工头只好自掏腰包付了医药费。
大概两周前,我们开始有组织的罢工。早上还是照样去工地,可是到了那儿却什么活都不干。没人敢来监工,于是我们就在那儿吸烟聊天,打发时间。说实话,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认真劳动,赚一份体面的工钱,好回家过年?
塔吊还在正常运作着。可是当它将一捆捆建材拎到工地,却看不到我们的动静,坐在塔吊机里的哥们一定会十分纳闷。他属于高一级的技术人员,不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所以摸不透我们的计划。
工头给出的理由是建设单位的现金流出现了问题,短时间内资金供应不到位,影响到我们的工钱发放。他说不止我们,连他自己这两个月都没有收到一分钱。我们当然不信,如果他们不给工头发钱,他怎么还能这么卖力地为他们维护利益。
于是我们就在工地拖着,看谁能耗得过谁。也许我们中有很多人会暗自祈祷,希望工头所说是真,这样万一建设方的现金流恢复正常,我们的工钱就能到位了,之前欠发的也能悉数补上。我不相信这种有如天方夜谭的故事,于是我选择了在一周后离开。
当初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只因听了父亲年轻时的故事。他是一名码头工人,在当时招商局的组织下,修了十来年的码头。
从他口中说出的故事充满了魅力。他们那一代的年轻人,脑袋里没有那么多念头,来深圳就是为了干活挣钱,然后回家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他三十岁离开深圳回到家乡,仍是单身一人,还是干着刚入行时的工作,只是手下多了几个徒弟。口袋里多了些钱,回到家乡就有了颜面,很多人来提亲,全村的适婚姑娘差不多都由他来挑选。他每说到这一段时就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我听得也身临其境,就好像目睹了他和母亲相识的那一幕。
后来,父亲用结婚后还剩余的钱做起了买卖,把乡下的特产运到镇上去倒卖。生意不温不火,但也够父亲攒足盖房子的钱,这才有了后来的我和弟弟。在父亲的回忆里,这是座充满机遇和激情的城市,所有的变化都在高速的发生。好比他所劳作的那座码头,每一天,都有新的进展,像是一枚初生的婴孩,长起个头来,令所有人兴奋又惊讶。
正是因为父辈的这些经历,我当时才下定决心来到这座城市。我有机会去一所普通的大专院校读几年书,可是我放弃了这次机会。我想将这几年宝贵的岁月用来看世界,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耗费在不太上进的校园里。
刚好,父亲有个当时的工友现在当上了工地的负责人,于是在他的引荐下,我一到深圳就有了工作。他们让我填个表格,想弄清楚我适合做什么。我实事求是地填了,然后第二天就被派到了工地上。有个师傅带我。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建筑工人。
每日的工作和生活是简单的。师傅都会给出明确的指示,我只要照做就好了。我脑子还算好,领悟得快,所以一般师傅示范个一两次,我就能领会其中要领,上手比其他新人快得多。师傅很喜欢我,有时候出去吃饭喝酒也会带上我。
他长我五岁,但已经在工地上待了八年。他说自己上完初中就出来做工了。那时他还没满十六岁,所以是托人找关系在工地打了一年黑工。他是那种做事雷厉风行的人,做任何事都不拖泥带水。就连喝起啤酒来也是,能一口喝完的,绝不分两口。所以每次他都是第一个醉倒的,就只能靠我将他背回宿舍。
偶尔有休息日的时候,我们也会一块儿聚在工友之家打牌消磨时光。有些人会玩钱,而我们只是图个乐子。每个人出二十块钱,谁最后把这些钱都赢了,就请大家出去吃一顿。
工地边上到了夜里有很多路边摊。城管十一点准时下班,然后这些商贩就在城管眼皮底下蓄势待发。等城管们训完话解散回家,商贩们就立刻退出自己的小车,不肯耽搁一秒钟。
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令我吃惊,直到后来才弄清楚缘由。因为有好几次,我们坐在路边摊喝酒聊天的时候,边上坐着的人会有些眼熟。看了好一会儿,回忆了半天,才恍然醒悟,原来他们就是那些脱去了制服的城管。没了这些路边摊,他们下了班也没地方找便宜的好东西吃,难怪执起法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准老板还会给他们打点折扣,讨好讨好他们。
在工地上待久了,我们几个要好的,也会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搭上地铁,去到市中心,或是福田,或是南山,看一眼这城市繁华绚丽的模样。他们有几个在其他大城市做过工,说只有在深圳,走在热闹的商业街上,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异类。
在这里,虽然找不到归属感,但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异乡作客。这种感觉很奇怪,明知道自己留不下来,却还能开开心心地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看着这座城市慢慢成长,就像我们不明显的年纪。我们都明白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所以和我们才合得来。
建筑工人的生活虽然苦,但是看着工地上的建筑一层层地朝天空冲去,我希望自己的大楼永远不要封顶,能一直长,长到刺破云霄。我们风雨无阻地白天早早起床,来到工地上勤勤恳恳,那一点微薄的工钱自然是主要原因,但我们的心里还是装着一份愿望和期盼,希望我们的劳动能转化成一座光辉耀目、受人喜爱的高楼大厦。
大多数晚上,收工后,吃完饭,我们会去到港口边,吹吹清凉、带着海腥味的风。身旁就是那座身为游轮码头的庞然大物,白日的喧哗此时落下帷幕,透过大面的落地玻璃逃出来的光,似乎也忍受不了里头浑浊的空气。好几次,站在高空望向它,真觉得像只睡熟了的大蛤蟆。乌黑的背,摊平了的躯干,还有朝向大海那态势,像极了一直等待被喂食的巨蛙。
我们常常会取笑它,但同时也明白,游轮码头所提供的生活,是我们这辈子都无福消受的。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是因为嫉妒,才加深了我对它的厌恶?
前几年在工地上的生活,虽然辛苦,可是一到年底,拿到了奖金,心里还是十分满足。过年回到家,父亲总是投来羡慕的眼光,说他是没生在好年代,要是现在和我一个年纪,赚的肯定不会比我来得少。我说该羡慕的人应该是我,现在的工地上,人就像是一台台没有生命的机器,被固定在一个岗位上,每天做着同样的活。
父亲听了,说工作虽然枯燥,但也有枯燥的好处,只要完成一件件简单的事情就好,不用动脑子。不像他们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没有经验,需要一点点去琢磨,一点点去尝试。我争辩说这才有意思呢。父亲笑了笑,举起了酒杯,说大过年的别在家里吵了,把这杯酒干下去吧。
过年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得坐上返程的火车,耗上一整个夜晚,在宿舍休整一天,就开始新一年的工作。今年年初的时候,在闲聊中,偶尔会听到一些风声,不是哪里的工地解散了,就是认识的朋友找不到工作。我们没有意识到,一个危机正在朝我们汹涌地扑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相信发生在其他地方的悲剧不会降临在我们的脑袋上,直到工头传达停发薪水的消息。
我们没有幸免,而是成为了这个时代又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我们想要申诉,想要找到途径宣泄我们的不满。可是闻到了一丝风吹草动的工程承包方,立刻报了警,十来辆警车大张旗鼓地停在了工地门口,下来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将我们的计划扼杀在萌芽。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警察就立刻锁定了领头者,将他们几个上手铐带进了警车。那一夜,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议论,想象着在我们的同伴身上会发生些什么,还有人提出了几套营救计划,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绘了一番。显然,这就是平日里看多了警匪片的表现。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醒利索,他们几个就被放了出来。我们问他们,在警察局里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说警察什么话都没问,只是将他们关在房间里,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然后天一亮就把他们给放了。我们问难道就不用签保证书。他们听了就笑了,说要是签了保证书,就说明我们的行动事出有因,倒是给我们找了合法的维权理由。这样什么都问,纯粹是为了给我们留一个教训。
再后来,就是工头挨揍的那件事。这次警察出面,想带走动手的那几个,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工头又认不出到底是谁出手伤了他,警察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在深圳的最后一周,将在无意义的生活中煎熬着度过。我明白罢工丝毫不会起到作用,工程承包商丝毫不会理会我们的不配合,等到现金流补上,到时候发份通知,让我们选择,是继续干,还是拍屁股走人。继续干,之前的工钱就不结;拍屁股走人,再招一批新人就好。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廉价的劳动力,全国的农村都输送着新鲜火热的血液。
过年前的这几周,深圳的夜有些凉了。晚上坐在海边,吹久了风,身体也有些受不了。也许是因为对这座城市有所留恋,毕竟我和父亲两代人的汗水都渗进了这里的土地。我也不明白这次离开后,今后会不会再回来。对这座城市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就像这座城市对我们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多了我们不嫌麻烦,少了我们不觉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