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丨两个直男变成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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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春夏时分的济南，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他出生在这座省会城市，家里是双职工，父母都是老师，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他对童年记忆模糊，只记得刚5岁时，父母就拔苗助长，让他早早读小学。母亲在聊城实验小学教语文，正好把他招进了她的班里，耳提面命。

所以，他的童年，从没有过胡打海摔的时候。他是班里最小的学生，母亲当了他五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1997年，香港回归，他小学毕业，年龄才刚满十岁。矇昧之中，升入聊城三中，开始读初中。没想到，母亲也调到了这所学校，在教导处做行政老师，他的一举一动，依旧尽收眼底。

他小时候一两岁时的照片

初中时，有的同学已渐懂人事，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2000年，千禧年，十三岁，他就升入了聊城一高。山东省，一向是高考大省。2003年，山东考生53万，全国考生613万。父母费尽心肠，十年埋头苦读，十六岁的他考上了济南师范大学。虽不是神童，倒也算捷足先登。

正是这种快人一步，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既有失群的寥落感，也在多年后的人生大事上，都屡遇良机。大学时，台湾偶像剧《薰衣草之恋》风靡大陆，少男少女都会用纸折小星星。大学时光，他恍若春梦初醒，心中情愫波动。他谈了两场姐弟恋，那是青春吐芳华。

他的小学毕业照（后排右一）

第一场，是班里一个要好的女生。那时候，折纸星星，还有不同说法。10颗代表十全十美，2颗代表成双成对。他鬼使神差，折了一堆星星，问那女孩要选几颗。对方要了一颗，说想要“一心一意”。从朋友变成恋人，反而又觉得生分。两人只是牵过手，寒暑假时也很少联络，他有点踟蹰不前。

大二时，终于无疾而终，女生成了隔壁班班长的女友。这时，他又认识了另一个女生。因为学的是师范，大家要上钢琴、绘画等艺术课。不同的班级，也会在一个阶梯教室上课。他喜欢画卡通，给她画了一幅卡通肖像，对方很喜欢。一来二往，郎情妾意，也就算在一起了。

大学时，他在济南大明湖拍的照片

那时候，文艺青年，还是很美好的褒义词。两人常写文章，给知名杂志社投稿，去参加省里的大学生辩论联赛。女生优秀上进，喜欢社交活动，也进了学生会，身边围满男生。偶尔，他会心生醋意，和她争辩吵闹。快毕业时，女生考上了省里的正式编制老师，但他没有去考。

追根究底，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当老师。别人可能觉得，这个职业带有光环；但他耳濡目染，只想着逃出怪圈。他的爷爷、父母都是老师，他见过这个角色在人前人后的“道貌岸然”。他见过，父亲教训学生别抽烟，回到办公室却烟雾缭绕，讲一些黄色笑话，调戏一下女老师。

2019年，他在香港的一堵墙边

那时，父亲早已从政，并为他铺好了路。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当老师，二是去文化局，端茶倒水、考个编制、经营人脉、升官发财。他都不感兴趣，想出去闯闯。大多时候，他泡在一个门户网站的文学论坛里，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父亲无计可施，一怒之下把他书房的电脑砸了。

他背上书包，揣着毕业证，只身来到济南火车站。2007年，都是绿皮火车，没有高铁动车。他在窗口问，“有去深圳的票吗”；“没有”。济南不是始发站，到深圳一票难求。他坐在广场上，看着人来人往，天明等到天黑，又去窗口问，“有去深圳的票吗”。“有一张退票，站票，你走不走”？

2019年，疫情之前，他在深圳的一条河边

他至今记得，那张票是219元，因为这票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坐上轰鸣的列车，去往这座南方的城市。“一九九七年，那是一个春天”；2007年，他来的正是时候。那时的深圳，正万物更新，“来了就是深圳人”，他在众多的城中村中，找到了一间合租的民房。

他开始找工作，顺风顺水进了一家大厂。如今，别说济南师范大学，就算是北清复交浙科南，也未必能进这家公司了。生活暂且安定，他攒了几个月薪水，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又登上了那个文学论坛。在那个论坛上，他有一个很要好的男网友。郑州人，大他两岁，毕业还晚一年。

2021年夏，疫情平稳时，在广西北海一处沙滩边

万人如海一身藏，人到伤心最寂寞。他常找男网友闲聊，有时熬到半夜无眠，对方也陪他熬夜，循环播放许巍的歌给他听。“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Di li li li di li li li den da”。

他与女友联系，对方不愿南下。2008年4月，男网友临近毕业。他邀对方来深圳，网友的学校籍籍无名，于是欣然应约也南下闯一闯。两人在深圳火车站见面，对方站在香格里拉酒店门口，穿着自己最贵的灰白真维斯外套，手里拿着一本那时还算文艺的《读者》。

他至今仍保留着的这件灰白色真维斯外套

他俩同住，睡一张床，水到渠成，恰到好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他的力荐下，对方以毫不起眼的背景，也得以进入那家大厂。他俩的工作，都是三班倒。后来，他在路上被抢劫，手机、钱包、项链全被抢走。于是，对方上完夜班，次日中午起床，做好饭送给他，晚上又去接他回家。

天长日久，他发现自己有点贪恋，也享受这种被照顾的暖意。那时，男网友身边蜂飞蝶舞，常和一个女生下楼吃麻辣烫，还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网友做着露水夫妻。女网友会来事，有时坐在他们床边，聊得海阔天空含荤带素欲拒还迎。他渐渐觉得，自己像被侵犯了一样，就如孩童被抢走玩具。

2018年，他们俩人在西双版纳游玩时

终于某天，不知是醋意，还是如动物保护领地，他对女网友大发雷霆。“你一把年纪了，你有家室的吧，他分不清你还分不清吗？你快30岁的人跟20岁的男生搞出这种事，你这是生理需求为老不尊老牛吃嫩草。这是我的房间你给我滚”。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此真的就没有再来了。

身在局中人自迷。他开始惶惑，他俩到底是什么。2009年，某天上午，睡眼惺忪，看着对方，觉得可爱，又觉得对自己很好，就亲了一下。对方鲤鱼打挺，一下坐了起来。他想再亲，被推开了。从那之后，有半年左右，似乎都在有意无意躲着他。有时借酒装疯，有时宿醉夜归。

2020年，在深圳一家街边酒吧

这时，他的女友打电话过来，问他到底要不要回济南，他说“不回”。几月后，女友传来婚讯，“同桌的你”，为别人披上了嫁衣。掌上珊瑚怜不得，却叫移作上阳花，他觉得怅然若失。他邀他一起出去爬山，爬的是深圳的梧桐山。刚到半路，大雨倾盆，他不停向前奔跑，对方在后边追赶着。

就像偶像剧，他跑到一个深水潭前，大声喊着前女友的名字，“某某某，我爱你”。对方远远站在身后，笑着喊，“你他妈就是个傻逼”。古今痴儿女，谁能过情关。那天过后，两人的隔阂，反而烟消云散。不知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是这大半年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晚回去，对方狠狠搂着他。

2021年，他带他回山东老家的乡下

也许，男人的情意，都是不言自明的。又或者，这么久相处，心中的猛兽终被唤醒。几天后，两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竟然在一起了。枯木逢春，情迷意乱，穿过花径，峰回路转。2007年，两人在论坛相识，到如今十五年一晃而过。一段看似不可能的感情，竟熬过了岁月的时过境迁。

这中间，不是波澜不兴的，不是没有动摇过的。最初三五年，他问他，“你以后会结婚吗”。对方不擅长撒谎，都是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家里催着去相亲，对方也会回郑州相亲。相来相去，六七年过去，就像粤语里的一句俗语，“千拣拣（gan），万拣拣（gan），拣了个破灯盏（zan）”。

2021年，他在朋友开的一家咖啡馆

有一次，对方去洗澡，手机屏幕上，收到一条女生的短信，“你今天为什么要牵我的手？”他怒火中烧，对方洗完后，光着身出来。他说，“你去阳台收下衣服”。对方出去后，他大步流星，把阳台门反锁了。他点亮阳台灯，只要稍有响动，玻璃露台上的裸男，整个小区都能一览无余。

一翻逼问，是公司的一个女同事。俯首认罪，删除拉黑。时至冬日，寒风阵阵，瑟瑟发抖，在阳台被关了一个小时。还有一次，他发现对方淘宝购物车，买了一双女鞋。对方承认，打算送给公司一个女生；一番争执，把索爱牌的手机都砸了。事后，男友主动道歉，且这么多年都会主动服软。

2021年，两人在一家日式小酒馆

六七年时，他再问那句，“你以后会结婚吗”，对方才会马上回答，“不会”。男友母亲，早已分居，母亲在政府上班，管计划生育，父亲是个生意人。家里有个哥哥，结了离离了结，一婚二婚鸡飞蛋打。这些传统意义上的婚姻，也并不都是夫妻恩爱苦也甜，都是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年深日久，对方的母亲看出端倪。每次过年，回男友老家，客房两三间，只安排他俩睡一张床。有一年，她说道，“你们两个，一直这样，照顾生活下去，其实我也觉得也还行。但我一想到有一天你去结婚了，我儿子一个人怎么办呢。再说，如果没有孩子，老了谁来照顾呢”。

2021年，孟兰节，在西双版纳的一条河边

那时，他们已经母子相称。她叫他儿子，也让他叫她妈妈。他说，“妈，其实你亲自都看到，结婚并不代表是幸福的开始，也有可能会是厄运，你看哥哥就是这样。要找女友的话，那倒也不会缺，只是不对的人就是不对。至于孩子，可以领养，可以去国外生。你做计划生育，这些也都了解”。

都说福无双至，他却得天独厚。深圳的房价，如今高不可攀。他2007年到达这座城，2009年在南山区买了一套60平的小房子，那时深圳房价才9千多每平。2013年，他又买了套100平的三房，价格还能承担。小房子本要卖掉，但他眼见房价每月跳涨，所以现在在深圳仍持有两套房。

他在深圳自住的三房客厅，一个杂志编辑朋友帮他拍的

古话说：事有机缘，不先不后，刚刚凑巧；命若蹭蹬，走来走去，步步踏空。这座城，对早到的他，实在是偏爱的。2019年春，他与男友来到杭州，走在落红成阵风吹柳浪的西湖，忽然想在这也安一个家，又以3万每平的价格，在杭州买了一套养老房。

采访时，我几次对他感叹，“我和你，年纪一模一样，只是你的人生路太顺遂了”。他说，“你有过难过的日子，但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后来，他离开那座工作十年的大厂，现在做着自己的事业。他也启动了去美国生宝宝的计划，还绸缪着也不能让男友“断了后”。

2022年，俩人刚刚去看的《阿发达2》

他家里，至今留着那件他俩初见时，男友身穿的灰白真维斯外套。就好比《断背山》里，那件被男主角保留的衬衫。人生在世如春梦，富贵荣华转眼空；若是前缘有造化，灯火阑珊一笑逢。人事无常，众生有情。

只有眼前人，以及正在活着的你，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本文首发于公号【陈十四】

点击链接可见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0wQcPxsCaHJgwy24Okn6Qg

陈十四/媒体人，陈十四是浙南故乡一个神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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