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摩尔：章鱼

章鱼 冰章鱼。伪装得含蓄平整， “庄严雄浑”地横卧在 变幻的雪丘的海洋下； 仙客来红和栗色斑点点缀着它清晰界定，由柔韧玻璃 制成的虚足——十足必要的发明—— 包含28个冰原，50到500英尺深， 难于想象的精致。 “从岩缝中采摘长春花” 或以巨蟒向心的致密挤压屠杀猎物， 它盘桓着行进，“蜘蛛风的 臂纹”教人误认作蕾丝； 它“幽灵般的惨白变化为 装饰着海葵的泳池的淡金属绿。” 枞树，从“庞大的根须系统” 升起，远离这些“瞧起来毛骨悚然”的策略， 美国贵族家庭简朴的样本， “每一株都像邻株的影子。 岩石与其黑暗的生命力相比不堪一击，” 它的朱砂，缟玛瑙和锰蓝的内在珍奇 完全由气候摆布； “在水滴下的地方被铁横向玷污，” 为它的动植物所识别。 走完一圈 你会受骗以为你在前进， 在落叶松礼貌的针尖下， “垂挂是为了过滤，而非阻碍阳光”—— 遭遇紧密编织的赤松的嫩枝 “边缘齐整像修剪过的丝柏 仿佛离了它的陪伴没有枝条能刺穿严寒”； 金银矿的倾倒场封锁住山羊的镜子1 —— 女士指窝般的塌陷生成人左足的足形， 它使你偏爱它， 在你看到别的事物之前； 100到200英尺的水深， 其中靛青、豆绿、蓝绿和松石绿， “在山中湖里，以不规则的形状合并， 在那儿，仿佛暴风雨的气流， 风将涟漪辟成小巷，涂去了枞树的阴影。” 什么地方能有同样重要的价值 对于熊，麋，鹿，狼，山羊和鸭子？ 被它们的祖先抢先占领， 这里是苛求的箭猪们的财产， 也是“滑向它沼泽中的地洞或 在高地上停下贪嗅石楠花”的老鼠的财产， 是“深思熟虑的”海狸的财产，它们 “修建的下水道像是细致的男人用铲子完成的工作，” 是出其不意地探视蚁丘和 浆果丛的熊的财产。 由钙质宝石和雪花膏支柱， 黄玉，电气石晶体，和紫石英筑成， 它们的居穴在别处，隐藏在 “扔在一起的蓝森林和大理石、碧玉、玛瑙”的混乱里， “仿佛整个采石场已被炸毁。” 远些的高处，以“海湾中的牡鹿”2 的姿态， 仿佛这些可怕的石笋的一块闪光残片， 矗立着山羊， 它注视似乎从不奔瀑的瀑布—— 一束被风摇曳的无尽丝线， 其顶部免疫于地心引力。 一头别致的羚羊， 习惯了“从中发出穿刺的气流让你怀疑 你为何来此的洞穴，” 坚守自己的立场， 立足于有着云的颜色，石化的稠白蒸汽的颜色的绝壁， 漆黑的脚，眼，鼻，和角，琢刻在炫目的冰原， 水晶山顶上貂的身姿； 太阳燃烧它的双肩至最高热度像乙炔，染白它们—— 在复古的底座之上， “如此优雅的线条证明它是一座火山，” 它顶部完满的锥形，在被一次爆发摧毁之前， 恰似富士山。 可辨识之美， 这种美“游者在家时从不敢尽兴描述 怕被听说的人们指为诓骗，” 大雪山是品类繁多的生物的家： 那些“曾居住在旅馆的人们 现在住进了帐篷——他们宁愿如此”； 爬山向导从捕兽人进化而来， “穿两条长裤，外面一条更旧些， 慢慢地从脚边磨损到膝部”； “九条花纹的花栗鼠 在圆木上以非哺乳动物的敏捷蹦跳”； 潜鸟 因其“对迅疾和强压飞坠的爱，” 在小型尼亚加拉瀑布的拱廊下筑巢； 白尾松鸡，“冬天般结实的白， 以石楠花和高山荞麦为食”； 西方的11只鹰， “喜爱春天的芳香与冬天的色彩，” 习惯于毫无自私的冰川的移动 和“每个仲夏夜几小时的寒霜。” “它们外表怡人，不是吗？” 什么都不见可好？ 栖息于危险的岩浆与浮岩—— 那些未校准的烟囱管帽和切肉刀 规定了：“灾难时需要通知的 人们的姓名和地址”—— 他们听见冰的咆哮，监督水流 缓慢穿行崖壁， 道路“蜿蜒得像一条线 绕成了蜗牛壳边缘的凹槽， 往返重叠，直到雪开始的地方，它停止。” 此处没有“思虑的双目圆睁的愿望” 在浸没于涟漪与白水的巨砾间 那儿，“当你听到森林最狂野的音乐 它一定来自土拨鼠，” 在某个微型气象台，一场 “好奇与审慎之间的战斗”的受害者， 它寻查那让它恐惧之物： 冰碛石的一角飞跃着滚落， 另一只土拨鼠，或是长着玻璃眼的斑点小马， 被覆着霜的草和花朵 和迅疾的冰水湍流养大。 受过教育的没人知道，怎样攀爬这座山， 对寻求消遣，一年有 365天假期商人们来说， 这些有着耀目斑点的小马十足珍贵； 难以区分桦树、蕨类、睡莲叶子， 山赤莲，印度漆刷， 熊耳朵和猫咪尾巴， 还有缺少叶绿素的霉菌的袖珍队列 侧影在苔藓地中放大如水中的月长石； 印花布的队列对抗于 原生态的美国风格的兽栏， 被喷发于硬叶之上的白色杜鹃花包围， 湿气在叶面表演炼金术， 把苍翠炼成了缟白。 “像地狱中的快乐灵魂”，享受智力的难题，希腊人 用精巧的行为自娱， 因其“如此公平而高贵”； 他们并不将智识用在 鹰网或雪地靴， 登山杖和其他由“认识到活力充沛的 愉悦的优越性”的人们发明的工具上。 弓，箭，橹，桨，树木为它们提供材料， 在比别处更为雄辩的新国家里—— 加护其本质上是人道的主张， “森林提供了居所的木材，而它的美 能刺激公民的道德活力。” 希腊人喜爱平滑，不信任 藏在朦胧背后的东西， 在仁慈的决定性中探求， “只要世界存在，复杂性 将永远是复杂性”； 把我们笨拙地称为“幸福”之物 归因于“偶然或才能， 精神的特质或灵魂自身， 行动，性情或习惯， 或一个获得的习惯，灵魂被说服迁就， 或与习惯极为不同的某物，一种力量”—— 亚当具有而我们仍缺乏的力量。 “情绪化地敏感，他们的心却坚硬”； 他们的智慧迥异于 冷酷的官方讽刺的古怪神谕， 这游戏中保有惯例， 其中“枪支，网，大围网，陷阱和炸药， 租来的车辆，赌博和醉酒皆被禁止； 不服从者即刻被驱逐 没有书面允许不得返回。” 不言而喻， 让一切听命于一个人是件可怕的事； 那人需服从教诲， 吃米，梅干，枣，葡萄干，硬面饼和西红柿 如果他能“征服塔克马山（Mount Tacoma）的主峰， 这简约无碎块的石化花朵， 这花朵，被摘取时仍完美无暇， 因它不可侵犯的冷漠而饱受诅咒—— 就像亨利•詹姆斯“因他的端仪被公众诅咒”； 不是端仪，是约制； 是对做困难事情的爱， 这困难拒绝并将他们耗尽——对整洁毫无共鸣的公众。 完成的整洁！完成的整洁！ 冷酷的精确和洞穿 事实的能力是这只章鱼天性。 “缓慢爬行仿佛携带秘密的冥思， 它的手臂似从四面八方伸向你，” 它触到你在大风下，那风“撕碎雪片 投掷它如若喷沙， 扯掉嫩枝，扒下树皮。” “树”这个词说的是那些 “匍匐于地状如藤蔓之物”？ 一些“弯成半圆，树枝倒在一边， 看起来像尘帚，而不是树； 另一些在联合中获得力量，构筑起结实的小树林， 它们扁平的盾牌在试图逃脱中缩减” 逃离这坚硬的山“被冰雪磨平，被飓风擦亮”—— 没有迎风面的雪白火山； 在其基部闪现的闪电， 雨落在山谷里，雪落在山顶上—— 玻璃质的章鱼对称地伸展 它被雪崩切开的脚爪， 那雪崩，“伴随一记来复枪的炸裂， 在粉末状的雪帘中喷发如瀑。” from Marianne Moore:Complete Poems, Penguin Classics, 1994. hq 译 译注： 1 美国诗人Ella Wheeler Wilcox在描写落基山脉中的安格尼斯湖（Lake Agnes）时，曾把湖水比喻为The Goat’s Mirror。 2 此处指Edwin Henry Landseer（1802-1873）的名画“海湾中的牡鹿”（The stag at bay）。 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20世纪美国重要女诗人，曾担任文学杂志《对话》（The Dial）的编辑，1951年出版的《诗选集》，连获普利策诗歌奖，国家图书奖和伯林根诗歌奖。 这是摩尔的一首复杂奇妙的长诗。事实上，“章鱼”并不是主题，而是全诗赖以发展、扩充、反复诠释的隐喻。真正的主题是位于西雅图西南面54英里的巨大地层火山Mt Rainer（或按印第安人的叫法，Mt Tacoma），玛丽安•摩尔曾在1922和1923年两次旅行至此。Mt Rainer积雪的主峰和八爪似的冰川，看上去像只白色的巨章。这只“章鱼”，既代表一种绝对的，需要旅者用攀登（或文字）去征服的他性，又在某种程度上与摩尔自身等同，与其诗性的头脑等同——伸出章鱼的脚爪将世界攫为己有。 这触角为诗歌收集了非凡的，叫人着迷的自然细节，也收集了非凡的，叫人着迷的大量引语。摩尔是位引语收藏家——它们源自杂志、旅游手册、文学作品，源自母亲或哥哥的说话，她把这些声音放入诗性结构，从中创造出她自己的特质——这是否可看做一种反讽的“非个人化”？相对的，艾略特（摩尔的同代人）的《荒原》也充满了各种引语和声音，它们——来自《神曲》、《圣经》、《金枝》，来自波德莱尔、圣•奥古斯丁、荷马、莎士比亚——回应、联系着高度的文明与伟大的传统，它们是荒原断层下涌动的暗流，无时不强调着诗人危险的雄心。二者都在不同向度上拓展了诗性语言，而摩尔的策略更贴近日常，更灵巧，更克制，虽说她章鱼般的头脑也不乏侵略与战斗性。 全诗最后一节，讲到希腊人并非务实的，享受智力难题的美学——只要世界存在，就要永远探求复杂性。讲到登山，由登山联想到阅读亨利•詹姆斯（像不像嗅到玫瑰而联想到阅读斯宾诺莎？），二者（包括阅读诗歌）都是远离公众的，“对做困难事情的爱”。从Mt Rainer主峰的“冷漠”，到亨利•詹姆斯的“端仪”，到呈现为端仪的“约制”，再到一般意义上的“整洁”，这是摩尔个人推崇的诗歌美学。然而，不同于摩尔大部分约制与整洁的诗行，这首诗在连续的铺陈和累积中，获得了独特的力量和抒情强度。最后，Mt Rainer，这只章鱼，成为想象力和心智的象征，壮丽的诗歌生物——从四维八荒攫取、吸收现实，又让其在诗歌语言中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