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出|响《沉默》(🔪)
来自:妖妖不灵
(1)
在一声跌落中,一切都沉默下去。
已经十七年了。
京海的冬天很少有刺骨的冷天,往往是雨下下来了,绵延三四天,人才能从嘴里呼出的白气中窥见冬天。白气或许是海浪的化身,谁知道呢?
给李响立墓碑那天,京海市公安局给我打电话问我三天后的葬礼方不方便出席。
“扶灵?”
“我们同志出力,但是没有亲朋送他,过意不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概是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战友,但是其中的疲惫像是穿越了二十年才通过电话线到我这里。人在听到坏消息的时候往往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手机跌落,腿软,大叫。而是会感觉到一股挟着冰碴的凌汛从指尖开始,顺着血管一直流回心脏。李响死了。
回到合租房的时候,室友游游正在煮白果排骨汤,她是漳州人,一直没法适应西北的干冷,唯独屋子里热到人只能穿半袖的暖气是她留在这个荒漠的理由。我是京海人。莽村。我们大学学的是通信工程,校招的时候这个西北城市的国企给的待遇最高。
“美食,不错。”她喜欢各类碳水食品。
“人少,不错。”我讨厌人。
于是一拍即合,我们俩租了个小院,月租一千,均分一人五百。每天除了办公室的领导,几乎不和人打交道。但是快递、外卖、甚至是菜店的人,都没觉得我们不合群。大概一种安宁会让人不肯打扰?我不确定,但总之,这里的生活要比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舒服些。
“很冷吗?你没戴围巾吗?”
“没有。还好。”我倒着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
“嘴唇都冻青了。”然后她转身去厨房盛了一碗汤给我,“常常,我妈的秘方。”
汤烫得很,舌头上泛起一片辣痛,之后转涩,久久不消。白色描金边的瓷勺开始一下下坠,只因为我的手指捏着勺把,像个单头跷跷板。我不喜欢金属,尤其是餐具。
汤碗见底,剩下一勺清水,我把碗放在茶几上,慢慢侧身躺倒在沙发上。
“把外衣外裤换了,不要自己放火!”我平时总因为这事唠叨她,她的普通话有福建人特有的湾腔,大概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州官放火这个原话。汤仍然在我的胃里沸腾着,却冷冰冰的,“我明天要回家一趟。”
“京海?”
“嗯。”
“回去做什么?”
游游知道我在京海没有家,亲人在九九年夏天车祸死亡。那场车祸有些蹊跷,是我父亲临时借了朋友的车带母亲去看病,路过海崖公路时候发现唯一的路断了。父亲下车查看情况,两伙人聚在堤上谈事,他问能不能先让车过一下,急事。随后车子,连带着我的父母,就都因为制动失灵,冲进了深海。
那时我在辅导员办公室接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李响,他说,给我订了票,当晚的火车回来吧。我说,你想我了?他沉默了许久,想了,但是叫你回来是别的事。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迟疑,看了看办公室的门,辅导员还在外面聊天,即使没了心情,也硬撑着把那副轻佻样子做得十足十。意思是我今晚就不用梦你吗?我问。他又应付了几声,听见有人叫他,而后挂了电话。
记忆会出错,以至于我尝尝把那个夏天和无数个冬天搞混。
(2)
绿皮车上满是汗臭味,还有久不洗澡的馊味,泡面味,浓茶水垢味,还有五香瓜子味。我攒下不少东西,书、零食、抽奖的礼品,七带八带地就装了一个书包加一个行李袋。因为怕丢,书包搁在大腿上,行李袋夹在两腿间,硬座,难受得很。好容易昏昏沉沉熬到清晨,对面座一个大男人一下把窗户推了上去,海风把清凉送了进来,火车变慢,李响慢慢从我窗前滑过,直到停止。他穿了件半袖衬衫,蓝色的,工作服,汗水洇湿之后能看见里面的背心形状。
显摆。我说他。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加深我扑进他怀里得到的那个拥抱。姨和叔,没了。
啥叫没了。我问他,他一直没回答,只是看着我,身后的人不断从我背上蹭过去,人人都嫌我挡路,嘟囔几句之后就奔向铁门外接站的亲人朋友。都没了,我只剩李响。
车上,他同事跟我说,可能有内情,但是没证据。他买水回来让他闭嘴。
“人都没了,内情不内情的,对吧?”我问李响。
李响还是不说话,用警车把我和我的东西拉回家,车停下,他推开车门,问我带没带钥匙。我说,我不想住这,有死人味。他说,那去警队招待所?我说,去你宿舍吧。行吗,领导?我问他同事。他同事摇头说不是同事,比李响还小几个月,但是宿舍肯定是可以住的,他今晚就去他安叔家凑活。谢谢,我说。他笑,又为刚才我上车第一句话道歉。李响说不合适,安欣就把他拉了回来,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当然是警队最安全。李响想了想,大概有道理,就掉头出了莽村。算上葬礼和卖房,那是我倒数第三次回到那个地方。
大概那会是夏天,我的手没有今天这么凉。
警队宿舍很干净,安欣收拾包走的时候把热水壶都给我灌满了。
“你踏实住,几天都行。”
“下周还得回学校。谢谢。”
“诶。”安欣应了一声走了。
我锁上门,理了理本就平整的床单,倒是因为我的手变得皱巴巴。躺在李响床上补了个觉。
父母随着记忆慢慢离我远去,连带着那时候的悲伤也不太能记得起。只记得睡醒的时候,看着他上铺金属床板上的螺丝口透出光,听见廊上远远就有人给他打招呼,心想着他会是个好警察,好丈夫,好父亲。随后他就敲门进来,放下饭,第一句话是说,你睡觉怎么不盖被子。
我说,这是夏天,再说,我不是盖了外套吗?再看一眼豆腐块一样的被子,心想着是不是公安警察在家里也这么整洁。
他把被子展开又给我盖起来,被我一把掀开,滚,我要吃饭。
讪讪地,他又给我掰一次性筷子,掰出来这根的尾巴黏在那根的尾巴上,一长一短,一粗一细。
他不太专心吃菜,总想着跟我说点什么。我截住他的话,李响,什么都你负责,什么都别问我,你要是觉得身份不合适,咱下午就去领证,行了吗?
嗯。他说。下午他请假去联系了丧葬队,没领证。
警队的浴室水特大,比学校的好很多。阿沅把她的吹风机借我用了,然后我俩一起端着澡盆回到宿舍,女生宿舍要高一层。
“走了。”她从背后给我招手,踏上楼梯,没走几节又叫住我,“咱这宿舍楼是原先的办公楼,隔音好。想哭就上来找我,207。”
隔音好,我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打扰别人休息,是这个理。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哭了。我没听父母的,硬是去了省外读书,这几年没少被骂。说得最多的就是,如果我那倒霉哥哥还在,根本不会让我上学。幸亏他没在。我说真的,可能我这人骨子里就没什么亲情温暖,无论他俩的车是意外还是非意外掉进海里,好像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从高中开始,我就没觉得自己有家。甚至那辆车,如果不是我爸要显摆自己在城里有说得上话的朋友,或许也招不来那么大的祸。
白炽灯泡热热的,吸引了不少虫子绕着飞,我坐在北窗边,陆地的风反哺海面,带的全是腥臭和灰尘。海不计较。
“回来了。”我招呼李响。“先去洗吧。”
他换了鞋,接过我给他的盆,朝我点了点头。和几个同事一块回来的,路上说得激动,还跟人没来由地红了脸。阿沅从楼上探头骂他们几个,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说办案求稳,不是胡扯吗?”
“你求什么?”
“求心安。”
他把窗关上了半扇,“别直着吹。”
“我想吃雪糕。”
他四处看了看,从椅子背上抓起长裤准备换,我拦住了,“逗你的。摸看我头发干了没?”阿沅的吹风机声音太大,我只吹了半干。
“挺干了。我给你借个吹风机去。”
“不用,现在不睡。”
“那行,得干透了再睡,不然明天头疼。”
他拿着笔记本,盘腿坐在安欣床边写。
“加班?”
“整理工作。”
“你睡他床行吗?”
“有啥不行的,他床单都是我一起洗的。”
“不见你给我洗过床单?”
“你这话说的,好歹得住……”他自己察觉出了不合适,就没再说下去,继续整理他那比天还大的工作。
他的本子特别厚实,被他写了的一半沾着油墨和汗,和没翻开过的另一半有明显的差别。他的笔是那种最常见的油笔,按动开关那沾了点红色油印。
没写完呢,他说。
嗯。我说。
他头发比我湿很多,没一会就弄得我小臂上水珠顺着流到半袖口里。手却很热,像在我的腰后放了两只贴身暖炉。
这安欣床,我提醒他。
换了过去,上铺的床板不仅透阳光,还透灯光,透月光。
原本快干的头发又从根开始湿,汗里还沾着清晨时分反攻的海风。
“嫁我吗?今天没顾上。”
“李响,”我叫他。
“到。”
“明天周六,民政不上班。”
(3)
我父母葬礼办得简单,但该有的都有,坟地也是李响找人看好的。
“地方再好他俩也不能保佑我。”
他揉乱我后脑勺,似乎在教训我的不懂事。埋完之后往回走,他指着坡顶那片坟,“我家坟地方好,能保佑你。”
“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还信这个吗?”
“那得看对谁了。”
“对我呢?”
“好的全信,坏的都假。”
“对你自己呢?”
“唯物主义。”
证到底还是没领,我们约好了春节假期一过就去。
我就想跟你一块过这个三十一号,一千年一回。我在电话里说。
李响力阻我在元旦假期回京海,不得已甚至搬出了成绩工作甚至攒钱买婚房那一套。
“你是娶房还是娶我?”
“用房娶你。”
“狗屁,那我嫁房子得了,要你干啥?”
他嘴笨,或者说,遇到我就嘴笨,我隔着公用电话亭那个早磨花了的塑料壳子听见他遥远的笑声。
“你笑啥?”
抬头看看。
他请了假,在1999年的12月30号的晚上,出现在我宿舍楼下的电话亭边。
“一千年一回,”他重复我的话。
那年春节我没回京海,因为留校学生能参与勤工俭学,补贴特别多。李响跟我说,正好,春节他们一般也特别忙,要是我不回去他就申请多值班,也拿点值班费。其实老屋卖给李有田之后我们手头有了点钱,但是京海的房子越来越贵,那段时间我俩就像掉进钱眼里了,心里只想着多挣一块,今后就能多花一块。
除夕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在审一个人,打架斗殴,还可能入室抢劫。
“有这么嚣张吗?一卖鱼的。”我问。
“不清楚。”他答。“你早点睡,少吃点辣椒油,烧心。”
他知道我吃饺子就爱蘸红红的辣油,只顾着嘴巴爽,胃怎么样完全不去想。到了半夜里肚子疼起来才知道后悔。下次照样。
“知道了。”我预感这人老了之后大概会特别啰嗦。
没过几天,就听说京海出了命案。黄翠翠的死一查查了大半年,他没休息过。后来安欣受伤,正是暑假末尾,我仍住在他宿舍里。那时候我该让他转行,去做交警,民警,哪怕转业。但是我气昏了头,竟没看出他眼中的不舍。
“这个刑警你非要做,咱们就分开。”
“别闹了。”这是他对我说过最狠的一句话,很快就打来电话要道歉,我把手机卡一拔耳根清静。第二天就跟游游约好,去她家那边玩了一趟。
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是在闹脾气,直到过了几天,他给我发短信说,师傅死了。
我没法接受李响受伤或是牺牲,然后提了分手。他忠他的国,我过我的安稳日子。
李响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仍然是经常打电话发短信,我托安欣转告他,之后就慢慢消停了。我和李响到底没领证。
李响死了。
飞机一直朝前飞,直到我觉得快掉进海里,才又拐了个弯降落在京海机场。
安欣在出口等我,电话是他身边的陆寒打的。他不敢给我打电话,情有可原。
公墓里,新来的都戴着一截红绸,刺眼极了。
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和他结婚,不然墓碑上就是亡夫李响,而不是冷冰冰的李响同志。
我问安欣,李响是不是傻b,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他妈的傻b。安欣也才三十一岁,头发里已经有了星星点点银白。不知道李响有没有。我不仅没有见过李响现在的样子,还没有想象过他满头白发。一切想象都立足在虚假之上,只有时间知道他老去究竟是什么模样。
单位里让入党,我也没报名。我和李响不一样,从不相信理想。
张彪跟我说,李响是为了救人。
我反问他说,是谁要去害人,想死的人就让他去死,为什么要披着委屈的皮杀人。
警队所有人都同情我,这世上唯有我不同情我自己。
如果我和他分开是为了避免这一刻的心痛,为什么失败了?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李响,还是过去五年沉浸在思念里的、原本可以大放光彩的一千八百天。
(4)
安欣给我发短信,高启强执行了死刑。
新闻上一闪而过,我看见他的满头白发,烈士陵园的山坡上,李响的墓前早没有了我送过的铃兰。在那个夏天的晚上,还有跨入新世纪前的最后一夜,我都听着他的呼吸入睡,进入同一个梦里。
那个婚礼是俗气而热闹的。他所有的战友,我的同学,大家年纪相仿,只顾着相亲,把新人晾在一旁。可是当我俩在楼梯上偷懒,他们却又都拥了过来要红包。一整天下来,脚都被高跟鞋磨破。李响捧着一直被安欣藏起来今天才发给他的红本傻笑,直到我踢他一脚,才知道去倒洗脸水。在那个幸福的婚姻里,所有人忘记了贪婪、恐惧和仇恨,所有的正义搭上了车一点不迟到。
本想说我对世界失望透顶,可是那泥潭里有我深爱的骨血。他的愚笨,他的疏忽,他的以身涉险,他的穷途末路,这世上到底什么是意义,一个人要如何做才能在疯魔的世界里抓住风中摇曳的幸福。赞歌是否是有必要的,李响若是还在,他希望听见高昂的鼓乐吗?人说,爱一个人,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他在我身上的这部分,究竟想听见的是什么呢?人忘记说,爱一个人,那个人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我在二零零六年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用肃穆粉饰,用庄严遮掩,牺牲这一词或许本就不该被发明出来。我活在煎熬里,一边是李响给我的冰海,另一边是他埋在我身体里的理想燃起的火焰。李响,如果你还记得我,请告诉我,没了你,我该信任什么?
游游问我,朋友五月的婚礼,她送什么花好。
“铃兰好不好?”
我身下躺着的沙发是五年前换第三套租房时我们一起挑的,展面很宽,沙发布表面有细小的绒毛,浅灰色,海绵也是高质量。沙发扶手上一只兔子掉在地上,兔子的四肢尖部填充有按摩珠,砸在地板上声音很小,对我而言却像是惊涛骇浪。沙发于我而言是海,那声响就是漫上来的海浪,在阴雨连绵的冬天,冲得我无处躲藏。
铃兰不好,因为它从未实现我的愿望。我的幸福没有归来。原来这是离别的意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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