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的七年战争
陶北(一切以写为主。)
文/马振骋 阿德里安娜组织了翻译班子终于把不可译的《尤利西斯》译了出来。她想不到的是,对她又在酝酿一场新战争 漂泊的爱尔兰人 “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巴黎,1914-1921”,这是《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句话,跟小说情节无关,只是说明这部作品从什么时候、在哪些城市开始、继续与完成的。 这3座城市对乔伊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出生于都柏林,20岁时去巴黎,后在英吉利海峡两边常来常往,居无定所。最初在还属于奥地利的的里雅斯特教书,后半生大多数时间住在巴黎,也在那里获得国际声誉,最终逝世于苏黎世。 乔伊斯是个漂泊的爱尔兰人,很早在文学界有点名气,经济一直拮据,可算个波希米亚式文人。然而他礼帽、领带、手杖,自矜是个好人家的好父亲。一位“布尔乔伊斯”,舍伍德·安德森爱这样嘲弄他。 他还是个语言天才,钻研语言是他热爱的运动,似乎到哪里会说哪里的话。除了爱尔兰母语以外,他还说意大利语、法语、德语、希腊语、西班牙语。为了读懂易卜生的作品他学习了挪威语,顺便又学习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另两种语言:丹麦语和瑞典语。他也会说意第绪语,看得懂希伯来语。 乔伊斯去了那么多地方,他的作品的唯一主题与背景却是他的故乡都柏林。他不遗余力地描写它,甚至自负地说:“若有一天地震把都柏林抹去,后人可以根据我的作品予以复原和重建。” 乔伊斯学了那么多语言,也都用到了他的作品里面。他把自己知道的俗语、成语、谚语不管人家懂与不懂,毫不犹豫地使用,有时还加工改造,不同风格混搭,不顾古典与俚语的分界,创造了自己的乔伊斯语。《尤利西斯》的法语译者奥古斯特·莫莱尔译完第一章后,坦率说:“我不满意自己的工作,但是很满意自己的工作过程。乔伊斯实在是散文中的惠特曼,一个说惠特曼的一切语言以外还说其他语言的惠特曼。” 翻译不可翻译的乔伊斯 《尤利西斯》写了七年,译了前后也是七年,借用欧洲18世纪一段历史,可称为是两场七年战争。 要把《尤利西斯》译成法语这个想法,差不多也起自出英语版的时候。1921年12月,为了配合新书的宣传,在莎士比亚书店对面的书友之家书店开座谈会,把部分章节译成法语后在会上朗读。 整部作品的翻译计划则是在1924年正式确定的。由阿德里安娜·莫尼埃组织人员,由她的书友之家在1929年出版。莫尼埃属意瓦莱里·拉尔博担任翻译,因为他是法国优秀诗人,非常欣赏乔伊斯,把他比作惠特曼和拉伯雷,认为《尤利西斯》主角布鲁姆会像莎士比亚的福尔斯塔夫一样青史留名。但是拉尔博本人觉得这项任务繁重,以健康为由推辞。他在给纪德的信中推荐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翻译家奥古斯特·莫莱尔,译过约翰·多恩和威廉·勃拉克的作品。拉尔博说:“除了克洛岱尔以外,我还没有见过那么优秀的英国诗歌翻译家。” 莫莱尔知道乔伊斯不是个好侍候的主,表示犹豫。但他经不住劝说,还得到保证,乔伊斯和拉尔博会协助他,最终也会由拉尔博负责审稿。 乔伊斯当然密切注意工作的进度,“一切疑难杂症”也由他亲自解决。那一次文稿已经送进了印刷车间,乔伊斯突然受“自己最秘密的内心劝告”,要把摩莉·布鲁姆独白中的标点,还有法语音符全部删除。阿德里安娜听了大皱眉头,取消标点还可考虑,取消音符她反对。这既不是法语,也不是乔伊斯语啊!当时拗不过他,但是最后法语版中还是恢复了音符。 《尤利西斯》翻译中途,又加入一位退休的英国官员斯图亚特·吉尔伯特,他以前在缅甸当法官,据他说他执法时每天要吊死一个人。他读莫莱尔译的《卡吕普索》一章,发现跟德语版的文本相比较有些出入,要求义务加入小组工作。这样翻译组增加到3人,莫莱尔翻译,吉尔伯特校订,拉尔博审阅。 厨师太多做不好汤,翻译太多必然有意见分歧。1928年,拉尔博与莫莱尔因工作上的争执,心存芥蒂,彼此不大说话。拉尔博独自审稿,清样交给车间时附这样一张纸条:“若我的修改在翻译者看来需要讨论或不可接受,可把问题提给乔伊斯,根据他的意见决定。” 1929年2月,《尤利西斯》法语版问世,阿德里安娜与乔伊斯为了不得罪任何人,深思熟虑后在封面上这样写道:“奥古斯特·莫莱尔主译,斯图亚特·吉尔伯特助译,全文经瓦莱里·拉尔博和作者本人合作审定”。 1928年,伽里玛出版社属下的《新法兰西杂志》主编让·波朗,希望登载乔伊斯的新文章,阿德里安娜关照他,乔伊斯眼疾严重,赶着要在失明以前完成他的《芬尼根守灵夜》,那又是无法翻译的文章。她还说:“如果你找到人读了他的文章认为可译,那就应该劝他说坐下来译;莫莱尔试过了不成,拉尔博连碰都不碰。” 然而,乔伊斯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天底下不管什么语言与文章没有不可翻译的。1930年年底,他开始翻译《芬尼根守灵夜》中的一章。萨缪尔·贝克特和阿尔弗莱德·佩隆先译,不久又召来保尔·莱翁、欧仁·乔拉斯、伊凡·戈尔、菲列普·苏波、阿德里安娜·莫尼埃协助。乔伊斯还亲自督阵。且看理查·艾尔曼在他的传记中对这一个翻译阵势的描写: “乔伊斯坐在座椅上抽烟,莱翁念英语本,苏波念法语本,这两人建议哪句需要修改,然后乔伊斯解释他那句句子里的双重意义,于是大家再寻找等值的句子。乔伊斯最关注的是文章的流畅,把声调与节奏看得比意义还重要,这令大家很惊讶。3月份经过15次会议把定稿寄给乔拉斯和阿德里安娜,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又再开两次会议对此进行讨论,然后5月份才在《新法兰西杂志》上刊登。” 文化种子轻易不会死去 《尤利西斯》法语版出版后,西尔维亚·碧奇给哈丽特·维沃尔写信说:“法国作家一向对外国人持相对狭隘的态度,这次一反常态,对乔伊斯张开双臂,表示极大的钦佩。”乔伊斯在给父亲的信中也说:“不可否认,我在这里的声誉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法国作家的慷慨赞赏。” 阿德里安娜组织了翻译班子终于把不可译的《尤利西斯》译了出来。她想不到的是,对她又在酝酿一场新战争。虽然书友之家与《新法兰西杂志》从一开始都追求相同的理念,支持相同的作家,但在规模上不可同日而语,《新法兰西杂志》背后有伽利玛出版社,是大鳄,书友之家只是个人企业,是小鱼。 早在1920至1921年,雅克·里维埃代表伽利玛出版社拒绝接受《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尤利西斯》的稿子。此后好几次双方又交换过几句有机会合作的客气话,往往是伽利玛没有履行坐下来谈的诺言。直到法语版出版前几周,他还是抱歉没有时间见面。屡次三番的拖延、搪塞惹恼了阿德里安娜,她让伽利玛知道她与乔伊斯已经下决心自己来做法语版了。 《尤利西斯》出书后几年销路平稳,伽利玛出版社又几次谈到合作。到了1931年初,让·波朗要求阿德里安娜提出建议,阿德里安娜列出一张详细的清单与建议书,要价95000法郎让盘。价格谈不拢再次告吹。到了1933年,经济危机袭击整个商业部门,出版业也未能幸免。书友之家艰难度日。阿德里安娜原本准备“光荣转让”,而今是真正的大削价,只要求伽利玛出价3万法郎,90法郎一部的书降至10法郎。波朗在向老板汇报时,认为对方出版印刷倾注大量心血,应该接受这个合理建议。然而,伽利玛还不满意,他要对方“清仓大甩卖”。这下子连波朗也看不过去,他在一份报告中说:“……亲爱的加斯东,当然我对阿德里安娜·莫尼埃什么也没说,除非我们存心跟她闹翻。她提出3万法郎,你还价12000法郎,这像纯然开玩笑。”接着他提出一条起决定作用的警告:“4个月前这件事可以不着急,但是我知道此刻德诺埃尔想方设法弄到《尤利西斯》……” 德诺埃尔出版社?这句话刺痛了伽利玛。塞利纳的《长夜行》送到伽利玛出版社,被审读委员会推来推去不做决定。不到10个人的德诺埃尔出版社社长也收到那部稿子,通宵达旦读完,第二天便开始到处寻找作者,找到塞利纳后立即拍板签合同。出版后两个月内发行了5万本,报刊评论文章达五千多篇,14个国家购买了翻译版权,差点获1932年龚古尔文学奖。结果得奖的是居伊·马泽林纳的《狼群》,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这里面内情不得而知,不过不该得奖的作品得奖,带来的不是美名而是丑闻。这件事让伽利玛恨得牙痒痒的。 听到这么一说,伽利玛才从阴阳怪气的态度中转变过来。波朗已气得不愿代表他与阿德里安娜谈判,改由他的妻子杰尔曼继续,因为她与阿德里安娜是好朋友,可以营造从容商量的气氛。最后,以22000法郎签订版权转让合同。伽利玛立即给乔伊斯写信,表示自己欢欣鼓舞,“很久以来,我就期望以《尤利西斯》法语版来充实《新法兰西杂志》社的书库”。 1937年12月,《尤利西斯》法语版正式装上伽利玛出版社的封面上市。伽利玛与乔伊斯跟奥德翁路的两家书店也逐渐疏远。 阿德里安娜和西尔维亚是两个普通女子,他们经营的事业虽然都黯淡收场,但是在收场以前做得有声有色,同时代人的回忆录、日记、书札、题词都提到她们的事迹。她们没有失败,其功绩不亚于占尽一切风光的大人物。 筚路蓝缕,不论其结果如何,都是胜利者的作为。文化种子,谁都可以传播,落在心田中,轻易不会死去。 《“奥德翁尼亚”的两家书店》(见《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2年2月19日)、《乔伊斯的女兵部队》(见《上海壹周·小文艺》2012年3月5日)与本文,这三篇文章献给尚未开业、已经关门和在风雨飘摇中的书店、旧书店和书摊子。 More延伸阅读 《尤利西斯》初版接受预订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在肖伯纳面前就讨了个没趣。他没有不理不睬,而是用了一封长信,秉承一贯诙谐刻薄的作风,不但对都柏林市民有犀利的看法,还对乔伊斯作品有一针见血的评论。不论对与不对,这封信全文值得一读。 亲爱的女士: 《尤利西斯》在刊物上发表时,我阅读了其中片段。这是文明史上一个令人呕心阶段的令人愤慨的纪年史,但是写得非常忠实。我真愿意用防疫线把都柏林团团圈主,把15岁到30岁的男性赶进去,然后强迫他们去读一读这些嘴上不好交代、精神上难以忍受的下流事。这对您来说可能是艺术,您可能是(您看,我还不认识您呢)那么一个年轻的野蛮人。艺术会在热情的人心中燃起激情与兴奋。但是对我来说,这一切是丑陋的真实。我沿着这些街道闲逛时,我认识这些铺子,还听到和参加过这样的对话。我在20岁时逃避这些来到了英国。40年后,通过乔伊斯先生的书知道都柏林依然如故,年轻人依然游手好闲,嘴里依然说着同样的粗话——跟1870年一模一样。可能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居然有人对此那么心领神会,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让他的读者跟它面对面而不得回避。在爱尔兰,要猫咪改掉它的坏习惯,就摁住猫鼻子往它的屎堆里戳。乔伊斯先生试图对人也使用这个方法。我希望他将会看到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功。 我知道《尤利西斯》尚有其它精彩篇章,但是它们不用我在此作出评论。 寄说明书意味邀请预订,我必须多说一句,我是个上了一定年龄的爱尔兰绅士,您若以为有哪个爱尔兰人——即使年龄不像我那么“一定”——会同意花150法郎买一部这样的书,那是您对我的同胞太缺乏了解了。 致诚挚的敬意 肖伯纳 到底是爱尔兰人了解爱尔兰人。西尔维亚跟乔伊斯打了赌,只得买了一盒他喜爱的雪茄输给他。但是庞德不死心,还写信劝他,结果是收到肖伯纳的一张明信片,上面是《耶稣入殓图》(耶稣与乔伊斯英文名字都以J为字头),还附了一句话:“艾兹拉,难道我一定要与您有同好吗?对我来说,我只管便士(Pence),让英镑(Pound,庞德是其音译)去自行其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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