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花|读了《白痴》之后,发现“爱具体而非抽象的人”这句话也许并不是陀想要表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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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具体而非抽象的人”,这一句流行于播客和文字博主的话是我阅读这本书的冲动来源。但合上书后却会发现,从始至终陀都并没有做出这种赤裸裸的指导。
这句话在全文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娜斯塔霞在信里写“抽象地爱人类实质上几乎总是只爱自己”;另一次是在结尾处罗果仁在和梅诗金公爵的对峙中的台词,“不,公爵,她不会谅解的!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对您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爱,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抽象的灵魂。您可知道,我可怜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不爱这一个,也不爱那一个,从来也没有爱过!”而这两次基本上都是在为故事和人物服务。
即使陀真的有说教的意图,他也隐藏得很深。因为“爱得抽象”的梅诗金公爵比起“爱得具体”的罗果仁,在整个小说中得到了更多笔墨的描写。
读者可以有偏爱的角色,但作者刻画人物的比例是有讲究的。
一般认为,梅诗金公爵是陀心目中耶稣的人间形象,善良、仁爱、遭受苦难,是一面反衬混沌与罪恶的镜子。他是《白痴》中不可反驳的绝对主角,却在豆瓣短评中被寥寥几笔的反派配角抢了风头。为什么国内的普通读者会认为“人狠话不多”的罗果仁更讨喜?难道陀真的认为具体的爱高于抽象的爱吗?
说到“抽象的爱”的化身,我们想起的往往是庄子所描述的贤明君主——内圣而外王,以果断而诡谲的政治手段实践崇高而伟大的理想主义,爱江山不爱美人。但陀却反其道而行之,刻画了一个患有癫痫症的、软弱而无能的博爱之人。
经过了《死屋手记》和《罪与罚》的积累,这时的陀在写作能力上又有了一个质的飞跃,能将梅诗金公爵这个“白痴”写得非常可爱(起码在前三部分是这样的)。他聪慧、通透却愿意吃亏,极端地忠诚,同时具有轻信和多疑的品质,收获了娜斯塔霞和阿格拉雅的爱却不使读者觉得莫名其妙。
我甚至会在“白痴”身上找到共鸣时产生优越感——我什么都懂,只是不愿意同流合污;是腐朽而颓败的现实世界配不上无邪又聪慧的我。
只可惜“知世故而不世故”是无能者的阿Q精神,用来自欺欺人。
现实中是罕见梅诗金公爵这样的人物的,他会使我想到前不久春节档热播的《狂飙》里的主角安欣——常被观众指责缺少灰度,因此不真实。
剧中的安欣是毫无疑义的理想主义的孤胆英雄,我和张爱玲的观点一致,认为这类人物是最难写好的。张译试图通过演技来增添角色的折叠度,以憨萌抵消执拗,以天真解释执着,以许许多多可爱的细节塑造溶解单一的理想主义。
可还是太不可信,剧本甚至得为这种角色消除一切障碍,无父无母、未婚未育。
网络上关于安欣的讨论度远不如反派男二高启强。因为比起一个“人物”,他甚至更像一个以高尚准则霸凌全体真实人类的扫地机器人。
普通人不至于像高启强那么坏,但我们身上或多或少的道德瑕疵,使“安欣式清洁AI”永远高人一等。
谁受得了?
张爱玲认为,之所以说圣贤豪杰这样的奇迹比普通人容易表现,是因为写实功夫太浅。“写实功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总来得模糊,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觉。”从这点看似乎可以印证在文学上陀更强于托,因为他写好了梅诗金公爵这样一个崇高而纯粹的圣贤豪杰,即“伟大的中心人物”。
《狂飙》的编剧当然没有陀的本事,因此安欣就像大多数文艺作品中的“伟大的中心人物”一样,面目模糊、空洞乏味。
即使抛开思想读陀的作品也能拥有极佳的体验,从这点看,整部《白痴》中我最爱第一部分。
这部分结尾时娜斯塔霞将十万卢布扔进熊熊燃烧的壁炉中,那烈火如有实物一般地冲击着捧书阅读的我,正如译者荣如德所说——这一堆烧钱的烈火,象征着陀氏创作的一个高峰,它不仅在星光灿烂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坛,而且在整个世界文学宝库中也当之无愧地堪称经典。
所以我会为对“爱具体而非抽象的人”这句流行语深以为然,却并不打算亲自阅读《白痴》的人感到可惜。一方面ta们无法感受到那团十万卢布燃烧而起的烈火扑面而来,另一方面ta们也许会笃定具体的爱高于抽象的爱。
但即使巴赫金关于陀氏文学的“复调”理论已经老掉了牙,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合理性——陀最终也没有在《白痴》中投下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
但他促使我们作为读者在书中的叙事中进行思考:代表着“抽象之爱”的梅诗金公爵和代表着“具体之爱”的罗果仁,他们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絮叨着,表明自己的理由。陀到底站在哪一个人物的后面?反而难以捉摸。
善或恶,陀笔下所有的人物和理念,在大相径庭的同时都有其自洽的逻辑。这就是萨特和波伏娃这些存在主义者会热爱陀氏小说的理由——读者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在这里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国内的普通读者会认为“人狠话不多”的罗果仁更讨喜?难道陀真的认为具体的爱高于抽象的爱吗?
答:这是因为读者而非陀,选择了“具体的爱”并抛弃了“抽象的爱”。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只能理解和感受到前者这个层次,我们在复调中只捕捉到了这一旋律并将之命名为主旋律。
这个冬天一直在读陀,到这本《白痴》时更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社会的悲剧:人类自身作为含混不清的存在,却总有一种寻求某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的本能。在不同的时代、阶级或是种族中,这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可能是爱也可能是理想、真理或是信仰一类的东西。
我们赋予了这些东西太多本没有的美好内涵。
纯粹的爱和极端的恨一样都是决绝的;理想主义是虚无主义的一个侧面;能建设一切的信仰当然也能破坏一切。
唯一的真谛就是没有真谛,所以陀氏也可以是一种女性主义:过度反思将会解放人类。
人类和人类社会,正如陀氏文学,是趋近于无限的复调演奏,是一种此消彼长的、非线性的、混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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