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翻译|收音机里传来未知的口哨声……小镇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Archer(困)
Something is Whistling on the Radio. My Town is Haunted by it.
原作者:ArmchairDetectives
当收音机里传来那个声音时,我正在房前的草坪上跟祖父玩耍。
我听到那个声音时,祖父正坐在他的摇椅上。收音机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口哨声,随后一个声音说道:“比利!快来!比利,马上过来!”母亲开始尖叫,父亲向我冲来,但祖父是动作最快的一个。
他用手死死地盖住了我的双耳,力气之大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祖父是个严厉的老人,我一直有点怕他。此时,他一遍又一遍地冲我喊着:“别听他的,比利。别听。”他的声音哽住了,变成了耳语。“上帝啊,求你了。别让他听到。我爱他。”祖父那布满皱纹的脸庞抽搐着。他哭了,我也哭了。
我能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远处尖叫,能听到他们长长的哀嚎。我以为他们疯了。“我爱你,比利。别离开我们。我爱你。”我们紧紧地抓着彼此,大气都不敢喘。当祖父移开双手时,周围一片寂静。母亲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一只棒球棍。收音机被她砸了个粉碎。
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收音机。那天过后,祖父和我一直都很疏远。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露出对我的爱意,也许这让他觉得尴尬。当时他一定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已经无法自持。在这座古老的小镇,时不时会响起口哨声。对镇上的老人来说,那就是死亡的号角。尽管我们对口哨声已经习以为常,但它始终是个谜一样的存在。吹口哨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动机又是什么?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你冲着一口井大声抛出这些问题,你能听到的只有回音。对我和我的同龄人来讲,口哨声是父辈告诉我们的一个恐怖传说。他们目睹过它造成的可怕后果,但从来不愿告诉我们细节。“别想它就好了。”除此之外,父母很少干涉我们的行为。当然,他们会警告我们别去危险的地方玩耍,但这只会激起我们的好奇心。
其中一个禁地是一个老旧的垃圾场。这块废弃的土地在我们眼中却是生机勃勃。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垃圾场边上一处废弃金属堆积而成的小山。再往前走,便是树林了。天气晴朗时,我们会爬到这堆金属顶上。它们看起来像是由报废的高压线塔或类似的东西组成的,但奇怪的是,你看不到焊接或生锈的痕迹。我猜它们大概率是别的东西。
一个星期六的正午,我和我的死党艾利克斯又去了垃圾场,像往常一样准备对这座危险的金属小山发起冲击。最开始,我们叫它“铁山”,但这名字并不准确,因为这些古老的金属框架是由一种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材料做成的。虽然年轻气盛,但我们,或者至少我在攀登前还是做了保护措施。尽管一路上不停地开扣、闭扣让人烦得要命,我还是确保我俩身上都绑好了绳子和登山扣。艾利克斯身手比我要敏捷,此时,他已经手脚并用向山顶冲去,活像一只猴子。我劝他小心为上,但他充耳不闻。“看谁先到顶!”他喊道,头也不回地向上爬去。我知道这样做很蠢,但是妈的,他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追了上去,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使用登山扣。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寻找适合下脚的地方,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艾利克斯消失了。当我停下来喘口气,向上望去时,才发现我周围只剩下一动不动的废弃金属。
“艾利克斯!”
无人回应。我准备再叫一遍他的名字时,我听到了他的回应声。在我头上五六百米处,有一处缝隙,艾利克斯从里面探出头来。他冲我挥手,示意我跟上。我从缝隙中跳了下去,“咚”地一声,我落在了一个类似老旧集装箱的地方。
“哇,这玩意儿这么多年一直在这儿吗?”我惊叹道。
集装箱的内壁已是锈迹斑斑,光线昏暗,我看到一个布满灰尘的桌子和一把磨损的绿色折叠椅,艾利克斯正站在它们旁边。他哼了一声,说道:“这些东西不可能凭空出现,不是吗?你觉得把这儿改造成我们的新司令部怎么样?”
他转身看着那张桌子。桌面很小,上面只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个类似麦克风或收发器的装置。
“不好说,哥们儿,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压抑,不过要是好好装扮一下的话……”我拉长声音说道。艾利克斯拨弄着那台收音机的按钮。暗蓝色的显示屏亮了起来。收音机发出了一阵嘈杂声。
“哥们儿!艾利克斯惊叫了一声,调试着频段。”我爸曾经有过这么一台收音机。如果我们有随身听的话,就可以……”嘈杂声停止了,收音机突然安静了下来。随后,一阵几乎低不可闻的嗡嗡声后,我们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耳朵!捂上你的耳朵!”我尖叫道,双手重重地盖住了自己的双耳,我能感到耳朵一阵刺痛。回头看了一眼艾利克斯,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旁,死死盯着收音机。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把收音机从桌上踢到了地上。双手牢牢地捂着耳朵,我狠狠地跺了收音机几脚,直到它变成了一堆碎片。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我抓住艾利克斯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他的四肢僵硬,我至今都忘不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瞳孔深处,翻涌着一层幽暗的迷雾。那是一双老狗的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原本湿漉漉的双眸变得死气沉沉。我摇晃着他,他没有反应。我扇了他一耳光,他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找大人,我得去找大人帮忙。”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话。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我绕着垃圾场转了几分钟,终于找到了一家正在营业的酒吧,立刻给父亲打了电话。
“爸,我在,呃,我在垃圾场。艾利克斯,他……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呆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到。”
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跟另外三个男人开着一辆皮卡赶了过来。我简短地讲述了下事情经过,给他们指明了方向,他们随即出发,去那堆废弃的金属中寻找艾利克斯。当他们回来时,艾利克斯趴在他们中最强壮的男人肩上。回去的路上,他们把他放在后座中间,我则坐在后面的货斗里。我几乎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我发誓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也许把他留在那儿更好些。”
那天剩下的时光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心神不宁,惶恐不安。夜幕降临,油腻腻的乌云从西边席卷而来。我呆呆地盯着窗外,听着雨滴一声声轻敲着玻璃,发出空洞的响声。在小镇边缘,清澈的溪流环绕着一座孤山,周围没有树木。我明白艾利克斯此时深陷困境之中。我不知道那吹口哨的人对他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已不属于人群。太阳正消失在地平线下,暮色渐渐加深。一个小小的身影缓慢地走上了孤山。橘色和黄色的暗光在艾利克斯的金发中闪烁。
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在干什么?阴影逐渐覆盖了孤山,他登上了山顶,停住了。太阳几乎已经完全落山,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他向后仰着头,虽然我看不太清,但他的嘴巴似乎在动,就好像他在对着天空,对着那吞噬着他话语的乌云说话一般。
“嘿,宝贝。”母亲柔和的呼唤声将我拉回了现实。“该睡觉了。”我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但她没有多说什么。也许她觉得我现在需要时间冷静下来。
“没事的,比利。这不是你的错。”
“那艾利克斯怎么办?”我问道。
她迟疑了一下,说:“他……他现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他还剩多少时间,不过他会安息的。他不会再痛苦了。至少他不会……”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吸了下鼻子,抚摸着我的头发。“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宝贝。”
“好的,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爱你胜过整个世界、整个星辰,胜过宇宙万物。”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昏睡了过去,只知道自己睡了很久。我在一场雾蒙蒙的噩梦中徘徊,是父亲摇醒了我。
他先是给我戴好了耳套,然后递给了我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潦草地写着几句话:呆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摘、下、耳、套。我点了点头,把耳套往上推了推,确保它们紧贴着我的双耳。父亲离开了,走廊的灯光顺着门缝倾泻进来。记忆如洪水般涌来,我记起了艾利克斯,还有那座孤山。我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条小缝,偷偷往外看了一眼。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摇曳的手电筒光时不时刺破黑暗。但我知道孤山在哪个方位。我对那座山太熟悉了,对它的位置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我眯着眼向孤山望去,皱起了眉。
黑暗中,闪烁着一片杂乱无章的绿色和蓝色光点,像古怪的霓虹灯一般。我看不到星星,这意味着乌云依旧覆盖着天空。在乌云下方,有什么东西矗立在黑暗中。我能真实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回到床上,用被单盖住了头。
也许那只是远处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广播塔,它的位置恰巧处于孤山的正后方。四周的微风顺着耳套的缝隙吹了进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贝壳里,听着外面的涛声。一想到那哨声可能会混在风声中溜进我的耳朵,我就吓得要命。我蜷缩在被单下,过了一阵子,我房间的门开了。
我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到门开了。有人轻轻敲了下我的肩膀,我从被单里伸出头来。父亲小心翼翼地帮我摘下了耳套。
“爸爸,出什么事了?我看到了光……艾利克斯在哪儿?”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抱了抱我,告诉我明天早晨再聊,随后便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剩下我孤单一人。那一晚,我再也无法入睡。
为什么会这样?我有千百个问题要问。恐惧和内疚淹没了我。我他妈的知道始作俑者是谁。那只老式的收音机,跟那天我听到哨声的收音机一模一样。同样的事件再次重演,只不过我没能像祖父救我那样,拯救艾利克斯。我想过向祖父寻求答案,但他一直都是个寡言少语的老人。虽然我很想找到答案,但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什么都纠正不了我犯下的错,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天亮了,我迟疑地拉开了窗帘。
孤山变得光秃秃的。我能看出的唯一区别是山上覆盖的草皮不见了,山体伤痕累累。我无法再忍受这番景象,转身下了楼。我站在厨房里,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能看到祖父正坐在门廊上。我犹豫了一下。他会安慰我,还是告诉我走开?最后,我转身向楼上走去。祖父的身影让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了几年前他搬进来的时候,曾经把一批尘封的旧箱子运到了楼上。既然这些箱子不在二楼,那他一定是把它们放到了阁楼里。
母亲正在楼下读书,父亲则忙着照看花园。我不怪他们。他们只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阁楼的门栓吱吱作响,我真怕它会断掉,不过门打开了,一架梯子垂了下来,“咚”地一声轻轻落在了地板上。
我顺着冷冰冰的梯子爬了上去。阁楼里的空气久不流通,灰尘在其中飞舞,我差点咳嗽了一声。我花了一些时间在狭小的阁楼里四处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排摞在一起的老旧纸箱。箱子外面没有贴任何标识,没有时间,没有名字。箱子的边缘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四角陷了进去,我想它们就是我在找的东西。
箱子里放着一堆堆纸张,一些已经褪色的相册,还有我此次寻宝的目标:一本皮质的日记本。我翻阅着这本日记,书脊裂了开来。日记里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平淡的日常生活,直到我翻到了祖父在1972年5月底写下的几篇日记。我不打算用自己的语言复述这些日记,因为祖父的文笔已足够清晰。以下是日记的内容。
我必须得把发生的一切记下来,否则我害怕自己会忘记。倒不是说我想记得这件事,我巴不得自己能忘了它。但是如果我忘记,那东西有天会卷土重来,又会有新的受害者。吉姆·保罗森遭遇的一切又会重演。
我会尽可能从事件的开端说起。吉姆和我都在雷诺德的采石场工作。实际上,我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有时我们会和其他工友一起出去喝一杯,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各忙各的。我并不了解吉姆,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的笑声十分洪亮。不管你讲的笑话有多冷,他都会哈哈一笑,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告诉你说:“你比鲍勃·霍普还要搞笑!”我印象中他已经结婚了。对,他妻子叫瑞吉娜。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瑞吉娜肚子里正怀着老四。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让我老婆塞西莉亚给她送点炖菜什么的过去。没有哪个女人应该独自承受她现在经历的痛苦。
莉莉安·皮尔斯也在采石场工作。她是老板的秘书,我们都叫她“莉莉护士”,因为她正在上夜校,学习护理课程。我们受伤时,她会给我们处理伤口。有些工友会拿些小伤小病作为借口去找她,但她总是彬彬有礼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她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嘴里吐出的永远是善意的话语,总能让大伙儿高高兴兴地回去工作。
我一直好奇莉莉护士为什么还是单身。她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岁。也许有些人会管她叫老姑娘,但她一点都不老。她的前途本该是一片光明。她本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成为一名护士,找到自己的爱人,生一个可爱的小宝宝。我不该在提到莉莉护士时情绪失控。我不能让情绪冲昏我的头脑,否则我就没法准确地记住发生了什么。我想这就是那东西的目的。它想让我沉溺在对莉莉护士和吉姆·保罗森的美好回忆中。我之前说过,我和吉姆关系并不亲密。我们是工友,仅此而已。
我扯远了。我有种感觉,如果我不把发生的一切记下来,那它就不会发生。但事情发生了。这就是现实。他妈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采石场发生了爆炸。吉姆和我布好了线,我俩正往外爬的时候,炸药爆炸了。我脑袋的一侧疼痛欲裂。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暖呼呼、湿漉漉的鲜血从我脸颊的一侧流了下来。哈隆医生说爆炸产生的碎片刺破了我一侧的鼓膜,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记得吉姆的脸上都是血。他用双手捂着眼睛,嘴巴张着,哀嚎着。他当时就在我旁边,但他的痛呼声听上去似乎在十几公里以外。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采石场。其他工友帮忙把我俩带到了莉莉护士的房间。她把一辆拖车改造成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她在那儿处理文字工作,急救包也放在那里。我从窗户看见了她。她穿着一条黄色的裙子,头发用一条红色的发带扎了起来。我当时心想,我们身上的血多半会毁了她的裙子。
她跳了起来,冲向了我们,开门让我们进去。她把吉姆安顿在了一张椅子上,然后抓起了她的急救包。我当时心想,她手里的药品估计不够用。吉姆松开了一只手,他的左眼红得吓人,眼睛里都是血。左眼眶周围的皮肤被撕裂了,血流的满脸都是,染红了他的衣领和衬衫。爆炸产生的碎片击中了他的眼睛。我坐在那儿,用手捂着自己脑袋的一侧。我的耳朵里湿漉漉的,里面肯定是一团糟。莉莉护士桌上摆着一只小收音机,总是在播放音乐。她在办公室来回走动时,就像在跟着音乐跳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应该是那东西想让我写。它想让我想着莉莉护士跳舞的场景,而不是现实发生的一切。
音乐声流淌着,然后突然间消失了。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收音机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一声尖叫,又像是一声口哨。那声音低沉、连续,回荡在房间里。我受伤的那只耳朵再也没能恢复听力,但在那一天,我聋掉的耳朵很可能救了我的命。莉莉护士正往吉姆的脸上缠绷带,嘴里急切地说着安慰的话语,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他会没事的。吉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出了莉莉护士的办公室。他就那样站起来走了。她追了出去。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想说服他回来,但她追上他后,开始肩并肩跟他一起往前走。俩人都离开了。
我没有追上去。我从窗户看着他们大步向采石场走去。我应该追上去的。我应该追上去。我不该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但即使我追上去,恐怕也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吉姆向后仰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他的脸变得青紫。我曾经见过那种脸色。我儿子有一次吃东西噎住了,他的脸色变得跟吉姆一模一样。我大力拍打他的后背,直到他吐出了一块一块的汉堡包。吉姆并不是噎住了。他的脸闪着光,就像电视的图像变成雪花点时,屏幕发出的光一样。那光很亮,很亮。我捂住了脸,但我还是能看到。吉姆张开了嘴巴。一根细长的金属丝从他嘴里伸了出来,像一条藤蔓破土而出。那金属丝是黑色的,细得几乎看不见。丝上长出了更多的细丝,就像开满了金属做成的花朵一样,令人恶心。
我的牙齿开始发痛,就好像我后牙里的填充物想要脱离我的牙齿一样。我心想,那填充物多半也想像吉姆嘴里的金属丝一样,从我嘴里长出,向前延伸。我发誓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扭动。我尖叫起来。吉姆的头上长出了更多的金属丝,有的从他那受伤的眼窝里长了出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了莉莉护士。她向前冲去,挠着她那美丽的脸庞。金属丝从她的眼中、鼻子上和嘴里长了出来,向天空伸去。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抓挠着自己的脸,试图把金属丝从皮肤里拔出来。
我不知道她走了多远。我应该追出去的。我应该想办法阻止她。金属丝不停地从她的皮肤里钻出来,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往采石场跑。她跳了下去。我猜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有东西钻进了她的身体,正试图撕破她的血肉钻出来,从内到外毁灭她。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所以她做出了吉姆·保罗森无法做到的事情。她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上帝啊。我应该阻止她的。我应该去救她。她的未来是如此美好。我不能再回想下去了。
我不能再回想她那张脸。那金属丝的源头在她的身体内部深处,一路张牙舞爪,撕裂了她。如果作恶的只是那金属和金属丝,事情也许还没那么糟。但我们面对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占据了吉姆·保罗森的身体,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它钻了进去,掏出了吉姆的灵魂,控制了他的身体。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吉姆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一具傀儡。
我结束他的生命时,他看起来如释重负。上帝原谅我没有伸出援手。上帝原谅她。人们说自杀是一种罪孽,但我觉得上帝会原谅莉莉护士的。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像我们想的那般公正和智慧,如果上帝真的爱他创造的人类,那他一定会原谅她。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根本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
1972年5月24日
吉姆·保罗森死了。我告诉了周围所有关心他的人。吉姆·保罗森死了。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1972年5月25日
上帝宽恕我。如果遭到不幸的是我,吉姆也会帮我解脱的。我知道他会的。
1972年5月26日
我让哈隆医生检查下我的牙齿。自从我听到那哨声后,我的牙齿一直感觉怪怪的。哈隆医生说似乎我牙齿里的填充物融化了,然后溢了出来,覆盖了我的整个后牙。他不停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无法回答。我央求他把那些牙齿都拔掉,他犹豫了,告诉我那些牙齿都还能用。我承诺给他现金报酬,终于说服他拿出了钳子和麻醉剂。
他一共拔掉了四颗牙,每颗都曾经补过。它们现在看上去就好像有人在它们外面浇了一层金属。我把它们都扔掉了。我无法正视它们。每当我看着它们,我嘴巴后面都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抽动,就好像那四颗牙正在我的嘴巴里动来动去,试图从我嘴里伸出来。我的嘴巴疼得要命,但至少我摆脱了这些牙齿。
1972年5月27日
那个夜晚一次次在我脑中重演。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吉姆。我在采石场拿枪对着他的头时,我能看到他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流露出欣慰的神色。我扣动了扳机,他的脑浆流了一地。上帝帮助我。上帝宽恕我。
当我放下这本日记时,天已经开始黑了。母亲喊我去吃晚饭,我默默地吃着。我的父母谈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洋葱的价格上涨了,车的消音器该检查了。他们希望噩梦早日过去,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它已经过去。但我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父亲和母亲收拾餐桌时,我趁机跑到门廊,在祖父身边坐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远处的树林,地平线笼罩在一层红光中。我手里拿着日记,抬头看着祖父。“爷爷,我们能聊聊吗?”我问道。
我们的视线相遇了。他注意到了我手中的日记本,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孩子。”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咧嘴一笑。“坐到我的另一边来,要不我听不清你说话。”
我们互换了位置,我把日记本交给了他。他用手指抚摸着纸页,感受着自己留下的笔迹。
“你不该读别人的日记。”他说道,“日记不是给别人看的。”
“对不起。”我说。“我很害怕。”
“怕什么,孩子?怕发生在艾利克斯身上的事?”
“嗯。”
“哦。”他抚摸着我的肩膀,放下了日记本。“你会难过一阵子,不过不会难过很久。你会忘记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忘记。”
祖父哼了一声,转过身来。他细细研究着我的脸庞,就好像在研究一本书上的小字。
“如果我们不停地忘记过去,未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说。
“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这种事情多发生几次,你就会对此习以为常,就像你爸爸妈妈一样。”
我从窗户往屋内瞥了一眼。没错,他们正在洗碗,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虚惊一场,就像在前院发现了一条蛇,没什么大不了的。才过了一天,他们已经开始筹划这周要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离开小镇呢?”我问道,“那件事发生后,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它不想人们离开。当你犹豫的时候,它会让你忘记发生的一切,让你觉得这很正常。”
“你有试过离开吗?”
祖父低头看着日记本,合上了它。“没有,孩子。我没有试过。”
我去拿了一杯柠檬水。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但屋内的亮光足以让我看清祖父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不想住在这里吗?”他问道。“小镇很美,而且房价不高。你只需要警惕一件事情,习惯就好。住在这儿总比住在……住在一座满是黑熊的镇上好。”
我思索了一阵。祖父凝视着我。最后,我摇了摇头。
“熊会吃了你,但它们不会毁了你的灵魂。那东西不一样,它毁了吉姆。”
祖父点了点头,啜饮着柠檬水。“你说的有道理。”
母亲喊我回去帮忙洗衣服。祖父呆在外面,用手摩挲着他的日记本。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也许这么多年后再次想起吉姆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我干完家务,看了几本漫画书,尽力让自己不去想艾利克斯发生了什么。我躺着床上的时候,我的父母确信我已经忘记了整件事。也许他们忘了,但我没有。
母亲给我盖好被子,祖父上楼跟我说晚安。母亲离开了,只剩下我和祖父两人。她关上门的那一刻,祖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害怕。”他说,“如果你能离开小镇的话,你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孩子。如果你待得太久,对它的存在习以为常,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你会和爸爸妈妈呆在一起。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孩。你会逐渐遗忘那些恐怖的噩梦。”
“但是噩梦不会真的离去,对吗?即使我已经忘了它们?”
祖父叹了口气,捏了捏我的手。“对。”他说,“噩梦不会真的离去。”
“那我想离开。”
“如果你只能一个人离开呢?你得离开爸爸妈妈,还有学校。”
屋里很黑,但我能看到祖父的眼中闪着光。这些问题不是假设。我需要认清这么做的后果。想到艾利克斯遭遇的一切,还有人们是如何迅速遗忘他的,我做出了选择。我无法继续住在这儿,因为我知道死亡的哨声会随时响起。一想到我可能会对那哨声习以为常,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是的。”我回答道,“我想离开。”
“那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祖父说,“明天见。”
“明天见。”
那一晚,我几乎整夜未眠。我脑海中翻腾着无数问题。我一直在想祖父的日记本,还有里面记载的一切。我想起了艾利克斯听到哨声后脸上的表情。当我踩碎那台收音机时,怒火在我的胸中燃烧。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前小睡一会儿。那晚我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
父亲去工作了,母亲带着我去杂货店购物。中午,她出去和几个朋友聚会,留下我和祖父单独消磨几个小时的时光。我对此并不介意。我们去了公园,找到一处安静的长椅坐了下来,面前是一个湖,湖里养着鸭子。坐了一会儿后,祖父递给我一个信封。
“你知道小镇左边的公交站吗?需要路过磨坊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抚摸着信封边缘。在信封正面,写着“威廉收”三个字,笔迹优雅。
“每天午夜时,都有一辆公交车路过那个公交站。”祖父说,“你可以坐上公交车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那我能去哪儿呢?”
祖父递给我一张崭新的百元美钞。
“我的一个老朋友会在终点站等你。但你真的想这样做吗?你真的想离开?”
鸭子在湖中嬉戏着,发出快乐的“嘎嘎”声。一阵风吹过,芦苇轻声吟唱着。
“是的。”
“那今天晚上,你就去公交站。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离开,千万别回头。骑上你的自行车,戴好耳套,直到你上了公交车为止。”
“那哨声会让我离开吗?”
“会。”
“为什么?”
祖父递给我一把没加盐的燕麦去喂鸭子。我身上落满了十几只快乐的鸟儿。芦苇还在吟唱着。“你知道一头野兽在什么时候最脆弱吗?”祖父问道。
“不知道。”
“在它进食的时候。如果你想离开,就需要食物去吸引它的注意力。”
“我不明白。”
“看了信你就明白了。”祖父说,敲了敲信封。“等你上了公交车再打开它。”
“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不能,孩子。”他微笑着说道。“没人能跟你一起走。”
白天很快过去。母亲做了肉饼,父亲在读报纸时睡着了。今天轮到我洗碗,我洗的比往常都要仔细,都要干净。一切似乎都走到了尽头。我把课本塞进了背包,里面夹着祖父的信和那一百美元纸钞。晚些时候,我准备上床睡觉,焦灼的不安感吞没了我,就像母亲每次跟我说我可以从店里挑选一个玩具时一样。我总是没法确定自己想要哪个玩具,就像我现在无法做出决定一样。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做是最好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已是覆水难收。信封就躺在那里。在这之前,我和祖父从来都不亲近。我不知道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看上去我在做正确的事。
当时钟敲响11点时,我准备出发了。我上了厕所,装了满满一瓶水,带了两件我最喜欢的衬衫,戴好了耳套,从家里溜了出去。
我跨上车,顺着一条小路向市中心骑去。远远望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大对劲。市中心似乎灯火通明。除了除夕之夜,小镇不是那种夜生活丰富的地方。几辆车超速从我身边驶过,其中一辆开得飞快,我都没来得及看清开车的是什么人。我只看到一个破碎的车窗,一个卷须样的东西扭来扭去,像是一条受伤的鳗鱼。有个女人在尖叫。我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但我能看到有东西从她张大的嘴巴里伸了出来。几秒钟后,那辆车的尾灯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我看到了更多破碎的车窗。什么东西在发出红光。我离市中心更近了,我注意到我之前看到的亮光不是灯光,而是火光。
我想起了祖父说过的话。一头野兽在进食时最脆弱。现在,它就在进食。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整个市中心的人似乎都陷入了疯狂之中。我继续往前骑,眼睛牢牢盯着路面。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避免地看到了一些东西。自行车白色的车胎沾满了鲜血,在我身后留下一条红色的痕迹。
浓烟呛得我直咳嗽。五金商店的老板正跪在路中央。他朝自己身上点了火。他的脖子看上去长得不正常,嘴巴张得大大的,仰头看着天空。我看到两个人在停车场打架,其中一个人正在用肉锤殴打着另一个人。我看到一堆凌乱的衣衫缠在一起,沾满了血。我看不清有几个人,他们在做什么,但我看到了五条胳膊。
人们往他们的车跑去。有些人倒在了中途。有一个女人失去了左臂,长长的金属丝从伤口处钻了出来,一直延伸到前一个路口。它们绕着一个电线杆缓慢地蠕动着,将她的尸体一点点往回拖。在一辆车里,一个男人靠在车的喇叭上,嘴巴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一直在动。一个男人爬上了电线杆,撕开了一条电线,将自己活活电死,烧焦的头盖骨还在龇牙咧嘴地微笑。人们都疯了,彻底疯了。这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疯狂。
最后,我来到主街的时候,我看到了祖父最喜欢的酒吧。此时那里已经变成了地狱,街上到处都是尸体,我数不清有几具。我骑过了酒吧,停了下来,想看看我能不能看到里面的人。我看到了祖父。
他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位子上,喉咙里插着一把切牛排用的刀。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便携的短波收音机,音量开到了最大,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柠檬水。
我继续前进。我看到火光中非人的影子在跳舞,有些正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我听不到它们,但我能感觉到高亢的、颤抖的嚎叫声正试图透过耳套传进我的耳朵。干涸的眼睛注视着我,乞求我的死亡能带给他们救赎。我转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磨坊。我马上就要到达小镇的另一边了。
在那儿,我看到了祖父所说的让野兽进食真正意味着什么。在磨坊的入口一定是发生了踩踏事件。人们被困在了那里。
他们残余的肢体正在吞食着彼此,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金属丝从这些愤怒的残肢中钻出来,扭动着纠缠在一起,像一窝虫子,像一堆老鼠尾巴,像一群黑蛇。我能透过黑色的金属网看到人脸,毫发无伤,双目空洞。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我耳语着什么。就要决出胜者了。其他的脸一张接一张被金属丝撕成了碎片,被那黑色的风暴吞噬,最后,只有一张脸,一个人头留了下来。狂舞的金属丝放慢了动作,有东西开始成形。这堆乱糟糟的东西涌到了路上。
我能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快走,但我动弹不得。我必须看到最后,看到我们会变成什么,看到这一切的根源。我想听到他们在对我悄声说什么。一个男人的头被金属丝包裹着,一路蜿蜒向上,来到了这堆蠕动着的金属顶端。原本是血肉之躯的金属丝开始向上延伸,就如同一条蜷曲着的曼巴蛇抬起了头。如鬼魅般,如噩梦般,它们开始形成一个熟悉的形状。
一个高压线塔出现了。在垃圾场里,我们其实是在一堆尸体上玩耍。塔顶的人头嘴巴还在一张一合,试图发出哨声。我明白了,这是一条死路。
我永远无法离开。我到底在想什么?已经太迟了。他会给我唱一首摇篮曲,我会陷入永恒的睡梦中。在这堵黑色的金属墙后,矗立着公交站。我能看到有个男人站在那里。我到底在想什么?抬起一只脚,向前迈出一步。我必须往前走。
金属丝组成的波浪向我涌来,我看到自己的双脚开始移动,一只脚往后,一只脚向前。我会离开这儿的,我会活下去的。我希望是这句话说服了我,但在那个时候,我少不更事的头脑里只回荡着一句毫无诗意的话:“去他妈的。我恨这个小镇。”真的,去他妈的。我冲到了路的另一侧,紧闭着双眼,像个女鬼一样尖叫着。金属丝组成的波浪包围了我。那头怪兽发现了我。我能感到金属丝划过我的脸,像尖利的指甲抓挠着我的面颊。
但它抓不到我。我在金属丝的层层拦截中狂奔了30秒,直到风吹拂着我的脸,直到哨声被我抛在身后。我睁开双眼,转过身去。那团金属丝被定住了,逐渐融入到了金属框架中。它们徒劳地挣扎着,但被一点一点拉了回去,成为了那巨大、丑陋的塔身的一部分。我猜塔身一旦成形,它们就无法离开,但我可以。
我兴奋地想着,蹦蹦跳跳向公交站奔去。夜已深,空荡荡的公交站内除了我外只有一个人。我想起了祖父最后的指示。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他穿着采石场的工服,上面沾满了土,戴着口罩和墨镜。这个肮脏、阴沉的男人靠在墙上,瞪着我。
我的呼吸沉重,说不出话,但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他冷漠地注视着那座巨大的、正在成形的高压线塔。他冲着塔轻蔑地做了个手势。
“它们吃饱喝足了。今晚不会再有哨声了。”
在喘息的间隙,我问道:“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对吧?”
“它们不止有寻觅猎物的哨声,孩子。在公交站,它们还布置了一条独立的防线。在路的尽头,还有另一条防线。”
我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
“你是谁?”
“你听过我的名字,比利。我是你爷爷的老朋友。”
我靠得太近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们的视线相遇了。
他的嘴里布满了金属丝。他一把摘下了我的耳套,把它摔在了地上。
“听着,孩子。你必须得听我说。”
我能听到从吉姆腐烂多年的身体里,传来冷冰冰的、像流水发出的嗡嗡声。
“孩子,你为什么想离开呢?干吗不和你的家人呆在一起?组建你自己的家庭,壮大你的家庭,呆在农场,等待收割。”
他抓住了我的双臂。我能感到他手指薄薄的皮肤下,有东西在扭动,像一袋蛇一样。
“我要走,去你妈的。我要走。”
他咧嘴一笑,身体里的金属丝像蛇一般扭动着。
“今天我们获得了提前的丰收,这个补偿是可以接受的。”
他凑了过来。
“你可以离开,孩子。”
他松开了我的双臂。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皮肤下扭动的金属丝。
“好好谢谢你爷爷吧。他让你和你的后代免遭被屠宰的命运。你父母会生出新的孩子,新的养料。”
他伸手指了指南边的一条路。
“顺着那条路走。”
“不是……不是会有一辆公交车路过这里吗?”
“这里怎么会有公交车?从来没有人离开过。”
他伸出胳膊画了个圈,将周围的一切都囊括其中。
“当你想家的时候,欢迎你随时回来,孩子。你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故乡。带上你的家人。音乐声会指引你。”
吉姆皮肤下的东西立了起来,一动不动。吉姆咧嘴笑了,那个东西也在笑。我看到他嘴里的金属丝在蠕动。我离开公交站时,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我不时回头望去,他始终没有动。
这就是我离开小镇前的最后一场对话。在道路尽头,就如我预料中的一样,我发现了大量被烧毁的汽车,将路堵得死死的。有些车的车顶被掀开,有东西冒了出来。有些车里布满了半成型的金属丝,跟骨头还有度假穿的服装缠绕在一起。所有车内的收音机都被烧毁了。
我走下公路,向着荒野走去,直到太阳升起,道路上变得空无一物。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世上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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