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废名佚诗40首/吴晓东
来自:隐(一个文青就此腐坏)
新发现的废名佚诗40首/吴晓东 1931年,废名曾自编一部诗集,起名《天马诗集》,并作了一小序记述诗集的由来:“我于今年三月成诗集曰《天马》,计诗八十余首,姑分三辑,内除第一辑末二首与第二辑第一首系去年旧作,其余俱是一时之所成;今年五月成《镜》,计诗四十首。现在因方便之故,将此两集合而刊之,唯《天马》较原来删去了几首,所删的有几首是第三辑里的散文诗,以不并在这里为好。方其成功《天马》时,曾作一序略略述及我对于新诗的意见,余之友人多见及之,兹则弃之,我想那意见或者是对的,然而我偶尔作诗,何曾立意到什么诗坛上去,那实在是一时的高兴而写了几句枝叶话罢了。及其写完《镜》,我更觉得我尚有‘志,可言似的,那个志其实就庶几乎无言之志。今日别无话要说,只是勉强这样的想,惟人类有纪念之事,所以茫茫大块,生者不忘死,尚凭一杯之土去想像,其平生无一面缘者直为过路之人而已,是日坟;艺术则又给不相识者以一点认识,所谓旦暮遇之,斯道不废,下余不可以已者殆没有。中华民国二十年十月十七日,废名记。” 1942年元日,沈启无在北京病中“检理故纸”,忽得废名此序,“抄诵一过”,加一百字附注,废名这篇几乎散佚的《天马诗集》小序遂刊发于次年的《风雨谈》上①。此序的刊出,在沈启无,自是兵荒马乱之年藉此聊寄怀念故人之情;而对于今天的废名爱好者和研究者,则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1931年的废名曾集中创作了120余首诗,即三月创作的80余首《天马》以及5月创作的整40首《镜》。仅1931年的诗歌创作数量就远远高出研究者今天所能搜集到的废名公开发表和未发表的诗作数目②,这证明废名的诗歌有可能大部分以手稿的方式封存甚或已经散佚了。 令人欣喜的是,废名哲嗣冯思纯先生近期提供了废名的一组诗歌手稿,以小楷誊录,字迹工整,无丝毫涂改痕迹,当是定稿。手稿中的诗作计40首整,除了第一首注明作于4月15日第二首有缺未明时间外,其余38首集中作于5月12日至5月18日。可以断定,这40首诗就是废名1931年5月创作的《镜》,其中包括已公开发表过的几首名篇《镜》、《海》、《掐花》、《妆台》等。而其余的诗作中至少近30首当属从未面世的佚诗③。 废名在中国现代诗坛上的境遇有些特殊,他是少数几个以数量很少的诗作赢得较多关注的诗人之一。有研究者甚至把废名视为现代派中最晦涩的诗人④。然而,废名作为一名诗人的声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要得益于他的具有诗化特征小说的烘托。卞之琳在80年代就曾直言:“他应算诗人,虽然以散文化小说见长。我主要是从他的小说里得到读诗的艺术享受,而不是从他的散文化的分行新诗。"C 30年代评论界对废名小说《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也多半由于在小说中读到了更多的诗境⑥,评论者似发现废名“到底还是诗人’,⑦,不过这个结论却是基于他的小说而推导出来的。这种境况恐怕与废名公开发表的诗作较少不无关系。因此,这组佚诗的发现,对于研究作为诗人的废名,是弥足珍视的。 1927年废名卜居北京西山,从此开始长达五年的半隐居式的生活。废名曾自谑为“走进象牙之塔’,⑧。这组创作时间如此集中的佚诗,很有可能正是写于“西山之居”。诗中经常复现的,也正是“遗世”,“禅定”,“隐逸”一类出尘脱俗的意象。如这首《泪落》: 我佩着一个女郎之爱 慕嫦娥之奔月, 认得这是顶高地方一棵最大树, 我就倚了这棵树 作我一日之休歇, 我一看这大概不算人间, 徒鸟兽之迹, 我骄傲于我真做了人间一桩高贵事业, 于是我大概是在那深山里禅定。 诗人“慕嫦娥之奔月”,结果到了一处出离人间,只有鸟兽出没的“顶高地方”,并把这种“深山里禅定”视为“人间一桩高贵事业”。诗人自我拟设的形象,正是这种深山里禅定的形象,一如朱光潜当年评论《桥》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参禅悟道的废名先生”⑨。朱光潜也正是从禅的角度论及废名的诗歌:“废名先生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更惊叹它真好。有些诗可以从文字本身去了解,有些诗非先了解作者不可。废名先生富敏感的苦思,有禅家道人的风味。他的诗有一个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背景。’,⑩这个深玄的背景,或许正是禅悟的背景,理趣的背景,它同时也构成了理解《莫须有先生传》以及《桥》的背景:“《桥》愈写到后面,人物愈老成,戏剧的成分愈减少,而抒情诗的成分愈增加,理趣也愈浓厚。”这种“理趣”的追求发展到诗歌创作中,就有了“深山里禅定”的诗人形象。而且,这种“禅家道人的风味”在诗中不仅仅体现为深玄的背景,它构成了诗歌的总体氛围,透露着诗人的审美理想,同时又具体地制约着诗中所选择的意象。 这组总题为《镜》的诗作中,最核心的意象当是“镜”的意象:“时间如明镜,/微笑死生”(《无题))),“余有身而有影,/亦如莲花亦如镜”(《莲花))),“如今我是在一个镜里偷生”(《自惜》),“自从梦中我拾得一面好明镜,/如今我才晓得我是真有一副大无畏精神”(《镜)}),“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妆台》),“我不愿我的镜子沉埋,/于是我想我自己沉埋”(《沉埋)))……这一面面的镜子使人联想到禅宗六祖慧能那两首著名的褐语,尤其是废名的《镜铭》一诗中“我惕于我有垢尘”一句更象是从“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中化出来的。这种禅宗的背景使“镜”成为一个承载着深玄的意蕴积淀的意象,从而使废名对这一意象的重复运用,带有某种母题特征,隐含着创作的深层心理动机。从隐喻的意义上看,它构成了一个关于幻像人生与观念世界的总体象喻,镜中的一切正象梦里乾坤一样,是现实经过折射之后的一个虚像化反映;而从废名的眼光来看,“镜”中世界却获得了某种本体意义,幻像与实像物我无向,浑然一体,镜像人生甚至胜于实在人生,所谓“镜里偷生”其实正表达了废名一种生存理想,即把人生幻美化、观念化的审美意向。 废名小说的研究者大都从他具有诗化倾向的小说中捕捉到一种出世情调,一种彼岸美。这种彼岸色彩往往体现为作者对心象与虚像的刻意营造。应该说,这种意象的幻化特征在废名的诗中体现得更加鲜明也更加纯粹。如《太阳》:“太阳说,/‘我把地上画了花。’/他画了一地影子。”又如《梦中》:“梦中我画得一个太阳,/人间的影子我想我将不恐怖,/一切在一个光明底下,/人间的光明也是一个梦。”再如《秋水》:“我见那一点红,/我就想到颜料,/它不知从哪里画一个生命?/我又想那秋水,/我想它怎么会明一个发影?”这里的“影子”,“梦”,“秋水”,“画”,可以说是由“镜”衍生出来的一个意象群,总体上编织成了“镜花水月”的幻像世界,一个理念化的乌托邦存在。用周作人评价废名小说《桃园》的话来说,即是“梦想的幻景的写象’,⑩。从这个意义上讲,废名的诗歌语言,是一种幻像语言,其中“镜像”式的隐喻(镜,影,梦,水)构成了最主要的语言手段,一个幻像化的本体世界在这些隐喻的背后得以生成。除了这种以“镜花水月”一类的隐喻营造幻像之外,废名在诗境的组织上还运用了使 诗中具体化、现实化的实像“虚化”的诗艺技巧,如佚诗中的《悟桐》: 我望着我的梧桐好一颗大叶儿, 于是我仿佛想到一个仙人, 我的这个仙人就好像一株树, 一颗叶儿一颗露水。 诗人把联想的思路引向“仙人”,从而梧桐的一片叶子便超脱了作为大自然一株植物的人间属性而升入了“仙境”,“我的这个仙人就好像一株树”,更使这株梧桐成为承载“仙人”本体的一个喻体;最后一行中的“露水”也不再是大自然中一颗叶片上的晨露,而同样令人联想到餐风饮露的仙人。诗人的联想脉络正是使实像虚化的过程。这种技巧到了1936年的《十二月十九夜》中更臻佳境: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这首诗堪称“意象的集大成”,诗中几乎所有的意象都是具象的,是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对应的美好的事物,然而被诗人串联在一起,总体上却给人以一种非现实化的虚幻感,似乎成为一个诗人参禅悟道的观念的世界。一系列现实化的意象最终指向的却并非实在界,而是一个想象界,给人以可望而不可及的飘渺感。所以有史家称这首诗“洋溢着凄清夺魂之美’,⑩。诗人所表现出来的,正是这种编织幻美世界的诗艺技巧。 从营造幻像以及观念世界的角度总体上介入废名的诗作,可能不失为一条路子,并且有可能把握到废名对中国现代诗歌史的特出贡献。倘若单从诗歌体式上考察,废名诗歌的不足还是比较显见的。卞之琳的评价最为到位:“他的分行新诗里也自有些吉光片羽,思路难辨,层次欠明,他的诗语言上古今甚至中外杂陈,未能化古化欧,多数场合估屈警牙,读来不顺,更少作为诗,尽管是自由诗,所应有的节奏感和旋律感。’,⑧尤其是废名的诗歌语言过于散文化,白话化,打磨不够,有时尚不及小说语言精炼,则是更明显的缺失。但除却上述不足,废名独特的贡献和品质却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这种特出之处可能正在于他为现代诗坛提供了一种观念诗,一种令人高举这慕有出尘之思的幻像诗,一种读者必须借助禅悟的功夫才能理解其深玄奥义的理趣诗。而这组新发现的废名的佚诗,更加强化了废名诗歌的这种独特的幻像风格与理趣色彩。 朱光潜在评价《桥》的时候曾这样说:“‘理趣’没有使《桥》倾颓,因为它幸好没有成为‘理障’,因为它融化在美妙的意象与高华简练的文字里面。’,⑩“理趣”之所以没有使《桥》“倾颓”,可能不仅仅因为它融化在意象与文字里面,而更因为《桥》在读者期待视野中毕竟是小说,是“小说性”制约了“理趣”,使它没有极端化。那么,在废名更为纯粹的观念诗中,“理趣”有没有成为把更多的读者挡在门外的“理障”呢?这恐怕是废名佚诗中值得思索的另一个问题。 附注:本文引用的关键材料由王枫博士提供,特此感谢。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日于北京大学 注释: ①废名《天马诗集》序,载《风雨谈》1943年第4期。 ②据《冯文炳研究资料》,废名“曾写过五十多首新诗,公开发表的有三十余 首”。《冯文炳研究资料》第316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 ③废名手稿中40首诗题如下:《灯》、((7目落》、《海》、《镜》、《掐花》、《空华》、《伊》、《画》、蛋伊》、《花露》、《渡》、《人间》、《荡舟》、《醉歌》、《墓》、《上帝的花园》、《伊》、《妆台》、《无题》、《自惜》、《镜铭》、《秋水》、《果华》、《壁》、《朝阳》、《耶稣》、、梦中》、《无题》、《画题》、《拈花》、《沈埋》、《莲花》、《路上》、《梦中》、《池岸》、《梧铜》、《伊的夭井》、《太阳》、《赠》、《花盆》。据陈振国编《冯文炳著作年表》,废名于1931年创作诗共16首,其中的《镜》、《朝阳》、《画题》、《路上》、《伊的天井》、《太阳》、《赠》、《花盆》等8首与手稿中的诗题相同,但年表中未注出处。除却《镜》.《花盆》已发表过之外,其余6首亦有可能从未发表过。 ④蓝棣之《现代派诗选》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⑤@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⑥参见灌婴《桥》(《新月》4卷5期),《桥》(《现代》书评,《现代》第4期),鹤西《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文学杂志》1卷4期)等。 ⑦鹤西《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 ⑧废名《今年的暑假》,《现代》1卷5期。 ⑨@⑩孟实《桥》,《文学杂志》1卷3期。 ⑩朱光潜《文学杂志·编后记》,1937年1卷第2期。 ⑩周作人《桃园》跋。《苦雨斋序跋文》,天马书店1934年。 ⑩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202页,昭明出版社1975年。 附: 废名佚诗选刊 灯 人都说我是深山隐者, 我自夸我为诗人, 我善想大海, 善想岩石上的立鹰, 善想我的树林里有一只伏虎, 月地爬虫 善想庄周之龟神, 褒姐之笑, 西施之病, 我还善想如来世尊 菩提树影, 我的夜真好比一个宇宙, 无色无相, 即色即相, 沉默又就是我的声音, 自从有一天, 是一个朝晨, 伊正在那里照镜, 我本是游戏, 向窗中觑了这一位女子, 我却就在那个妆台上 仿佛我今天才认见灵魂, 世间的东西本来只有我能够认, 我一点也不是游戏, 一个人我又走了回来, 我的掌上捧了一颗光明, 我想不到这个光明又给了我一个黑暗- 从此我才忠实于人间的光阴, 我看守着夜, 看守着夜我把我的四壁也点了一盏灯, 我越看越认它不是我的光明, 我的光明那里是这深山里一只孤影? 我却没有意思把我的灯再吹灭了, 我仿佛那一来我将害怕了。 四月十五日 空华 我含着泪栽一朵空华, 我还望空观照我一生, 死神因我的溟目端去我的花盆, 爱神也打开他的眼睛 讶其新鲜茂盛 觅不见一点伤痕, 于是因了我的空华, 生为死之游戏, 爱画梦之光阴。 五月十三日 无题 在赴死之前 得到解脱, 于是世间是时间, 时间如明镜, 微笑死生。 五月十六日 自惜 如今我是在一个镜里偷生, 我不能道其所以然, 自惜其情, 自喜其明净。 五月十六日 镜铭 我还怀一个有用之情, 因为我明净, 我不见不净, 但我还是沉默, 我惕于我有垢尘。 五月十六日 耶稣 耶稣叫我背着十字架跟他走, 我想我只有躲了, 如今我可以向空中画一枝花, 我想我也爱听路上的吩咐, 只是我是一个画家, 一晌以颜料为色, 看不见人间的血。 五月十六日 梦中 梦中我画得一个太阳, 人间的影子我想我将不恐怖, 一切在一个光明底下, 人间的光明也是一个梦。 五月十七日 拈花 我想我走过的山林我应该不怕-一 我不晓得我真个不怕厂, 遗世而独立, 微笑以拈花。 五月十七日 人间 我的泪是泪海之朵, 恰似池莲 不没于水 水上为仙。 爱神顽皮 时如风至 鼓翼而过一 我又应该听人间的消息, 仿佛风吹凶吉 吁磋乎 无可奈何 花涕泣。 五月十四日 上帝的花园 伊不在我的花园里, 但总在上帝的花园里, 我想着把我的花园里画一枝佛手, 这一来伊就对我一笑了, 伊总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 我想着伊一笑 我就好哭了, 我也还是一个孩子似的一一 这一来伊可不就在我的花园里? 上帝呀, 你的花园好不神秘, 以前伊在那里? 如今我晓得伊在那里, 我却一个人在你的花园里寻寻觅觅, 好像白日里数天上的星似的。 五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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